人的存在的“解蔽”者

山東新銳女作家東紫的作品表現形式多樣，早期寫作偏愛充滿神秘詭譎色彩的先鋒文本，如《我被大鳥綁架》、《饑荒年間的肉》；近期創作多為平淡簡潔但蘊含哲思色彩的日常生活敘事，中篇小說《白貓》即是代表作，青年評論家馬兵稱其為“擺脫開虛偽的形式并全面回返日常生活的作品”[1]，展示了東紫對被異化的現代都市人的精神境遇和的生存困境的反思。

一

小說《白貓》情節簡單，講述的是一個年屆五十的離異者“我”和兩只貓的故事。親情、愛情、友情的缺失、困惑和追尋是小說的書寫重心。小說描寫的對象，不是社會學意義上的種種社會現象，而是人的存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觀的核心思想是：人的日常生活是一種“沉淪”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人的真實的存在被“遮蔽”，人對自身真實的處境沒有真切的認識，所以人的存在才需去發現，去認識，小說家的使命是充當人的存在的“解蔽”者[2]。

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信息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卻日益加劇。在東紫的小說世界中游弋著一個個孤獨、焦慮的靈魂，如王子丹（《穿堂風》）、大寶（《天涯近》）、印小青（《顯微鏡》），內心的孤獨和無助時刻都在消蝕著他們的生命。《白貓》對孤寂個體的生存狀況的揭示尤其引人注目。小說以第一人稱“我”展開敘事。已離異十年的“我”一直孤身生活，今年對“我”意義非同尋常，因為兩個重要的日子：一是“我”就要滿五十歲了，二是兒子要滿十八歲，前妻答應高考結束后可以讓兒子來“我”這小住。東紫用女性細膩的文筆描述了“我”等待兒子到來時坐臥不寧的激動心情。但真到父子久別重逢，上映的卻是另一番始料未及的場景：兒子在機場見到“我”連絲毫激動的情緒都沒有，“我孤獨地激動著，心酸著。我緊緊抱住他，他推推我，沒推開”。在前妻攻讀碩士博士的六年間，兒子和“我”相依為命，“我”原以為父子之情是任何東西都改變不了的，但現在發現“我”已經是兒子的陌生人。從機場回到家，兒子主動說的第一句話是問能否上網，此后一連三天都在網絡世界遨游，壓根沒有與闊別十年的父親談談心的表示。“我”失望至極但又竭力掩飾。食物是中國父母表達舔犢之情的最好方式之一，兒子來后，“我”撿起荒廢了十年的廚藝，做記憶里他愛吃的菜端到他面前，兒子的回答簡單且傷人：“我喜歡披薩。”相比之下，“我”的境遇還遠不如東紫底層敘事小說《幸福的生活》中的主人公賈幸福，靠開摩的維生的賈幸福，盡管生活困窘，衣食粗陋，但兒子如意每晚都在等待父親和父親帶回的“美食”， 賈幸福經常在車站撿到香腸面包餅干什么的，都是乘客沒有吃完丟棄的，或者擠車擠掉的。賈幸福總是把它們塞進妻子縫制的布包里，帶回家給兒子改善生活。相比賈幸福，《白貓》中“我”的父愛則壓根沒有釋放的空間。

前妻是個失職的母親，她為了獨霸兒子的感情，從未給兒子講過“我”為這個家庭的付出，也從未教兒子學會感恩。兒子沒住多久，前妻就給兒子訂好了回程的機票，“我”試圖讓她推遲，因為兩天后就是“我”五十歲大壽，商洽能否過了生日再讓兒子回去，但被前妻否定了，顯然她是有意這樣安排的。“兒子哼唱著歌開始收拾行李。我被他的快樂和他母親的無情傷得癱坐在沙發上。”送兒子去機場時，“在空曠的候機大廳里，我再次抱住我的兒子，這次他沒有推我，呆呆的，像根電線桿一樣任憑我抱。我緊緊抱著他。不敢放手。我知道我的兒子早已不屬于我了，屬于我的可能只有這一抱了。十年，在我和他之間演化成一條難以逾越的溝壑”。“我”兩次擁抱兒子的情景和兒子的冷漠反應揭示了父子之間的隔閡之深已無法逾越，“我”體味到至親骨肉間生命的隔絕，理解無可望，文中浸染的傷感、孤獨和無望令人唏噓。

東紫筆下鮮有不離不棄的幸福婚姻，更多的是無可奈何的將就無愛的婚姻。《春茶》中的梅云和焦穩、《穿堂風》中的王子丹和楊藍、《被復習的愛情》中的梁紫月和陳海洋等都在“圍城”中苦苦掙扎。《白貓》中的“我”在妻子攻讀碩士博士的六年期間獨自撫養兒子，但成為醫學博士的妻子回報“我”的不是團聚而是分離。離異十年，“我”仍孑然一身，“沒有人相信我只是在等待愛情”，“我”眼中的愛情應該是能經得住考驗的東西。離異后曾有三個說喜歡“我”的女人進入“我”的生活，“我”根據對她們喜歡的程度將她們定為ABC，借頸椎病又犯了為由對她們作了試探，考驗她們對“我”的感情。“我”先給前妻打電話，回應極其干脆簡單：到醫院看看吧。“我”渴望她能讓兒子給“我”打個電話問候一句，等了三天一個電話也沒有，“我突然對沒人在意自己的狀態感到難以忍受”。 ABC三位的反應也令“我”失望，只有“我”最不喜歡的C來了，從此“我”在心里把她改定為A，刪除了另外兩人。“其實不止我一個人這樣對待感情，很多人的愛情都像選擇題，其實對A，我知道自己不喜歡她，只是把她當作人情冷暖里的一根稻草而已。但，一根稻草的溫暖也比沒有強吧。”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這個選擇是雙向的，很快，A也把“我”從她的生活中剔除出去，“我原來也是她的ABCD之一，也是她的一道選擇題”。反映了現代人對愛情的懷疑困惑態度，純潔無雜念的愛情已是現代社會的奢侈品，《上邪》中“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癡情女子，以及地老天荒的愛情只存在于傳奇與穿越小說的愛情場景中。

《白貓》中的“我”作為一個有知識分子氣質的個體，常常在孤寂中反思人生，發現自己活在世界上四處碰壁、完全孤單，遭遇到親情、愛情、友情的徹底放逐。透過簡單的故事情節，東紫揭示了科技發達和物質豐富并未增加個體的幸福感，人日益成為存在情感缺失和溝通障礙的病態的人、成為馬爾庫塞著作《單向度人》中失去了對社會批判性、反抗性一面，而只剩下了屈從性一面的片面發展的“單向度人”。

二

小說《白貓》有兩條明晰的線索，一條是敘述“我”在知天命之年面臨親情和愛情的雙重打擊；另一條是描摹人貓之情的日久彌堅。東紫用了先抑后揚的筆法鋪展了“我”與白貓的情感變化過程。先交代了“我”從小就討厭貓，視其為奸佞、好吃懶做的化身。兒子在“我”這小住期間，父子難得的一次雨中散步時發現了一只受傷的白色流浪貓。為討兒子歡心，“我”只好強忍心中不快把這只被視為狂犬病毒攜帶者的“肥肉磙子”抱回家，為其療傷、洗澡喂食。后發現白貓顯然受過訓練，不隨地亂拉屎尿，“我”內心第一次對貓有了點喜歡的感覺。兒子走后，“我”翻看臺歷時發現兒子臨別留言拜托“我”照顧白貓，此時的“我”對白貓的接納是被動的。五十歲生日到了，難以忍受的孤寂空氣包圍著“我”，一早就聽著屋外鄰居們上班上學地忙碌著，熱鬧喧囂的俗世快樂令“我”羨慕不已卻又遙不可得，“我預見自己走向墳墓的時候注定是孤苦無依的”。不死心的“我”把手機拿在手里，渴盼兒子打來電話，等到晚飯的時候，一個電話都沒有。正在沮喪至極之時，白貓來家，成為“我”五十歲生日里唯一的拜訪者。此后，“我”和白貓的關系有了質的飛躍。白貓有超人意料的靈性，陪伴“我”度過了一個個漫長的寒夜，讓孤獨的“我”感到安慰溫暖，“因為它，我有了一個不同于以往十年的冬天，不同于以往十年的冬的夜晚”。隨著“我”和白貓感情的日漸加深，“我”原先完全封閉的生活方式也發生變化，“兩年來從未和任何人打過招呼”的“我”仿佛變了一個人，開始和小區中的鄰里搭訕攀談聊天，生活開始注入生機和活力。小說中人物心理變化痕跡的描述真實生動可信。

獸醫告訴“我”：按貓的壽命折算，白貓現在的智商相當于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我”把白貓當作兒子的化身，將無處釋放的父愛轉移到白貓身上，親近它，精心地照顧它。在內心深處，白貓是聯系“我”和兒子感情的紐帶。臘八那天，難得開火做飯的“我”專門為白貓熬制了臘八粥，因為兒子小時候愛喝臘八粥，他滿足地喝粥的樣子永遠定格在“我”的心中。粥熬好了，但白貓卻沒有回來喝，它永遠消失了。焦急不安的“我”四處尋找，當得知白貓可能遭遇不測，成為飯店的盤中餐后，沒有人知道“我”的內心里真就重新體驗了一遍和孩子分別的疼痛。“我”陷入比以往更孤獨寂寞的境地。“我”外出進修兩個月回來后，進家剛放下行李，就聽到貓叫，驚喜地發現是白貓最信賴的黑貓來拜訪“我”：它毅然接替了白貓的工作，開始陪伴慰藉“我”度過一個個長夜。這個關于人貓之情的故事感人至深，貓尤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嘆會油然而生。白貓和黑貓在文本中已具有象征意味，幻化為代表“信”、“望”、“愛”救贖之路的指引者。因為人本的困境主要有三種：即孤獨、痛苦和恐懼。“我”身處一個冷酷的世界，妻子離異、兒子疏離、朋友棄絕，魯迅所說的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的困境就是“我”的真實生存狀況，是白貓和黑貓讓深陷孤獨絕望的“我”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擺脫虛無。

三

快節奏、物質性的現代工業文明已逐漸把人異化成缺少精神生活和感情生活的技術性和功利性動物。小說《白貓》將人和貓對待愛情和友情的方式進行對比，凸顯出人類的虛偽善變及功利，有濃郁的哲理思辨色彩。當白貓愛上了鄰家的小黃貓后，四天四夜在小黃貓家窗外癡癡地守望，不顧驟然降溫的天氣和秋雨，不吃不喝，直至瘦脫了形。深陷愛情的白貓讓“我”想起了情圣羅密歐，“一只貓都能這樣執著，這樣敢愛敢恨，人卻不如它呢”，不禁自愧弗如。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前，白貓安排好黑貓來代替它陪伴“我”：“他讓她知道他有孤獨一人的朋友需要他的友誼和陪伴！要她在他不在的時候把對我的愛接過來，傳下去！它們竟然懂得把愛傳承下去”。“我”感嘆自己在愛情和親情方面都不如貓，對愛情不如貓勇敢徹底決絕，對親情更從未想過應該教會兒子去傳承愛。小說結尾處，白貓和黑貓之間對愛的傳遞深深感染了“我”，啟示“我”勇敢承擔起一個父親的職責，對兒子進行愛的教育。依照前面對兒子冷漠無情性格的描寫，這種努力能否實現令人質疑。但小說不僅僅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簡單反映，而是虛擬和現實的結合，“我們可以把小說比作一種魔鏡，這種魔鏡不僅能反映出事物的外貌及它的為眾人所能看到的日常秩序，同樣也能表現出事物的最深邃的內容，它們的類別和五光十色，以及在它們之中所進行的相斥相引，它們產生的原因及其存在的后果”[3]。有“莊嚴的謊話”之稱的小說應該不但要揭示社會弊病、人性陰暗、生活亂象，還要為讀者展示理想的生活圖景。東紫在小說中的白貓和黑貓身上寄寓了具有喻示和象征意味的“神性”，在傳遞“愛”、“信”的同時，啟示人們生命的意義就在于能夠創造過程的美好，而不要刻意追求目的的達到與否。

與《饑荒年間的肉》等充滿先鋒色彩的文本不同，《白貓》的敘事風格平白如水，由注重文體試驗轉向注重文學的情感教育，是寫給普通讀者的讀本，“因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學究教條之后，一切詩人的榮譽最終要由未受文學偏見腐蝕的讀者的常識來決定”[4]。《白貓》可歸為東紫的溫情小說系列，無論它的選材還是其中流露的悲憫情懷。東紫在一次訪談中坦言創作風格的轉變源自兒子的出生，當了母親的她開始思考原來那些缺少溫暖和光亮的作品兒子看后會怎樣？她認識到文學應該堅守和承擔一些道義和責任，直言“作品里必須有暖的真的善的美的，讓讀到它的人，感受到溫暖。暖他的一生，幫他抵御生命遭遇到的一切暗的冷的霉爛的變質的……”基于此，醫者身份的東紫在直面現實、審視灰色的人生和陰暗的靈魂的同時，開始自我調整，努力發掘人性中光輝的一面、善的一面，追求價值意義，比照《白貓》和《穿堂風》兩篇小說迥異的結尾方式即可看出。《穿堂風》中少年喪父的王子丹成年后始終無法擺脫如影隨形的孤獨和思念，始終在尋求救贖之道，母親、妻子、女兒都無法理解他，只有在有同樣經歷的護士小王子丹那里尋求情感慰藉，卻遭遇了來自家庭、單位、社會輿論的集體圍剿，最終陷入精神崩潰的境地，選擇了與父親相同的自殺方式終結了苦難人生。《白貓》中的“我”與王子丹相似，都在追問個人存在與世界的意義，都經歷了孤寂、渴求、抗爭、絕望。薩特存在主義哲學關于“自由選擇”的觀點指出：人獲得什么樣本質和存在方式，決定于怎樣選擇。王子丹選擇了逃避，但“我”最終通過白貓和黑貓的啟迪，找到了救贖之路，選擇了勇敢地擔當責任，小說帶給讀者的是一個光明和希望的結尾，展示了個體面向苦難而積極抗爭的精神，具有了某種程度的宗教意識。在當下消費文化語境中，東紫沒有采用女性文學慣用的私語化寫作，而是執著于對社會、文化、人性的關注和思考，這是難能可貴的，體現了東紫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的悲憫博愛情懷。

參考文獻：

[1] 馬兵.表現主義者東紫[J].百家評論，2013（2）：58。

[2] 王彬彬.在功利與唯美之間[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98。

[3] 劉安海.論小說的魅力[J].華中師院學報，1984（3）：52。

[4]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著，石永禮等譯.普通讀者[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3。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