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鎮》(肖江虹著,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6期)所追求的美感,對熟悉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讀者來說并不陌生。鄉土的質樸人情、神秘風俗匯合成一種屬于鄉土的審美樣式,卻又包含帶有這種樣式的鄉土本身的消亡。這之間有屬于想象、屬于情感的追尋和屬于現實、屬于理性的消亡,二者之間矛盾的張力,構成了《蠱鎮》的情感和審美的世界。
屬于鄉土的神秘,面臨著自己的黃昏,這是《蠱鎮》在全文開始就呈現給我們的鄉土景象。村子里的蠱師王昌林,先是上演了一段帶有強烈的神秘感和陌生感的制蠱儀式:
云上的蠱神
請賜給我無邊的法力
林間的毒蟲
溝邊的魔草
都為我所用
七七四十九個晝夜
煉成一道圓滿的蠱
那些不速之客
驅趕他們
驅趕他們
遠離我的寨子
遠離我的族人
萬能的蠱神啊
請用你的惠賜
永葆我們平安
讓這個叫做蠱鎮的村子
世世代代
綿延不絕
六遍蠱詞吟誦完畢,作家展示了儀式背后鄉土的現實:
自從兒女們扛著蛇皮袋子進城后,他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就老了。兒子們都有孝道,每月按時寄錢,吃吃喝喝足夠了。可他不滿足,還是想在地里頭蹦跳的日子,時不時還扛著鋤頭去地里頭轉悠,可入眼的荒涼讓他實在無從下手,撂荒的莊稼地全是野草,比他還高,在風里頭得意洋洋對著他搖頭晃腦地示威。
年輕一代離鄉進城、老弱病殘留守的故土,與“世世代代,綿延不絕”的禱祝景象交織在一起,匯合出一曲頹敗的挽歌。這種消逝的色彩,在小說中不斷出現?;蛘哒f,《蠱鎮》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關于消逝和終結的鄉土故事。帶有神秘美感的鄉土世界,在面對現代文明時無奈的消逝,這一主題統領著整部小說的敘事。
從作品的敘事線索來看,細崽和王昌林,不論是學蠱術,還是翻蓋蠱神祠,以致最后細崽的死;從微觀的層面看,從柳七爺的死,到在山上的“對罵”,再到趙錦繡下“情蠱”,以致王木匠的情事,王四維的死等等。小說中處于不同的敘事結構的情節,無不是從鄉土的消逝這個角度出發來展開的。小說中每次寫出鄉土的衰敗,幾乎都會很快告知我們“進城”這個直接原因。年輕人的進城導致田地拋荒、柳七爺講古沒有聽眾。面對蠱術的失傳,王四維的情變和死亡,甚至是來鶴村念經道士的缺乏,作家直截了當地回答:
“幾個年輕的都進城了,”老道士把書捋平整,又說,“進城找大錢去了?!?/p>
《蠱鎮》要講述的,歸根結底是蠱鎮的挽歌。在鄉土面向城市,傳統面向現代的過程中,那些美好的、溫暖的人情和文化往往都要讓位給冰冷的高效。這種新舊交替,以新的必要的“惡”代替了舊的美好的“善”,作為一個藝術常常表現的主題,早就被發現總結過了。在《蠱鎮》這樣呼喚鄉土的敘事當中,所蘊含的美感和悲劇色彩,正是這種悲劇性的歷史二律背反的典型展現之一。
如此說來,《蠱鎮》不僅僅是講鄉土中國的一隅在現代化過程中的遭遇,更是一出面向歷史的最高等級之悲劇。如果我們再把眼光放得細一些,就能看到同樣也是在整部作品當中頻頻出現的“細節”,作為文本敘述的裂縫,完成了對宏觀敘述的解構,從而賦予了《蠱鎮》另外的一層含義。
剛才說到,《蠱鎮》的內在矛盾張力,是兩個真理的矛盾。因為小說敘述展開手法的原因,我們往往關注頻頻出現在眼前的鄉土,卻容易忽視那個在小說中基本隱身的“城市”。在這另一面的“真理”當中,若深入進去,卻可以看到《蠱鎮》所包含的其他東西。
讓我們先從一段對話來探究這一問題:
抬手指了指,王昌林說幺公你看,棺材的頭都朝著一個方向,那就是祖先老家的方向。
“我還以為這個地頭就是老家呢!”細崽說。
“哪個都說不清楚到底哪里才是老家,說不定還有老家的老家,老家的老家的老家。”王昌林說。
在這樣一個與遠古相通的時間尺度之下,表面上水火不容的蠱鎮與城市,被連接在一起。“世世代代,綿延不絕”的禱祝,有了新的、更深一層的含義。如果說,僅僅從局部來看,這種禱祝在鄉土無可挽回的衰落面前顯得無能為力的話,那么當我們跟隨著作家,深入了蠱鎮的歷史之后,這種禱祝又獲得了新的意義?,F在的蠱鎮,曾經也跟今天的城市一樣,是祖先們正在開拓的處女地。面向遠古,蠱鎮有“老家的老家”。在獲得這樣的觀念之后,再審視蠱鎮所代表的鄉土的消逝,我們就會得到別一種更加宏大而深邃的情感體驗。矛盾固然存在,只是并不是僅僅只有簡單的對立相斥這一層關系,而是在更大的時間尺度上,有一種交融變動,生生滅滅的宿命循環。讀者在作家這樣不露聲色的點撥之后進入歷史的幽思,就不難發現,蠱鎮也是這由一代代人的生活組成的龐大生命體的一個階段。如果查看“蠱鎮人”的全部旅程,那么即使悠遠如蠱鎮,也只是一站而已。蠱鎮也曾經是遙遠模糊的“未來”?!板e把他鄉當故鄉”,也許是對《蠱鎮》思考和情懷的最好概括。鄉土的消散,在《蠱鎮》當中,也就不僅僅停留在蠱鎮的衰敗這個具體的景象上了。
消散和追尋,是一個過程的兩面。作家在小說中,對于鄉土的“消散”,可以說是展開鋪陳,廣泛地在每個情節中反復書寫,而寫到對鄉土之“幻”的追尋,則相對集中。在“消散”的內容中的種種嘆息和無奈,與“幻蠱”相關情節中細崽和王昌林身上展現的對兩個“幻”的追求,兩者在情感色彩上大異其趣,卻又是一個完整的思考過程。如果說,感受消散的是眼睛,那么追尋鄉土之“幻”的則是心靈。前者是對生活現實的理性逼視,后者則更多是屬于藝術、屬于感性的玄思。下面分別來闡述兩道 “幻蠱”的象征意義。
細崽在“幻蠱”中體味到的幸福境界,是終于進城之后,見到自己過去難以見到的亡父,過上自己渴望的新生活,而這種幻境恰恰又是來源于鄉土的“幻蠱”幫助他實現的。這種鄉土與城市的關系在細崽生命的最后集中地展現出來。其實,正如文中借王昌林之口說出的,細崽是上天的預兆,只是這預兆絕不僅僅與蠱鎮相關,而是作為作家對處于歷史中的鄉土與現代,過去與未來的人文思考在小說中的形象體現。
譬如,細崽臉上紅記的出現和消失。在小說中,紅記是和細崽一起出現的:
進了屋,天邊的晚霞被切斷了,但細崽臉上的晚霞還在。不規則的一塊紅斑,差不多占據了整張臉,從額頭上蜿蜒而下,漫過鼻梁,在右臉頰上夸張地鋪開,一直流淌到脖頸。
緊接著,讀者便得以知道細崽的紅記與“進城”的關系,紅記是把細崽阻擋在城市的新生活之外的最大障礙。而這神秘的紅記,一方面無法被屬于現代文明的醫院醫治;另一方面,只要回到蠱鎮,它沒有了自己的“使命”,也就漸漸變淡了。不僅如此,紅記又跟王昌林的蠱術蠱神交織在一起,講述著在蠱鎮上,過去、現在和在未來的“人”的故事。
在這樣一條貫穿全文的線索的展開過程中,紅記與蠱鎮的聯系,也逐漸地浮出水面。原來,細崽臉上看似怪模怪樣,完全神秘的沒有頭緒可循的印記,與蠱鎮的過去密切相關。小說中專門交代巫醫對細崽的“診斷”——前世的怨念造成。而這個印記的形狀,恰恰與蠱鎮(一百多年前大得多的蠱鎮)的地圖完美契合。蠱鎮,象征著鄉土和傳統的蠱鎮與渴望進城的新一代人的命運緊緊地糾纏在一起。重要的不僅僅是他們將去往哪里,也必然包括他們來自何方。
王昌林有這樣的感想:
他相信這是神跡,細崽就是上天派下來傳達意圖的使者,至于要告訴蠱鎮人什么,這個他一時間還沒理出頭緒來。
這種冥冥之中的命運感,正是作家在對鄉土與人、鄉土與時間等問題的追尋中賦予小說的情感體驗。細崽臉上的紅記最終消失,在這之后,細崽的生命力卻突然飛速流失,以致“老死”。蠱鎮與人的命運,在這個情節中,得以高度象征化的展現。神秘的胎記使得細崽成為了一個象征著蠱鎮和蠱鎮人的精靈,細崽的命運也成為蠱鎮和蠱鎮人命運的寫照。蠱鎮終究是要消逝的,正如一切生命;“蠱鎮人”也是要消逝的,因為他們將走向更多的,新的“老家”,最終會擁有新的名字。
作家的這種追尋,最終不可能導向現實世界。因為現實意義上的蠱鎮,還不能承擔這個鄉土概念的全部含義。作家借一老一小的對話告訴讀者,蠱鎮,也不是真正的老家。其思索就只能導向鄉土之“幻”。鄉土之“幻”,就是文化意義上的鄉土。伴隨著現實層面鄉土的消逝,文化鄉土也會面臨消逝——這種消逝不一定是走向虛無,而是可以被珍視,可以被保存的。蠱鎮人可以說沒有再回蠱鎮的道理——他們畢竟是要追尋更好的生活的,而這種生活也一定不僅僅是物質上的。但是,蠱鎮的人情、文化、和注重祠堂與蠱蹈節的“禮”,是可以以一種新的樣態延續下去的。王昌林、柳七爺、村中的老人甚至還有趙錦繡,都在或自覺或不自覺地延續這種文化的鄉土。這正和之前那長到無法講清的蠱鎮歷史中一樣——同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無數次。在這個背景下,《蠱鎮》小說中關于蠱和蠱鎮生活狀態的展現,也與細崽的紅記一樣,有亦幻亦真的特點。
王昌林在小說的結尾,違背了祖訓,給了自己一個美好的幻夢。有關于這一道“幻蠱”,同樣也是一次追尋鄉土之“幻”的描寫。小說中,蠱鎮之所以成為蠱鎮,之所以能夠延續至今,都是因為蠱。而現在掌管著蠱的秘密的王昌林,卻不得不成為最后一代蠱師。
蠱鎮的蠱師亦巫亦醫,可以治療蠱鎮人的大小病痛,但是直接描寫王昌林這個最后的蠱師下蠱,只寫了兩道蠱。這兩道蠱,一是為趙錦繡而制作的“情蠱”;第二就是最為神秘,也是更多地包含了作家的種種創造性思維的“幻蠱”。如果說與“情蠱”有關的故事,展現了城鄉二元格局下鄉土消逝的悲劇;那么“幻蠱”就恰如其名,在真實與象征之間架起一座橋梁。在這個“幻”的地帶,作家藝術化的深刻思維得以呈現。
而王昌林使用幻蠱,則有兩次,一次是給將死的細崽使用,前文已經提及;第二次則與小說結尾王昌林自己體驗的幻象密不可分。這個幻象,同樣包含了作家對鄉土之“幻”的追尋。
王昌林在進入幻境之前,有這樣的回憶:
神奇的一躍,從那刻起,天地洞開,目光和見識跟著步伐一起廣闊。先是鄉上,后是縣上,最后是省上。雖然沒有走得更遠,但是王昌林知道還有比省上更奇異更廣闊的地方。
這時,我們才忽然發現,原來一直要傳承蠱術,翻新蠱神祠,充當蠱鎮傳統的最后傳承者的王昌林,曾經與今天的細崽如此相似。走出蠱鎮走向外面的世界,是在漫長的時間當中不斷完成的。世上本無蠱鎮,未來也無蠱鎮,這才是蠱鎮故事真正的頭尾。結合之前關于“老家”的對話來看。作家關于鄉土的種種思考,確實已經超脫于具體的時空而進入藝術的哲思。這兩處明顯相互照應的描寫,已經把表面上城鄉二元對立世界中鄉土消逝挽歌的書寫徹底地解構。正如“萬綠叢中一點紅”,雖然著墨多少不能相比,但是卻改編了畫意。
在已經有了這樣的思考之后,作家營造出的幻境,就不應簡單的視作對鄉土的固守和離鄉人的呼喚了。小說結尾寫道:
一線天那頭,密麻的年輕男女,順著古舊的石板路,迤邐而來。
這里可能會引起誤會:把蠱蹈節的景象看作是作家在“幻蠱”的幻境中的一種面向現實的希冀。但是結合之前面向歷史和時間的深入思索來看,這個景象就不能作如是觀了。一個已經體味到蠱鎮的歷史和宿命的王昌林,在整部小說最終的“幻覺”中想到的,會是把進城的蠱鎮人都拉回蠱鎮嗎?眾多“迤邐而來”的蠱鎮人,正如作家含蓄地告訴我們的那樣,是幻境中的形象。他們是蠱鎮人悠遠歷史和無盡未來的一環,像他們之前之后的無數人那樣,永遠在行進,在走向一個又一個“老家”。作家對鄉土的呼喚和充滿感情的追尋,絕不是最終要落在現實層面的。鄉土本來就是一個變化的概念,僅僅抓住它的一面試圖讓它永存,豈不是簡單而虛妄的想法?作家的高明之處,正在于偏偏不將這呼喚落在實處,而是承認這“幻”的存在,來肯定它的意義。
鄉土本身無法被召喚回來,但是屬于鄉土的,可供每個人體味的“幻”的美感是能夠為我們把握的。鄉土之“幻”,是藝術審美的一個對象。但是它會被從日常生活中提取出來成為一個可供審美關照的對象,則至少要有一個前提,就是我們能夠在鄉土之外來看鄉土。準確地說,“鄉土”這個詞本身,也隱含著一個在“鄉土之外”回望的視角。當然,這一個“鄉土”,就不一定只是在城鄉二元的視角中獲得定義的了。它的含義是綜合的,與時間的變遷有關,也與回望者的身份有關。從這個意義上講,現代之后“鄉土”的概念只有在面對消逝的時候,才能展現出真正的審美價值?!班l土”其實必然隱含著“僑寓”的命題,若沒有新的現代生活讓原本全部屬于鄉土的我們“僑寓”,那么文學意味上的鄉土也就沒有了產生的前提。
一方面,鄉土所產生的種種充滿美感的“幻”,蠱術、傳說等,隨著生活方式的變化在現實生活中無奈地隱去;另一方面,鄉土在消逝的過程中,那些原本屬于生活的東西變得異于生活,成為被我們欣賞和追尋的“幻”。這兩個過程恰恰同時包含在文學意義上的鄉土之中。追尋的前提是消散,而追尋又是在藝術審美層面對現實生活中“消散”的反動?!跋ⅰ睆娬{了城市所代表的現實利益與鄉土所代表的文化人情之間的矛盾;“追尋”并不是簡單的選擇一方,而是在深邃的歷史中發現了這二者在時間中的生息和轉化。面對鄉土之“幻”,消散和追尋這兩個方面在彼此的否定之中完成了對對方存在的確證。作家對鄉土的追尋,雖然進入幻境,卻恰恰抓住了文學所能、所應把握之實。
本欄責編 孟 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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