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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找回的帽子

2014-04-29 00:00:00羅賢慧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5期

不能找回的帽子

□羅賢慧

縣財政局局長賈連正家被盜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桌前的旋轉沙發上批閱辦公室美女小唐送來的文件。小唐把文件放在桌上,轉身就去給他倒茶。忽然桌上的手機傳出龔玲娜擠眉弄眼的聲音:“金箍棒里格朗里格朗……”賈連正隨手一劃,一邊接電話一邊伸手接過茶杯,只聽電話那邊傳來他老婆帶著詠嘆調的女高音——“老賈啊,咱家遭小偷了!”賈連正手一顫抖,茶水晃出來灑在他褲子上。美女小唐輕輕說了一聲“我待會兒再來拿這些文件”,就趕緊退出了他的辦公室,臨出門時不忘細心地把門關好。

賈連正這才把捂住手機的手拿開:“說吧,都丟了些啥?”

“家里是翻得挺亂的,不過倒沒丟啥值錢的東西。我那條項鏈和結婚戒指被偷了,還有就是抽屜里的兩千塊現金。”

“不是我說你,就這點東西也值得給我打電話?”

“可是,你放在衣柜頂層的那頂帽子也不見了。”

“什么?帽子不見了?”賈連正忽然覺得有點口渴,端起茶杯猛呷了一口。剛倒的茶,有些燙,但是他完全沒覺出來。辦公室空氣似乎有點悶,他繞過辦公桌,把窗戶打開,站在窗口。

“那你報警了嗎?”

“我倒沒報警,畢竟咱家丟這點東西也不值多少錢。”窗外似乎進來了一絲冷風,賈連正覺得辦公室里空氣要好點了,又坐回到沙發上。

“但是咱家對門也遭了小偷。他們家老太太報了警,警察過來的時候見我們家門也被撬了,就一同做了筆錄。”

“什么?”賈連正猛然站起來,房間里還是有點悶,他使勁拉了拉領帶,又把襯衣第一顆扣子也解開,“那你都登記了什么?”

“就登了項鏈、戒指和兩千塊錢啊。”

“沒說帽子?”

“這帽子是你的寶貝,可畢竟不值錢,我登記它干什么啊?再說了,一頂帽子也要警察找,也不怕人家笑話!”

“就是就是。這帽子也不值錢,就不要跟人提這個了。”賈連正重新坐回沙發上。

“我說老賈,你沒事吧?怎么一驚一乍的?”老婆覺得有點奇怪。

“沒事。就這樣,掛了吧。”

掛了電話,賈連正覺得整個人都有點虛脫了。那頂帽子對他的意義,他家人都知道。那還是他任財政所所長的第一天,他從外面帶回的一頂毛呢禮帽,對家人說是得到靈光寺的大師指點,要在家里供奉一頂帽子,才能保佑自己頭上這頂烏紗越戴越高、越戴越穩。當時老婆還笑他,這么多年無神論都過來了,怎么上任第一天就開始信這些;再說了,這帽子要怎么供啊,還能在家里做一個佛龕?看著也不像回事啊。他把臉色一正,鄭重地告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也不礙什么事。至于供奉,倒也不必非要佛龕,這帽子就放在衣柜最頂層好了,只要心意在就行。只是你們以后誰都不許隨便動它。”從此以后,這頂帽子就在賈家的衣柜里安了家,除了賈連正自己,誰都不敢去動它。這些年,賈連正一步步從所長當到副局長,又從副局長當到局長,真是順風順水,也不知是不是那頂帽子起了作用。反正它的地位是越來越神圣,就連局長夫人整理衣柜的時候也不敢多看它一眼。賈連正自己倒是隔三差五會把它拿出來打理一番,但那是他一個人的儀式,其他人都不得參與。不過,這頂帽子對于賈連正來說,還有一層更重要的意義,這個連賈家人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小偷偷那頂帽子干啥呢?家里雖說值錢的東西不多,但是說什么也輪不上一頂帽子吧?要說賊不走空,那不是已經偷走幾樣東西了嗎?難道小偷發現了帽子的蹊蹺?應該不會——這么多年了,連家里人都不知道帽子的真正秘密,何況一個剛進屋的小偷。”賈連正一時想不出頭緒,當下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更覺得心煩意亂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發現剛倒的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喝干了。一大杯滾燙的茶下去,他渾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汗水浸透,滑膩膩濕答答的,像剛從水里撈出的魚。天越來越悶了,怕是夜里要有一場大雨。

第二天,天氣還是陰沉沉地悶著,暴雨并沒有落下來。

縣委召開常委擴大會,財政局要列席第二個議題。賈連正到的時間略有點早,第一個議題還沒結束。會議室外站著另外幾個等待參會的部門領導。民政局局長孫勇和他是老同學,看到他來了,隔老遠就迎了過來,摟著他的肩膀神秘地問:“兄弟,聽說你家進小偷了?”賈連正白愣了孫勇一眼:“嘿!我說你小子是干‘中統’的啊? 就這點子事兒這么快就知道了?”“去!我不是關心你嘛——不會出啥問題吧?”“能有啥問題?我那點家底你還不知道?老婆沒工作,女兒這幾年念大學差點把我憋得背過氣去。幾個小毛賊居然找上了我家,算是瞎了眼。”“那就好!其實丟點東西也沒啥,關鍵啊,這帽子不能丟!”賈連正心里一個激靈,“你說啥?什么帽子?”“切!就你這財政局局長的帽子唄!只要這帽子不丟,啥事都好說。”“我這算啥帽子!”賈連正不想再和孫勇閑扯下去,好在已經通知參加第二個議題的人員就坐了,他趕緊轉身進了會議室。

會上討論的內容他完全沒聽進去,好在只是列席,無需發言,也就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

會議結束后,縣委李書記讓賈連正到他辦公室坐坐。雖然不是第一次進書記辦公室,但這天賈連正還是感覺特別忐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賈,坐啊!坐!”李書記很親切地招呼。賈連正只好道了謝,坐下。

“老賈啊,聽說你家被盜了?”

賈連正不知道李書記什么意思,只好說:“謝謝書記關心!是被幾個毛賊偷了點東西,不過都不值什么錢。”

“是吧?你當財政局局長也有幾年了,工作一直兢兢業業,成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可不希望你因為一點小事出什么茬子啊。”

“謝謝書記!請書記放心,我這個人一向表里如一,苦寒慣了,而且我那點兒工資要養活一家人,也確實置不了什么值錢的東西。”

“那就好。你曉得的,最近縣里空出一個副縣長的位置,很多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競爭。我是有心推薦你的,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賈連正有點激動——他萬萬沒想到李書記找他來是說這件事情。他站起身,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一時間有點張口結舌。

李書記示意他坐下:“當然,這事也不一定能成。不過依我看,這次你家失竊倒是一個機會——你想啊,小偷都沒找出什么值錢的東西,說句不好聽的話,在群眾看來,這可比紀委進行財產檢查要值得信任得多。我們只要抓住這一點進行宣傳,你在群眾中的口碑就立起來了!民意所向,上級領導也是不得不考慮的嘛。”

話到這里,賈連正終于明白了書記的意思:“謝謝李書記!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栽培!”

“那好。先這樣說著,你回去吧。等公安局那邊抓住小偷,結了案,再安排記者做報道。也不必做得太惹眼,就從報道案情的角度,從旁路對你的事跡進行宣傳。”

接下來的幾天,賈連正就像在坐過山車。一會兒想起那頂帽子,萬一小偷發現了里面的秘密,那他就只剩身敗名裂,這么多年的苦心經營都白費了;一會兒又想起李書記的話,如果那頂帽子沒找回來,那么他當副縣長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丟了一頂帽子,頭上的“帽子”卻越來越高。就這樣一陣跌入谷底,一陣又飛上云端。跌入谷底的時候端著飯半小時進不去一粒米,飛上云端的時候走一步路都感覺在飄。誰都不知道他這些情緒的由來,連他老婆也摸不清頭緒,只是開始相信那個靈光寺大師的話,老公這幾天魂不守舍或許就是因為大師開驗過的帽子丟了,看來得找那位大師再“請”一頂帽子到家里來,給老公安安神。

案子幾天后就告破了。原來是這一片的一個慣偷,知道賈連正是財政局的一把手,猜想他家肯定油水多,所以趁他老婆不在家時撬門進了屋。誰知道翻來找去竟沒找到幾件值錢的東西,這才臨時起意去對門家作了案。小偷歸了案,被偷去的東西也很快還了回來——但這中間并沒有那頂帽子。

據小偷交代,他在賈家作完案,臨出門時想起進樓的時候發現單元門口有個攝像頭,就順手拿了衣柜里的一頂毛呢帽,想在出去的時候遮遮臉。因為那帽子并不是什么名牌貨,款式也不新,所以出了小區他就扔了。由于賈連正的老婆當初并沒有提到丟了帽子,所以事后派出所還單獨派民警過來跟賈連正核對了情況。賈連正回答說家里是有這么一頂帽子,很多年以前買的,也不值啥錢,找不到就算了。

帽子沒找到,賈連正暗自松了一口氣,又隱隱覺得有點失落。但是不管怎樣,只要頭上這帽子還在,什么都好說,而且自己頭上這頂“帽子”是眼見著要更高了,這不能不算是因禍得福。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小偷進局長家幾乎一無所獲”的消息很快見了報,賈連正成為縣里乃至全市的干部楷模。他提任副縣長的事情幾乎是一路綠燈,很快進入了考察程序。他也開始鄭重考慮,什么時候再去買一頂帽子。

這天,市委組織部的考察組找賈連正做考察談話。談話進行中,龔玲娜擠眉弄眼的“金箍棒里格朗里格朗……”忽然又響起來。賈連正這才想起進門的時候因為激動,竟然忘記把手機調到震動上,一時間有點手忙腳亂。考察組組長示意他先接,于是他惶惶地劃開接聽鍵,電話那邊傳來美女小唐嗲嗲的聲音:“局長,您的帽子找回來了,紀委和公安局的人都在您辦公室等著呢!”賈連正瞬間覺得自己成了一條被扔上岸的魚,雖然使盡力氣張嘴,卻吸不進一口空氣。

考察只好中斷。賈連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辦公室的。從家里被盜的時候他就知道,帽子被找到的那一天,就是他頭上“帽子”丟掉的那一天。然而后來證實小偷都沒注意到帽子的秘密,他也就覺得那頂帽子應該不會引起人注意,說不定早在郊外的垃圾處理廠湮沒得無影無蹤了。卻沒想到,在組織部考察的節骨眼上,它居然被找了回來。

回到辦公室,賈連正第一眼就看到放在桌上的帽子,還有帽子旁邊的一摞存單——帽子是幾個小學生撿到的,因為發現里面有存單,就交到了派出所。根據存單上的信息,公安局很快確定了帽子的主人,并且第一時間通知了縣紀委——賈連正不用看也知道,那些存單總共有十張,加起來四百八十多萬元。冷汗再一次從他的毛孔里洶涌而出,他覺得像要被淹沒在自己的汗水里,完全透不過氣來。

窗外一道霹靂,悶了這么多天,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雨終于傾盆而至。

酒桌上的故事

□廣雨辰

我喜歡弄文字,但絕對算不上什么作家,故此,我非常喜歡聽人講故事。我的許多文字作品,就是在聽完別人的故事后,經過提煉加工再創作而成的。而我聽到的那些故事也大都是在酒桌上聽說的,這就不得不提一下國人的習性了。

國人有個習性,叫無酒不成席。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會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素材。但有一個故事,雖然也較有趣,我卻怎么也無法把它變成文字。

一天,朋友聚餐,正值酒酣耳熱之際,朋友甲突然爆出一條內部新聞,我市榮升省交通廳副廳長的老K被省紀檢雙規了。大伙立刻豎起耳朵,靜聽下文。甲卻賣了個關子,呷了口茶,之后才神秘兮兮地對大伙說:據可靠消息,老K是栽到一個女人手里。這女人是老K的小三,受寵時,老K曾答應把她的工作關系調到省交通廳,但不知何故,一直沒辦成。后來女人失寵了,工作無望,日久生恨,便到省紀檢檢舉了老K。大伙聽了,無不感嘆,這當官的咋就都過不了女人這一關呢?

次日,在另個酒桌上,我便有了賣弄話題。朋友乙卻一臉不屑地說:你是聽誰白話的?這人都是咋地了?咋一聽說有官員落馬,就往男女關系那方面想呢?俗不俗啊?還是我告訴你真實案情吧。老K在省交通廳主管基建,有位大老板想從他手中承攬段高速路,老K也答應,禮也收到手了,卻不料又有人從中插了一杠子,硬把這事兒給攪黃局了。是這位大老板心頭不忿,到省紀檢檢舉的老K。

異日再有酒局,我便不敢賣弄了。我是不敢了,但還有不怕事的主兒,便又提及此事。朋友丙差點兒沒笑噴,說:你們呀,咋都這么天真呢?也不動動腦子想一想,老K是干啥的?在咱市當了那么多年的交通廳廳長,啥世面沒見過呀?還能因為這點兒小事兒翻船?收人財物,與之消災。這潛規則連平頭百姓都懂,老K能不懂?告訴你們吧,老K是因為帶了二十萬美元現鈔去看留學加拿大兒子,在加拿大海關被查犯的案。

再異日,在另一個酒局上,這個版本被朋友丁斥為扯淡。朋友丁說:加拿大海關不允許攜帶超過一萬美元以上的現鈔入境,地球人誰不知道啊?老K又不差錢,至于為省倆手續費冒險帶二十萬美元現鈔入境加拿大嗎?你們呀,純是聽風就雨,跟著瞎傳。老K栽在加拿大不假,但卻不是像你們傳的那樣,因為帶了二十萬美元現鈔在加拿大海關被扣,而是因為老K的兒子在加拿大玩大了。一個普通留學生,也沒什么收入來源,整天花天酒地地開著臺悍馬去上學,引起了加拿大檢方的注意。一調查才知道,他父親原來才是某省交通廳的一個副廳長。加拿大檢方便通過外交渠道通報給中紀委,省紀檢這才開始介入調查。

雖說版本各不相同,但從老K一個半月沒有在任何新聞媒體露面,至少這事兒就不可能是空穴來風。誰也不曾想,又半月后,老K卻高調返回市里參加一條高速路的竣工剪彩,竣工剪彩的新聞報道當天中午便上了市有線新聞。

翌日,朋友聚餐,朋友戊便談及了此事。朋友戊說:知道老K為什么回來嗎?老K這是回來辟謠來了。小樣,瞧前一陣把你們能的,一個個簡直都快通天了,這回知道啥叫打嘴了吧?人家那邊不過是剛受到一點組織調查,你們就把人家打到十八層地獄里去了。頓了一頓,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對大伙說:我告訴你們個可靠消息吧,老K抖擻大勁兒了,剛在咱市剪完彩,回到省城就被檢察院的人帶走了。

福 貴

□彭曉珍

說起來,福貴也不是土生土長的瀏陽人,抗戰快勝利時才來瀏陽城。他居無定所,住過馬廠的難民屋,也住過天后宮的破廟,后來好歹在城東鹽倉安下了家。他口音很奇怪,南腔北調雜糅在一起,說不上來自何方,他也從來不肯透露。

福貴看上去并不福貴,矮小精瘦,一身打滿了補丁的麻色粗布衣服,瘦巴巴的臉上小小單皮眼滴溜溜地轉,活脫脫一副命苦相。畢竟初到瀏陽城,人生地不熟,吃飯成了大問題,福貴便干起了倒賣舊衣服的行當。當然,舊時瀏陽城也有幾家當鋪,但對舊的、質量又次的衣服自是不屑一顧。福貴自此卻悟出了營生之道,從那些拖兒帶女的難民手中,收些舊衣服鞋帽,然后四處游蕩兜賣。于是,在瀏陽城鋪滿青石板的大街小巷,福貴粉墨登場了:尖瘦的頭上帽子疊帽子,舊氈帽、舊禮帽、舊羊繩帽,堆得老高;身上卻套著一件件衣服,綢的呢的布的厚的薄的長的短的不一而足,肩上手臂上還掛著一堆衣服。瘦猴似的福貴被裝扮得臃腫不堪,只得步履艱難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逢人便兜賣他那些衣褲鞋帽:“看看吧,這長衫這褲子這帽子,質地又好,式樣又周正,價錢更是適合呀!”于是乎,原本匆匆而行的人,也不由停下腳步,翻翻揀揀。福貴便看著對方的臉色,隨機送上好聽的話語。很多時候,原本沒有希望的買賣,讓福貴說合說合,便成交了。

福貴最喜歡纏的還是三類人:籮腳子、船夫子、排客子。每每夜幕降臨,或大或小的鰍船紛紛靠岸,紅絲橋碼頭、周家碼頭泊著一堆堆船只,穿著短褂的船夫再也按捺不住了,將船上的物事打理完畢,抬起腳就往岸上趕。已是深秋薄暮時分,家家花樓門口已掛起了燈籠,淡黃的燈光泛著溫暖的光芒。可有些船夫只是找個酒家坐下來,來幾碟小菜,打幾斤燒酒,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吵吵嚷嚷地斗起酒來。有一二人卻故意磨磨蹭蹭落在后面,左右瞧瞧,正想溜到溫暖的燈籠處,但見全身披掛的福貴已近在眼前了。話說福貴一眼瞧見那些船夫,不由眼睛一亮:“哥子,一頂呢帽原本得五角銀元,給你就兩角算了,一回生兩回熟嘛。”說話間,未等對方還價,帽子已罩上了頭。船夫摘下帽子瞧了瞧,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兩角真是不貴,帽子還新,戴著也還舒服,還是掏錢買下吧。此刻,福貴的小眼睛亮了,趕緊又挑出一件長衫,不由分說地便往對方身上套:“再試試這身衣吧,陰丹士林布的,真是好貨色!嗬,穿著真精神,好,八角八角,統共才一塊銀元呢!”于是,原本穿著短褂的船夫便頭戴禮帽,身穿長衫,氣宇軒昂地走進小巷深處的花樓,直直地點起姑娘來了,不到第二天起船決不會急匆匆地趕上船。誰也想不到,福貴趁空跑到馬廠,一眼瞧見老趙,便丟給他兩角銀元,絮絮地擺起功來:“兄弟,咱福貴還是夠朋友吧,一頂破帽一塊舊衣衫,竟給你弄了斗把米的錢,又能吃幾天了呢!”

又一天,西門張源記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找到福貴,說:“福貴,借幾角錢給老哥,你老哥實在熬不下去了!”“又想福壽膏吧!哥子,兄弟哪有余錢啊!”福貴裝作不情愿地走進了張家已成空殼的高頭大院。走進內屋,四處已空蕩蕩。張老板流著鼻涕,從衣箱里掏出一個翠綠的扳指:“老弟,你看,這東西是我祖上留下的,聽說還值幾個錢呢!”福貴禁不住一陣狂喜,卻歪歪嘴,故作不屑地說:“我怕你是福壽膏熏昏了腦殼,一個破板指值多少錢呢?”他懶懶地接過扳指,跑到天井處,將扳指舉起,對著亮光看來看去。末了,又遞給張老板,說:“純粹是石頭的,又不是玉,國難時期,誰還玩這玩意!”張老板急紅了眼,也不接那扳指,只是央求福貴替他找個主,也好換幾個錢。福貴只好不情愿地掏給他一塊銀元,將那扳指套在自己手上:“看在街坊鄰居的面子上,暫時放在我這里,看哪個不識貨的會要這東西!”說完,也不看張老板,自顧自走了。

見張老板并沒尾隨而來,福貴便直奔丁字街的金茂松。一進金茂松,福貴便找到管事的賬房李先生,將扳指在他跟前晃了晃。李先生接過那扳指,戴上老花眼鏡,對著亮光仔細照了半天,又盯著福貴半天:“貴伢子,這東西哪里來的?”福貴心一驚,卻笑了:“你李爺就莫問來源了,你只說這東西怎么樣?”李爺只管盯著扳指出神:“嘿,翡翠,是翡翠,上等翡翠!你福貴開個價!”福貴快速地盤算了一下,便伸出兩個指頭。“兩塊銀元?”李爺以為自己看錯了。福貴一把奪過扳指:“李爺你也太欺負人了吧,老實說,少了二十塊銀元我決不會出手!”李爺愣了,思索了半天,才決然地說:“十塊,多了一分錢我也不要了!”福貴丟下李爺,趕緊轉身就走。李爺倒是急了,趕緊上前攔住了他:“貴伢子,你有誠心賣就莫抬杠!十二塊!要不干脆十五!”福貴也不答話,繃著臉只管往前走。李爺有些慌了,又攔住了他:“你到底有沒有誠心做生意?你說什么價,我們再商議吧!”福貴也就趁勢站住了腳:“我說過了,少了二十塊我不會賣,李爺你出不了價,就別老纏著我呀!”見福貴又要走,李爺只得狠狠心說:“你這不是坑我嗎?二十就二十,也不能再加了!”接過二十塊銀元,福貴真是心花怒放。他不由感慨萬分,這珠寶可比賣舊衣服賺錢多了。

之后福貴在瀏陽城里消失了不少時日,才又在城里晃來晃去了,不過,他從此再不販賣舊衣服了,改為搗騰金銀玉器舊瓷器了。時值解放前夕,瀏陽城里人心惶惶,一些大戶人家急慌慌地收拾金銀細軟,趁機跑往海外或香港。福貴就專門往這些人家鉆,淘到不少寶貝呢。梅花巷譚五少爺不準備跑,便把一些值錢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福貴知道他家廳堂里香幾上有一對帽花筒,是正宗的明朝宣德窯產的青花瓷,青瑩瑩的花色,煞是貴氣。但五少爺是紈绔子弟,并不識貨,任那對帽花筒呆呆地立在昏暗的廳堂里。福貴走進譚家,瞧了瞧幾乎空蕩蕩的廳堂,一眼瞧見帽花筒還在,壓抑著怦怦的心跳,故作平淡地說:“五少爺,共產黨來了可麻煩啊!您的東西都藏穩妥了嗎?”五少爺倒是明白人,懶懶地說:福貴你又打我的主意么?看,我現在是破落公子,我無所謂呢。福貴忙賠上笑臉:五少爺,看你說到哪兒去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可是好意提醒提醒你喲!說完,便自己找條凳子坐了下來。坐了一會兒,無話找話說了半天,見五少爺一直在自顧自地抽他的煙,便只得起身告辭了。一連幾天,福貴都在五少爺家附近晃來晃去,這天眼見譚五少爺出了門,便趕緊溜進了譚家。譚家嫂子正抱著孩子在廳堂里,福貴趕緊湊了上去:“五嫂子,五少爺不在家嗎?”

“福貴,你有什么事嗎?”五嫂子疑惑地問道。

“沒事沒事,我也是路過,進來看看!五嫂子,有什么不要的東西就讓我幫你銷出去吧,也可換幾個活錢呀!”瞄了瞄香幾上的帽花筒,福貴兩眼都放光了。

“呀,什么都沒有了,家也讓他那狠心腸的爹敗光了!”五嫂看了看懷里嘻嘻笑的孩子,不由嘆起氣來。見福貴在看那對帽花筒,她倒是誠心誠意地說:“也就剩下這對帽花筒,孩子爺爺喜歡的東西!”

“我還以為是什么呢,原來是破瓷器,一解放誰還要這東西?留著吧!解放了這就是地主大戶人家的招牌呢!”福貴倒是一副真誠的模樣。

五嫂慌了:“貴兄弟,你幫幫忙,趕緊拿去吧,隨便你給幾個錢就是!”

福貴從從容容走上前,看了看那對帽花筒,掏出一塊銀元,嘆了口氣說:“我倒是真看不出這破瓷器有什么用,既然嫂子相托,我也只好勉為其難了!這樣吧,給你一塊銀元!我是窮光蛋,不怕什么,就暫時替你收了吧!”

等譚五少爺不見了那對帽花筒,便知是福貴弄走了,也只得作罷。

解放了,福貴依然是舊衣舊衫,依然是粗茶淡飯,成了搬運社的工人。他每天到時上班到時又下班,看上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絲毫不打眼。

可當改革的春風吹遍祖國大地,福貴卻搖身一變,成了瀏陽城里最先富起來的人,新建了一棟四層樓房,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田駝子

□陳孝榮

田駝子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他是從鄉下進城來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因為駝背,大家都叫他田駝子。

嚴格說來,他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屬于他的一片屋檐,一寸土地。因為他就住在文化館一個廢棄的廁所里。那是一間單獨的廁所,就建在清江邊的一個半巖上。站在清江邊往上看,它就懸在半巖中間。他將其中的一間廁所清理出來用于做飯,將另一間廁所作為他的臥室。大概是因為那間廁所太險要的緣故,他在廁所的前面用 一塊床單懸掛起來擋在門前,用于遮擋陽光和風。從清江邊往上看,那里一年四季似乎永遠都懸掛著一張白色的銀幕似的,顯得十分招搖,就仿佛是一聲呼喊,或者是一種解釋。

“您怎么在這里?”

最初見到他的時候我大吃了一驚。因為他是我老家的一個普通農民。我認識他還是我在鄉鎮工作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因為是村里的會計,經常到我供職的區公所里來開會,這樣我就認識了他。只是我們在縣城見到的時候,就已經過去若干年了,那個時候他已經年過六旬了。

他告訴我,說:“館長給他一口飯吃,讓他在這里幫忙打打雜。”這樣說的時候他一臉謙虛地微笑著,那表情就像曬干的干貨,放射出質地真誠的光芒。

但是我知道,田駝子并沒有文藝方面的特長,他僅僅只是在農村的時候當過紅白喜事的管家。除此之外,吹拉彈唱一樣也不會,那么他怎么會到文化館來呢?我的疑惑便旺盛地生長了出來。只是這個疑惑只在我心里郁郁蔥蔥,一直沒有說出來,也不好問他。

后來,我們見面的時候就多了。確如他所說,他在文化館里幫忙打雜,主要是做一些掃地、值班的事情。他的身影常常在晨曦初露,或是晚霞開始折疊城市街道的時候,出現在文化館門前的街道和屋旁。有時是手里握了一把竹掃帚,正在掃地;有時則是在鋤草;有時則在幫助搬運什么物體。他就這樣給文化館做一些雜事,文化館給他少量的零花錢。

但是這點錢,在城市里是完全不夠生活的。城市總是長著一張看不見的嘴,默默地吞噬著人們的消費。所以很多時候,我也常常見到他在我家門前的餐館里給他們幫忙。有時候是洗碗,有時候是幫助招待客人。田駝子的聲音非常響亮,就好像他的聲音里安裝有一個高音喇叭,當有過喜事的人家請他幫忙的時候,他的那只高音喇叭總是可以從音樂和鞭炮聲中飛升上來,被我清晰地捕捉到。

“小盤子拿茶來呀!”

“大盤子打菜呀!”

……

洪亮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炸響,宛如那里盛開的一團團禮花。它們從天空之中一直盛開到了我的心里。有時甚至在我的睡夢里都在盛開著,因為那樣的聲音實在是太特別了。它們總是有著煙花般的張揚,有著太陽般的自信。只是那樣的時刻實在是太短暫了,當喜事過完的時候,餐館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生活又回到了過去的模樣,那里便見不到田駝子的身影了。

有時候,我也常常見到他很晚的時候才回家。那個時候,我們剛剛散步回來,城市已是華燈初上。田駝子有時手里提著小菜,有時則空著雙手,腳步匆匆地朝家里趕去。我們在路口見著他,和他打過招呼,他便告訴我們,說:“我在外面掙點飯錢。”

很顯然,除了在文化館打雜,在前面的餐館里幫忙之外,他在街上還有其它的兼職。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這座城市里安穩地住下來。

“陳老師。”有一天,我從街上回來,聽見有人在身后叫我。轉過身,發現叫我的正是田駝子。他就站在文化館前面的岔道上對我說:“我想找你借幾本雜志看看。”

“你要看什么樣的雜志?”

“文學雜志。”田陀子說,“你是作家,我相信你家里一定有不少這方面的雜志。”

“沒問題。”

回到家,我就給他找了許多本《人民文學》《十月》《收獲》等雜志交給了他。

接到雜志的時候,田駝子興奮得就像一個孩子。他先將雙手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就好像他的雙手上粘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臟物似的。然后雙手合在一起,連連作揖說:“謝謝陳老師,謝謝陳老師。我看完了,一定按時給你還來。”

“不用著急,你慢慢看,看完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找我要。”

他又再次對我表示了感謝。

接著,他就拿著那些雜志朝他的那間廁所里走去了。

望著那個佝僂的背影,我的心里瞬間就充滿了感動。我在想,田駝子愿意呆在城市里,過著舉目無親、冷冷清清的生活,是不是因為他愿意在這里接受文化的熏陶,渴望知識的洗禮呢?一個七十多歲的農民還能夠閱讀這么高品位的文學雜志,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同一般。這不是一般的農民所能夠做到的。

再后來,我們見面的次數就更多了。有時候他是從街上購菜回來,有時候是下班回來,也有時候是他散步回來。當他手里提著蔬菜的時候,我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些蔬菜都是菜農們遺棄的。或許他沒有花上一分錢,是從那些菜農那里討來的。因此我能想象,他的生活也一定過得非常清苦。但是他的精神卻又是那樣好,每次見到我,他仍舊像先前那樣,雙手合十,連連作揖:“陳老師好,陳老師好。”所以我愿意相信,他待在這里就是想靠近文化,想接受文化和知識的洗禮。 因為文化館里常常舉辦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作家和文化藝人都居住在這里。他或許是渴望靠近這些人,獲得精神的提升。

當又一個朝陽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田駝子那個背影又從文化館里出發了,他仍舊像先前那樣,精神抖擻地奔走在這座城市里,成為這座城市之中一抹另類的風景。

美好的上訪生活

□李秋善

“我是四六年當的兵,那年我二十歲。我們村和我一起入伍的還有四個青年,有兩個在打萊蕪時被炮彈炸死了,還有一個打濟南時犧牲了,另一個到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入伍后的第一仗是打萊蕪,對手是李仙洲的部隊,那是四七年的二月份。剛上戰場,聽到炮聲,我嚇得腿直哆嗦。連長說,上了戰場,命就不是你的了,你越怕死越完蛋。連長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打起仗來那真叫不要命,我們也便跟著他往前沖。

在這次戰役中,我的快腿給連長留下深刻印象。我們連與敵軍一個營的部隊爭奪一個高地,我的腿快,連長說,小張你別管我們,你跑到山頂就朝狗日的開槍。我便撒腿朝山頂跑去。當我爬上山頂,朝下面一看,敵人正朝山頂爬呢。我就開火了。敵人見山頂有槍聲,便轉頭又朝山下跑。向下跑了不多遠,聽到只有一支槍響,便又回頭朝山上爬。我的步槍總也打不中敵人,我害怕了,想回頭跑,這時候連長帶人也爬上來了。我們一個連的部隊,頂住了敵人一個營的進攻。

萊蕪戰役打下來,連長說,你們都是好樣的,你們就是老兵了。他還說,不管你當兵多少年,只要沒打過仗,永遠不算一個戰士。連長給我請了功,陳毅首長親自簽署了嘉獎令,嘉獎令是寫在一塊白布上的,解放后我老伴用它做了鞋底了,那時候也不知道有用啊。

我的腿快在全團出了名,團長把我調到他身邊去了,主要是傳個令送個信啥的。團長對我很好,沒事就找我們這些戰士拉家常。說實話,我不喜歡在團部,我更愿意去連隊。”

年輕的接訪員打斷旺財老漢的話,大爺,該下班了,咱下午接著說吧。接訪員臨出門又回頭問,大爺,您要不跟我到食堂去吃吧,我請您吃紅燒肉。旺財老人拍拍斜背在肩上的書包,說,閨女,你吃去吧,大爺帶了干糧,你這兒有水,我就在這兒吃了。

旺財老人記不清自己來過這里多少次了,反正從縣到省的民政局他都是常客。

上世紀七十年代,他曾經去過北京,去北京那幾回不算上訪,應該算求見老團長。老團長那時候在北京是個很大的官了。不知老團長還記不記得他,反正老團長沒有接見他,秘書說首長很忙,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沒啥要求,就是想老團長,想見一見。秘書問他有幾個孩子,他說有三個。又問,都干啥?他說,都種地。秘書說,我給你寫封信,你回去找地方上,讓他們給你安排一個孩子到工廠或機關上班,你看怎樣?他說,我們種地也很好,我就想見一眼老團長。結果是,老團長也沒見著,孩子工作的事也沒解決。后來他又去過北京兩次,都沒見著老團長。等他想第四次進京時,得知老團長去世了。孩子們便埋怨他,說如果當初他答應安排一個子女上班,我們其中一個也就不用種地了。他固執地說,自己真的很想老團長,不是去提要求的。

村里的退伍軍人都有一點照顧。旺財老漢去找村里,村里說我們是按上級下來的名額給發放,得有退伍證,您沒有份。這點照顧旺財老人沒看在眼里,他特別看重可以貼在墻上當畫看的那張慰問信,那代表著光榮。每年春節前村干部們給烈軍屬送慰問信,旺財老漢都會心痛,那張畫應該有自己一張。為了找回應該屬于自己的榮譽,也為了自己應該得到的尊重,他必須找回自己退伍軍人的身份。他開始逐級到民政部門上訪,兒女們問,你不是沒要求嗎?你的老團長也死了,你還上訪干啥? 他說,為了我打的那些仗,我冒著生命危險爬城墻、炸碉堡,到后來我跟人家說這些事竟然沒人相信,還懷疑我的人品,我是四八年入黨,現在卻沒人承認,說沒人給我證明。我的那些老戰友都戰死了,活著的也不知道在哪兒,誰給我證明?

每當地里的農活不忙了,旺財老人便穿得干干凈凈的,帶上干糧和換洗的衣服上路了。路上碰到同村的人便打聲招呼,雙方都興高采烈:

上訪去啊?

上訪去!

如果農閑時見他還未去上訪,村民們便覺得有些奇怪,嗯,咋還沒去上訪呢?好像旺財老漢的生活除了種地就是上訪了。

接訪的小姑娘回來了,旺財老漢也就著杯子里的開水吃了兩個火燒。小姑娘坐好,對旺財老漢說,大爺您接著說吧。然后開始在電腦上玩斗地主。小姑娘家離單位遠,中午不回家,吃完飯就在辦公室玩會兒電腦,這樣很快就到下午上班時間了。

旺財老漢便瞇起眼睛,繼續敘述:

“打濟南是許世友指揮的,粟裕首長指揮阻擊徐州來的援軍。許世友是名戰將,部隊里有許多他的神奇傳說,我們覺得只要聽他的準能打下濟南。他的動員會也很特別,他找人弄來幾口棺材,說,棺材都給你們準備好了,你們就給我沖吧。我跟團長提要求,說去敢死隊,那樣能立功。團長答應了。我被編在敢死隊的第一梯隊, 我們梯隊有三十人。戰斗打響了,奇怪的是我們第一梯隊卻沒讓上,在后面只是好吃好喝地等著。聽著前方激烈的槍炮聲,我們都摩拳擦掌,恨不能馬上到戰場上跟王耀武的部隊去拼一拼。農歷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們趕到了城墻下,我們這才明白,真正的攻堅戰才剛剛開始。

在炮火的掩護下,敢死隊的戰士幾次爬上城墻又被城上的守軍連人帶梯掀了下來。等我們攻上城墻時,敢死隊員只剩下我們六人了。六人中除了我還有一個德州兵,叫小閻子。小閻子看著城上城下的尸體,哭了。小閻子是敢死隊里年齡最小的一個。淮海打完了,我們的部隊繼續南下,最南到了福建。后來聽說就剩臺灣還沒解放了,我心說這不就沒仗打了嗎?臺灣那么小個地方,用不了這么多部隊的,我就請假回家了。我們當兵時就說過,等打完仗就回家種地。”

小姑娘關掉電腦,說,大爺,不是我說您,就這樣給我們講故事,一點證據也沒有,我們怎么給您落實政策?就像您說的,自從您第一次來上訪,我們的領導都換了好幾茬了,大家都相信您說的是真的,可我們卻沒法幫您。我會把您的事情向上級反映的,您老就回去聽信吧。

盡管每次上訪的結果在上訪前就預料到了,但上訪的過程還是令旺財老漢感到愉悅。這些接訪人員盡管啥也沒給自己辦,卻耐心地聽他說完,還表示相信他說的是事實,這些已經很讓他滿足了。

旺財老漢的轉機是本村的后生李明當了作家以后的事了。李明在小時候就聽旺財老漢講過許多打仗的故事,聽過老漢唱的軍歌。那時候還是生產隊,小伙伴們都對這個生產隊的飼養員說的話半信半疑。老漢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上訪(找老團長),高高興興地去高高興興地回。人們都堅信,這樣上訪根本沒有結果。

到了2009年,國家搞建國六十周年大慶,作家們都在采寫戰爭題材的作品,給建國六十周年獻禮。李明想到了旺財老漢。

李明從省城搬來了省電視臺的采編人員,一同采訪旺財老漢。電視訪談制作出來了,電視臺領導不讓播,說萬一旺財老漢信口胡說,咱們就是幫兇;即便他說的是真的,電視臺能給他解決什么?

李明問旺財老漢,你說你的那些戰友們都埋在烈士公墓里,難道就沒有活下來的?老漢說,肯定有,可我都忘了他們叫什么了。李明問,你常提到的那個“小閻子”,大號叫什么?老漢說,叫閻和平。

李明上網查了一遍,沒找到有用的線索。

可巧這一天李明無意中在一個電視節目中看到記者正在采訪一位老軍人,軍人說打過濟南,打過淮海,德州人,老軍人的名字叫閻海平。李明心中一動,旺財老人不識字,全靠記音,會不會這個閻海平就是旺財老人常說的小閻子閻和平呢?

李明記下了閻海平所在的干休所的地址。第二天,李明聯系了電視臺,又驅車二百公里,接上旺財老漢,直奔三百公里以外的那個海濱干休所。李明知道,這樣直接去有些唐突,但他又想,即便這個閻海平不是旺財老漢說的閻和平,讓兩個都經歷過那場戰爭的老兵說說話,也是不錯的素材呀。李明內心里已經堅信旺財老人說的是事實了。

山東省的高速公路覆蓋最廣,早晨從省城駕車出發去省內任何一個縣城,辦完事都可以當天返回,而且不會太晚。

當旺財老人與閻海平相見時,不是旺財老漢先認出了“小閻子”,而是“小閻子”先認出了旺財老漢。“小閻子”抱著旺財老漢大哭,說這些年沒音信,以為他早死了。又指著旺財老漢對李明等人說,這位了不起,真英雄,救過我一條命。旺財老漢說,啥時候?早忘了。“小閻子”問旺財老漢現在過得咋樣?旺財老漢說,我這些年一直上訪,我們過去打得那些仗竟然找不到一個證明人。“小閻子”說,這幫狗日的就是不辦人事,我給你證明。

閻海平一直沒離開部隊,按正師級離休。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多了,按政策旺財老漢享受解放前退伍軍人的待遇,每月給津貼600元。關于恢復黨籍問題,人家說即便是解放前入過黨,這么長時間沒參加組織活動,也不能恢復了。

村民們得知了旺財老漢終于上訪成功了,都替他舒了一口氣。秋后,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旺財老漢又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上訪。老伴提醒說,你的問題解決了,還上訪啥?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訪可上了。

不上訪的旺財老漢整天蔫蔫的,吃完飯就去曬太陽,太陽一照,更顯得無精打采。老伴和孩子們發現了這個問題,就勸他說,你要是覺得悶,就還到城里去轉轉。旺財說,又不上訪,我到城里去干啥?

轉過年的春天,旺財老漢坐在一把椅子上曬太陽,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他還坐著不動。老伴上前一推,人已經硬了。

李明得知旺財老人去世,趕緊給閻海平打電話。

當李明和閻海平趕到旺財家,家里人正準備把旺財老人送火葬場去火化。旺財家的人對李明和閻海平都很冷淡。后來李明通過村民才知道旺財老漢家人冷淡他倆的原因,說本來旺財老人活得挺帶勁的,種種地上上訪,這不上訪了,老人一下子沒有了支撐,如果還繼續上訪,或許他能活到一百歲。

李明哭笑不得,自己做的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本欄責編 劉 青

郵箱:qingguo67@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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