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碰子的耳朵

1

小碰子的耳朵尖起來了，就像有一只小手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抓住了一個聲兒，就使勁兒拽了回來，小碰子就說，來人了，我拿住他的腳了。

小碰子的媽就放下手頭的針線活，凝神聽了聽，什么聲兒也沒聽到，就對小碰子說，死你的眼珠子……小碰子的媽意識到什么，就把后邊的話硬生生地咽回去了，伸出手把小碰子的被子掩了掩，睡吧，睡覺也啞巴不了你。

小碰子把頭縮進了被子里，一霎霎又把頭拱了出來，就來人了，奔家里來的，我拿準了。

小碰子媽一把就把被子扯起來捂在了小碰子的頭上，凈胡說，黑天瞎地的誰來。

小碰子在被子里甕聲甕氣地說，我沒胡說，就是奔咱家來的，走路有三條腿，就像個三腳瘸子。

小碰子媽知小碰子耳朵好使，打遠他就能聽到聲兒，而且小碰子還能從腳步聲中辨別出這人是誰，只要他聽過一次，不管經過多久，就像印在腦子里一樣。小碰子媽本有幾分信了，一聽小碰子說出這等話來，就又不信了，就呵斥小碰子，小孩子越說越離譜了，你見……聽到過三腳瘸子……

小碰子耐不過，一下子又把頭掙了出來，就是個三腳瘸子，走起來咚——踢踏、咚——踢踏的，你聽來了，來了，快到家門口了。

小碰子的媽見小碰子說得活靈活現的，也不由得伸長了耳朵，真有三腳瘸子，沒見過呀？

要不就是三腳怪，我聽人說過，這種怪物能上樹下河，穿墻過戶，還專吃人的心肝，還……

別說了，小孩子信口開河，再不要聽這些亂七八糟的。說著話，小碰子的媽脊梁溝一陣陣發緊，耳朵也像被鉤在了街門上，咋也拉不回來，好像非得在街門那兒聽出來個聲兒來不可。

來了，三角怪來了。小碰子一下子從被窩里鉆了起來。

啊——小碰子的媽身子一哆嗦，手中的針線活扔在了炕上，眼珠子就像剛出洞的小老鼠，一瞄一瞄地向窗外看，哪兒呢哪兒呢？

就這工夫，街門被敲響了，聲不大，也不急，一下一下地，就像在跟屋內的人在耳邊商量事兒似的。

在小碰子的媽聽來卻是驚雷一般地響了，她嗷地叫了半聲，后半聲就被自己的手給堵回去了。小碰子的媽縮起身子，滾到了炕里邊，只剩下一個勁兒地抖了，耳朵卻像一只被肉骨頭打疼了的小狗，欲走卻不舍骨頭的誘惑，于是就一個勁兒地向街門那兒使勁。這會兒敲門聲卻沒了，小碰子媽更慌了，咋沒聲了，是不是進來了，它們不一定就走門的……

過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小碰子媽長舒了一口氣，就像她一直在等著這敲門聲似的。可聲兒真來了，小碰子媽也就是個呆呆地聽著，她竟不知該恨這聲兒還是該喜歡這聲兒了。

小碰子來勁兒了，我出去。小孩子身子靈巧，小碰子摸索著幾下子就套上了棉襖，光著腚就出溜下了炕，趿拉著鞋就出了門。

哎……小心凍著……小碰子媽還沒反應過來，小碰子就已經出去了，只聽到一串咣當嘩啦的屋門聲兒一提溜一提溜甩了過來。

小碰子媽身子粘在炕席上，只把一個腦袋使力長，搭在土窗臺上，一雙眼睛透過玻璃向院子里看，不知是不是玻璃上的灰塵太厚了，小碰子媽的眼光被玻璃啪啪地彈了回來。小碰子媽粘不住炕了，一長身趴在了窗臺上，膠帶似的眼睛使勁粘到玻璃上，外面一大坨黑糊糊的，眼光出去沒有幾寸長，就被染黑了，被吞沒了，什么也得不到。耳朵卻長了，一個勁地長，跟上了小碰子的腳步。

你是誰？聽著是小碰子在問。

連我都聽不出來了？外面的聲音答道。

我不聽，你說你是誰吧？小碰子這么說的。小碰子媽知道很多人裝腔作勢地模仿別人的話語騙過小碰子，特別是裝作小碰子的家人來騙小碰子，此后，小碰子就不怎么相信一個人的聲調了，他覺得那特容易造假。

這不是碰子他爸爸嗎，咋聲調有點兒變味了？小碰子媽縮回身子，尋思著，也許又是哪個不著調的裝的。

我是你爸爸……外面的人小聲小氣地說。

爸爸？小碰子遲疑了，他不知該相信還是不相信。小碰子習慣性地往身邊一劃拉，咦，大黃呢？大黃是他家的一條狗，天天繞在小碰子的身前身后，往常，這時大黃早就該蹭在他腿邊了，他也就從大黃是搖著還是拖著它那條長尾巴上、或者咬還是叫、是真咬還是假咬上來幫助他判斷事情的真假，就如現在，他真是爸爸嗎，咋是三條腿呢，在家走時可是兩條腿的，是不是又來騙他的？在這種時候，他寧肯相信狗，而不是人。

可是大黃不在這兒，小碰子有點六神無主了，他不知再用什么來增加自己的自信心。小碰子試探地問，你真是爸爸？那你走兩步，小碰子只得再用這招兒驗證一下。

好。外面的人應了，接著就聽咚——踢踏、咚——踢踏的聲兒傳來。

小碰子自然地就把這聲兒和記憶中爸爸臨走時走路的聲兒勾在了一起，不是，爸爸走路不是這聲兒，肯定又是誰來蒙我，小碰子不知不覺地把話說出了聲。

外面的人聽著了，就有點兒急了，你這熊孩子，我才走了幾天，你就聽不出來了？

小碰子都要哭了，你就不是爸爸，爸爸走路是兩條腿的……

你竟敢罵……外面人意識到什么，一下子啞了嘴，過了一會兒子，忽然又說，好，你聽好了，我再走給你聽聽……接著，就傳出咚——嘩啦、咚——嘩啦的聲兒。

小碰子笑了，他聽得準準的，就不是爸爸，小碰子對著門外說，你別裝了，我爸爸走路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這孩子……話未完，就聽撲通一聲，就像人摔在了地上，一陣陣呻吟聲也跟著甩了過來，你快點……快點叫你媽……

小碰子把身子擠在門上，你別想，說著，還把門插板使勁緊了緊。

這時，一個東西在哧啦哧啦地撓門板，小碰子一驚，這人是想把門插板搬開好闖進來呀，小碰子心一橫，蹲下身子手在地上一劃拉，抄起一根長條子，估摸著門縫就捅了出去，可能是捅偏了，長條子狠狠地彈了回來，啪一聲甩在了小碰子身上，小碰子疼得一激靈。小碰子的火氣更大了，掄著長條子就往門縫的方向劈去，噼噼啪啪一陣子響，終于有那么幾下子碰巧劈了出去，外面傳來一陣子嘰嘰的叫聲，這不是大黃的聲兒嗎，它咋在外邊沒回家呢，大黃不會做假，也沒人會做它的假，要不那不是作賤自己嗎。小碰子就叫，大黃、大黃、大黃就又拿蹄子撓門，嘴上嘰嘰叫著，最后又用頭咣當咣當地拱門。

小碰子扔了長條子，湊到門前，摸著門縫伸出了一根手指頭，大黃見了，就伸出長長的舌頭去舔，小碰子勾了勾手，大黃，去……大黃，去……

往常，大黃一聽這聲兒，奔著人就去了，大黃可兇了，非把人趕走不可，可今兒個大黃只是轉了個身，把個大尾巴像笤帚似的在門上掃來掃去，就是不往前去。

小碰子下狠勁揪住了大黃尾巴上的幾根毛，大黃，去……大黃嘰嘰叫了幾聲，一掉頭又回來撓門。

小碰子想，大黃今兒個咋的了，莫非外面那人真是……就這工夫，外面那人不叫小碰子了，也叫開了大黃、大黃、大黃……大黃舍了大門，嗖嗖地奔那人去了。

只聽那人說，大黃，站住了別動，我扶著你站起來……接著就聽見那人很粗重的喘息聲。

小碰子這下子放心了，是爸爸，別人是指揮不動大黃的，知道的人也從不去招惹大黃，小碰子就去摸索門插板，這時一只手拽住了小碰子的手，小碰子知道是媽媽出來了，就把手縮了回來。

小碰子的媽媽小聲問，誰呀？鬧準了嗎？

小碰子說，大黃看準了的，是爸爸。

那該是沒錯，大黃不會造假。說著，小碰子媽嘎達一聲就把門插板抽出來了，拉開了一道門縫，抻出了腦袋，朦朧中，見一個人正一晃一晃地往黑空中長，長一截停一停，然后再長。

小碰子媽還是試探著問了一句，誰呀？

一聽聲兒，大黃嗖一下跑了過來，那人又哎呀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這回子鐵鐵的了，就是小碰子的爸爸，咋成這聲兒了，腿咋的了？小碰子媽拉開門，大黃搖著尾巴迎上來，又是蹭腿又是磨嘴，吊在身前不肯離去，小碰子媽把大黃往旁邊狠勁一扒拉，搶步向門外奔去。

大黃就又奔小碰子去了。

小碰子就驅著大黃，走，大黃，走……大黃很聽小碰子的話，調轉身子就奔小碰子的媽媽那兒去，小碰子就拽著大黃的大長毛尾巴，亦步亦趨地也走到了小碰子的媽媽身邊。

這兒，小碰子的媽已把來人扶起來了，急著問，你這是咋的了，這才幾天就……我都不敢認了……這……

別在這兒窮咋呼了，回家再說，你把那個拐棍給我……就那個……小碰子的爸爸指點著。

小碰子的媽在地上劃拉著一截木棍子，什么拐棍？就是根木頭棍子嗎？

小碰子的爸爸奪過木棍子，狠聲說，你就不能小點聲，怕別人不聽見呀，回去。

怎么跟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小碰子媽嘟噥了一句，伸手扶住了小碰子的爸爸，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咚——踢踏、咚——踢踏的聲兒又響了起來，小碰子的媽明白了，敢情這聲兒是這么來的。

小碰子就在邊上靜靜地等著，往常這會子爸爸會過來抱抱他，摸摸腦袋啥的，這次沒有，等咚——踢踏、咚——踢踏聲兒起來時，小碰子就跟著這聲兒，拽著大黃的大長毛尾巴挪回了家。

2

到底是咋的呀，這是怎么弄的？一進門，小碰子媽就迫不及待地問。

小碰子爸把自己重重地跌進火炕前的一個已開了花的沙發里，手上的拐棍一扔，粗重地喘息了一陣子才說，你給我倒杯水。

小碰子媽慌慌地去灶間找水去了。

小碰子爸看了一眼在一邊不知所措的小碰子說，過來。

小碰子腳不離地地出溜到爸爸說話的地兒，惶恐不安地扭捏著，爸爸的大手就扶上了小碰子的腦袋瓜兒，摩挲了一會兒就一溜滑落到了屁股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就說，你咋不讓我進門？

小碰子囁嚅著，你……你不是原來的爸爸了，我不敢認……

小碰子的爸一愣，咋……我換了嗎，我還是你爸爸呀。

小碰子挺認真地說，就不是原來的爸爸了，原來的爸爸我印在腦子里了，就是走路啪踢啪踢……那種味兒，誰也摳不走。小碰子比劃著。

小碰子的爸爸無奈地笑了，那現在呢，你還不認我嗎？

小碰子歪頭想了想，那就換一個吧，以后就認這個爸爸了。

這爸爸還能換？我就是你爸爸，原來是這個，現在還是這個。小碰子的爸爸不知小碰子的小腦袋瓜子是怎么想的，咋會有這么一些古怪的念頭。

你跟孩子急什么，小碰子媽端著一個大飯碗進來了，接口說，我一時都不敢認了，說話的腔調都變了，我都犯嘀咕，這是孩子的爸爸嗎？

小碰子的爸爸推了小碰子一把，走吧，睡覺去吧。這里接過水來，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隨手把碗擱在身旁的一個木桌子上，見小碰子爬上炕鉆進了被窩里，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壓低聲對老婆說，孩子這兒是不是有點兒……那個，這時間長了保不齊就……

閉上你的臭嘴，我咋沒看出來，你就不能盼孩子個好。

我是那個意思嗎？我就見別的孩子這時間一長就會變得跟人不一樣，我也是害怕，這眼睛還是不見一點兒光亮嗎？

不見，跟個瞎子一樣樣的。

不就是個瞎子了嗎？真是的。

就不是，我兒子就不是瞎子，你再這么說，我就和兒子一塊兒死去。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不說就能看見了？小碰子的爸咧了咧嘴。

還不是因為你，否則哪兒會有這一天，說著，小碰子媽又抹開了眼淚。

我不就是往空中扔了一個高，沒接住掉地下了跌了一下腦子，誰知這眼睛就看不見了，真是奇了怪了，摔壞了胳膊腿情有可原，咋就……

大夫不是說摔著神經了嗎，咱懂這個……

這么說這個大夫的藥也不咋的，是不是再換一家？

這才幾天……再等等……再說就這么幾年換了多少家了，數都數不清了，哪家還不都一樣，我都快死了心了，對了，你這是咋的了？小碰子媽回過味來問道。

小碰子爸向炕里瞅了一眼，見小碰子沒了動靜，這才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破布包遞給了老婆，喜滋滋地低聲說，我原來下井的那家小煤礦又發生塌方事故了，一家伙悶在井下二十好幾個，乖乖，那個小煤礦一共才四五十個人，這一下就當去了快一半，老板快暈了，這要是追究起來，他還不得下大獄呀，再說還得人下去摳出那些人來呀，否則不是耽誤他出煤嗎，這才是老板最著急的，于是老板就把我們一些原在這兒干的人招回來了，一是頂那些人的名，這樣就少往上報死亡數字；二是下井摳人，以便他好趕緊出煤……

小碰子媽一聽就急了，你不是嫌那家小煤礦安全沒保證，三天兩頭出事才辭工的嗎，咋又去了呢？

我這次去又不是長干，就算幫忙的，老板也義氣，一人一萬，不過在清理坑道時又發生了塌方，傷了好幾個，我就砸壞了一條腿，還有幾個傷得重的呢，老板私下說，如果不嚷嚷出去，我們幾個人一人再加一萬，我一想，嚷嚷啥呢，我一下就得兩萬吶，我得干小半年呢，我把事兒就應下了，嘿嘿……

小碰子媽心就像沾上了毛桃的毛，癢不是個癢，疼又不是個正經疼，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她把破布包一扔，還樂呢，你一條腿就值兩萬，萬一哪一天再把命搭上，你是不是就更該樂了？

哪有那么邪乎，小碰子爸忙不迭地把破布包撿起來，我是老下井了，能沒個眼力兒，再說回來，我就是想著趕緊把小碰子的眼治過來，這眼看著一天天大了，也快上學了，要不就耽誤了。

我就不想……可眼還不知能否治過來，再搭上一條腿，好好的再搭一條命，這日子……

我……沒事，莊稼人命賤，閻王爺不收，哎，你明兒個起個大早，上山拽幾把藥草來，我糊吧糊吧，還得趕緊回礦上，趕巧來查的就不得了了，我是偷著跑回來的。

小碰子媽剛一轉身去找被子，小碰子爸就一把又把小碰子媽拽回來了，特意看了一眼在炕上睡著的小碰子，才壓低聲兒說，還有件事兒別忘了，我這一陣子要改改名字啦，要是有外人來，千萬別喊兩岔子了。

這都回家了還得改？

現在查得緊了，要一一對號的，咱家離煤礦又不遠，屁股一陣煙就到了，想著叮囑小碰子幾句，小孩子家心底淺，別讓人家幾句話就把實底兒套了去。

那你叫個啥？

谷得雨。

谷得雨？名兒可不差，就是命差了點。

不過我想著一般不會到咱這兒來查，我只是讓你們小心著點兒，你想我是頂別人的名兒，查也只能到那人家里查去，跟咱家扯不上邊兒，可有一事，真查緊了，我還得到那人家去幾天，讓檢查的人確信那人沒死在家養傷呢才算行了。那人也夠慘的，死了都撈不著送殯，偷偷摸摸地就給埋到野地里去了，哎……小碰子的爸爸打了個嘆息。

還得去那人家，裝人家的爹……漢子……你看這事鬧的，就為了幾個錢，真是的祖宗不要了，家也不想要了……小碰子媽嘟噥著去了。

小碰子爸追著小碰子媽的后背說，不就是演戲嘛，也就幾天的事，一陣風就過去了。

3

小碰子是使勁才記住了現在爸爸的樣子的。要記住一個人，小碰子要靠兩個，一個是這個人的腳步，再一個就是這個人的話音。小碰子被說話聲兒騙怕了，所以他最喜歡的是腳步，腳步人們不怎么在意，就不會刻意作假。

可是這天早上爸爸的腳步聲兒老是變。一會兒是兩條腿，一會兒又是三條腿；一會兒重了，一會兒又輕了，這樣小碰子的思維就亂了，不知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爸爸。

等爸爸的腳步聲兒不怎么亂了，爸爸就急著走了。

爸爸說，小碰子我要走了，你記住我了，下一次可不興不開門了。

小碰子努力點著頭，我記住現在的爸爸了。

什么？現在的爸爸，這是什么話？爸爸笑嘻嘻地拍了拍小碰子的頭。

小碰子的媽說，可不興再去冒險了，一旦……

說什么呢？我命大……別忘了給小碰子吃藥，沒效果該換還得換，別怕花錢，咱為啥？

我知道……

進了臘月門，一晃就到了年底了，忙年的事兒就多了，掃塵、洗刷鍋碗瓢盆、磨面割肉、打糕蒸餑餑，個個忙得恨不得一個當兩個使。

外出打工的大包小包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

小碰子的爸爸說是就要回來了，可是一直沒見影子，后來怎么也聯系不上了。小碰子媽急得嘴上長燎泡，她也沒工夫細想這事兒，就叮囑小碰子看好家，她就早飯也顧不上吃就急匆匆地走了。

這幾天，小碰子媽一直在排隊磨面。

年底了，磨面的人多，要磨的面也多，什么麥子面、豆子面、玉米面等等，村里就一個磨面點兒，磨一陣子這種面兒，還得趕緊換羅，磨另一種面兒，這樣就更耽誤時間了。到這個點兒，磨面點兒上總是排著長長的隊。

小碰子在家里很沒趣兒，就招呼大黃，走，咱也去磨面點兒。

小碰子摸索著扣上門鎖，就開步往磨面點兒走去，大黃就蹭前磨后地跟著。

還沒到呢，小碰子就聽媽媽在磨面點兒上叫他，小碰子快走幾步。

小碰子就邁一大步，走一小步。媽媽還在叫，快點，快點……小碰子就拿了一個跑的架勢，可速度還是那個樣子。媽媽就急了，你再快點……小碰子哭咧咧地說，快不了，我不敢。

哎呀，你……快放狗過來，大黃，大黃……

大黃聽著女主人呼喚，嗖一聲就躥了出去，一會兒就聽到大黃歡快的嗚嗚聲兒，就聽媽媽說，大黃，看著這些面袋子，然后隨口小聲附帶了一句，哎，還不如條狗呢。

小碰子媽就有口無心地說了這么一句，她認為小碰子聽不到。人聲鼎沸，電機尖利的叫聲中，小碰子還是聽到了，小碰子就一寒，是呀，我不如狗跑得快，我沒用……小碰子就杵了一會兒子，才一步步趨搭地往前走。

現在幾乎天天都有修葺房屋的，家是越來越漂亮寬敞了，大街卻越來越難走了。

這就苦了像小碰子這樣靠記憶生活的人，記憶越來越不可靠了，自己的記憶經常把自己帶進陷阱。

大黃迎過來了，把小碰子接到了面袋子跟前。

小碰子媽把一個個面袋子急急地靠在了一起。電機子不等人，得趕緊把面收進袋子，否則就和下一家的面混在一起了。

搬完了，小碰子媽大冬天的擦了一把汗，重新把面袋子規整了一下，才對小碰子大聲說，你在這兒守著，我往家扛，又喊道，大黃別亂跑，你也在這兒幫忙守著。

小碰子沒吱聲，只把兩只手攏在面袋子上。

大黃就過來拱小碰子的屁股。小碰子也怏怏地沒搭理它的熱情。這是第一次。

這時，在轟鳴的機器聲中掩藏的一個細小的聲兒被小碰子捕捉到了，這是誰呀，是咱村的，樣子都看不出來了？有人應道，就是的，這是咋的了？面目都認不出來了，燒得太慘了。

車往前拱拱，再往前……不能再往前開了，前邊車掉不過頭來，就停在這兒吧……亂哄哄地一片聲兒傳來。

又有人驚訝地問，是誰？不可能吧，前幾天還回過來呢，這咋就……哎，正好他兒子在這兒呢，叫小碰子……

小碰子撇啦著嘴角，哼，又想什么花樣騙我呢。

接著就有人大聲咋呼，小碰子小碰子，快過來……你爸爸……

小碰子使勁攏了攏懷抱著的面袋子，又小聲叮囑著大黃，別亂跑，盯準面袋子，然后就把頭扎在面袋子上，一聲也不吱。

遠處那人急了，小碰子你快點呀，你爸爸……你爸爸在這兒呢……

我……爸爸……他過來不就是了，他可是長腿的，真是的……我才不上這個當呢，我一過去，這兒就把面粉搬走了咋辦，他們可是人多，都是長眼的，吵架時還說有人長了好幾只眼……人不都是兩只眼嗎，哪些眼長在哪兒呢……小碰子想不出，小碰子就是一個不吱聲。

這時有人咚咚咚一路跑近了，上手拽著小碰子的手就走。

小碰子就使勁抓住面袋子，可他勁兒小，來人一把就把他提溜起來了。

小碰子急眼了，上口就咬。

來人一把就把小碰子甩了，嘴上哎呀哎呀叫著，小碰子，你真咬呀，看看我胳膊上這牙印，你……我……來人就往前湊，小碰子吆了一聲，大黃……就聽見大黃發出了嗚嗚的威脅聲。

算了，你……來人轉身而去，對遠處招呼著，等他媽吧，一會兒就來了。

小碰子翻了翻無光的眼珠兒，若有所思地向遠處看著，一無所獲，小碰子說，沒有就是沒有，我就是不上這個道兒。

4

過了一陣子，就在小碰子感覺耳朵支棱累了的時候，有人壓低聲兒說，來了來了……接著有人追問，誰來了？有人就惡聲說，你就不能小點聲兒，小碰子的媽來了，你說說……有人應道，電機這么吵，能聽見個啥？這家子眼睜睜的……

小碰子暗笑，欺我聽不著，我偏偏就能聽著，以你們的耳朵來猜度我的耳朵，你們就錯了，你們不單單指望著耳朵，所以你們的耳朵就不靈驗，我的耳朵就得干你們眼睛耳朵所有的活兒，我的耳朵就不是耳朵了，那是什么……小碰子想不出個名字，小碰子就聽著媽媽邁著沉重的腳步來了，奔著一袋子面粉就去了。小碰子就把耳朵扎到媽媽那兒去了。

這時，一個腳步噗嗒噗嗒緊著過來了，拽過小碰子媽的面粉袋子，掩著半拉嘴巴子說，那邊有人找你。

找我？小碰子媽跟著手指頭看過去，就見那兒杵著一撮人，這一撮人后還停著一輛車。

小碰子就聽著媽把面粉袋子又放在了地上，然后響起了噗嗒咕咚兩個人走路的聲兒一路遠去了。

小碰子就拿耳朵緊緊地攆上了，他想知道這人找媽媽去干啥。

走路聲兒停了，說話聲也停了，只磨面機時而尖利時而粗狂的聲兒在場地上肆虐，狠狠地鉆人的耳孔，強迫著人的思維，使人無端地抓狂。

小碰子拿住自己的耳朵，就往媽媽去的那地兒去，可那地兒沒了一點兒聲息，就像那地兒忽然就沒了，小碰子的耳朵就失了方向，東一頭西一頭地游動開了，就像沒了家的孩子，越走越空，越走越虛，媽媽哪兒去了，走了？不會，只要有聲兒就逃不過我的耳朵，小碰子就覺得磨面機的聲兒凝成了一根線，疼疼地硬往腦子里鉆。

媽媽……媽媽……小碰子嘴翕動著，聲兒卻就在嘴里含著，一點也沒走出去，小碰子不知，他更感到了恐懼，一點點把自己打成了一個疙瘩，瑟縮在面袋子上。

小碰子，你可怎么活呀……

小碰子的耳朵一疼，像被人一把揪住了，他本能地往下一蹲，下狠勁往回拽自己的耳朵。耳朵丟了，也不疼了，小碰子就慌慌地找耳朵，耳朵呢耳朵呢，原來是沒聲了，沒聲就沒了耳朵。耳朵是為聲兒生的。

就突兀地這么一聲，就像一枚石子扔進了深潭里，一霎霎就不見了。

小碰子一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騰起了一股灰塵，久久不散，小碰子就坐在灰塵中，像一個土孩子。

啊呀呀，嗚哇哇……這時一串串曲里拐彎的哭聲擴散開來。

小碰子一骨碌身爬了起來，他找著耳朵了，是丟在媽媽那兒了，他聽得真真的，是媽媽在哭，為什么哭？我也幫著哭不？很多事，媽媽都要小碰子幫忙的。

哭聲一陣高一陣低，還夾雜著聽不清的數落，還有很多張嘴也在說，這一混雜，就成一個嗡嗡的集市了，鬧不清誰在說，誰在聽。

這就難了小碰子了。過去吧，擔心這兒的面袋子；不過去吧，心里著急。現在就是把耳朵扔過去，也確不準那兒究竟發生了什么。

小碰子點點手，大黃就過來了。小碰子向響聲的地兒揮了揮手，去，去幫我看看……大黃就是小碰子的眼睛。

大黃汪一聲答應了，攪起一路輕塵就去了。

一會兒，就傳來了大黃一陣緊似一陣的狂叫，還有人們的呵斥，接著就是大黃嗚嗚的咆哮聲。

小碰子知道這是碰上事了，事兒還不小，否則大黃不會這么叫。就在小碰子猶豫著是不是過去的時候，一個人啪啪跑過來，拽過小碰子就走，小碰子墜著身子低頭張嘴就向來人咬去，來人甩開這只手，另一只手上來仍然拽著小碰子，威脅道，再咬我敲掉你的牙。

小碰子不敢咬了，從拽他的這只手上他感覺這人勁很大，敲掉他的牙應該不費什么勁兒。

來人一直把他拽到了媽媽的哭聲跟前，對他說，勸勸你媽。

小碰子就小大人似地拔直了腰板，翻了翻眼珠子，說，媽媽誰欺負你了，我幫你……一塊兒哭，你小點聲兒，別累著；我大點聲兒，我有的是力氣……

哪知媽媽一把就把小碰子攔進了懷里，一把把地加緊，小碰子氣也喘不順溜了，媽媽哭的聲兒也更高了，咱可咋辦呀，咱可怎么活呀……

小碰子鼓涌著身子說，原來咋活現在就咋活。你讓我喘口氣兒……

你爸爸……你爸爸死了……咱孤兒寡母的……

小碰子想破了腦袋瓜子，死了？死了是咋的？是不吃飯了，是不回家了，小碰子聽到過這句話，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聽著了也跟沒聽著一個樣兒，現在輪到了自己身上，卻琢磨不出到底是個什么事兒，在小碰子的心目中，不讓吃飯不讓回家，就是天大的事兒，媽媽有時就是這么威脅他的，所以死了肯定也比不過吃飯回家這事兒大，否則媽媽咋從不拿死了這事兒嚇唬他呢。

小碰子就安慰媽媽說，死了就死了，過一會兒……不，過幾天就又好了……

哎呀，傻孩子，死了就是……就是你再也見不著了……

小碰子長舒了一口氣，我當是啥事呢，不就是見不著了嗎，沒事兒，那樣兒我都死了好久了，把我的藥給爸爸吃吃，我不吃了，過一陣子就又見著他了呢……

聽了小碰子的話，小碰子的媽真是哭不得笑不得，這咋跟孩子說，他又從來沒見過這事，幾個月大時就再也沒見過這個世界，孩子能知道個啥。人們長長嘆一聲，勸說著，事兒已出了，哭也沒得用，你看這孩子……這后邊還有好多事等你主持呢，你說你再……

小碰子媽拿住哭，松開小碰子說，你招上大黃看著面袋子去，等我回頭去扛……

小碰子應了一聲，喚著大黃，走，大黃……大黃就沙沙地跟上了。

小碰子人走了，耳朵卻留下了，留心媽媽的一舉一動。

小碰子就聽媽媽使勁拍了拍身子，把腦袋一甩，遮蓋了臉面的頭發就甩到腦后去了，媽媽一步步走了出去，到幾個站著的人面前就站下了，一大堆腳步也跟著站下了，那幾個人囁嚅著，誰也想不到……去幫幾天忙就攤上了這事，燒得模樣都看不出來了……這樣的就好幾個……你看我們也辨不清了誰是誰……

小碰子媽的腦子里亂哄哄的，一句話也拿不住，她只說了一句話，把人抬下來吧。

哎，哎，幾個人趕緊應著，一陣忙亂，又沒聲了，又聽見了磨面機單調的叫聲，刺人的耳朵。

過了一會會兒，一個人對小碰子媽說，你到這邊來，我給你說幾句話。一陣子悄無聲息，忽然，小碰子媽尖叫著，這咋行，我對不起孩子他爸……有人高聲回應，那你就不為活的想想，是活的重要是死的重要？一下又沒聲了，過了很長時間，響起了兩個人的腳步聲，又有人在說勸慰話。

小碰子媽說，話就別說了，我……就不留你們了，你們走吧，路上小心點兒。

你……真是……那我們走了，就按咱們說好的辦，你多保重，家里還有幾個燒傷的，也認不出個樣兒了，還等著處理呢。一陣汽車轟鳴，一會兒就小了，漸漸聽不見了。

這時，起了一陣哄哄聲，不能就這么饒了他們，太便宜了……呀，別說話了，那不還留下了一個，就是得有個押賬的，否則翻臉不認人咋辦。

這時，小碰子媽說，大伙都不要說了，這都是命，搭把手，把人抬院子里吧，摘下一扇門板，就擱門板上吧。

一個蒼老的聲音問，侄媳婦，你打算……

小碰子媽遲疑了一下說，二叔，我知道這屬于兇喪，擱三天不行那就擱兩天行不，什么也沒預備，怎么也得……不能太委屈了他……

嘆了一聲，蒼老的聲音說，就兩天吧，不是我不近人情，這事兒對老的不好，再說也快過年了，拖不得……

我知道……小碰子媽想了想又說，二叔，我有個事兒求您。

一家人什么求不求的，這節骨眼上有啥事你盡管說。

二叔，你是他爸本家唯一的長輩了，我這事只能跟您說了，孩子他爸這事就不要往外說了，喪咱也不報了，您叮囑鄉親們嘴巴緊點兒，特別是來了外人，就說沒這事兒，孩子他爸好好的，就是受了點兒外傷，不礙事，發喪也不說孩子他爸的名兒，就隨便說個什么吧，比方說家里有老人啥的……

老人急忙說，侄媳婦，我沒說就不要發喪的，咋說……再說人呢，人在哪兒？

小碰子媽說，二叔，我不是說您，這是人家煤礦上的意思，為這事人家多給了……為了小碰子，我把這事就應下了，人家留下的那人就是頂……頂他爸的名的……

老人一吹胡子，這不是胡鬧嗎？

小碰子媽解釋，叔，我想孩子他爸肯定也是這意思，他牽掛的就是孩子的眼睛，有了這錢，興許孩子的眼睛就有救了，再說也就幾天的事，過了這陣風頭，他就走了……人家是有家口的……

老人嘆了一聲，那就這樣吧，就是這心里邊毛毛草草的。

二叔，還有一事，您跟您家里大小子說一聲，他是村上理事的，孩子他爸先找個地兒埋了吧，咱沒證明，不敢去火葬場的，等過了這一陣子，咱再補上您看行不？

自家人，有什么不行的。

5

這天早上，很早，媽媽就喊小碰子起床。

小碰子是昨晚上回來的，這幾天他一直在姨媽家。媽說他在家添亂，我添什么亂了？小碰子不愿去陌生的地兒，忽然到了一個生地兒，就像進了牢房，一步不敢走，一手也不敢伸，就覺得前邊有無數個陷阱在等著他。

好在時間不長。

小碰子懵懂中不是穿反了褲子，就是扣錯了扣子，媽媽進屋把一件衣裳，一個帽子扔進了小碰子的懷里，暗聲說，衣裳套在棉襖外面，帽子戴上。

小碰子摸索著衣裳，這也沒過年換什么衣裳，哎，媽這衣裳沒扣子，邊上凈是毛毛眼兒，這是衣裳嗎？沒做好？

媽媽啞著嗓子說，讓你穿你就穿，穿一陣子就不要了，今天你什么也別問什么也別說，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聽清了？

小碰子嘟噥著，這多浪費。

冬天夜長，天蒙蒙亮時，就已經六七點了。

小碰子就聽家里出出進進來了很多人，小碰子就想問問媽媽，這些人來干什么，可媽媽再也沒進來過，大黃也不知為何不咬了。

這時，進來一個女的，拉著小碰子說，走，快點，到時辰了。

小碰子手一甩，啥是時辰，我不到時辰哪兒去？

我……咋跟你說呢，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就快點跟我走吧，女人急著說。

我不……小碰子話未完，院子里就響起了一團哭聲，哭聲高低粗細不一，還有忽然拔高了的話聲，交雜在一起，就像吞進了一塊冰梨，無孔不入地鉆入了人的每一個角落，使人心也如這梨上的冰碴子，一點點地寒下去。

你聽……你媽……你不去安慰安慰你媽……女人轉換了一個方式。

小碰子聽出了媽媽的聲兒，不高，卻最是凄慘，一點點剜人的心，那一聲聲就像帶血似的。

小碰子搶先一步就奔了出去。女人在身后跟著，你慢點，在這兒……

小碰子一出門就走不快了，不是碰了這個，就是拐著那個，原本熟悉的路，現在卻走不通順了。

身后女人趕上來，一把扯住了小碰子的后衣襟，別亂跑，跟著我。

不，小碰子聽著不是去媽媽那地兒，就一個勁兒地掙扯，女人說，那是女人的位置，你得去男人去的地兒，在前邊。

小碰子不管這些，就是墜墜著個身子不走，這時一個蒼老的聲兒說，交給我吧，女人松了一口氣說，可好了，說什么也不聽。

我是你二爺爺，你媽這個時候不能管你，你就跟著我。然后，不由分說，扯住小碰子就走。

二爺爺的手勁兒太大了，手還很粗糙，就像一把鐵銼箍在手腕上，小碰子腦子還沒回過味來，就一根草似地輕飄飄地被帶到了人堆的前邊。

二爺爺說，跪下，哭。

小碰子不知所措地站著，他哭不出也跪不下，為什么？一個勁兒地問。

二爺爺說，你爸……嗷，有人，有人死了。

哪知小碰子一聽這話竟笑了，有人死了？有人是誰，死了就咋的了？我不認識，跟我沒關系。

二爺爺為難地搓著手，這一句半句的咋說得清，來，孩子，二爺爺對著小碰子的耳朵說，你爸爸……死了……

小碰子把手一掄，爸爸出門打工去了，過幾天才能回來，凈騙我。

二爺爺趕緊捂住了小碰子的嘴，小點兒聲，你爸回來了，他死了，被人抬回來的。

小碰子搖著頭，二爺爺也說謊，爸爸咋會回來呢，我咋沒聽著他的腳步聲，你讓他走走我一聽就準了。

二爺爺沒見過這個，就一個字一個字嘣著說，死了，走不了了。

小碰子說，死了？死了就是見不著了，我媽說的，不對死了也能走，你看我不就走得好好的。說著，小碰子使勁踏著地，你看，我從生下來幾個月就死了，到現在還能走呢。

眾人聽得脊梁溝涼颼颼的，一個個也不哭了，一齊看著小碰子。

二爺爺甩著手，你……這孩子，咋說呢？你就先跪下哭幾聲吧，事后你媽跟你說。

我不，小碰子陀螺著身子，就是不聽勸。

你看看……這個……二爺爺轉開了磨磨，這打打不得，罵又罵不得，二爺爺平時就惜字如金的習性，這會兒子倉促間又怎能想出開導人的方子，只是說，你去摸摸，摸摸……然后就扯著小碰子向前，小碰子就駝駝著身子不走，二爺爺只管把小碰子的一只手扯得長長的，伸向了一個所在，直到戳到一個硬邦邦涼冰冰的東西，二爺爺說，這是你爸……

小碰子嗖一下就把手抽回來了，這不是，我爸是熱的。

二爺爺說，死了就涼了。

小碰子又說，我爸是豎著的。

二爺爺說，死了就豎不起來了。

小碰子搖著頭翻弄著眼皮，不對，這是木頭，要不你叫他摸摸我，一摸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每次都是他摸我的。

二爺爺說，他再也摸不了你了。

小碰子為難了，這可咋辦呢，我咋知道你沒騙我呢，人都喜歡騙我玩的，我一信了，他們就哈哈地樂，就像得了大便宜似的。

二爺爺扎煞著手，有拿這事騙你的嗎？

我媽說沒見過的事更得小心，小碰子撓著頭，咋辦呢？大黃，大黃，大黃哪兒去了？

大黃鉆著人縫，一會兒就繞到了小碰子身邊，蹭著小碰子的褲子，告訴主人我來了。

小碰子拍打著大黃的頭，指了指眼前，去，看看是誰？

大黃得了指令，很響地噴著鼻子繞著木架子轉了一圈，然后兩前腿一抬，頭就搭在了木架子上邊，聞到了一股子非常陌生的冰冷陰暗腐朽的死亡氣息，大黃噴了噴鼻子，尾巴往肚子底下一夾，就狠命地叫起來，向這具尸首，向這個它解釋不了的秘密。

它想用嘴解開這個秘密。

小碰子壓了壓手，大黃就不叫了，嘴上還是嗚嗚著。小碰子臉上浮上了一層得意，我說不是吧，什么也騙不了大黃，大黃不會撒謊。

二爺爺搖著手，這個……人還能不如個畜生……真不可理喻……這事……二爺爺想說算了，可又覺得不妥，就卡在這兒，他是沒招了，他忘不了他是二爺爺。他如果是爺爺，他只是這么一想，真是爺爺，他也一樣沒招兒。

小碰子媽把這一切聽進了耳朵眼里，也顧不得規矩禁忌了，過來摁著小碰子的腦袋，怎么不聽二爺爺的話呢，快跪下給你爸爸磕幾個頭，你爸爸就可平安上路了。

小碰子梗著脖子，他們騙我，這不是爸爸，大黃都不認，要不你讓爸爸走幾步摸摸我，我就知是不是爸爸了。

這孩子……你說的是以前的爸爸，現在你爸爸已經走不了路也摸不了你了。

爸爸又變了？小碰子問。

小碰子媽哽咽著，再也變不了了。

那我就好好記記現在爸爸的樣子吧，省得以后再有人騙我。小碰子說著，伸手摸準了爸爸，然后就使勁爬了上去，躺在了爸爸身邊，爸爸，你又豎著了，你再摸摸我，我就記住你的新樣子了……

在場的人都呆了，這……

小碰子媽一步搶過去，想把小碰子拉下來。

小碰子伸手擋著，神秘地說，我的耳朵長呀長，一下子就爬到了爸爸的嘴角上，掛在了爸爸的鞋底下，我聽見了爸爸的說話聲，走路的踢踏聲了。

啊……眾人不自覺地站遠了，成一個圓圈定定地看著。

小碰子媽不由分說就去拽小碰子。

小碰子就拉住了爸爸身上硬呱呱的衣服不松手，媽拽他一點兒，他就拽爸爸一點兒，媽媽就不敢拽了，哄著說，你快下來了，你……你爸爸回來了，給你買了好多過年的東西，你快來看看……

爸爸……爸爸不是在這兒嗎，咋又出來了一個……騙我的，媽也學會騙我了，我不信……小碰子無動于衷。

媽咋會騙你呢，真的……

真的……大黃，你看看去。

大黃只是圍著木架子轉圈，噴著鼻子，然后對著小碰子狂咬起來，小碰子急了，大黃，你咋的了，我也不認識了，大黃還是叫，小碰子一骨碌身爬起來，吼道，滾，滾……

聽著大黃越來越遠的叫聲，小碰子說，大黃也學會撒謊了，也不能信了？

其實，大黃是糊涂了。

到時辰了，快上路吧。有執事地在一邊招呼。

算了算了，就別跟孩子計較了，誤了時辰就不是玩的了。人們也一齊幫腔。

于是，就把小碰子舍在了一邊，哭的叫的一陣子忙亂，人們就走遠了。

小碰子很無趣，就一個人跟著聲兒去了。

6

過年后，這天就一點點地軟了，先是風少了粗糲、霸道的硬氣，多了幾分溫順、委婉可人的靈氣，知道輕輕地拍拍人的臉頰，撩撩人的衣襟，或者趴在人的耳朵上輕聲慢語地叨叨幾句溫馨話兒；地也松了，表皮上起了一層皺褶，一踏就碎了，就像一張大酥餅，然后就一層層往下酥，等一腳一個窩兒，樹就該起身了，水汽爬上枝干樹梢，芽就冒出來了。

這時，天地就活了，一物一件都靈動了，都出場表演拿手的節目了。

小碰子卻硬了，一天天硬下去了。

過年時，爸爸沒回來，就沒了鞭炮，沒了新衣裳，年就在聽著別人家的熱鬧中孤寂地過去了。接著就是十五，爸爸還是沒影子，這時小碰子知道點兒爸爸不在的道理了，小碰子就問媽媽，爸爸呢，咋還不回來？媽媽就說，你爸爸死了，不會回來了。

小碰子記性差，過幾天又問，媽媽就沒好氣了，不是告訴你了嗎，回不來了。然后媽媽就在一邊啜泣。

媽媽這一哭，小碰子就記住了，小碰子就再不問了，小碰子覺得很對不住爸爸，爸爸走的那天他沒流淚，他不知死了是干啥，現在知道了就得還上，小碰子就天天躲到一邊抹眼淚，爸爸你回來吧，我記住你了，不會錯了。

這一天天過去，小碰子就誰也不搭理了，只管一個人流淚，念叨爸爸。藥也不吃了，說是爸爸的東西，留給爸爸吧。

這工夫，小碰子媽才覺察小碰子真地有點兒不對勁兒，叫他不答應，話也很少，偶爾回一句，也驢唇不對馬嘴的，眼也只會直勾勾盯著一個地兒不挪窩，哪一下瞄你一眼，也是冷漠的，可有可無的，甚至有一點仇恨的意味兒。他現在只對大黃還親熱，可也是一會兒摟著狗脖子親，一會會兒就掄著棍子打，狗也不知跟主人近好還是遠好，時間一長，狗也有點兒喜怒無常了。

小碰子媽愁上了，她也不知咋樣跟小碰子交流，而且她現在既要忙家里，還得顧家外，哪有正經時間管孩子呀。也許過了這股勁兒就好了……小碰子媽勸慰著自己。

節氣過了清明了，地里的活兒一下就多了，而且哪一樣也耽誤不得，地誤誤一年呢。可小碰子媽一個婦道人家，有些活兒確實力不從心，從前這些大活兒都是小碰子爸的，現在只能靠她自己，一點一點地干，時間就無限地延長了，回家也就沒個正點了。

這天，小碰子媽又回家晚了，還沒走出地頭呢，天就黑定了。

小碰子媽一看著急了，這小碰子在家不知咋樣了，就急忙收拾收拾往家趕。離家還有一段子路呢，就聽著家里傳來了一陣陣狗咬，再仔細一聽，又覺得不對，大黃的叫聲比較粗狂、蠻橫，一種舍我其誰的味兒。這聲兒卻細嫩、綿軟，還夾著一絲耍賴、撒嬌的成分在里邊。小碰子媽想著，別人領家去了小狗，或是鄰家又要了小狗……步子就加快了，走近家門了，小碰子媽卻站下了，咋聽上去像是小碰子的聲兒呢，這可能嗎？小碰子媽越想越多，汗就下來了，腿也軟得邁不動了。

這時，小狗叫得急了，還有一個人的呵斥聲。

小碰子媽耐不住了，鼓鼓勁兒一股腦兒奔家里跑去。

一進院子，小碰子媽的心咕咚一下掉進黑洞里去了，她擔心的事應驗了，小碰子把身子掩在正間屋門后，抻著個腦袋，對著一個人汪汪地叫，那人試圖靠近小碰子，小碰子就叫得更兇了，那人退后幾步，小碰子就緩和下來，兩個就這么僵持著。

大黃就蹲在一邊，對著來人搖著尾巴。

小碰子媽哭的心思都有了，這大黃的活兒咋就小碰子干了呢，大黃咋就在一邊沒事兒呢，這家里的日子咋就翻過來過了呢，這來人又是誰呢？小碰子媽揣著滿肚子的疑問，小碰子媽就感覺自己快架不住自己了，就想坐到地上去，最終她還是塌塌著身子軟著腿來到來人身后，有氣無力地問，你是誰呀，來干啥？

來人一回身，是我，我……

小碰子媽一照面，咣當一聲就把沒放下的農具扔了，這是人的臉嗎，雖說天已黑了，可仍能看到疙疙瘩瘩的一張臉上，嘴是一個黑窟窿，鼻子沒了，眼睫毛眼皮都沒了，只是兩個眼珠子在眼眶子里逛蕩，一不小心就能掉出來，一張嘴一眨眼更嚇人，扯動地一張黑臉皮都跟著動。

小碰子媽瓷住了，只啊了一個嘴形，就什么都不會轉動了。

來人拱動著嘴上的那個黑口子，是我，你聽聽我的聲兒，我是小碰子的爸爸。

小碰子的爸爸？小碰子的媽腦子稍動了動，你是小碰子的爸爸，聲兒是有點兒像，可你不是死了嗎？

小碰子爸努力地掙著嘴皮，我沒死，他們搞錯了，你想都燒成一個樣子了，衣裳也燒沒了，哪能分得清，再說還得趕緊送走，又怕人知道，不出錯就奇怪了。

這么說，你真是小碰子的爸爸……小碰子媽還是不敢徹底相信。

還能有人冒充……小碰子爸一下把話剎住了，他知道肯定也有人來冒充過自己，你聽聽我這聲兒，看看我大腿跟上的這痣……說著，小碰子的爸真就要脫褲子，他一時也想不出用什么招兒能盡快證明自己了。

行了行了，我信了。小碰子媽轉身到門口，小碰子你咋了，你爸爸回來了，你不是天天念叨他嗎？小碰子媽把有些話壓在了心里沒敢問。

聽著媽媽的聲兒了，小碰子這時就沒事了，乖乖地讓開了門口，嘴上嘟噥著，我爸爸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小碰子媽說，他沒死，他回來了。

小碰子說了一句，騙我，就退一邊誰也不搭理了。

小碰子媽進屋打開燈，小碰子爸腳跟腳也想進門，可退到一邊的小碰子盯準了聲兒一下子沖了過來，對著爸爸齜牙咧嘴地嗚嗚著，真像一只發了瘋的小狗，小碰子爸爸又不能跟小碰子較真，只得退回到門口。

小碰子媽過來扯開小碰子，干什么你，他是你爸爸……

小碰子又安靜了下來，害怕似地緊抓著媽媽的衣襟，他不是爸爸，走時不是這樣走路的……

小碰子爸爸急忙解釋，那時不是有傷嗎，現在傷好了，不過腿有點伸不直了，這走路當然聲兒不一樣了。

小碰子就兩個字，騙我。

我咋就成了騙……小碰子爸爸一往前湊，小碰子就狗似地示威。

無奈，小碰子媽把小碰子拽進了放雜物的套間，還在外邊掛上了鎖扣，這樣，小碰子的爸爸才得以走進了家門。

一進門，小碰子爸爸把手上的東西，脫下的衣裳，按照過去的習慣一扔，然后再把自己陷進那個開花的沙發里，長嘆了一聲，這比干活還累呢。小碰子媽通過這幾個細節，知道這就是小碰子的爸爸無疑了，這些生活細節是裝不出來的。

你說說這到底是咋個回事，這些天你都……小碰子媽急著知道小碰子爸爸的情況。

小碰子爸爸見了小碰子這樣子心更急，這孩子是不是腦子……

兩人相視苦笑了笑，小碰子爸說，先弄飯吧，等飯后……說著，看了一眼套間。這時，小碰子在套間不知在說什么，小碰子爸悄悄走近透過門縫一看，小碰子正摟著大黃在說話呢，小碰子爸悄然退回來，大黃啥時進去的，治眼的藥還吃嗎？

吃一頓不吃一頓的，哄不下，開始說是你買的，留給你，后來我說不是你買的了，是我新去買的，他也不盡心吃。小碰子媽壓低聲兒說。

誰知成了這樣子，要知還不如……小碰子爸暗自嘆息了一聲。

在灶間，小碰子媽叫過小碰子的爸爸說，到底咋回事呀，一會兒死了，一會兒又活了，這咋跟鬼怪故事似的。

聽你這口氣，就像不喜我回來。

我是那意思嗎，我是讓你弄得累累的，腦子都不翻個兒了。

小碰子爸淡淡地說，沒啥稀奇的，你猜也能猜到，我從家回礦上，也沒見來人查，可能是老板使上錢了，我也就沒再去那個什么谷得雨家，就在煤礦上養傷。這傷還沒好利索呢，煤礦就又攤上事了，透水了，煤老板說正好，你們幾個幫幫忙下去撈人吧。下去后我就覺得不對勁，瓦斯味兒特濃，氣都喘不上來，個個都像背著個大風箱似的，那咕噠聲傳出老遠，沒等走出多遠呢，就聽前邊咣當一聲，幾個大火球就從水皮上滾過來。我一看這咋辦，躲也沒地兒躲，就趕緊蹲到水里去了，這不就把臉、脖子燒了，萬幸呀，還沒走到爆炸那地兒，否則……算了，沒法說了，被人救出來后老板就把燒傷的人偷偷送到了外地的一個小醫院，大醫院他也不敢去，住了很長一陣子，又把人挪到了一個偏僻的農村去養到現在。什么人也不讓見，哪兒也不能隨便去，這幾天，可能有人舉報了還是咋的，又得來人檢查，老板就把這些人放出來，分分工頂替那些本來已死了卻說沒死的人家去，我一聽還有我的名，就應下到咱家來頂替我，你說好笑不……

小碰子媽沉下臉，還好笑，你知道……哎，那你不跟老板說你沒死，這背著個死人名多不吉利呀。

小碰子爸小聲說，我知道咱家肯定是得了錢了，這死了和活著錢差距太多了，我一說他還不得把多出來的錢要回去。我傻呀我，他糊弄人咱糊弄他，誰也不欠誰。

還糊弄呢，家都快不是家了，命也不是命了。

那能是啥，小碰子咋的了，我原來就怕……

以前有點兒不地道，可還看不大出來，就從過年你不回來，慢慢地我就覺得他厲害了，可也沒太出格的地兒，咋你一回來還學上狗叫了呢？

小碰子爸瞅了一眼套間，我哪知道，我要進門，他不讓，放大黃咬我，大黃圍著我轉了轉，就搖開了尾巴，小碰子不得饒，呵斥大黃，大黃能咬它的主子嗎。這一鬧二鬧，小碰子就汪汪汪地叫開了，還越叫越上癮，我不了解啥情況，也不敢弄他呀。再說我還怕街坊鄰居知道。別忘了，我死了，這事要再傳揚出去，人來一查，這不連累人家嗎，咱也白忙活了，我正急著呢，你回來了，就這……

兩人一時都無話可說了，這眼睛沒指望，再得上一樣難啟齒的病，這孩子……誰也不敢往下想，卻又由不得自己，對望了一眼，就在心里愁上了。

一會兒飯好了，小碰子爸為難了，把小碰子放出來是咋的，不會再……

這么久了，該不會了吧，我去看看。說著，小碰子媽摘了圍裙套袖，過去打開套間門，見小碰子蜷縮著身子在一個角落里睡著了，雙手還扣著大黃的脖子。大黃聽見聲兒，掙著想出來，可小碰子扣得太緊了，大黃垮垮著腿往后縮，也沒能脫開小碰子的兩只手，小碰子媽上前噓聲叫著，小碰子，小碰子醒醒，吃點飯上炕睡去。

小碰子緊緊閉著兩只無光的眼珠，只眼睫毛抖了抖，還是沒醒。

大黃見女主人來到近前了，身子一掄兩只前蹄就起了空，就欲往女主人身子趴，這一下就把小碰子帶倒了，小碰子愣怔了一霎，接著坐起身子就估摸著方向用兩手去抓大黃，叫著，大黃過來，要不我打你。

小碰子就攤開兩手在左右舞動著撈大黃，大黃……

小碰子媽接住了小碰子的手，別找了，起來吃點飯正經睡去。

小碰子安靜了下來，小碰子媽扯著手把他拽出了套間，哪知在門口迎著的小碰子爸剛說了一個字，小……后邊的話還沒等出口，小碰子就反了，大黃，咬他，咬他……

大黃繞著人腿的空隙在轉圈子，小碰子一把薅住了大黃的尾巴，咬，咬……

大黃吱吱叫，就是不肯咬。

小碰子就下死勁拽，拖著大黃在地上轉圈圈，大黃就一個勁兒地哀叫，就是不咬。

小碰子媽跟著小碰子轉圈圈，空舞著兩手，小碰子撒手，你把大黃尾巴拽掉了，撒手……

一個大男人藏是藏不住的，村里就有了風言風語。這天，二叔就上門了，問這是咋回子事，小碰子爸和小碰子媽又不能說實情，小碰子媽就支應說，頂替的，又要檢查了。

二叔不信，三天五天的是頂替，哪有這么長時間了還頂替，再走一步也沒啥，就是正大光明地去辦個證回來，別人也就不說什么了。

哎哎。兩人苦笑著應著。

說完，二叔就走了，他看著小碰子爸爸那張臉心里就打鼓，脊梁溝冒涼氣。

幾天后，兩人就上路了，說是辦證去，半路去趕了個集，買了點待客的東西就回來了，晚上，就擺了一桌，把本家二叔和走得近的請了幾個來，事兒就算交代過去了。

日子長了，小碰子見了爸爸也沒有激烈的反應了，不過神情還是呆呆的，精神頭不足的樣兒，爸爸就試探地問，小碰子叫爸爸？叫呀，我是爸爸……把手放在小碰子腦瓜子頂上摩挲一下，以期喚起小碰子過去的記憶。

哪知小碰子翻弄一下白眼珠，扭頭就到一邊去了。

小碰子爸爸不舍饒，想起來就問一聲，摩挲幾下。

終于有了回報，這天，在爸爸說了一句叫爸爸后，小碰子沒走，而是在那兒想了一會兒，而后張嘴叫了一聲，后爸。

小碰子爸爸的笑容剎時凝固了，他用僵硬的手指點著小碰子問，你叫我什么？

小碰子更加響亮地回道，后爸。

這……兒子這就成了后兒了……小碰子爸狠勁揪著自己的頭發，他這從哪兒學來的這詞……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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