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雞上架

娃娃想他娘 （音nia）

—— 關中西府民諺

1

回故鄉之路就是看望母親之路，尋找母親之路。用當地方言說就是雞上架，娃娃尋（醒）他娘。這個娘在我們當地人叫nia（尼阿壓），這么發聲就對啦，你就成了個娃，碎碎一個娃，不管你在外邊弄多大個事做多大個官，哪怕做了皇帝回到故鄉你就是毬把高個娃，卵蛋大個娃，老遠地你會聽見你壓（娘）在黃土高原的深溝大壑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叫：狗娃回來！狗娃回來！回來喝豆豆米湯。你的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就像你壓（娘）在鍋里煮的米湯里的大顆白豆。

古老的周原包括岐山鳳翔扶風，岐山是周原的白菜心心核桃瓤瓤，鳳翔扶風沾一點邊邊。周健家就在岐山與扶風的交界處，一會兒劃歸岐山一會兒劃歸扶風，用當地人話說，撥拉來撥拉去反正都在大腿根根上，文明一點說法反正離不開周原。回故鄉周原的路有兩種走法，不管從西安來還是從關中平原最西端的渭北市來，一路坐火車到蔡家坡改乘汽車上北原到縣城再往鄉鎮趕。

相當長時間周健回故鄉都有一種鉆地洞的感覺，就像《封演榜》里的土行孫，從西安一頭扎下去，從周原老家的村子里鉆出來，甚至連村子都拋開，直接出現在家里，出現在娘跟前，甚至連父親哥嫂親人們都拋開，回老家回故鄉就是為看娘，娘一聲狗娃我娃旗旗我娃，娘倆就長一聲短一聲地這么嘟囔，緊接著是滿臉的淚水，緊接著是一大老碗哨子干面。

鉆地洞的感覺從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開始的。每次回老家，村里人本家族親人都不厭其煩地問在阿達工作？他很不自然地給大家編造并不存在的單位。這種謊話很快就被大家識破。老家人到底不是外人，不會戳破這個秘密，可他們的眼神都是X光都是B超CT，B超連女人肚子里的胎兒是男是女都能分辨出來，周健娃在外混得咋樣大家能不知道？知道又裝不知道的眼神太傷人啦。那一刻，故鄉遙如山河。從自家院子開始，房屋、樹木、豬圈雞舍、田野溝壑、河流、天空一一消失，就像得了白內障，走在一條盲人專用道上，完全憑直覺返往于異鄉與故鄉之間。

一個在異鄉混得不如意的人是沒有故鄉的，即使回到故鄉也只能看見自己的親娘。

周健還記得那些年他總是趕最后一趟班車，天黑時進村，有點像古代的俠客，帽子遮臉，戴一副墨鏡又像現代黑社會，反正沒人認出他。幸好他們家在村子西頭。這種關閉各種感官的方式幾乎等于地下核試驗。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只要踏上回故鄉之路，他身上的各種器官就自動關閉，只有到了娘跟前才自動恢復各種功能。不能讓娘看見一個木頭兒子，一個活死人、一個木乃伊，那會讓娘傷心死的。

相當長時間周健甚至把自己設想成一個大郵包，直接寄到娘手里，萬萬不能讓別人插手，父親和哥哥都不行。只有娘懂兒子的心思，娘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油燈下或者點一根蠟燭，親手打開郵包，她的兒子周健從郵包里蘇醒過來，睜眼就能看見娘。一個在異鄉的失敗者多么喜歡夜幕呀！多么喜歡做一個夜行人，跟特務一樣悄悄進村又悄悄離開。

相當長時間周健在異鄉混得再不如意也不會空手而歸，不管娘說多少遍不要帶東西，人回來就行，他能空手回來嗎？他帶給親娘那些不值錢的糖果餅干娘一個不剩全散給村里人了。周健能想象出娘一家一戶串門子的情景，周健能想象出娘把這些禮物遞給鄉親們時一口一個我娃周健，人家當然會贊美娘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鄉親們這些禮數還是有的。周健也曾南下廣州深圳，那些地方太遙遠了，連土行孫鉆地洞的感覺都沒有了，連想象中由娘親手接收親手打開的郵包都沒有了。更讓人受不了的是春運，拼命往故鄉趕吶，必須在除夕夜趕回家吃年夜飯。吃不上年夜飯一年都晦氣，那可是圣餐吶。短暫的南方打工經歷給周健唯一的成果就是故鄉成為他心中的圣殿。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離開陜西，他一直往返于古鄉與西安之間。他可以在西安四處打工，但故鄉周原是固定不變的。也就在他從南方返回西安的路上，故鄉成為圣殿。他在西安稍做休整，拿到一筆錢到康復路批發市場購買廉價的餅干糖果衣服鞋襪，拎一大包，匆匆趕回故鄉周原。出西安那一瞬間世界就消失了。這回不再是土行孫鉆地洞，而是整個世界的消失，連車輪聲都沒有了，村莊的房屋全成了廟宇和殿堂，村子里的人全成了神職人員，他甚至沒有使用和尚道士這些舊觀念，當然也不是洋神父。他見了大世面，腦子才會有這種似是而非怪誕可笑的神職人員形象。

家園和故鄉的守望者往往會評判遠方游子的一片誠心，孝敬給父母的禮物父母都要散到整個村莊，任何一個村民的議論都至關重要，不要說周健這樣的失敗者，叔叔那樣的人甚至比叔叔更出色的人也常常遭到嘲笑戲弄，流言蜚語會產生滾雪球效應乃至蝴蝶效應。這是離開故鄉的人必須付出的代價。

回故鄉之路就是朝圣之路。每當受到故鄉親人和鄉親的嘲弄時他們就覺得藏族同胞比他們幸運，佛爺不會嘲弄一個圣徒，寺廟也不在乎朝圣者貢獻多少，一步一叩頭的艱辛與虔誠是值得的。金花嬸嬸破天荒地嘲笑故鄉守望者的無禮要求是“有恃無恐”。2000年許多村子都荒涼破敗了，出縣城不到三四里地就出現空村子，偌大個村莊被土匪洗劫了一般，許多人家都大鎖掛門，野草長滿庭院，野兔野狐亂竄，天沒黑大家就早早關門。周健他們家離縣城五六十里路，就更荒涼了。再荒敗的村莊，那些留下來的人照樣有恃無恐 ，大家都心里明白都不說破，金花嬸嬸以蒙古人的坦率和豪爽毫不客氣地提出警告：不要以為守望家園守著故鄉守著父母就“有恃無恐”。據說猶太人的先知耶利米就這樣警告過耶路撒冷守護亞衛圣殿的同胞：不說謊不欺詐才有尊嚴，有尊嚴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鄉。叔叔周志杰和金花嬸嬸被親人們騙得夠嗆，大家對這些忠告置若罔聞，大家都知道金花嬸嬸會看在丈夫面子上做出讓步，金花嬸嬸嫁給叔叔那天起故鄉的人們就把她當善人，善人的警告是沒有力量的。

周健無數次想象過叔叔周志杰的落魄歲月，叔侄兩個交談時叔叔一口一個娘就暗示了侄子未來的生活。周健大學四年是叔叔供出來的，周健信誓旦旦要報答叔叔時，叔叔只淡淡一句：常常回家看看你娘。好多年后周健才明白故鄉就是娘。

在地洞與郵包之外周健甚至有過魄歸故鄉的經歷，按理說這是死人回家的方式，周健這個大活人都用上了。不用說那是周健最慘的時候，連行頭都沒有了，遮羞布都沒有了。人越潦倒思鄉情就越濃烈，靈魂就出竅了，電波一樣輻射到娘跟前，娘不停地叫著狗娃，不停地給他喂豆豆米湯，一勺子一勺子舀起又落下，娘還是不停手地舀啊舀，娘相信這不是夢，周健娃就在她跟前。異鄉的兒子在夢中夢見他在喝豆豆米湯，娘問他啥時回來？他就說了大實話：兒要衣錦還鄉。娘在夢中說了大實話：不管穿啥衣服你都要回來，光身子也要回來。另一個聲音告訴娘兒倆：“那是癡心妄想”。娘兒倆大夢初醒，彼此都能看見對方驚鄂的樣子。夢的消失更接近霜雪融化，全化成了淚水。

叔叔周志杰最悲慘的時候是在故鄉的深溝大壑里唱《大月氏歌》和《我的母親》。中學生周健暗中監視叔叔，怕叔叔想不開，整整一個月叔叔就鬼念咒一樣又是吼叫又是哼哼這么簡單的兩首西域民歌。《大月氏歌》還好理解，《我的母親》就有點莫名其妙，叔叔的母親就在身邊嘛。一個人在故鄉在娘身邊念叨娘確實令人費解。在異鄉唱《我的母親》才有意義。這是衛拉特蒙古民歌，跟薩吾爾登一樣伴隨他們從伏爾加河回到天山母親的懷抱。《我的母親》是這樣唱的。

用那清清的泉水

清洗我的衣裳

清洗我的衣裳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用那酸苦的泉水

清洗我的雙手

清洗我的雙手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到渭北市豐慶建筑材料有限公司報到的第一天周健就去藍天幼兒園找他心愛的姑娘張海燕，這個舉動后來被金花嬸嬸稱為完成了從麻雀到鷹的進化。金花嬸嬸認為內地的男人離真正的男人至少有三千年的距離，也就是麻雀到鷹的距離。周健當年親眼目睹了金花嬸嬸從遙遠的北京來到周原老家叔叔的身邊時叔叔怎樣從絕望沮喪走向新生。那時中學生周健就明白了張海燕在他生命中的位置，不管后來他有多么坎坷有多么倒霉，他在內心深處都沒有放棄過張海燕。我們可以想象好多年以后回到渭北市的周健出現在藍天幼兒園時正在教孩子們唱歌跳舞的張海燕有多么從容鎮靜自信，那眼神分明在告訴周健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周健從緊張激動慌亂中靜了下來。接著就去逛街，從經二路逛到馬道巷自由市場逛到華通商廈，在向陽閣吃包子喝稀飯。分手的時候周健已經是個充滿自信的男子漢了。

周末周健回家看父母。班車啟動的那一刻周健看見了藍天白云太陽，渭河兩岸市區的大街小巷高樓大廈車流和色彩斑斕的人群，接著是暗青色的秦嶺和金黃色的高原。色彩出現在眼瞳里，跟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首先辨認紅氣球。他記得清清楚楚，他看見張海燕的笑容一點一點綻開時，他的眼睛也亮起來了，張海燕身邊的孩子們都舉著五顏六色的氣球，他只看見紅氣球，他跟孩子們待了半小時，從紅氣球到白氣球藍氣球紫紅氣球花氣球全都認出來了。那天張海燕一身紅裙子，像一團火，最先照亮了周健的眼睛，周健抬頭看天，就看見了太陽。陽光開始在他身上漫延，手里就像攥著火焰。世界開始蘇醒。

汽車上了北原，故鄉不再是黑暗中的地洞和隧道，故鄉如同油畫，莊稼樹木村莊河流山脈高原，然后是深溝大壑。娘的周圍就是這些美好的東西。娘的周圍還有父親哥嫂侄兒侄女還有眾鄉親，娘的周圍有天空大地日月星辰。這才是完整的生機勃勃的娘啊。娘看到的兒子也是完整的充滿生機的世界。娘都顧不得兒子帶回來的禮物，娘抓住兒子的手，挨家挨戶去串門子，讓全村人看看這個精精神神生氣勃勃的兒子。那一天周健真正體會到什么叫浴火重生脫胎換骨，那一天周健親眼目睹娘發自內心的喜悅和輕松，兒行千里母擔憂，這些年娘的心一直懸在空里。帶著一個姑娘的愛回到故鄉回到娘身邊這才叫衣錦還鄉。周健這么想的時候心里對張海燕充滿無限感激。

昨天，張海燕帶他從經二路到馬家巷到華通商廈忙了一上午。自從有了張海燕，他帶回家的禮物就變了樣，細心的娘心里就有底了。不管是鄉村的集市廟會還是城市的大小商場超市，女人們天生就是購物天才，男人們可以說一竅不通，未成家的小伙子們就更不懂了。

這回張海燕準備了兩份大禮。不用兒子解釋娘就知道另一份是給人家行情的。兒子說的地方離他們家十幾里，隔兩個村子。同事的哥哥結婚，娘就知道這個同事對兒子很重要。那個村子出了許多干大事的人，有縣長有局長有廳長有副市長，是全縣有名的干部村，兒子能到那個村去參加婚宴是一個很大的榮耀。兒子完全可以直接去那個村赴婚宴，兒子先看娘再去赴婚宴絕對是那個細心的姑娘安排的。半個月前兒子帶那個叫張海燕的姑娘回來讓全村人對兒子刮目相看。叔叔周志杰身邊前后出現過田曉蕾和金花，一個比一個漂亮能干。這回周健又帶回一個洋娃娃一樣的張海燕，大家就說周家叔侄有女人緣。這個叫張海燕的姑娘一點也不像城里娃，搶著干活，對哨子面特別上心，一學就會，一點就通，嬸嬸嫂子們都以為這個未過門的乖媳婦專門來巴結孝順婆婆的。娘心里清楚，這個城里娃沒這么簡單。簡單也好復雜也好都是為兒子周健在忙活，這一點娘很清楚，娘就更喜歡這個城里娃。

周健借了鄰居的摩托半小時就到。臨走前娘叮嚀了一句：生人多管住嘴。農村人把親戚都分成生親戚與熟親戚，去舅家可以放開膽子由著性子，舅家以外的親戚就講禮了，稍有不慎就被人笑話。同事這種關系在鄉村是個新概念，很生分的一種人情交往。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多一份交情等于打出一片新天地，農村母親與城市女友配合默契高度統一。誰也不敢告訴娘那個定時炸彈一樣的攪拌機。

同事劉軍在村口接周健，周健帶了紅包又帶禮物，兩個人就摔跤一樣糾纏一番，周健一口一個我娘囑咐哈（下）的事情，送給你娘，還有你婆（奶），孝敬老人嘛。同事劉軍就住了手。城里人把老婆當娘，農村才把娘當娘，在農村提到娘對方就得退讓。劉軍就先帶周健去看奶奶和娘。劉軍奶奶90多歲了，行動自如；劉軍的娘七十不到卻是個半癱子，受過大苦大難。張海燕的大禮包里又分三個包，有給老人的營養品，有給碎娃的各種糕點糖果玩具，一幫碎娃跟高祖奶分享了食物和玩具，老小孩老小孩九十高齡的老太太跟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大嚼大咽，真正的返老還童。劉軍半癱的親娘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一邊轟趕碎娃一邊哄勸老太太慢點吃慢點吃小心噎著沒人跟你搶，給你抬（留）著哩。劉軍的娘滿心歡喜：“你婆這么高興比今兒個娶孫媳婦還高興。”劉軍他娘就問周健哪個村子的？三言兩語周健他娘跟劉軍他娘幾十年前一起參加過公社種棉培訓班，“學打噴霧器，給棉花打1059敵敵畏，你姨我穿粉紅的確良，你娘穿豆綠色的確良，你娘白清豆綠色襯皮膚，你姨我黑得跟嘮嘮（豬）一樣跟非洲人一樣。”屋里人全都笑了。周原人骨子里都有這么一股幽默勁，常常嘲諷自己編排自己挖苦自己，其實心里很高興。

劉軍難得見親娘這么開心，不停用拳頭砸周健脊背，這都是鄉村親兄弟才有的舉動。劉軍他娘就把周健當自家人了，以長輩的口氣告訴他們：“你倆要跟親兄弟一樣，上了原是兄弟，下了原到了生地方還是兄弟。”劉軍跟周健就跟電影里的外國人一樣擁抱了一下，互相拍拍后背。劉軍娘再次囑咐他們：“你倆要互相照應互相幫襯。”他們倆個就跟碎娃一樣給老人鞠躬，憨憨地嗨了一聲笑瞇絲絲離開老人。

跟張海燕預計的一模一樣，酒席上熱熱鬧鬧，大家互相問好。有好幾個鄉黨同事，他們直接納了禮入席。婚禮開始前大家就是喝茶嗑瓜子吃花生諞閑傳。周健抽空給張海燕發個短信：“劉軍他娘跟我娘認識，劉軍娘把我當自己的娃一樣看待，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倆跟親兄弟一樣互相幫襯互相照應。”張海燕果然喜出望外，回信的第一句話就是：“哇，你太棒啦！你太有才啦！攪拌機成火爐子啦！”接到請柬的那天，張海燕就告訴周健：“攪拌機的危險就要解除了，攪拌機就要變成火爐了。”劉軍負責操縱五號攪拌機，跟劉軍結成兄弟就等于跟攪拌機結成兄弟了。張海燕第二個短信告誡他：“少喝酒，多吃菜少吃肉多吃哨子面。”娘還是老觀念，張海燕就靈活多了。周原農村待客都是兩頓飯，上午面下午酒宴。周健放開肚子吃了二十碗哨子面。哨子面能把生人吃成熟人，把熟人吃成兄弟。周健這么一碗接一碗，大家就知道周健跟劉軍在單位關系不一般。劉軍也高興啊，還勸周健再來兩碗稀的。周健沒推脫，站起來松松褲帶，這是對廚師的最大贊美，大家都笑，都覺得周健是個實在人。中午吃酒宴時周健就收斂多了，勸別人吃吃吃喝喝喝，硬菜讓別人，自己只吃跟前的素菜，大家就覺得周健不貪，懂禮數。周健回單位前在家里待了一會兒，他要讓娘分享他的成功，他跟出色的演員一樣模仿劉軍他娘如何回憶自己當年跟周健他娘在公社植棉能手培訓時的情景。娘高興地一邊摸周健后腦勺一邊嚷嚷：“我娃乖的，我娃蠻的，我娃靈醒的，過兩天娘就到劉家寨子找她去，娘也想起這么個人，黑瘦黑瘦，跟嘮嘮一樣（豬）一樣跟非洲黑人一樣，好找得很，她娃就叫劉軍，我就吆喝軍軍他娘，她就跟跳蚤一樣蹦出來啦。”正說著，張海燕就來了短信：“先不要急著去見劉軍他娘，年底再去。”周健就把張海燕的話變成自己的話，這點小心眼還是被娘看出來了，娘滿臉不高興，“我娃福大命大成城里人啦，城里人把媳婦當娘，張海燕還沒進門哩，婚都沒訂哩就成我娃他碎（小）娘啦，我娃電（賤）得閃哩，比閃電還快，把老天爺眼睛都照花啦。”農村母親總是用這種方式戳進城娶了洋媳婦的兒子的心窩窩，每一句都能把親生兒子戳得鮮血淋漓齜牙咧嘴喘不過氣。

周健落荒而逃，一路不停地出粗氣不停地解紐扣，半個胸膛都露出來了，車上人都把他當流氓無賴了，都遠遠躲開。見到張海燕時他臉上怒氣還一團一團地飄著。張海燕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蟲，知道他犯的什么病，遞給他一缸子水，不等他喝完水一句話就把他擺得平平的：“劉軍就是一個農民工，你大學畢業屬于技術人員，兩個娘見面拉家常肯定要拿兒子說話，劉軍他娘肯定連吃敗仗。”周健做了垂死掙扎：“我娘沒那么淺薄。”“那不叫淺薄，哪個母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都會忍不住要自豪一番要驕傲一番，你娘怎么贊美你都不為過，即使不說話她的神情會告訴世人我的兒子有多么優秀。”周健就張不開口了。張海燕笑瞇瞇地刮周健的鼻子：“你娘對你的好我是代替不了的，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看把你緊張的，你放心，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劉軍也開始跟周健談自己的娘，關系不一般的人才談這種貼心貼肺的話題，既莊嚴又神圣，就像洋人彼此交談宗教話題。中國男人談信仰談女人，甚至談到妻子和情人都很隨便，談到娘，即使惡棍也會認真起來。劉軍并不想在渭北市安家，劉軍的理想就是在周原老家縣城買一處兩室一廳的商品房，把娘接到縣上，村子里有房，縣城也有房，幾個哥在西安和渭北市吃公家飯，還不是一般的公家飯，都是干出名堂的人，劉軍沒細說兩個哥哥的名堂有多大，反正他這個只念過初中的農民工能進渭北市這么好的單位全憑哥哥張羅。農村母親都喜歡住在鄉下老屋，不管子女在外邊干多大的事在城里置多大的房子，農村母親跟趕集逛廟會一樣圖個稀罕，住上個十天半個月就心慌得不行，就鬧著要回鄉下老屋去。剛剛結婚的三哥比劉軍情況好，大哥二哥大學畢業在西安市渭北市長成了參天大樹，三哥念完高中連續五年考大學，越考越慘，只上了自費大專，還是大哥費好大勁辦成的。三哥人不笨，先在渭北市干幾年，又進軍西安，有老大老二幫襯，在西安把房都買下啦。好心人就給劉軍指點迷津，你娃的發展方向應該與三個兄弟相反，你娃要往老家發展，老家是你娃的根據地。劉軍就開竅了，劉軍不惜與前任女朋友分手。劉軍來了一句：“道不同不相與謀。”前女友這一頁就被翻過去啦。現在這個女朋友跟劉軍志同道合。“我屋這情況，在西安市渭北市不咋樣，在咱周原眼熱得很，關鍵問題女人要有腦子，長副豬腦子能把你氣死。”劉軍對現在這個女朋友很滿意，關鍵是能談得來，能充分理解劉軍的戰略意圖，而且理解得很透。劉軍在渭北市掙錢，她在周原小縣城幫親戚打點一個商店，他們都看好一處房子，三四萬塊錢就能拿下，到時把娘接到縣城，全中國的縣城不就是個大農村嘛，從縣長到鄉鎮長一滿鄉音，滿街方言土語，縣中學的老師講普遍話壓力都很大，農民要么就聽中央電視臺主持人邢質斌李瑞英海霞那種高水準普通話，要么就聽土得掉渣的方言土語，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農民全都斥之為醋溜普通話。小縣城里更大的好處就是可口的家鄉飯，哨子面鍋盔面皮醪糟瓜果蔬菜都是自產自銷，縣城大街上的水泥路再寬再厚還是能讓人感覺到鄉村土路的潮潤柔軟舒適。女朋友比村里的好心人更高出一籌，劉軍的大哥二哥娶的都是獨生女，三哥娶的這個媳婦是個西安長大的城里娃，苗條白凈漂亮。年輕人都把新娘子當電影明星，上年紀的人可不這么看，都在議論老三娶了個豆芽菜，還不是厚墩墩的白豆芽，麥桿一樣的綠豆芽嘛，中看不中用。劉軍女朋友的優勢就顯出來啦，要狗子有狗子要胸脯有胸脯，憑農村戶口，可以生兩個娃娃。劉軍女朋友已經提前進入角色，開始設想他們未來的生活：咱只要生養一個兒子娃，咱就是劉家的活菩薩，劉家香火唯一的繼承人嘛。劉軍告訴她要給我當媳婦就得孝順我娘，她滿口答應。劉軍第二個條件就是要在縣城安家，她就搶了劉軍的話頭：“不為你娘你也不會在縣城安家。”她進一步指出：“把娘抓在手里等于把你三個哥的卵子捏住啦。”兩個人就這么尿在一個壺里。劉軍開始抽煙，聽周健的十二五規劃。周健的想法就簡單多了，在渭北市買房安家，把父母接到市上。

“你大哥你二哥愿意？”

“我從中學到大學是我三爸（三叔）供的學費，我三爸三嬸的話比我爸還管用。”

“你的問題就在張海燕身上啦，張海燕可是咱周原縣城的人，她爸她媽這一關你兄弟不好過。”

周健和張海燕交往幾個月，張海燕都去過周健家，周健還沒去過張海燕家，這個情況大家都知道。劉軍長長吸一口煙，又慢慢吐出來：“兄弟，聽老哥一句話，你把張海燕的活做（zu）了，生米做成熟飯，她爸她媽就沒辦法啦。”周健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這種事咱做不來。”“你是個實在人，心好，你還是個大學生，書念多就把人念細發啦就把人念軟和啦。”倆個人光抽煙不說話，沉默了幾分鐘，劉軍就說：“城里女人比較復雜，霸王硬上弓也不是辦法，不像農村姐姐（姑娘），把活做了她就死心塌地跟你啦，就不會再有啥想法。”劉軍在周健腿上拍一把：“念過書的跟沒念過書的就是不一樣。”劉軍真把周健當兄弟，劉軍把心里話都說出來啦：“我跟我女朋友認識不到兩個月就把她的活給做了，她還傷心得哭哩，我就告訴她我第一個女朋友交往二年啦我都沒做她，我這么快做你是跟你誠心過日子呀，她當下就不哭了，只問我一句真的？我二話不說把她壓倒又做了一回，這下她信了。男人嘛憑嘴弄不成事。”劉軍繞個大圈子又繞回來：“聽老哥一句話，瞅準機會把張海燕的活做了，這么好的女人你把她的活做了你才知道活人是個啥滋味。”

正說著張海燕就過來了。劉軍猛咂兩口煙，慢慢吐出的煙霧把整個臉罩住了。張海燕笑瞇瞇地打量著這兩個大活寶，把他們兩個都看毛了，都把煙丟掉了，跟碎娃娃一樣雙手撐地不知所措，張海燕彎下腰湊近他們的臉：“你們兩個腦袋頂著腦袋跟親兄弟一樣真讓人高興。”劉軍說了一句：“你倆慢慢高興吧。”就溜了。張海燕繼續逗周健：“說什么話呢？這么神秘這么親熱？”

“胡諞閑傳呢沒啥秘密。”

“不想讓我分享一下？”

“村子里的事情說了你也不懂。”

“村子里的事我不懂，可我懂得你不能在農民工跟前擺大學生架子，劉軍沒念過多少書，可他比你有經驗，他肯定給你說心里話，你可要認真對待。”

“我還得慢慢消化。”

“劉軍給你灌了啥洋米湯把大學生的脾胃給傷啦。”

周健的神情已經相當怪誕了。張海燕吸了口冷氣：“兩個壞蛋肯定沒干好事，肯定心里有鬼。”周健不會把這個鬼說出來的，張海燕轉怒為喜：“男人在一起搗鬼肯定關系不一般，咱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本姑娘原諒你啦，你不要緊張，放松放松再放松。你開始在廠子里扎根啦，你有哥兒們啦，有關系啦，叔叔和嬸子用那種口氣說大被窩，誰不知道被窩里暖和被窩舒服，我可不想讓人家把你堵在大被窩外邊挨凍。”

張海燕跟呱呱雞一樣唧哩呱啦的時候周健按著她的肩膀洗耳恭聽，待她呱啦完就把她攬在懷里好像他的胸口是個鳥窩，鳥兒入巢又會飛走。兩人分手時周健站在原地直到張海燕消失，快消失的時候這只鳥兒轉身擺手微笑，周健的目光就一直緊隨那粲然一笑。

相當長時間他們擁抱撫摸親吻都擺脫不了他思念她的時候所產生的美妙的幻影，現在這個幻影成了活生生的胴體，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相當長時間周健都是舞蹈的旁觀者。高中生周健曾親眼目睹金花嬸嬸在渭北高原的深溝里如何用歌聲與舞蹈重新點燃叔叔周志杰對生活的希望，周健也不止一次在叔叔家里有滋有味地欣賞叔叔一家人的歌舞表演，周健跟親朋好友把這一切都看作是叔叔一家人的新疆習慣，甚至認為這是金花嬸嬸有意識地融合跟前妻女兒周晶晶的關系。舞蹈中的一家人那么密切那么默契，連村里的老人都認為金花這個后娘比親娘還親，周晶晶總是跟后娘摟摟抱抱，動不動就撲到后娘的懷里，動不動就臉貼著臉，親娘田曉蕾在場也不避諱，有人甚至認為這個蒙古女人前身是個巫婆，要不是她畢業于北京師大人家真把她當巫女，金花嬸嬸就得意洋洋地宣稱我是薩滿，草原上的紅衣大主教，哈哈哈哈！這個美麗的草原女人笑彎了腰。

跟張海燕交往不久，張海燕的同室室友方靜告訴周健：“海燕為了你都不跳成人舞了，整天跳娃娃舞快成大白兔了。”方靜把話都挑明了，還不快陪張海燕跳舞！他就告訴方靜：“我還真不會跳舞。”“你該不會告訴我你沒念過大學吧？都什么年代啦大學每個周末都有舞會啊。”“也有從來不參加舞會的學生。”周健說這句話的時候笑瞇瞇的，那么燦爛的笑容在黃土高原的夏天，在渭北市藍天幼兒園的教工宿舍里，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都黯然失色，張海燕的這位同室密友方靜第一次在燦爛的陽光與笑容的背后看到了某種冰涼的東西，方靜的腦子里飛快地閃現出大學時代的幾幅特寫鏡頭：食堂有學校提供的免費菜湯，總有學生提前趕到食堂買一份米飯或兩個饅頭，趕在大家就餐前已喝下一碗菜湯，第二碗菜湯就可以從容不迫地對付了，免費湯就成全部的副食了；每到周末各種舞會聚會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總有學生匆匆離開校園去打工，節假日常常會把這些學生累成一個農民工，步履蹣跚疲憊不堪趕回來上課。眼前這個笑瞇瞇的家伙曾經在大學校園里上演過無數次這樣的鏡頭，大學畢業后又延續了三年，直到幾個月前回到渭北市回到張海燕身邊。這個笑瞇瞇的家伙心平氣和地告訴方靜：“那時候我心里裝著張海燕就對別的女生視若無睹。”方靜就告訴他：“你要跳舞張海燕會很高興的，你看那些男女搭檔的舞蹈演員和滑冰運動員都成了夫妻。”

張海燕從來沒逼過周健跳舞，直到上一個周末，在叔叔家，前嬸嬸田曉蕾來看女兒周晶晶，后嬸嬸叔叔兩個孩子和張海燕全都投入地跳薩吾爾登，旁觀者周健再也坐不住了，笨手笨腳地上去了，一下子就中魔了，雷電穿身一樣。金花嬸嬸邊教他邊告訴他：“傻小子，好好跳，海燕就有信心跳少女薩吾爾登了。”金花嬸嬸就一把把他推給張海燕，張海燕喜極而泣，不停地說：“我沒事我沒事，我太高興了。”

路上張海燕告訴周健：“你太幸運了，第一次跳舞就跳這么好的舞，我以前跳的那些舞純粹是為了表演，薩吾爾登才讓我找到了感覺，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才擺脫那些程式化的很膚淺的舞蹈。”

“薩吾爾登有這么神奇嗎？”

“十二種薩吾爾登都是模擬雄鷹駿馬牛羊駱駝狡兔的動作，全都包融了飛禽走獸花草魚蟲天地萬物的生命，整個生命都打開了，跟天地萬物接通了，人與人，人與萬物的生命集于一身，這是一種最親密的接觸，細膩溫柔又激情奔放大氣磅礴，這才是最美的時刻，金花嬸嬸來你們家這么多年你這個木頭今天才開竅。”

“我一直在等你嘛。”

“回答正確，本姑娘獎你一朵小紅花。”

周健額頭上就吧唧落了一個吻，就像一條矯健的魚躍到岸上又跳回水里，張海燕魚一樣跑開了，消失在人群中時還沒忘了那經典的回頭一笑。

2

金花結婚的時候父母哥嫂弟弟來陜西參加她的婚禮，金花的父母把周志杰的父母當成周志杰的爺爺奶奶了，金花跟父母一起生活在牧區，后來在和靜縣城工作的哥嫂把金花接到縣城中學，在牧區生活的父母飽經風霜，但與陜西農村的親家相比跟兩代人一樣。金花的父母跟親家告別時說好過幾年一定來看看親家。公公婆婆把這些話當客氣話，只有金花心里清楚這話的分量。

周原老家離原下西南角的渭北市七十多公里一百多里地，在周原人眼里就是相當遙遠的異鄉，在新疆人眼里近在咫尺嘛，眼皮子底下嘛，別說一百多里地，幾百公里也近在眼前。每到周末金花嬸嬸就把家托付給學生，跟叔叔周志杰回周原老家。他們在老家安裝了洗澡設備，周末回家就給老人洗澡，叔叔周志杰侍候老父親，金花嬸嬸侍候老母親，當天下午就趕回渭北市，周日是給孩子們的。寒暑假就把老人接到渭北市。

兩個嫂子在村子里算孝順媳婦，也沒有這樣孝順過老人。嫂子也是念過中學的，農村已經很少有文盲了，嫂子問金花：“你父母在牧區不可能每周都洗澡呀。”金花就告訴嫂子：“跟婆婆互相搓背，就有切膚之親，你們漢人又不跳舞，我們草原人不跳舞會死掉的，我也是想好久才想出洗澡這個好辦法，既講衛生又保健又能貼老人的心。”嫂子以為金花會動員她參與給婆婆洗澡，嫂子把迎頭痛擊的話都準備好了，金花只說自己并不涉及別人，嫂子干咽兩口唾沫。關中農村相當開放了，好多年前鎮上就有了游戲廳歌舞廳，公路邊的村莊都有歌舞廳和游戲廳，大姑娘小媳婦們都會跳舞唱歌，這種歌舞幾乎是淫亂的前奏，廟會上還會看到草臺班子的野模表演，真讓金花大開眼界：“我的天吶，大地上還有這種歌舞。”金花的兩個嫂子都為跳舞引起過打架斗毆，金花不知道嫂子們的傷痕，無意中撞得人家齜牙咧嘴，好在平時妯娌關系不錯也就沒引起亂子。

老人的氣色越來越好，兩個哥哥繃不住了，開始輪換給老父親洗澡，周志杰就可以去大伯二伯家串門子。兩個嫂子撐了好久。給婆婆洗澡都是女兒干的事，除非婆婆病了癱了媳婦才會洗呀涮呀端屎接尿，這都要上地方志上報紙電臺大肆表彰的。公公婆婆很健康嘛，至于嗎。金花嬸嬸讓村子里的媳婦們小看了相當長時間，女人們的團結不可能持久，得拿各種好處去維持，再發生些小磨擦兩個嫂子就繃不住了，開始給婆婆輪流洗澡，質量絕對很差，很勉強嘛。婆婆是個厚道人，相當滿意了，不可能把兩個農村媳婦跟金花嬸嬸比嘛，婆婆還是在村子里說媳婦們的好話。半年以后，兩個女兒明顯感到親娘離她們疏遠了，不怎么需要小棉襖了，女兒回娘家，從來都是蘇秦張儀這樣的縱橫家角色，連丈夫都煩老婆回娘家煽風點火當奸臣，父母們總是在無意中充當封建小皇帝，哪怕是傀儡皇帝，鄉土滋養萬物也滋長皇帝意識，奸佞小人從來都是皇帝必不可少的行頭和裝備。金花嬸嬸無意中把老人屁股底下的龍椅變成了沙發和地毯，大姑子小姑子回娘家當不成攪姑只能坐小板凳了，回娘家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丈夫家就有了安寧日子。女人出嫁有了娃僅僅是水過地皮濕，從小媳婦熬成娃他娘熬成老媳婦熬到老婆那一天至少也得個十至八年，甚至二三十年，有些女人熬到老也沒熬成婆家人，終其一生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像金花嬸嬸這種進婆家那天起就立馬成婆家人的方式村里人很難理解，渭北市的人更不會理解。

隨著老人年邁，又是咳嗽又是吐痰，都給老人另備碗筷，連鍋都是分開的，跟對待乙肝病人一樣。金花嬸嬸當年離開新疆來內地上大學，就發現內地的老人從城市到鄉村真是老態龍鐘，鼻涕眼淚汪洋一片，跟西域大漠的老人形成極大的反差，西域各民族的老人老成胡楊樹也都那么健康干凈整潔，直到死亡來臨也跟一件藝術品一樣保持著生命的高貴和尊嚴。金花嬸嬸從改變公公婆婆的衛生習慣開始，慢慢改變老人的飲食習慣，同桌吃飯，吃一鍋飯。冬天羊肉夏天牛肉，大肉越來越少，一年四季喝三炮臺茶，跟回民一樣。金花嬸嬸還把清真食譜引進家來，常常到回民街去買羊眼睛，再加進西域的生活習慣，水果各種干果果脯滋補品加進來。兩三年后，公公婆婆快成新疆人了，健壯紅潤眼睛亮，氣度不凡，不管是在渭北市還是在周原老家農村，還以為是告老還鄉的退休老干部。金花嬸嬸就像完成了一項偉大工程，可以放心地給遠在天山深處的父母發電報了：“阿布（父親）、額吉（母親）來陜西看女兒吧。”金花嬸嬸的父母這回跟親家站在一起就沒多大差別了，金花嬸嬸的父母告訴親家：“這才像個樣子，否則我們就沒臉見親家，更沒臉回天山。”公公婆婆贊美兒媳時，金花嬸嬸的父母就淡淡地說：“這是她的本分，連這些事情都做不好，她還配活在世上嗎？”這是金花嬸嬸的父母第二次來內地，三年前第一次來內地時兩位老人驚詫不異，內地不管男女老少臉色臘黃蒼白，眼神渾濁不堪，個個都病怏怏的，跟親家近距離接觸，就更受不了啦，他們就給女兒留下那么一句話。女兒真是個好女兒，沒有辱沒自己的父母。離開陜西時父母告訴女兒：“我們草原人只有帳篷和牲畜，我們不圖金銀珠寶不圖高大的房子，只圖老人健康孩子懂事，你有一個很不錯的家我們就放心啦。”父母就離開了，再也沒來陜西看女兒，他們徹底放心了嘛，就這么簡單。

那正是學生放假的時候，大學生周健在周原老家的深溝里又聽到金花嬸嬸的歌聲，叔叔周志杰用托布秀爾伴奏，《大月氏歌》之后，金花嬸嬸唱起另一首古歌《我的母親》。大學生周健以為金花嬸嬸想念親人了，從新疆嫁到陜西想念父母很正常嘛。三年前回到故鄉的叔叔成了異鄉人，金花嬸嬸用《大月氏歌》和《我的母親》給叔叔周志杰找到了歸宿，現在金花嬸嬸給自己唱《我的母親》，再也沒有蒼涼和悲壯，更多的是喜悅和感激，歌中的母親從天山移到了陜西，婆婆成了親娘，還真是草原人的習慣 。明年周健就要大學畢業了，他沒有回故鄉的打算，他要去外地闖蕩，把異鄉當故鄉，他的未來將很艱難，他更樂意接受熱血沸騰的《大月氏歌》，他難以理解《我的母親》，他將會在異鄉想念自己的親娘，他會用悲傷的調子唱《我的母親》，他無法理解金花嬸嬸此時此刻用喜悅與感激之情唱這首古歌，可他還是被這種喜悅和感激打動了，他就在溝對面的槐樹林子里默記下這首古歌。

用那清清的泉水

清洗我的衣裳

清洗我的衣裳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用那酸苦的泉水

清洗我的雙手

清洗我的雙手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周健在深圳和廣州不到半年就回來了，他實在沒辦法也沒能力把異鄉當故鄉，畢業那年年底從深圳往回趕，可怕的春運，仿佛進入戰爭狀態，除夕夜還是沒趕回老家，年夜飯是在火車上吃熱騰騰香噴噴的餃子，一邊感激人家列車員一邊在心里報怨自己這么倒霉。大年初一早晨回到家，娘一個勁問我娃吃了嗎？我娃吃的啥？不管他把公家無償提供的大肉餃子說得多么天花亂墜，娘還是一口一個我娃不當當的（可憐的）。在故鄉人眼里公家提供的餃子不就是舍飯嘛，還有什么比除夕夜吃度饑荒一樣的舍飯更倒霉的事情？過年后他再也沒有返回南方，他把西安當落腳點，畢竟在這里念過四年大學，既熟悉又陌生，回周原老家除火車外還有兩條公路，只要擠上車，兩三個小時就能回到周原，從周原到村子五六十里路走都要走回去。

在省城西安他干過各種工作，從寫字樓到建筑工地到商場超市還開過出租車，把西安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這座城市卻越來越陌生，道理很簡單，他沒有能力在西安成家立業，他只是個打工者，比農民工強不了多少，不同的是他戴一副眼鏡，有冬夏兩套禮服，回周原老家時可以用一下這身行頭，面對鄉親們偵探式的問候可以從容不迫虛構許多公司或企業。令人苦惱的是還沒走開人家就亂發議論。最傷心的是把他跟叔叔周志杰扯到一起，不是那個曾經風光過的周志杰，而是被妻子拋棄在單位混得不如意的周志杰。

在異鄉總想回故鄉，回到故鄉不到一禮拜就匆匆逃離。

三年后，叔叔的生活安定下來了，金花嬸嬸成功地讓公公婆婆舊貌換新顏通過了親生父母的評估驗收，有精力也有能力關心侄子周健了。周健回到渭北市，叔叔周志杰見面就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周原老家的父母也說回來好回來好啊。周原老實的鄉親們出外打工下了原就算到了異鄉，上了大學的人離開渭北地區才算有故鄉，大家異口同聲給周健用了一個回的概念，周健也有一種回故鄉的感覺。

叔叔周志杰跟侄子周健聊天的時候發感慨：“你回來啦，碎爸（小叔）還飄著呢。”“你和嬸子要調西安嗎？”“我的涼侄兒”，叔叔摸著侄兒的后腦勺輕輕拍了拍：“在渭北市都覺著累都扎不下根還能去西安？實話實說，碎爸就是一個身在故鄉的異鄉人，你這份工作還是你嬸子托人辦成的。”“嬸子辦成的就等于你辦成的嘛，你還跟我嬸子分這么清？”“碎爸（小叔）不是這個意思，碎爸在自己的家鄉混成這個樣子碎爸能不發點感慨嗎？”“就是嘛，嬸子是新疆人，碎爸你才是地地道道咱陜西周原人，你就是沒有嬸子活泛，碎爸你要想開呢，嬸子可是咱周家的活菩薩。”“活菩薩不假，還是個蒙古族菩薩，草原民族自古逐水草而居，天生就有把異鄉變故鄉的本領。”這大概就是前妻田曉蕾跟叔叔周志杰離婚的原因，田曉蕾回到陜西那天起也成了故鄉的異鄉人，女人更敏感更脆弱，周志杰對前妻的怨恨很短暫。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周志杰的研究方向從原始巖畫改為中國北方草原民族史，重點是草原民族的遷徙和生活方式。也許是為了報答對金花的感激之情，也許是金花能如此迅速地融入故鄉刺激了他，他首先研究維拉特土爾扈特蒙古族的東歸史。他自費考察，從俄羅斯加爾梅克共和國到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直到中國新疆的伊犁和巴音郭楞甘肅河西走廊的額濟納直到青海海西蒙自治州，沿著維拉特蒙古人的東歸路線進行一次罕見的萬里長征。國外全憑他個人地拼，國內就方便多了，可以帶上研究生搞考察，那點可憐的經費也只能在國內進行。當他獨自從伏爾加河回到金花的故鄉巴音布魯克草原拜見岳丈岳母時，草原一片歡呼，大家把他當成了真正的蒙古人，托布秀爾的音色都變了，唱出的《大月氏歌》和西蒙古古歌《我的母親》讓人們仿佛回到渥巴錫汗那個英雄的年代。

蒙古民族崛起以后就縱馬馳騁，從大興安嶺到維也納城下的遼闊地帶，明清時期，西蒙古維拉特人成為這一遼闊地域的主人，蒙古騎手甚至翻越帕米爾高原興都庫什山和喜瑪拉雅山在古老的印度大陸建立莫臥兒帝國，即蒙兀兒人的帝國，莫臥兒帝國的皇帝為了紀念他心愛的妃子建造了人間仙境一樣的泰姬陵。歐洲列強開始征服世界，莫臥兒帝國阿拉伯帝國波斯帝國全都衰落了，大清帝國是歐洲列強最后啃下的一塊骨頭。大清帝國衰落前，土耳其帝國和蒙古人的一系列汗國在沙俄帝國的打擊下也都衰落了。維拉特蒙古人的一支土爾扈特人十七紀世初從天山西遷伏爾加流域在那里生活了150多年，伏爾加河在蒙古語里叫亦勒的河，美妙無比的蒙古語跟草原駿馬一樣從大興安嶺到維也納城下遼闊地域的森林草原群山湖泊河流留下了星光燦爛的地名，包括沙皇的皇宮克里姆林也是蒙古語城堡的意思。面對沙俄帝國擴張的鐵蹄，土爾扈特蒙古人奮起抗爭。土爾扈特人熱愛自由，他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那里做過奴隸，除神明外，他們不怕任何人，他們認為草原人逐水草而居天經地義，因為土地和水是神的。他們善待被征服的部落，與之共享游牧生活中的財富。沙俄帝國的出現對他們來說是大地上第一次出現了惡魔。阿玉奇汗、策凌、敦多卜汗、敦多卜·鄂木布汗、頓多卜達什汗幾代汗王奮力抗爭，沙皇的絞索越套越緊，土爾扈特人面臨滅頂之災，生存還是毀滅？到渥巴錫汗時土爾扈特人做出了東歸天山母親的選擇，離開生活了150多年的亦勒的河（伏爾加河）家園，千百年來草原人就這樣在大地上不停地建造美麗家園又放棄這些家園去尋找新的家園，那都是來去自由，都不像這次這么屈辱，也只有一千多年前從祁連山落腳伊犁河谷立足未穩又殺出重圍翻越天山最險惡最壯美的哈木爾達坂和汗騰格里達坂，沿南天山越帕米爾高原在興都庫什山找到新家園的大月氏人時遇到過這種災難。大月氏人在伊犁河谷留下的《大月氏歌》成為草原人最隱秘的傷痛，那是游牧民族的一段秘史，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進入地獄之門時這首古歌就會從心底油然而生。

孩子，你要是渴了，不要飲河水

河水里敵人下了毒

你就喝敵人的血吧

孩子，寧死也不要屈服

死了，不要讓我看到你睡在棺材里

你的尸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了回來

1771年1月5日土爾扈特人賽跑似的一下子離開亦勒的河（伏爾加河）岸向東奔去，跟隨渥巴錫汗走的有三萬零九百零九帳20多萬人，因為河上開始結冰，河對岸一萬一千一百九十幾帳七八萬人無法從高地渡河留在了對岸草原，這部分土爾扈特人就是后來的加爾梅克蒙古人，加爾梅克的意思就是留下來的人。跟隨渥巴錫汗的二十多萬土爾扈特人渡過烏拉爾河，經恩巴荒漠，穆戈扎爾山脈到伊爾吉茲，薩萊·托爾戈伊和捷爾薩康。從捷爾薩康繞過西伯利亞林莽，急轉向東南，越過喀喇庫姆黑沙漠奔向巴爾喀什湖，經克采斯——尤汗斯克大草原和哈喇托爾荒原進入伊犁河谷時，二十多萬人只剩七八萬，三分之二的人失去了生命。七個月的征途，走遍了大半個地球，穿越了大地上最遼闊的森林草原沙漠荒原湖泊河流。后有沙俄的追兵，沿途有草原部落的襲擊，他們心目中只有天堂般的草原，他們奔向草原，從沙漠瀚海里的草原到萬里荒漠中的草原，戰爭和天災不斷在強化大地上的草原，天堂草原最后在天山母親的懷抱里得到證實。150年前，他們的祖先就是從西天山海拔3000米的天上草原西遷亦勒的河（伏爾加河）畔。七個多月的萬里征程在不斷地喚醒天山草原的民族記憶。天山草原已經成為草原人最后的家園了，山下的草原將會一一消失，自古以來逐水草而居的自由生活將要結束，草原人沒有邊境線和國界意識，他們對西方列強的國家民族觀念一無所知，但他們能意識到這是一條可怕的窒息生命的繩索，人類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惡魔將充斥世界，土爾扈特人的使命就是守護大地上最后的天上草原，他們賽跑一樣從伏爾加河狂奔幾萬里，沙皇的追兵目睹這一奇觀。以第三羅馬自居，以希臘正教為神靈的俄國官兵一定想到了古代雅典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一定想到了40多公里的馬拉松長跑與溫泉關戰役。憤怒的土爾扈特人狂奔幾萬里一路連敗俄國軍隊和草原部落的圍攻，并且征服一個又一個沙漠戈壁荒漠和大林莽。俄國軍隊里的歐洲雇傭兵留下了這樣的紀錄：蒙古人奔向草原的勁頭讓人想到英國海軍軍歌：大不列顛統治海洋，大不列顛人民永不做奴隸，這首海軍軍歌可以用在蒙古人身上，奔向草原就意味著自由就不會成為奴隸，草原就是海洋。俄國人是最早接觸中國人的歐洲人，俄國人就告訴這些西歐人，中國人二千年前就把亞洲腹地的戈壁沙漠草原統統稱為瀚海，無邊無際的大海。

剛開始土爾扈特人以《大月氏歌》來鼓舞士氣，陣亡的將士越來越多，已經無法用盾牌抬回來了，大多都拋尸荒野。倒斃的牲畜更多，這都是活下去的命根子。這首古歌的原創大月氏人在帕米爾高原以南的興都庫什山找到新家園，就樂不思蜀拒絕了漢使張騫夾擊匈奴重返祁連山的請求，高山草原不就是家嗎？大月氏人興旺發達以后擴展到印度大陸建立了貴霜王朝，弘揚佛法，成為佛教向西域向中原傳送的樞紐，老家祁連山下的敦煌千佛洞與貴霜王朝在興都庫什山和印度大陸修建的寺廟金頂交相輝映，一片佛天勝地的吉祥景象。信奉佛教的土爾扈特人被沙皇奴役得喘不過氣來，幾萬將士為沙皇賣命死在戰場上，沙皇還要征幾百名土爾扈特王公貴族子弟去莫斯科做人質，還要全體土爾扈特人改信東正教，放棄對佛的信仰，東歸中國的壯舉就這樣成為全民族的愿望。土爾扈特人面臨的災難是整個東方民族的，是全人類的，遠遠超越當年的大月氏人，《大月氏歌》已經對付不了眼前的災難了。這時候一位美麗的土爾扈特少女跳起了薩吾爾登，女人們大夢初醒全都跳起薩吾爾登。連續征戰的日子里，女人負責照顧老弱病殘飼養牲畜，牲畜是活命的糧食。薩吾爾登本來就是贊美牛羊馬駝飛禽走獸的，也就是人與動物的融合，古老的薩吾爾登有五六十種，危難中的土爾扈特女人挑選出最有代表性的十二種。第一個跳薩吾爾登的少女完全是為了一只剛剛倒斃的羊羔，她只想救活那羊羔，再有幾個月就可以擠奶供養前線的戰士了。可以肯定最初幾天女人們都是為了拯救倒斃的牲畜，它們死去的是肉身，他們的靈魂還在，它們活在薩吾爾登舞蹈中，與女人們如影相隨。跳過薩吾爾登之后，大地上果然出現大群的牲畜，鷹也飛來了，來保佑災難中的人們。接著就發生了奇妙的現象，陣亡將士的身影出現在薩吾爾登舞蹈中，跟牛羊馬駝飛禽走獸不分彼此；生命互相吸引互相轉化，完全符合佛的精神；生命生生不息，沒有減少反而增多，薩吾爾登就有了一種神靈附體的感覺，幾十個少女一起跳會讓人感到千百萬生命相隨。災難中的土爾扈特人在勇猛中顯得沉靜從容，十二支舞曲開始以鷹打頭，天上的鷹聞曲而至，與鷹相隨的是大片大片的云朵；云紋從來都是牧人服飾與帳篷最基本的裝飾圖案，是長生天的標志，與鷹相隨的云朵就像牧人放養的潔白的羊群，天上草原再次得到驗證。到達伊犁河谷時，薩吾爾登舞蹈已經錘煉得爐火純青，在人與動物的框架上加入了獨具女性魅力的袖子薩吾爾登波浪，波浪薩吾爾登和綢巾薩吾爾登。薩吾爾登形成了與以往不同的風格：剽悍與溫婉，迅猛與從容，豪放與沉靜奇妙地融為一體，深沉蒼涼悲壯。

用那清清的泉水

清洗我的衣裳

清洗我的衣裳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用那酸苦的泉水

清洗我的雙手

清洗我的雙手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這么歌唱的時候天上的白云就消失了，只剩下獨零零的鷹，男人們還在唱，鷹在天上一動不動，鷹是百鳥中唯一可以高懸蒼空一動不動的王者，鷹更接近男人那顆高傲孤獨永不屈服的雄心。天地都屏住了呼吸，從天山腹地飛來大群的白天鵝，土爾扈牧少女中魔一般紛紛起舞。十二支薩吾爾登已經不能滿足少女與天鵝的愿望了，歌聲中的少女輕盈溫柔端莊，委婉恬靜，完全成了天鵝的化身。那一天，天空大地全是天鵝，伊犁河谷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的人間勝景。薩吾爾登最具魅力的少女薩吾爾登誕生了。天鵝象征愛情，東歸之路就是超越苦難的愛之路。伊犁草原僅僅是開始，土爾扈特人繼續東進，在伊犁河谷與尤都魯斯盆地交界的天山達坂出現大片大片的雪蓮，八月正是雪蓮盛開的時候，雪蓮全都生長在3000米雪線以上，很容易與白天鵝混在一起，劫后余生的土爾扈特人就以為那是白天鵝落下來啦，那些創造了《少女薩吾爾登》的少女們在那一天不但成了天鵝也成了雪蓮花。那一天土爾扈特少女有了一個嶄新的名字金花，直到今天維拉特蒙古族女孩都喜歡以金花做自己的名字，就像維吾爾女子有那么多人叫古麗一樣。金花這個名字完全是神靈所賜。

叔叔周志杰很早就了解土爾扈特人東歸的歷史，上大學后就開始搜集有關維拉特蒙古人的資料，選擇去維拉特土爾扈特蒙古族為主的和靜縣實習也有實地考察的意思。中學生金花姑娘就進入了他的生活，后來還成為他的妻子。多少年以后，叔叔沿著當年土爾扈特人的東歸路線走了一遍，回家見到妻子金花時就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了。金花嬸嬸都感到奇怪，問他是不是外出一趟換了眼睛啦怪怪的啊。他擁抱著妻子貼著妻子的耳朵醉酒一樣小聲嘀咕反來復去就兩個詞：雪蓮花，金花，金花，雪蓮花……金花就笑：“都生養一大群孩子了你才知道金花就是雪蓮花雪蓮花就是金花。”

金花只生了一個兒子周巴圖，女兒周晶晶是前妻所生，金花給人感覺有一大群孩子，學校學生還有文化宮舞蹈班那些孩子全都歸她了，她真把學生當自己的孩子，即使處罰孩子，孩子家長都能接受。孩子們回到家里一口一個金花老師，小一點的孩子改不過口全叫金花媽媽，把親生母親搞得跟繼母似的。在大街上孩子們老遠看見金花一家人，就喊巴圖的媽媽晶晶的媽媽，又喊又跳，跟喊親媽一樣。金花告訴丈夫她生養了一大群孩子是有道理的。她還告訴丈夫雪蓮花中間那些小房子就是你的故鄉，在西天山與鷹同行的時候你就有故鄉了。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局面，每當叔叔周志杰從周原老家從單位垂頭喪氣地回來時，金花嬸嬸就以薩吾爾登相迎，兩個可愛的孩子熱烈響應，妻子用眼神告訴丈夫，薩吾爾登是草原人的家園也是你的家園，丈夫就會在薩吾爾登中喘一口氣，然后跟真正的草原人一樣唱起《我的母親》。那一定是妻子最傷心的時候。還有什么能比一個人在故鄉尋找家園更難受的事情？還有什么能比一個人剛剛離開親生母親又尋找母親更難受的事情？我們可以想象，金花嬸嬸把《少女薩吾爾登》跳到了何等境界！已經成為天下所有孩子母親的金花嬸嬸依然保持著草原少女的風采和魅力。張海燕第一次見到金花嬸嬸就被那罕見的美所震撼，離開叔叔家好半天才對周健說：“誰能相信她是做媽媽的人？完全是個少女呀！女人做到這種境界幸福死了。她怎么做到這種境界？”周健只知道金花嬸嬸愛跳舞。“我也跳呀，我六歲就跳啦，我的大學老師都跳幾十年了，都拿過全國國標舞冠軍，跟金花嬸嬸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張海燕就拜金花嬸嬸為師，邊學邊探詢薩吾爾登的秘密，金花嬸嬸就告訴張海燕：“愛你所愛。”就這么簡單。

金花嬸嬸跟張海燕很投緣，跳舞之外就說女人的心里話。周健都不知道她們談了什么。張海燕高興的時候會告訴周健：金花嬸嬸說了：你們周家男人要么娶草原女人要么娶城市女人，娶農村女人過不下去。張海燕冰雪聰明，不等周健追問就告訴周健：草原人的生活更接近現代文明。現代文明不就是城市文明嗎？草原人跟城市人一樣更注重精神家園。周健瞠目結舌的時候，張海燕繼續發揮：精神家園在心里裝著在腦子里存著，隨身攜帶，大地上到處是家園，不必趕春運趕除夕年夜飯。周健眼睛已經濕了，張海燕就搖他肩膀：“你不要這樣嘛，我不想毀掉你的故鄉更不想毀掉你的家園，叔叔還以為只有他是故鄉的異鄉人，叔叔把你當幸運者，金花嬸嬸已察覺到你會淪落到叔叔這一步，金花嬸嬸這么熱心地教我薩吾爾登是給你打預防針。”周健就不停地說我沒事我沒事。張海燕扳住周健的腦袋死盯周健的眼睛：“你別裝！”周健的眼睛和聲音都沒有騙張海燕，周健告訴張海燕。“金花嬸嬸來我們家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受了多少委屈。”“她愛你叔叔嘛，女人的愛能把天地包容進去，你們家那些破事情算什么？”

叔叔當年去新疆謀生路的時候周健才兩三歲，沒有任何印象，懂事以后聽到的都是有關叔叔的傳說，叔叔上大學那年才回老家探親，周健快小學畢業了。叔叔把小侄子抱懷里向大家宣告：周家還會出一個大學生。整個家族都對周健刮目相看。叔叔是周家第一個大學生，理所當然成為周氏家族孩子們的榜樣。叔叔人生最輝煌的事情就是帶新婚妻子田曉蕾衣錦還鄉；雖然只在老家待一個禮拜，上大學吃公家飯娶城里姑娘做媳婦，叔叔可謂夢想成真。后來叔叔就走下坡路了，遠在西域邊陲小城，混得不如意，再也沒回過老家，親朋好友慢慢淡忘了叔叔周志杰，只有周健惦記叔叔周志杰。就在叔叔調回老家跌入人生低谷，結發妻子離他而去，親朋好友熱嘲冷諷的時候，周健總是挺身而出捍衛叔叔周志杰，鞍前馬后為叔叔奔走。金花嬸嬸來到叔叔身邊，很快就喜歡上侄子周健，金花嬸嬸告訴叔叔這孩子是你們周家最誠實的人。金花嬸嬸因為草原人的樸實厚道常常受婆婆家親朋好友的戲弄嘲笑，周健就站在金花嬸一邊，也只有周健埋怨自己家人奸滑不誠實。家里人就咒他跟叔叔周志杰一樣沒出息。周健就反唇相擊：我要能混到碎爸（小叔）的份上是我的造化，你們要想過一天碎爸（小叔）那樣的生活從你們開始燒八輩子磨盤那么粗的高香吧！這種狠話引來大家一陣哄笑：“涼娃娃，好饃饃費菜，俊媳婦費漢，眼饞你碎爸（小叔）的桃花運吧？沒看見你碎爸活得多累。”他們竟然把美好的愛情視為累贅，豬狗不如的東西。中學生周健對他們表示了極大的蔑視。中學生周健已經有了意中人張海燕，他們彼此沒有深交，只是互相問候，甚至點頭示意。人家挖苦嘲笑叔叔周志杰和金花嬸嬸還把他扯在一起，這些難聽話此時此刻就成為一種贊美。周健樂滋滋的。金花嬸嬸用誠實來稱贊他，他就把誠實當做人生最可貴的品質，周健大學畢業后干過許多工作，活得很累，都與這種誠實有關，這種累一直延續到現在，已經讓他處在危難當中了。

金花嬸嬸這么要求他是有道理的，他上大學的時候已經沒有公費了，叔叔和嬸嬸供他念大學。叔叔和嬸子從來不這樣要求家族的其他子弟，盡管叔叔和嬸子都供過他們學費，他們也就念到中學，最高念到自費大專。說到底是周健自愿接受嬸子對他的要求。做一個誠實的人就這么簡單。

跟叔叔交談的時候周健知道草原人對語言的珍惜，不說謊話，不油嘴滑舌，更不巧言令色，厭惡任何投機取巧，對取巧達到仇恨的地步。好多時候金花嬸嬸都沉默寡言，在村子里在單位都是微微一笑，面露詫異之色時都是金花嬸嬸遇到了十分意外超出想象超出人性底線的事情，如果離底線太遠金花嬸嬸會受不了的。

周原是西周故地，歷史悠久，傳統文化積淀豐厚，厚到極點就出現報喜不報憂的皇宮氣息，草民百姓也是如此，不管在外邊吃多大虧受多大委屈甚至冤屈也不敢聲張；聲張或泄漏就會出現這種情況，大家更看不起你還會想方設法欺負你，所以大家外出歸來都是一片吉祥如意和為貴。小農經濟還罷了，市場經濟全民皆商，在鄉鎮企業私人企業里打工的人受什么罪就可想而知了；老板一點也不用擔心，老板知道員工聲張出去會是什么后果。老板只堅持一條底線，不要出人命，不要驚動公安。周氏家族一個童工實在忍不住了，回村子時都能忍著，都能強作歡顏跟大家打招呼，見了親娘就忍不住了，到底是個孩子，一頓哭訴說了實話也說了千百年來周原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實的真相，親娘一邊陪孩子流淚一邊給孩子打麻藥安慰孩子。金花嬸嬸就在跟前，金花嬸嬸來看望家族長輩，屋里就孩子他娘和金花嬸嬸，沒有外人，都這樣隱瞞真相，金花嬸嬸怎么受得了哇！金花把孩子拉過來，詳細詢問，十四五歲的孩子正是上中學的年齡，農村像這么大的失學孩子太多了，中學教師金花只能關心眼前這個孩子。

金花嬸嬸沒有寫舉報信，直接找到報社，就是我所在的《渭北晨報》。我曾經采訪報道過金花的薩吾爾登舞蹈培訓班的事跡，我很樂意去暗訪這些黑工廠。我做了一次臥底，當然得保護那個提供情報的孩子。報紙不可能公開報道，上了內參，那家工廠受到處罰整頓。孩子沒有暴露。工作條件得到改善。最大的變化就是干凈衛生了，還請渭北大學人文學院的教授來講《菜根譚》、《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規》，給全體員工包括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們灌輸一些“入則孝，出則悌”、“泛愛眾，而親仁”、“勢服人，人不然，理服人，方無言”等至理名言。這一套新的管理模式是從渭北市豐慶建筑材料有限公司學來的，上了原到了偏遠鄉村是要打折扣的，但企業文化的那層金粉算是抹到佛面上了。

那個打工的孩子不再哭泣，而是疲憊不堪蒼白瘦弱，無論親娘還是金花嬸嬸再也問不出什么了。金花嬸嬸一臉迷惘，婆婆就告訴她傳統文化的精髓；婆婆不懂三墳五典四書五經連千字文三字經子弟規都不懂，婆婆用了老百姓的通俗說法：日鬼甭叫鬼叫喚。字面意思明白如話，里邊蘊含的玄機金花嬸嬸就琢磨不透了。金花嬸嬸還是找到了理論上的說法：讓受刑者放棄呻吟的權利，我的天吶！

周健回渭北市的時候，金花嬸嬸反復考察，最終選擇豐慶建筑材料有限公司。在內地上學工作生活好多年，金花嬸嬸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越是大城市就越文明越公平，最低也要待在地級城市，比如渭北市。到了縣城或鄉鎮就是另一回事了。

金花嬸嬸對周健的狀況相當滿意，尤其是周健有了張海燕這樣的女朋友，幸福的生活就在眼前。“你們以后的日子會比我們好。”張海燕臉紅得快出血了，張海燕還是說了心里話：“我們都羨慕你跟叔叔的生活，接近這種生活我都幸福死了。”金花嬸嬸就嘆息：“不錯了，我們很幸福，我是草原的女兒，血液里有我們草原人逐水草而居的天性，就是到了月球上都能搭帳篷點篝火摘下星星烤著吃，你叔叔有浪跡天涯的經歷，心里還惦記著家園故鄉，回到了故鄉卻成了故鄉的異鄉人，回到了家園卻在家園里安不下心。你們就好多了，出生成長工作生活都在故鄉，安下身就安下了心。”

金花嬸嬸一點也感覺不到那臺要命的攪拌機給周健帶來的危機，金花嬸嬸覺察到了周健和張海燕心里的不安，金花嬸嬸就誤以為他們的關系遇到了張海燕家里的阻攔，跟城里姑娘結婚是有難度的，意料中的事情嘛，金花嬸嬸就讓周健當著張海燕的面談談自己未來生活的打算。顯然受到了金花嬸嬸的指導點撥，在周健的宏偉藍圖中，用二三年時間獲得實際工作經驗的技能，考取建筑師資格證書，就有條件爭取中層管理崗位了，爭不到中層崗位，也有條件跳槽到更好的單位去。那都是幾年以后的事情；攪拌機的危險近在眼前，這顆定時炸彈一二年后就會失效。一二年后會有很好的人際關系，冰冷的機器會變成火爐，成為火爐之前它就是一顆炸彈。這種深水炸彈沒法給金花嬸嬸說清楚，金花嬸嬸明顯對內地錯綜復雜的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半生不熟，發生過不少誤會，鬧過不少笑話，也難為了這個草原女人。

在張海燕張羅下攪拌機的危機快要解除了，好像已經解除了，需要再強化一下，下禮拜周健要上原給劉軍的奶奶做壽，等于給爐子里邊加了一把火，劉軍把周健真當成兄弟了。《菜根譚》、《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規》里邊的大道理開始顯靈啦。周健臉上罕見地出現了恬靜安祥的神態，有道是相由心生，那是周健最放松的一段日子。金花嬸嬸就說：“周健是個誠實的孩子，誠實的人應該過上好日子。”

金花嬸嬸說這話是有道理的。

周氏家族那個打工的孩子幾經折騰，金花嬸嬸無能為力。在渭北市大街上，我這個《渭北晨報》大記者跟金花嬸嬸閑聊的時候，談到那個可憐的孩子，不是讀書的料只能進家門口那種黑工廠，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去了一趟周原，動用私人關系讓那個孩子到離家稍遠一點的鎮上去上班。離開村子那家原始作坊式的私人企業時我跟孩子演了一場戲，縣電視臺的朋友扛著大炮對準我和那孩子，孩子小小年紀相當懂事了，大談這家廠子有多好多好，老板多好多好。老板在場老板都不好意思了，新版《好了歌》嘛，天好地好你好我好他好人人好，就會有好日子過。這孩子就很輕松地到鎮上一家企業干了一份輕松活。我們可以想象金花嬸嬸看到報紙上的報道和孩子的大特寫有多么驚訝！金花嬸嬸當即把電話打到報社，我就告訴金花嬸嬸：“《菜根譚》、《朱子治家格言》、《子弟規》有許多種讀法，我這種比較管用，咱只有一個目的讓孩子不吃虧有好日子過就行。”我聽見電話那頭金花長長的嘆息，我無法面對這個美麗女人的質疑，也無法立刻放下無話可說時的話筒，那是我聽到的最無奈最傷心的女人的嘆息，直到她輕輕放下話筒，那簡直就是天鵝之死，緩緩落下那美麗的翅膀。從那以后我再也無法欣賞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鵝之死》，更無法去觀賞巴甫洛娃經典的芭蕾舞。

好多年前周氏家族的長輩就以這種方式開導過金花嬸嬸。周家輩分最高的老奶奶每年過壽都是一次家族大聚會，也是教育子孫們的一次好機會。老奶奶九十歲了，神志清晰，身子硬朗，能吃能喝能打麻將，確實是周氏家族的老壽星，福星高照，家族興旺，老人家對孫子輩的不管嫡親還是旁系全都一視同仁。孫子輩的大多都工作了，要孝敬老人家，當然跟子輩不一樣。孫輩重在軟化。老人家的方式很有玄機，已經工作的孫子們給老人家獻的壽禮就很有名堂，大多都是營養品滋補品保健品，周健堅持送西洋參或深海魚油卵磷脂。這些壽禮老人家看一看笑一笑，就放下了，過完壽慢慢享用。只有一個孫子每次壽禮都是幾樣小吃，今年一碗豆花，明年就是豆花泡鍋盔，有一年還上過一碟炒涼粉，盛在不銹鋼保溫杯里，老遠打開蓋子，熱騰騰香噴噴，邊往老人家跟前奔邊喊叫：“婆，婆，孫子給你端一碟熱涼粉。”就像戰士舉著冒煙的手榴彈沖向山頂，老人家那顆心就炸開了花，臉上的核桃紋都是笑容。第二年有人效仿，效果不佳，老人家嘗一口就遞給別人。只有這個孫子乖巧，送的禮巧，嘴巴更巧。要打動一顆九十歲老人的心實打實硬來是不行的。壽宴的高潮就是老人家的幾句話，老人家莊嚴宣布這才是我的乖孫孫。老人家的贊美詞絕不會落到周健身上。每一次周健都會看到金花嬸嬸在人群中向他豎起大拇指。有一次讓老人家看見了，老人都有孩子心理，就很孩子氣地加倍贊美獻她一碟面皮的乖巧孫子，說得天花亂墜啊快把一塊錢一份的岐山面皮說成長白山百年老參了。壽禮中就有一盒長白山百年老山參，子女們掏血本孝敬老人家的。

叔叔周志杰看得透徹，就給金花嬸嬸上一課：“《論語》里說，君子邇則事父，遠則事君，現在沒有君，君分散成大大小小的領導，老人家給孫子傳授的是如何鉆進領導的大被窩。”“這不是空手套白狼空手道嗎？”金花嬸嬸急了。叔叔周志杰就告訴她：“我們的生存之道講的就是以虛化實，化重為輕，四兩潑千斤，以少勝多。”“以不干勝苦干大干拼命干往死里干。”金花嬸嬸開始冰雪聰明了：“周志杰你小子要這么干一回我就廢了你。”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周健娃吃大虧是肯定的。

那個乖巧的孫子職校畢業幾年就混到總經理助理，無非就是不斷演繹給老奶奶的那一套把戲。

金花嬸嬸眼睛都看麻了。揉一揉還是要睜開的。那是金花嬸嬸眼睛睜得最大的一次。那一年叔叔周志杰的堂兄跌到了人生的低谷，跟叔叔周志杰一樣敗走麥城時首先受到自己人的傷害。堂兄最早在村子里辦手工作坊，艱苦創業擴展到鎮上，進軍到縣城時栽個大跟斗，幾乎全盤皆輸，堂兄都沒臉見父老鄉親了，躲在外邊，過年都不敢回家。金花嬸嬸就看到了恐怖的一幕，所謂恐怖也是對金花嬸嬸而言，在我們當地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鄉親們包括親朋友好友這些天就忙一件事，迎接敗走麥城歸來的堂兄。大家一邊準備年貨一邊準備如何救濟周家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大能人。剛開始金花嬸嬸還很感動，腦子里蹦一連串同情憐憫厚道溫情鄉情友情親情這樣的大詞，金花嬸嬸理所當然也準備了一份大禮。金花嬸嬸跟婆婆情同母女，婆婆就說了大實話：“大家都等著看笑話，他要是體體面面回來，大家也就跟他打個招呼，他要是像一條狗一樣搖著尾巴叫花子一樣回來，滿街的人擁上去問寒問暖。前幾次他就是昂昂氣壯回來的，架倒勢不倒哇，這才是周家好男兒，頭發抿光光的，衣服棱是棱角是角，皮鞋亮得像老鴉翅膀，見人就散煙，年節近了，他就繃不住了，有人看見他在縣城喝得大醉，一臉倒霉相，估計這兩天會帶著一臉晦氣回家，大家就想看他這個樣子。”金花嬸嬸就噎住了，滿臉驚訝，說不出話。婆婆就告訴兒媳婦草原上絕無可能的只有內地才有的生存法則：恨生不恨死。草原的女兒還是似懂非懂，漢族婆婆就說大白話：大家都希望你死不了活不旺。草原的女兒終于喘出一口氣：“活不旺還叫活嗎？”“娃呀，就得這么活，好死不如賴活著，賴皮狗一樣活著不是叫你活成老虎豹子活成鷂子活成一匹馬。”漢族婆婆深受草原兒媳婦的影響，腦子里有了雄鷹和駿馬的概念，而且能替換成黃土高原上兇猛的鷂子和駕車拉貨的高頭大馬。婆婆就去勸農民企業家的媳婦，也就是叔叔的堂嫂。堂嫂和堂嫂的娘家人一直等待時機想拿堂兄一把，他們眼睜睜看著這個普通農民過五關斬六將成為有頭有臉的農民企業家，這個企業家其實很低調很本分，但那種氣勢出來啦，有點不怒自威的意思，是個人物啦，把人活出來啦，這么活下去怎么得了哇！別人怎么活！女婿和丈人家的關系從古以來就充滿此消彼長的玄機。農民企業墜入人生低谷的這段日子里，妻子細心照顧公婆和孩子，丈夫回家就精心服侍，但絕不熱情，更不貼心，拿捏得很有分寸，無可挑剔。娘家人也萬事俱備只等那場東風，只等壓倒駱駝的最后那根稻草，女婿落水很深了，淹得翻白眼快沒氣了，還得等一等，等肚子里灌滿水，漂起來，亮著大肚皮，跟一頭死豬一樣尊嚴全無，再拖上岸人工呼吸，從死亡線上拽回來才是高明的舉動。這個機會近在眼前。

金花陪婆婆去見農民企業家的媳婦，應該是婆婆的侄媳婦，婆婆開門見山：“娃，快去城里接你男人，發理了，澡洗了，超市商場買一身好行頭，年貨買齊雇一輛車。咱架倒勢不倒，體體面面回家過年。”侄媳婦就說：“人家就沒倒過勢嘛，人家啥時候都是體體面面的，縣城又不是美國德國打個出租車立馬就到家，我服侍老的還要服侍小的，我抽不開身嘛。”院子里已經擠滿了人，窗戶上都是人，婆婆又呱呱呱勸這個女人，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啦：“娃呀，陪你到老的是你男人不是娘家人，娘家人的話要掂量掂量，說啥聽啥吃了屙不哈（下）。”這個女人就反戈一擊：“我娘家人又沒害他，我娘家把他吃屎的路擋住啦？啊！”老太太被侄媳婦直杵杵戳在心窩窩里，噎住了，抓撓心口說不出話。金花嬸嬸就沖上去揪住這個女人的領子嗓門大得像天上打雷：“你男人身上比你多一塊肉，沒有這塊肉你就是一塊石頭，丟了男人的尊嚴，你這個妻子連一條狗都不如，當婊子都沒人上。”金花扶著婆婆昂昂氣壯從人群中穿過。結局不用多想，金花嬸嬸的那句名言傳遍了整個周原，渭北市叔叔和嬸嬸單位的人都知道了。好家伙，男人比女人多一塊肉，等于原子彈爆炸嘛。

有人就開玩笑：這么維護男人的女人快要瀕臨滅絕了。

時尚文化流行的都是把大男人變成小男人，讓男人變流氓阿飛惡棍也不愿意讓其成為有血性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叔叔跟他那些歷史專業的同行或研究生爭論得不可開交時，在一旁端茶倒水的金花嬸嬸會插上一二句讓大家目瞪口呆。金花嬸嬸會把新女性的偶像武則天跟長孫皇后蕭太后孝莊文皇太后相比，武則天的成功給中國女人帶來宋以后的整體衰落。金花嬸嬸會把西太后跟袁世凱孫中山放在一起，里應外合滅了大清王朝。單位的女同事從康定歸來，拿出與藏獒一樣的康巴漢子合影向人夸耀，甚至傳播小道消息，說什么歐美女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就是為跟康巴漢子，懷上孩子生下優良品種。金花嬸嬸不用去康定金花嬸嬸就告訴女同事們草原男人的生活方式：騎馬摔跤唱歌跳舞干男人的事情。“做飯洗衣服帶孩子拖地板會鑿掉男人的銳氣，會讓男人變得婆婆媽媽磨磨嘰嘰。”金花嬸嬸甚至開警察的玩笑：“改造暴力犯罪的良方就是讓罪犯干家務最好當裁縫。”金花嬸嬸嘲笑這些女同事：“一邊攥著男人睪丸把他們廢成太監，一邊又無限神往藏獒和獅子一樣的康巴漢子，這就注定你們一生不得安寧，精神分裂歇斯底里。”女同事們流行仰望天空可以使女人美麗，金花嬸嬸就告訴她們天空望久了，眼睛就會空洞迷惘，凄涼，凝望你所愛的人，你的眼睛就會深情明亮溫暖。金花嬸嬸工作之余的最大享受就是坐在臺下無限神往聽叔叔周志杰做學術講座，每天上班下班接送孩子，彼此都凝望著對方直到親人消失在視野之外。那都是草原人的習慣，目光被所愛的人拉得很長很長，與天地一體也不會消失。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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