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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農村調查(上)

2014-04-29 00:00:00徐少林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5期

編者的話

看懂中國農村,才能看懂中國!

對于這句話,只要是地球上的人類應該都不會予以否認乃至質疑。

然而,事實是可供人們看農村的媒介少之又少,雖然報刊、電視、網絡、圖書等形成了信息爆炸時代,但涉及農村的內容卻少之又少。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從農村走出來的人不在少數,研究農村的專家學者也不能說是鳳毛麟角,干農村基層工作的公務員更可稱是一支龐大的隊伍,但真正引發廣泛關注的有關農村的新聞、調研、理論性作品卻少之又少。

本文作者是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農業記者。對農民的認同感,對記者職業的使命感,以及來自“山東漢子”的遺傳,讓他屢屢將個人前途乃至人身安全置之度外,也屢屢被所從業的報社予以表彰,其新聞報道曾多次被國家及省級領導批示,并獲得高等級新聞獎項。

作為一名敢說、敢問、敢寫、敢干的“老”農業記者,徐少林的作品內容可以說體現的不僅是觀察和記錄,而是交鋒,而且是最基層的原生態的交鋒——

“最基層”,是指可以直達村莊的村民;

“原生態”,是指記述手法的忠實簡樸,有時比紀錄片更原生態,更像是24小時豎立在村莊上方的攝像探頭,然后截取其中關鍵的片斷;

“交鋒”,是指在歷史發展大潮之下新舊觀念的激烈碰撞,這種碰撞又形象地體現在不同層面的具體行為之上。

為什么徐少林能夠做到這一點?

除了上面提到的“對農民兄弟的認同感,對記者職業的使命感”之外,還因為與那些抽時間做田野調查的專家學者不同,他是常駐“田野”,而且是所從業報社的“特種兵”,在面對最復雜最棘手的新聞線索時,負有偵察和攻堅任務。這就要求他必須深入一線,而且是最具焦點性和挑戰性的一線。也就是說,不要說專家學者,就算是一般記者乃至農村基層干部,也很難積累下如此廣泛且深達農村全層次、全角度、全方位的鮮活事例。

說到鮮活的事例,《中國農村調查》可以說涉及了中國農村方方面面的節點,包括與“三農”有關的財務管理、土地管理、村民自治、農資農產品、務工經商、精神文明、鄉村生態文明等。在這方面,徐少林具有優勢,而且是具有絕對的優勢。

事實上,這部作品是徐少林對自己近十年作為“農民記者”的回視,是對中國農村發展歷程片斷的理性記錄。

這部作品中的事例具有明確的結論,因為均經過黨報的正式刊登。不過,對事例的深層次反思并沒有明確結論。也不可能有明確的結論,因為歷史在不斷發展,因為舊觀念具有頑固性和變異性,因為這部書并不是一本單純的“回憶錄”,而是具有延展性或前瞻性的“調研報告”,其記錄的事例所反射出的深層次問題,則勢必要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存在下去。

解決好農村問題,才能解決好中國問題!

因此,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對所有關心、關注中國“三農”問題的讀者朋友有所啟示。

第一章 “清村賬”清出的蹊蹺

1.

我是《大眾日報·農村版》的記者,本人也是農村出生,雖然工作在省會城市濟南,不過,因為工作的性質以及根在農村,所以一直與農村人和基層干部有密切接觸,有些新聞線索就是平常嘮嗑嘮出來的。

“農村工作有三大難,那就是——財務賬、土地事、選村官。其中,最關鍵的是財務賬。”我的三弟徐秋林時任鄉黨委書記,是從農村基層一步步干起來的,幾乎所有涉及基層工作的“臟活累活”都干過,因此只要一見面,就愿意向我訴訴苦。“上級部門布置工作就跟吃炒豆似的干脆利落,可到了下邊,到了鄉村干部這里就不是下文件那么簡單了,許多具體情況需要考慮、需要解決,解決不好的話,就會受夾板氣。你聽說過這樣的比喻吧?‘上邊千條線,下邊一根針,所有的線都往基層這一根針的針鼻里紉,不管紉不紉得上,都得紉’。其他的工作還好說,只是‘財務賬、土地事、選村官’這三大難,就像火山口一樣,基層干部坐在上面,不一定什么時候爆發,那就不是紉線的問題,而是要認命了。”

事實上,在2006年國內全面取消農業稅之前,這種“上級文件——基層工作——群眾意愿”之間的矛盾體現得尤為突出,并以“三提五統”為直接矛盾點。這里所說的“三提五統”,是指村級三項提留和五項鄉統籌。其中,“村提留”是指村級集體經濟組織按規定從農民生產收入中提取的用于村一級維持或擴大再生產、興辦公益事業和日常管理開支費用的總稱,包括公積金、公益金和管理費;“鄉統籌費”是指鄉(鎮)合作經濟組織依法向所屬單位(包括鄉鎮、村辦企業、聯戶企業)和農戶收取的,用于鄉村兩級辦學(即農村教育事業費附加)、計劃生育、優撫、民兵訓練、修建鄉村道路等民辦公助事業的款項。

如今,隨著農業稅的被取消,“三提五統”已經成為歷史詞匯。不過,其涉及的相關本質問題卻以其它的形式延續下來,比如徐秋林說的那個“三大難”,即財務賬、土地事、選村官。為了把歷史脈絡理清,進而找到事物的本質根源,最終徹底解決長期困擾農村基層干部的種種問題,就讓我們從取消農業稅之前的本世紀初說起,那時也是我所在農村地區出現矛盾點最多或者說最激烈的時段。本章重點記述的是“財務賬”,后文還有相關“土地事”、“選村官”的章節。事實上,“土地事”、“選村官”中出現的問題多與“財務賬”有關。

數千年來,中國農民已經認為上繳“皇糧國稅”是天經地義的事,因此,絕大部分農村地區的農民對“三提五統”是認同的,也是同意繳納的。當然,想辦法拖延或抵制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不過真正出現激烈對抗的地方,往往是源于村“兩委”班子懶、散、貪,以及村財務管理混亂等因素。一旦村民由此拖延或抵制,那么“繳納”就會變成“收繳”,乃至強行收繳。

強行收繳的步驟一般是:由縣鄉派出工作組進村,幫助村“兩委”做工作;抓典型,強行將其帶到鄉里辦“學習班”;由鄉主要領導帶隊,強行入戶收繳,有時甚至會動用公安干警。如此一來,這類農村地區的干群關系必然受挫,乃至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為此,我認識的一名鄉黨委書記就曾被打了悶棍。

那次,這名鄉黨委書記帶隊進村收繳“三提五統”后,回到鄉政府辦公室。需要說明的是,絕大多數農村基層干部出身于農村,是農民的兒女,這名鄉黨委書記也不例外,雖然干工作時雷厲風行,不過閑下來也會對自己的某些行為感到愧疚,因此獨自喝了幾口悶酒就在辦公室睡下了。到半夜,從后窗跳進幾個蒙面人,用被子把他捂起來,接著是一頓暴打,造成多處骨折,至今沒有破案。

聊到這件事后,三弟徐秋林接著給我講起那名被打鄉黨委書記的繼任者孟永波。這個鄉叫劉莊鄉,歷來問題多多,自從那名鄉黨委書記被打后,更是沒人愿意來接任,孟永波卻自告奮勇、主動請纓,僅僅這一舉動便被人家起了綽號——孟大膽。在隨后的工作中,他更是用行動把這個綽號坐實了。

孟大膽一上任,便直接去捅“螞蜂窩”——清理村賬。而且是劉莊鄉32個村,一個村一個村地挨著清,重點村由他親自坐鎮,工作的基本內容和步驟是:村里的賬要和村民清;村民的賬要和村里清;村里的賬要和鄉里清;鄉里的賬要和村里清。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他居然請來司法部門的專業財務人員進村查賬,只要查出問題便就地立案,最終有數十名村干部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理,其中采取法律措施的包括:3人被逮捕,6人被取保候審等。

三弟徐秋林本身就是鄉黨委書記,工作能力也沒的說,平時被他佩服的人很少,可談起孟大膽,連他自己都說那是個真爺們兒。轉而,他又對我說:“大哥,你們真該報道一下孟大膽,若樹起這個典型,我敢說,不僅基層干部服氣,而且群眾也肯定歡迎。我可提醒一下您啊,當著那里的老百姓可不要說孟大膽的壞話,不然連十來歲的小孩子都敢跟您較真。”

我當面連連稱是,不過,心里不以為意,我干了這么多年記者了,什么陣勢沒見過,好話要說,壞話照樣要說,只有實話實說地說,采訪才能越接近真相,稿件才能越有長久的生命力。

2.

劉莊鄉隸屬聊城地區的臨清市,當我在鄉政府大門下車時,一眼就看到一個寬額頭、大臉盤、大鼻子、大嘴的漢子,加上那個大禿頭,活脫脫的就是魯智深在世啊。這不是孟會計的兒子嗎?他怎么在這里?那還是在文革期間,他父親當時是市委招待所的會計,曾和我一起被抽調到“學大寨工作團”團部,他有時會來看父親,所以彼此算是老熟人了。難道他就是那個孟大膽——孟永波?

“大哥,原來是你!”那人快步迎上前,張開大手一把抓住我的雙臂,亮開大嗓門說,“徐秋林只給我說要來一個記者,沒說是你,這個徐秋林,差點兒讓我怠慢了大哥。”隨即,擁著我進了他的辦公室,“這就是我的上任挨揍的辦公室,我一來就搬進這里了,有人勸我到別的辦公室,哈哈哈,我就不信這個邪!對了,大哥,咱們事先說好嘍,你來這里吃飯喝酒我個人全包,采訪這件事呢,對不住了,我從不接受記者采訪。”

一聽這話,我以“嘿嘿”兩聲應對,不肯定,也不否定。我知道,像孟大膽這樣的性情中人,既然他說了那樣的話,若非要采訪往往會碰一鼻子灰。所以,轉而問他:“你父親的身體還好吧?”

這樣把話題一岔開,尷尬的氣氛立刻就緩解了。他回答說:“我爸可硬朗了,退休后非要回鄉下老家,還種了一院子的菜,養了十幾只雞,好著呢。”

我又問:“你不是水利學院畢業的嗎,我聽說省水利廳想留你,多么好的工作啊,你咋不留下呢?”

他說:“當時,省水利廳到學校選人,我確實被選上了,可自己不想去,嘿嘿。不是我覺悟高,是因為我爸得了癌癥,身邊需要人照顧,我就選擇分配到我家所在的鎮,任鎮辦公室秘書,同時跟著分管水利的副鎮長跑跑具體工作。”

我故意詫異道:“那你進步很快呀,才十來年就當上鄉黨委書記了。”

孟大膽也不謙虛了,得意地笑道:“還算可以吧,在我們那批畢業生里,我算是進步最快的。先是在一個鎮當副鎮長,又到另一個鎮當鎮長,前年才來這里當書記。這不最近又要換屆了,我還不知道有什么著落呢。”

這樣話一聊開,就好辦了。接下來,就是如何占據一個制高點進行深入采訪。以我的經驗,有三個方面可供選擇:一是“拉虎皮做大旗”,即亮出權威部門或人物令被采訪對象就范,比如我所在的大眾日報是省級黨報,在一般情況下市級領導是積極配合的,對于孟大膽而言,就不必勞駕市級領導了,因為我在調到大眾日報之前曾任臨清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擺個老譜就行了;二是“拉熟人做助陣”,這也好辦,我三弟徐秋林和孟大膽同任鄉黨委書記;三是“追責激將法”……

于是,我對孟大膽說:“那咱們就談談你繼續進步的事。老弟,你先別緊張啊,我們接到一封涉及你的群眾來信,報社領導就派我先來調查調查。我覺得,若有問題,那就要敢于承擔;若沒問題呢,該澄清還是要澄清。你說呢?”其實,記者外出采訪都是要經過報社領導批準的,在這方面,我沒說假話。

孟大膽聽后,眉頭先是一鎖,然后微松又一鎖,最后就鎖在那兒解不開了。緊接著又是給我沏茶,又是給我點煙,稍停片刻,他猛地一拍桌子,說:“好吧,大哥你問吧,隨便問什么都行,如果有抵觸、有隱瞞,我孟永波就不是共產黨員!問完了我,全鄉32個村你隨便去調查,查出問題我承擔所有責任,該處分就處分,該抓就抓!”

這就好辦了,我單刀直入地問:“你們是不是大張旗鼓地搞了清村賬?”

“是,清村賬是為了搞好農村的工作,不清是不行的,否則整個鄉的基本工作都不能正常運轉了,當時集體上訪的村就占到一半多。在清村賬后,全鄉被判刑的村干部3名,取保候審的6名,給予黨紀政紀處分的9名,接受退賠、罰款處理的42名,其中退賠款總計47萬元。整個算下來,涉及全鄉一半多的村‘兩委’。同時,全鄉清理償還‘村集體欠村民’款72萬元、‘村民欠村集體’款36萬元,以及‘鄉與村集體’債務102萬元。”

雖然事先我從徐秋林那里了解了一些情況,但剛剛聽到如此大的處罰范圍和力度,還是讓我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不過,采訪還要繼續下去,而且不能表現出任何“憐惜”的情緒,否則就很難達到愈加接近真相的目的。

我沉住氣,盡量采用詰問的語氣:“你們清村賬怎么個運作法?”

孟大膽解釋道:“以存在問題的大小、難度為標準,把全鄉分成一二三級村,而且先揀難度最大最硬的下手,由我坐鎮,由副書記帶隊,抽調鄉直干部,成立工作組。駐村后,以‘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為主……”

我故意說:“這不還是老一套的工作方法嗎?”

孟大膽不屑地一笑,說:“你說‘老一套’?那可是經過我黨長期實踐檢驗過的,就是好,關鍵問題是如何予以貫徹落實。有的人就是忘了這個‘老一套’,或者沒有真正貫徹落實到實處,才覺得工作處處有難度,才把好事辦成了壞事。”

“那你們又是怎么具體落實的?”

“如今不是法治社會嗎,所以,我們還請來檢察院的專業財務查賬人員直接介入。說實話,我之前干過副鎮長、鎮長,也參與和主持過查村賬,最頭痛的就是——查不準,一查就串供,弄不好還被反咬一口,最終還是查不清。這次請來檢察院的內行,一查一個準,夠刑事責任的直接帶走;不夠的移交紀委。原來搞這種案子是紀委移交檢察院,這次是檢察院移交紀委。事實清楚,干凈利落!”

我又追問:“在清村賬的過程中,你們是不是有過激行為?”

孟大膽真地有些急了,說:“大哥,你雖然沒干過鄉干部,不過肯定清楚基層的具體情況吧?對了,你也是農民出身,你應該知道農民種點糧食掙點錢不容易吧!如果連農民的東西都貪,那還叫人嗎?不要說這次有檢察院直接介入,在法律程序上有了保障,就算是有過激行為,我個人覺得也應該,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那是他們自作自受!不是已經有人為此告過我的狀了嗎,這次你又來調查了。那好,你就隨便調查,如果查出問題,我就自己背鋪蓋卷到檢察院報到!”

此時的孟大膽,居然紅了眼圈。

作為一名記者,我當然不能僅僅聽他的一面之詞就為之動容。在與他繼續深聊之后,我又轉了幾個村子,明察暗訪一番。因為后文還有更高級別的二次下鄉,詳情再敘。

反正我回到報社后,加緊寫了一篇報道,副題是:村與民清,民與村清,村與鄉清,鄉與村清;主題是:劉莊鄉32個村實現村賬“四清”。主要內容是:為什么要搞清村賬;孟永波如何“大膽”;村賬怎么清;清賬后,建立和完善了怎樣的村級財務管理制度;達到了什么效果等。

3.

就在那篇報道刊發不久,我接到一個來自北京的電話,對方竟然是溫鐵軍,這讓我太意外。不過,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也許有人會問:溫鐵軍是誰?

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在一個頒獎典禮上,曾說過這樣的話:“中國的農民很不容易,我常常覺得,9億農民就像希臘神廟里的柱子,他們托起了大廈。農民很多,但是真正關注農民的人不是很多,替農民說話的人也不是很多。而溫鐵軍就是中國農民的代言人。”

溫鐵軍,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院長,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時任《中國改革》雜志社社長。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就提出“三農”問題的研究思路。迄今,“三農”問題已經列入國策,足以說明其洞察力。他認為:“農民在‘三農’問題中是第一位的。”因此,強調“三農”問題不是“農業、農村、農民”的排序,而是“農民、農村、農業”。并指出,20世紀的農民問題是土地問題,21世紀的農民問題主要是就業問題。他直言“我們中國不是一個農業大國,我們是個農民大國”,而破解“三農”難題,功夫在農外。同時坦陳,有些問題,如農業和農村經濟結構調整、推進農業產業化經營等,則需要“農內”與“農外”功夫雙管齊下,方能奏效。

我曾經看過溫鐵軍的《世紀之交的“三農”問題》、《“三農”問題的認識誤區》、《當“三農”遭遇WTO》、《半個世紀農村制度的變遷》等文章,對他的學識和見解非常佩服。而且他不僅僅是一個坐在書齋里的理論家,曾穿著大褲衩、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偏遠鄉村之間,進行過多年的農村實地調研。

此次,溫鐵軍打來電話,是在看了我的《劉莊鄉32個村實現村賬“四清”》后,邀我到北京相見。

當我如約來到《中國改革》雜志社,穿過樓前匯集的上訪人群,進入辦公室,溫鐵軍熱情地主動介紹在座的兩個人,“這位是李昌平,這位是桂曉奇。”轉而指著我說,“這位就是我說過的山東那匹‘黑馬’徐少林,他寫了不少監督‘三農’方面的稿件,最近我看到他發表的《劉莊鄉32個村實現村賬‘四清’》,很有見地,所以我請他來和我們交流交流。”

對于李昌平和桂曉奇,我也是久仰大名。在此,先一個一個地介紹:

李昌平,在大學做過教授,在基層當過副鎮長、鄉黨委書記,在雜志社干過執行主編;2000年3月上書朱镕基總理,反映“三農”問題;著有《我向總理說實話》、《我向百姓說實話》等書;呼吁“給農民平等國民待遇”;被《南方都市報》等機構評為“2006中國最具行動能力三農人物”。

桂曉奇,曾任《農村發展論叢》的常務副社長、主編職務,編過一本《減輕農民負擔手冊》,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震動。

此時,溫鐵軍已將二人收到帳下,桂曉奇出任《中國改革》、《改革內參》的總編輯;李昌平任副總編輯。

說實話,我們四人個個都是大嘴叉子,一個比一個能講,主要是圍繞“三農”,你講一段,我講一段,講來講去就不謀而合地講到農村財務這個話題上來。

農村的問題啥重要?我說,都重要。重中之重是哪個問題?當然是財務!為啥說農村財務很重要?一是隨著村民自治的全面推進,農民和鄉村干部對如何更好地管理好村級財務,多了不少的關心和疑慮;二是農民上訪告狀大多是財務問題,在一些地方甚至成為社會不安定因素;三是“村賬鄉管”、“委托代管”的做法,違背了絕大多數農民的心愿,也與我國實行的村民自治背道而馳,名義上是“改革”、“創新”,實際上是剝奪了農民對村級財務的管理權,不僅不宜提倡、推廣,而且要堅決予以制止、糾正,最多以此作為一種過渡措施。我們常說“親兄弟明算賬”,不僅要算賬目,還要算財權,如果不明算,不出問題才怪呢。

我們一致認為,村級財務管理中長期存在一些痼疾,如財務不公開,白條入賬,村干部隨意花錢、以權謀私、貪污腐敗等。這些問題并不是今天才出現,僅說建國后,我黨在歷史上就曾屢次開展涉及“財務”問題的運動,如“三反五反”、“四清”等,進而持續不斷地對干部進行的相關教育。

【注1:“三反五反”是指建國初期開展的三反運動和五反運動。前者為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后者為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

【注2:“四清”是指在1963年至1966年開展的“四清運動”,即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

客觀地說,村級財務管理中出現問題,原因是多方面的,具體到每個村可能都不一樣,但其中具有一個帶有普遍性的現象或者說根本原因,那就是缺乏群眾參與以及有效監督,沒有很好地按照村民自治的要求,執行村級財務管理的各項制度,致使相關規定及制度成了墻上的擺設。

最后,溫鐵軍決定,針對“清村賬”問題,讓李昌平和我赴山東省聊城地區的劉莊鄉搞一次調研。

接下來,我們四人共進午餐,桂曉奇和我喝了不少酒,溫鐵軍和李昌平滴酒未沾,他倆自稱不勝酒力。

4.

這種調研活動顯然會遇到來自“官方”某些人的阻力,或者叫“笑臉相待、消極應對”,因為不論調研結論的好壞,均會對他們的工作“不利”——若結論是好的,那么就需要總結經驗、大力推廣,就會打破“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明哲保身”的現狀,就要積極帶頭到基層落實工作;若結論是壞的,那么隨之而來的就是總結教訓、追查責任,有人就有可能烏紗帽落地。

況且,調研活動與新聞采訪還是有一些區別的,后者因篇幅有限,可以僅就某個問題進行采訪報道就行了,即便是做些官樣文章也無傷大雅;前者則需要全面透視某一問題或現象,注重透過現象看本質,注重用數據說話,注重來自最基層的聲音,即“田野調查”。如果有“官方”陪同或引導,難免會出現“失真”的情況。

最終,李昌平和我決定先直接進村走訪群眾。

我們先來到一個曾經出過嚴重問題的村,主要采訪了現任村支書兼村委會主任。他了解了我們的來意后,第一句話就是:“真是到了不治不行的程度!”據他介紹,這是個只有388口人、745畝耕地的小村,從1992年到1999年的四任村干部就不明不白地花掉村里100多萬元錢。在1995年和1996年,紀檢委先后來村查過兩次賬,都無功而返;在1998年,村民代表還自行查過一次賬,最終也是不了了之。主要是紀檢委來的人和村民代表都不懂賬,查不到點子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被說情風、保護傘鬧的,一到節骨眼上,如果沒有一個鐵面無私的人做主,鄉里鄉親的誰也不會太梗著脖子出頭了。

在隨后的一系列采訪中,我們發現一個源頭:1992年京九鐵路動工到劉莊鄉,全鄉被占用耕地1100畝,加上出售土方的收入,沿線各村獲得現金近1000萬元。收入最多的村有160余萬元,最少的也在50萬元以上。村集體一下子有了這么多錢,簡直是天上掉下來一個大餡餅。可是,相應的措施和制度,比如“怎么管”、“怎么用”卻沒有跟上,不到5年時間,這些錢基本被花光了。看著奔騰在自己土地上的列車,農民的血也在奔騰,“錢怎么花了?還我們一個明白!”就成了劉莊鄉廣大群眾的共同心聲。由此,上訪事件接連不斷;也由此村班子癱瘓了。

據一位老資格的縣宣傳部的干部介紹,上世紀90年代初的劉莊鄉,可是個工作基礎很好的地方,那里的農民好得很,只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走下坡路,主要問題就是出在村財務管理混亂上,導致人心混亂,干群關系惡化。

其實,這種“錢多了反而不會管不會花”的現象,在廣大農村地區比較普遍,尤其是在改革開放后越來越富裕的農村地區。而且,以后無論怎樣深化改革,“讓農民越來越富裕”勢必是唯一的中心點,比如2006年實行的全面“取消農業稅”,就是一項直接惠及全國農民的好政策。不過,農村地區的“財務賬”不會也不能被取消,反而會因愈加富裕而亟需在管理上愈加改進與完善,包括與之相輔相成的“土地事”、“選村官”等問題。

事實也是如此,我們在另一個村調研采訪時得知,上一任村支書因將村公款分別“借給”鄉黨委書記的愛人、鄉人大主任、鄉派出所所長,共計8500元,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顯然,村財務賬也會波及到“上級領導”,這不僅會為管理和查辦帶來難度,而且令支配村財務的“一支筆”變得有恃無恐。比如,在孟大膽啟動的查賬過程中,發現某村的村干部用鐵路款支付了全村的電費,卻仍從村民身上重復收繳,然后私分了;給村民代買的地膜實際是1.5萬元,下賬時卻成了3萬元。有的村在涵洞改道時,上級撥款2萬元,沒入賬就被村干部私分了;將一口磚井上報成機井,就變相貪下4000多元。有的村在建設中心小學時,實際用了10萬元,卻上報成15萬元……借用一名村民的話就是:這簡直是明搶啊!

在此之前,并不是沒有查過賬,也并不是沒有處理過相關村干部。對此,一名村干部說:“原來紀檢委、檢察院也查過,不過都是就事論事,群眾反映啥就查啥,還查不到點子上,而且一找熟人托關系,絕大部分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久而久之,村財務就愈加呈現出“不入賬、不審批、不公開、亂花錢”的現象,最終導致“干部貪了,班子癱了,民心散了,矛盾多了,不治不行了”。

相比之下,孟大膽主導的這次清查比較徹底,而且邀請了檢察院的“查賬專家”參與,清查范圍涉及八年時間、四屆村干部,不論是否在任都要查!

事后,有村干部這樣進行描述:檢察院專門的查賬員來了后,先“關大門”,再一筆一筆查收入、查支出。外行人不用查,看著那一堆堆的賬本都會暈,可人家一眼就能看出問題來。比如,有一筆處理道路障礙物的賬,當時確實有筆貸款,而且村里已經還了,可后來又多出一筆還貸款,等于是先后還了兩次貸款。查出來后,那個做假賬的村干部不得不退賠了2萬多元。為查清鐵路補貼款,工作組還專門派人到鐵路部門去查,一筆也不馬虎,從濟南到兗州又到東北,查回來再和村里的賬核對。包括小賣部、飯館以及村干部可能去消費的所有地方都查了,直到徹底查清為止。

據一名參加工作組的同志說,對于查賬結果有三個“想不到”:想不到村干部的膽子會這么大;想不到村里的財務賬會這么亂;想不到犯錯誤的干部會這么多。

事后統計,在全鄉32個村中,有17個村存在重大問題;有的村12名干部個個有問題;其中,有一名村支書為此被判處4年有期徒刑。

5.

當初采訪孟大膽時,連他自己也承認:“當時真是冒著好大的風險,不清查,工作已經無法開展;清查吧,肯定會得罪人,搞不好還會弄個身敗名裂。最后,我打定主意,咱也不圖升官,只圖干事,只要把村賬弄清楚就行了。”

隨后,他發動起全鄉的所有脫產干部,組織了3個工作組,每個工作組由一名黨委副書記帶隊,成員由紀檢、審計、經管、財會人員組成;每個村再由村民直選出若干村民代表,組成查賬監督小組。

整體部署為:將全鄉各村分成三大片,同時進行摸查,再根據問題的易難程度,排出一、二、三類問題村。從易到難,先解決一般問題,然后再一個個地解決老大難問題。查出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

工作步驟為:先由各村的村民代表和村查賬監督小組自查;再由鄉工作組在村民代表和查賬監督小組的監督下細查;最后將有問題的相關人員移交檢察院進行立案查處。

具體原則和內容為:“清理收入,清理支出,清理集體資產,清理債權債務”,以及“賬賬相符,賬據相符,賬實相符,據實相符”,全面開展“村民跟村里清,村里跟村民清,鎮里跟村里清,村里跟鎮里清”工作。

師出必須有名。孟大膽明確提出了“還干部一個清白,給群眾一個明白”的口號。確實,村財務牽動著每位村民最敏感的神經,只要它亂了,干群關系就必然會緊張,工作就必然無法開展。治亂先治賬,只有下功夫把村賬搞好,干部清白了,群眾明白了,一切矛盾就能迎刃而解了。

當然,在具體工作中,也發生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有一個出了問題的村支書,竟然到鄉黨委大院指名道姓地大罵主要領導;有的甚至帶著全家到鎮鄉主要領導家里鬧事。這種破罐子破摔鬧事的,占到了問題村干部的25%。更多的則是采取送錢、送物、請吃喝的辦法,占80%之多,有的竟然把貪污的錢拿出來行賄,有的甚至說情說到了省里的某位領導那里,意圖減輕乃至逃避被處理。

對此,孟大膽的回答只有一句話:絕不手軟。而且,在工作組成員中還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是找人說情的,一律加重處理!

拍手稱快的當然是廣大的村民,一位老農說:“對壞干部手軟,就是對百姓不負責。只有下狠心查處貪官,才得民心。”一些有正義感的干部也表示,孟大膽是個干實事的人,沒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搞形象工程上,而是扎扎實實地從農村最棘手的問題抓起。

我們還先后采訪了幾名受處理的村干部,他們普遍認為:應該受到處理,不過覺著有點重。這也不僅僅是在與以前類似的事情相比,有一位村支書在被采訪時,曾說過這樣的話:“花錢的時候順風順水,等出了事后,村支書就埋怨村主任和會計,說你為啥不把好關,管好賬?村主任和會計就反過來指責村支書,誰敢不聽你的,你讓我怎么辦我只能這么辦,出事了你怨我,我怨誰呀?結果都是一肚子的委屈。”

顯然,村財務管理不規范才是真正的“病根”。請注意,這里說的是“管理不規范”,而不是說“管理制度不規范”。其實,如果僅看墻上的制度,那是非常規范的,甚至可以與國際接軌了,關鍵就在于執行過程中的管理,包括運行和監管機制。

事實上,孟大膽在清查了村財務、重建了村班子之后,明確提出“明晰財權,專家理財;定項限額,預算支出;例會辦公,群眾唱票;定期審計,財務公開”的管理思路,由此,著力建立起一整套加強村財務的運行和監管機制。

首先,創新地實施“逐漸實現村會計職業化”措施。村會計必須由持有會計證的人員擔任,并按照《會計法》等法律法規實行管理。也就是說,要依法管理會計人員,違法必究。

其次,改變村支書“一支筆”審批的以黨代政的做法,實施法人審批制度。也就是說,所有財務單據手續等要由村法人代表即村委會主任進行審批。而村主任的相關審批工作,要以《公司法》里的財務管理條文作為法律依據,并依此承擔相關法律責任。

第三,村黨支部要起到應有的監督作用。村主任審批的所有財務手續都要經村黨支部審核,否則不得執行。

第四,村民大會主要落實群眾監督工作。

第五,各村必須在銀行建立賬戶,并且設立統一的會計站,做到出納、開支筆筆有據可查。

在以上管理機制之下,具體流程是:每月的開支必須嚴格執行村民大會確定的定項限額預算方案;每月底村出納將當月由村主任初審、村黨支部審核、村民主理財小組成員唱票終審的支出記賬憑證,送到會計站報賬做賬,然后才能到銀行領取下月定項限額開支的現金;每月初,鄉財經領導小組對全鄉上月的村財務進行審計,然后將審計結果通報全鄉,并對審計出的問題進行公開處理。

對此,一名現任村支書頗有感觸地說:“要是早像現在這樣管就好了,現在村里嚴格按照預算開支,每月也就1000多元,只是原來的十分之一。”一名現任村主任說:“現在的村官都不敢多花一分錢了。如果自己村的開支比別的村多,即使是合理的,也擔心群眾有意見,擔心換屆的時候不給自己投票。”

6.

我和李昌平在調研之后,分別寫了文章。他的標題是《“小四清”有大學問》,文中除了列舉相關調研內容外,還進行了深度反思。現部分摘錄如下:

農村的不穩定最大的原因是農村財務的混亂,對這個判斷,相信絕大多數做農村工作的人都會同意。要把一個混亂的村子的班子建起來,人心理順并凝聚起來,必須從清理整頓村級財務著手,對這個經驗之談,相信絕大多數做農村工作的人也會認同。

為什么“小四清”在農村工作中如此重要呢?

第一,清晰的農村財務關系是維系村級社區干部與群眾、個人與集體良好關系的必要條件。農村小規模的農戶生產更需要村集體提供公共服務,如抗旱排澇、道路建設等,如果農民出資得不到合理使用,公共服務就會大打折扣,直接影響農民生產生活。反過來,如果公共服務受到影響,農民對村集體的認同就會散失,村集體的組織功能就會散失,這樣必然導致農村干部與群眾、個人與集體的對立。

第二,透明的農村財務關系是農民檢驗干部的一個窗口。在農民的眼里,干部好不好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干部在經濟上是否過硬。經濟上把自己口袋的錢和集體口袋的錢分得清清白白的干部,農民就認他是好干部,農民就會聽這樣的干部的話,跟著這樣的干部干。

第三,財務上能不能還農民一個明白,是農民檢驗黨和政府是不是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重要標準。當一個村子亂得不可收拾了,大多是村干部經濟上不干凈,導致干群關系緊張。要想重拾民心,無論上級派多大的官到村里去,都必須對過去的干部經濟問題查清楚,給農民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否則,農民就會認為官官相護,認為上級黨和政府是不可靠或是靠不住的,這樣只會使農村的混亂局面更加混亂。

最后,需要補記一下:孟大膽在那次清村賬的過程中沒有受賄,事后也沒有受賄。當時的班子換屆,他沒能去縣財政局、勞動局、建設局、土地局乃至民政局,甚至被“降格”使用,到縣水利局的排灌處任職。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這個曾不愿留在省水利廳的水利學院畢業生,算是專業對口了。之后,他才“榮升”為縣水利局副局長。此時,全國的農村財務管理機制已經越來越規范化,他的當年勇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如果農民不是實際意義上的土地主人,土地糾紛和矛盾就不會消除,穩定就不可能實現。

第二章 李家村的土地糾紛

1.

我的電話24小時開機,這不僅是報社的要求,也是我形成的工作習慣。

妻子有時會埋怨幾句:“就你能干,報社又不報銷通訊費,干嗎下班了還開機?”

我就用半開玩笑的話搪塞她:“咱吃的就是這碗飯,如果干不好把飯碗丟了,想多花點電話費還沒地方花去呢。”

話音未落電話鈴就響了。對方是個女士,聲音還挺有磁性的,第一感覺是遇上了個能說會道的場面人。她直接就問:“你是徐少林記者嗎?”當我回答“是”后,她的聲音明顯激動起來,“俺要替鄉親們給你反映個問題,行嗎?”

我故意舉起電話讓妻子聽了聽,目的是怕她把問題想歪了,然后沖著電話說:“你替鄉親們反映?你能說清楚嗎?”

“就是鄉親們怕嘴笨說不清楚,我呢,上過幾年學,相對會說點兒。再說了,都是鄉里鄉親的哪能不幫忙呢。”

“那就請說吧。”

原來,李家村有一塊90畝耕地,作為村里自留的經濟田。那時候,還實行著“兩田制”,即農民承包的叫口糧田,村集體的叫經濟田,后來“兩田制”被國家叫停,但村集體仍留有一定比例的機動地。1997年,村里以競標的方式發包,李永建等四戶村民承包了其中的42畝。合同規定:村委會負責提供水利條件。1999年遭遇大旱,村委會盡了很大力進行修井和打井,仍未打出水。后經有關部門鑒定認為,李永建等村民的承包地因未能澆上水,玉米減產百分之七十。

為此,李永建等要求村委會賠償欠收損失,進而要求緩繳下年度的承包費,村委會均不同意。李永建等便將村委會告上法庭,村委會隨即以李永建等未如期預繳下年度承包費為由,表示要收回承包地,直至將旋耕機開到田頭,限李永建等在40分鐘內繳上承包費,否則將強行翻鏟麥苗。當地法院接到村民電話后,當即通知村委會停止翻鏟麥苗行為,緊接著下達書面通知:“此案沒有終結,原、被告都不能改變合同現狀,如任何一方改變合同現狀,將追究法律責任并賠償經濟損失。”但仍有22畝麥苗田被翻鏟,12畝耕好待種田被壓平。事后,村主任辯稱,收到法院電話通知時,已將麥田翻鏟完畢。

不久,在同一塊耕地上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村民李守義承包了12.4畝耕地,所種玉米也大幅欠收,不過并沒有因此起訴村委會。“插曲”發生在李永建等村民狀告村委會違約一案上,李守義之妻作為證人提供了有利于原告的證詞,并被法庭采納。隨后,村委會也以李守義沒繳承包費為由,將其承包的6畝麥苗、2畝菜地鏟掉,并將已長出很高麥苗的3畝麥種田轉發包給別人(日后被新承包者收麥)。李守義遂另案將村委會告上法庭。

1999年12月10日,對李永建等狀告村委會違約一案,當地法院做出一審判決:認定李永建等四戶玉米地減產原因,為村委會未履行提供水澆條件義務所致,判定村委會賠償原告玉米減產損失共計9980元,賠償原告被毀麥地等損失12525元;村委會和村民之間的土地承包合同繼續履行;不支持村民緩繳承包費的請求。村委會對一審判決表示不服,遂向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2000年5月18日,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后認為,原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證據充分,適用法律正確,并做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關鍵就在于終審判決之后,村委會不僅拒不執行,有關人員還因此與村民發生了肢體沖突……才有了這個名叫王麗芳的大嫂給我打電話的事情。

其實,土地糾紛堪稱農村地區最普遍也是最棘手的問題,如果說農村財務問題是產生干群矛盾、社會矛盾的主要導火索,那么土地糾紛問題就相當于一枚隨時會被引爆的炸彈,畢竟土地是農民的天,不管種與不種,仍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后底線。僅說當時,有關土地糾紛的投訴幾乎天天都有,根本應付不過來,說不煩那是假的。

于是,我半是安撫、半是敷衍對王麗芳說:“這樣吧,你先把有關材料寄給我,好不好?比如,你們的訴狀和法院的判決書什么的。等我看了,再給領導匯報一下,然后再告訴你怎么辦,好不好?”

誰承想,王麗芳竟然說:“這些材料我們都帶著呢。我們馬上就到濟南了,先找你反映情況,然后就到省政府靜坐去。”

我一聽這話就有點緊張起來,馬上說:“那好,我等著你們。如果你們要到省府靜坐,那就別來找我了。”

對方提高了嗓門:“我們就是要先見你,然后再決定是不是去省政府。”

果然是一個精明且爽快的厲害女子。我匆匆吃了飯,也沒敢睡午覺,就跑到辦公室等著去了。

2.

大眾報業集團在2000年搬進新址——地處濼源大街的新聞大廈時,專門在附樓設置了接訪處。每天,《大眾日報》以及集團旗下的《農村大眾》、《齊魯晚報》、《生活日報》會派專人在此值班。那幾年,來上訪的人員很多,后來漸漸少了,接訪處就搬到新聞大廈一樓的一個套間;再后來,那個里間屋變成了報社后勤部門的收費處,外間屋仍然用來接訪;再后來,整個接訪處就沒了。如果有上訪人員,會由門衛通知報社的相關部門或人,然后到會客室或辦公室進行接訪。

面前的王麗芳身穿大紅運動裝,圓鼓鼓的臉,身體也是圓鼓鼓的,壯得像個漢子。她把兩只袖子擼起來,揮動著胳膊說話,聲音洪亮。和她一起來的還有3個男人,他們只是聽她呱啦呱啦地說卻很少說話,她說一陣子就會問其中的一個:“你說是這樣吧?”被問的那個只是連連點頭回答:“是,就是。”

和我一起接訪的還有我的部主任陳中華。

陳中華在2011年被中宣部授予“當代好記者”稱號,是我心中最佩服的記者之一。他的作風務實,思想解放,敢為百姓說話,而且文采非常棒。他曾是新華社記者、《作家報》副總編,還是國家一級作家。此時,他正著手進行一組“農村土地承包問題調查”選題。在這方面,他應該算是專家中的專家了。

可是,在此次接訪中我們發生了不同意見。

我認為上訪者既提供了訴狀,也提供了法院判決書,有這兩樣東西我們就可以做新聞了。我說:“按法院的判決書說就是了,公開見報形成輿論監督態勢,再盯著地方黨委政府怎么處理和法院怎么執行,這樣就能做成系列追蹤報道,不僅穩妥,不易出現失誤,還能產生轟動效應。”

陳中華則認為必須進行實地采訪,在調查多方情況、核實新聞事實之后,再進行報道。

在如何做新聞的問題上,一個記者有一個記者的特點,一個記者有一個記者的作法,當然,一個記者也會有一個記者的門道。我和陳中華就有些不一樣,在這方面不是誰對誰錯、誰高誰低的問題。因為,從業務上講,只看誰能寫出好稿來。若從采訪作風來看,你靠腳尋訪,磨破鞋底,不一定能訪到真東西;他靠嘴采訪,幾個電話,說不定稿件就能獲大獎。再比如,同樣是去面對面訪談,他能問出真東西,你也許連素材都搜集不全。這里面除了采訪技巧和經驗外,有時還與記者在某一環境面對某一類人所表現出的天然親和力有關。

從某種意義上講,陳中華更像是記者中的文人,憑的是思維縝密,強調的是由多方驗證的事實,每篇稿件都是奔著深度而去。我呢,算是記者中的“山藥蛋派”,靠的是實踐經驗,講究的是實際效果,每篇稿件都在追求威懾力和轟動效應。

因此,我說:“電話采訪核實就行了,比如先問法院有沒有這個判決,以及為什么沒能執行?再問村支書或村主任有沒有這件事,以及對此事有什么話要說?”

這樣做不是不負責任。首先,已經有法院判決書等作為依據,做新聞不會出問題;其次,現在通訊工具如此發達,沒必要什么事都要面對面。況且,這種新聞越早刊登出來越好,否則很容易被“滅火”,那么前期的辛苦工作就白白浪費了。而且,在初期采訪時,不論是原告還是被告,要么會回避采訪——記者白跑冤枉路;要么會極力強調對自己有利的方面——記者不得不先安撫對方的情緒。如果把已經落實的素材先刊登出去,那么在進行追蹤報道時,不僅以前回避采訪的人會走出來為自己辯白,而且原告、被告以及準備“滅火”的人均會小心從事了。如此一來,后續的采訪報道工作就會相對容易一些。

陳中華依然不同意我說的辦法,他要親自帶著我進行實地調查。他有他的人生哲學,他有他的職業道德,他有他解決問題的辦法,作為他的兵,我服從就是了,畢竟他比我老成,比我業務能力強。

就這樣,我和陳中華乘長途客車直奔淄博地區的李家村。

當我們來到李家村所在的鄉時,我就要給鄉黨委宣傳部門打電話。

其實我知道在面對監督性質的采訪要求時,宣傳部門往往會以“滅火器”的形式出現。不過,這個案子就不同了,因為法院已經做出宣判,而是村委會拒不執行。不論從哪個層面來講,鄉委、鄉政府包括其屬下的宣傳部都應支持法院的判決,而且更樂于以新聞監督的形式支持法院的判決,進而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否則,若拒不執行法院判決形成了氣候,他們也沒法在下面開展工作了。即便是法院判錯了,若由新聞監督予以扭轉,他們同樣可以有更大的周轉空間。

再說了,記者因采訪被打、被抓也不是偶發事件了。就在我動手寫這部書的時候,我們報業集團的一名記者到某市調查采訪強征農民土地一事時,被當地公安強行扣留了。在新聞采訪工作上,雖然我可以做到“天不怕,地不怕”,但也不能故意往槍口上撞啊,畢竟有當地官方保駕護航心里會踏實許多。

對此,陳中華又提出不意見,對我說:“虧你想得出,如果宣傳部門陪著咱們下去,被告以為是來‘官大一級壓死人’的,而原告以為‘官官肯定相護’,導致一方頂牛、一方不敢說話,怎么辦?你跟我出來采訪就聽我的,一切責任我負。”

我只得問:“那你說怎么辦?”

陳中華說:“咱們可以暗訪,還可以打草不驚蛇嘛。也就是不論采訪到誰,都說是來了解情況的,來聽意見的。比如到了村委會,就說‘主要是來問問你們對法院的判決有啥意見,對于村民反映的問題有啥解釋’。這樣,一般不會引起對方的注意,還會主動給咱們訴一訴‘委屈’。”

“那好,我聽你的。”我出于平時對陳中華的敬佩和信任,不再跟他較真。

3.

到李家村已經沒有公交車路線了,我們只得租了一輛農用三輪車,一路“嘣嘣”著就進了村。

需要說明的是,至我們進村采訪的這一天,相關終審判決已經下達十個多月,村委會對判決書所標定的各項法律義務均未履行,也未受到司法部門的強制執行。

我和陳中華先來到那塊發生糾紛的耕地,只見滿目雜草,還到處散落著玉米秸。村民看到有陌生人,陸續聚集過來,王麗芳和那3個跟她去過濟南的村民也來了,又是感激地給我們道辛苦,又是連連地給旁邊的人說:“他們是記者,是來調查問題的記者。”于是,村民們把我們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反映情況。

據村民們稱,村委會將李永建等的麥苗鏟壓后,一直撂荒到第二年春天。此時,正值村委會上訴到上一級法院還未宣判階段,卻要將這片承包地重新發包給別人,李永建等人聞訊趕到田間,與正在丈量土地的村委會成員發生了肢體沖突,李永建受了傷,村委會成員也有掛彩的,致使此次發包暫時停止。然而,在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下達半個月后,村委會不僅不予執行,而且再次對這片承包地重新發包,為了順利進行,甚至強行將李永建等人帶離了現場,由此進一步激化了矛盾。新承包人種植了一季玉米后,幾十畝耕地又被撂荒至今。至于再度撂荒的原因,有村民說是官司的事情鬧大了,沒人再敢承包這片耕地。

幾經輾轉,我們找到了村主任的家。村主任有40歲左右,接人待物還是挺客氣的。在做了自我介紹后,他開始心平氣和地和我們交流,而且一一作答。

提問在一步步地深入。關于那塊耕地被撂荒的問題,他的解釋是,村里準備用那幾十畝地種法國梧桐樹,只是還未種罷了。當我們問如何理解法院的判決書時,他有點帶情緒地說,無論法院怎么判,他們不繳承包費,村委會就不讓他們種,就是法院把我們抓起來也是不讓種,哪有不繳承包費白種地的事?當我們說到法院判決要求村委會賠償村民時,他說,村委會沒錢賠,他們不繳承包費哪來的錢?再說我們也不應該賠,就是不賠,隨他的便,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們說,那可是中院的終審判決,即使想不通,也應該先服從判決。他說,它終審判了我們該不服還是不服,我們要繼續呼吁。

從村委會主任家里出來,陳中華決定到幾十里外的縣法院去采訪辦案法官。可是我們租用的三輪車已經走了。就在我們一籌莫展東張西望時,王麗芳開著一輛農用三輪車現身了,爽快地說:“上車吧,上哪兒我拉你們去。”

聽說我們要去找法官,王麗芳表示她有那法官的電話。我又提出既然有判決書了,那么打個電話核實一下就行了,但陳中華仍堅持要面對面采訪。沒二話了,王麗芳開著農用三輪車一路“嘣嘣”著趕到縣法院,正是人家午飯休息時間。王麗芳便提出請我們吃飯,還說要好好謝謝我們。陳中華堅決不同意,緊接著就是一番拉拉扯扯地爭執。處理這種事還是我在行,出面打圓場道:“不管誰請誰,反正咱得吃飯呀,要是AA制那就不好看了。這樣吧,這頓飯我來做東。”

吃過飯,我們就坐在法院院外的一棵梧桐樹下等,好不容易等到上班時間,進去一問,那法官出去辦案了。我們問什么時能回來?那法官的同事說:“下午能回來,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有事你們在電話上先說說?”陳中華說:“不用了,我們在這兒等吧。”

一直等到快下班的時間,那法官才回來。我們向他了解了一些基本情況后,才問判決已經十個多月了,為什么沒有執行?這位法官表示,一定要執行的,法院已向村委會發了兩次傳票,只是沒有找到村委會負責人,我們也在考慮進行強制執行。

聽了這樣的回答我很欣慰,不過我對“沒有找到村委會負責人”提出異議,并表示我們在今天上午就找到了村主任。那法官一下來了情緒,瞪起眼對我說:“你這是怎么說話呢?不相信我?我們既然判了就要執行。再說了,執行問題是執行局的事,要走相關程序。”隨即,他又緩和下口氣說,“有些具體問題你們記者可能不清楚,有時候法院判是判了,不過執行局執行起來不一定積極,除了鄉里鄉親的強制性執行起來難之外,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經費緊張問題。執行一個案子要出車出人,而上面給的經費十分有限……”

這就是面對面采訪的“好處”,正式采訪有時很容易轉化成聊天,被采訪對象就會“借機”訴一訴苦,發發牢騷,或者聊一些采訪提綱之外的事情。而這些“聊天”的內容往往就是癥結的根本,如果是在電話中,就很難聊到這些。其實,我明白這個道理,而與陳中華的分歧主要是在步驟問題上,即針對這個具體的新聞事件,是先報道再面對面,還是先面對面再報道。當然,他是領導就要聽他的,反正我們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一致的。

王麗芳又開起農用三輪車“嘣嘣”著把我們送往鄉政府,不過在離鄉政府很遠的地方就停下車,她對我們說:“我就不進去了,鄉政府的人都認識我,讓他們看見了不好。”接著,又小聲說,“鄉里一直給我做工作,想讓我當村婦女主任,還動員我參加村委會競選,我都沒同意,家里喂著20多頭奶牛,上有老下有小的忙不過來。再說,我也不愿意摻和村里的事。”

“那好吧。”我抱拳謝過,隨后跟著陳中華向鄉政府走去。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副鄉長,她自報姓名叫陳文,挺開朗的一個女干部,長得有點像電影《山楂樹之戀》的女主角靜秋。談起這個案子,她直截了當地說:“我就是駐那個村的包村干部,說實話,都是村里不會做工作造成的,當初村委會與村民因玉米大幅減產有了糾紛時,村干部若能多做村民的思想工作,也許問題不至于像后來這么僵。我認為,村委會強行鏟除村民的麥苗是嚴重的違法行為。”

正說到這兒,鎮黨委副書記走進辦公室,他說是聽說記者來了,特意過來接待的,然后客套道:“書記、鎮長都到縣里開會去了,晚上能趕回來,到時專門接待你們。”接著,一臉不滿地說,“你看這事鬧得有點太離譜了,現在李家村村委會不僅要堅決履行法院的判決,還要從中吸取教訓,當村官一定要依法行使職權。”

鄉里的態度確實不錯,起碼是表態表得不錯。事實已經調查清了,我們當然不會接受鄉領導的招待。王麗芳又把我們送到308國道,攔了輛長途汽車回濟南,此時夜幕已經降臨。

這稿子可以寫了吧?

不行!陳中華提出要去采訪省農業廳和省高級人民法院,要做就把這個報道做出權威性來!

好,是個好主意!

當然,我的這個感嘆是在按照陳中華的計劃進行采訪之后。

省農業廳經管處負責人針對我們的調查表示:中央和省里為切實減輕農民負擔,多次重申納入糧田的土地承包不能“先繳錢,后種地”,也就是說,承包費不能預繳,而且是每年繳一次,最好兩季分別繳一次。這個村讓農民預繳承包費的做法是錯誤的。村委會另一個嚴重錯誤是違約。起初是未提供水利條件造成村民的玉米幾近絕產,以后是訴訟期間強行鏟除村民的麥苗,最后是法院終審完畢,判令村委會和村民繼續履行原土地承包合同,村委會反而強行收回承包人的土地,另行發包。最后,他著重表示,法院的判決內容和中央及省關于農村土地承包延包的精神,以及一系列具體政策條文的規定完全一致。

有了省農業廳的態度,就等于有了省里的態度,因為就此問題,他們的意見應該是省里最權威的。而法律問題哪里最權威呢?當然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采訪省高院經過了一點波折,不過,最終還是找到了省高院執行局負責人。

針對李家村村委會拒不履行法院終審判決問題,這位執行局長說,依照國家法律,作為敗訴方的村委會應當堅決履行;若村委會仍不服,可以申請再審,但申請期間不影響法院判決的執行。他還說,關于執行程序,法律有明確規定,兩次下傳票傳喚不到庭者,屬于“拒傳”,對此,法律也有明文規定的處罰措施。這位局長還就這起案件談了自己的認識:我省是一個農業大省,作為農村最基層組織村委會的負責人,首先應該學法、懂法、守法,還要維護法律,向村民宣傳法律。如果村官本身不懂法,甚至還抗法,那就會起到惡劣的示范作用,以致給政府形象抹黑。

調查采訪結束后,陳中華和我一起向總編輯做了詳細匯報,總編輯除了表揚我們的扎實作風、認真態度外,決定搞追蹤報道。

我們很快寫出3篇稿件,均是由陳中華執筆,我主要負責寫后續報道。稿件遞上去,總編寫下批示:發頭版頭條,一天一篇。

3篇稿件的欄頭是:李家村土地糾紛案調查。標題分別是:《村民告了村官的狀,村官鏟了村民的麥》;《輸了官司愣不服,村官一味不履行》;《判決要履行,教訓要記取》。

稿件發了,效果怎么樣呢?

4.

陳中華和我這么搞報道,不能不說搞得很扎實,也實在。不過,我心里一直敲小鼓,因為幫農民討公道、發稿件只是一個方面,如果發了稿件而問題得不到解決,甚至激化了矛盾,那就是費力不討好了。

半個月后我們終于聽到了回饋:當地法院執行局到李家村進行強制執行,可是沒有找到被執行人村主任,只得無功而返。

即便如此,王麗芳打電話給我說,法院來強制執行在村里引起很大反響,而且來執行的法官親口表示,一定要維護法律的尊嚴,盡快將被執行人找到并強制執行。緊接著,王麗芳說要帶著村民來濟南感謝我們,向報社送錦旗。按照以往的經驗,我一再表示不要急,等有了結果再說。

可是,這一等就等了兩個多月,王麗芳帶著當初來過的那3個村民找到我和陳中華,并不是來表示感謝的,而是求援,因為那個終審判決依然沒有被執行。

隨即我和陳中華向總編作了匯報,討論的結果是:作為媒體,該做的可以說已經都做了,至于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只能感到很無奈……隨后,我單獨給王麗芳談,總之是一句話:“等過段時間,我和中華再想想辦法。”看著他們黯然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又過了半個月,仍然沒有結果。我就向陳中華提出再寫些東西怎么樣,他表示同意,并和我研究決定寫兩篇采訪手記,以言論形式分析研討這個案子,哪怕對李家村一案起不到作用,也算是我們對相關村民的一種安慰。

現將這兩篇發表于十余年前的采訪手記摘錄于此,因為后文另有相關記述:

第一篇:《“父母官”如果有作為,農民討公道不會難》

說起這起土地糾紛案,案情并不復雜:幾戶農民承包了村里的經濟田,承包期為五年,在承包到三年時,由于按合同規定該由村里負責的機井出了毛病,趕上天旱沒及時澆上水,致使玉米幾乎絕產,農民要求村里賠償損失,對承包費進行減或免,村里不同意,還要求預繳下年度的承包費。為此農民在多次找縣、鄉政府解決不了的情況下,向法院提起訴訟,一審農民勝訴了,村里不服;二審農民又勝訴了,法院進入執行階段。從去年5月到現在,一年多的時間就是執行不了。

本來并不復雜的問題,本來誰對誰錯都很清楚的問題,為什么就這么難解決呢?

“俺們不愿意打官司,一個村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再說大家大都沾親帶故。”原告之一不止一次地對記者說這樣的話,“當初,只不過就是個如何執行合同的問題,我們想讓村里減免承包費,減多少,免多少可以商量,雖然村里態度挺硬,其實再硬也有緩和的余地。”她認為,如果鄉里的領導做做工作,從中間費費心,村里不可能不聽。她說,他們多次向鄉里反映情況,能找到的領導幾乎都找了,起初鄉里的態度是支持“村兩委”的工作,理由是村委會是村民直選的,實行村民自治,《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鄉政府對村委會的工作是“指導、支持和幫助”,村委會對鄉政府是“協助”開展工作。有這方面的規定不假,但這規定也沒有要誰不作為呀?法律規定和政府開展的正常的行政工作并不矛盾,解決土地承包合同中出現的問題是鄉政府職責內的事,這與干擾村民自治是兩碼事,不能借此而推卸責任。

據了解,這幾戶農民在起訴之前曾多次到縣里鄉上找領導解決問題,鄉里接受記者采訪的兩位黨政領導也證實農民確實找了不少次,這兩位領導說他們也都同情農民的境況,也曾多次到村里做工作,只是村里不聽話,讓農民上法院的主意還是其中一位領導出的。問其為啥出這個主意,他回答說,依法行政嘛,如果你認為村里違法了就到法院去告,有理到法庭上說。

在采訪中記者明顯感覺到,村民并不愿意打官司,一原告說:“要是鄉里能給解決誰愿打這官司,又花錢,又耽誤事。”記者問,鄉里能解決得了嗎?被采訪對象包括鄉領導都認為應該能解決得了。現在,在農村基層組織中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不作為的現象,遇到事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到法院,可謂是一推了之。

就因為鄉里沒能有效地管理村里的事,于是農民就起訴了。起訴之后,村里又把矛盾進一步激化:1999年10月8日法院第一次開庭審理,10月11日村里用旋耕機鏟了農民的麥苗。如果說原來村里犯了錯,這樣一來村里就完全違法了。但對此事,鄉里保持了沉默。一位律師說得好,“你鄉里的領導不用很大的,就一個分管副書記或副鄉長在那兒一站,說聲不要胡來,不要知法犯法。料他村里的干部還敢胡鬧!”想想我們平時處理鄉里村里其他事的時候,那解決問題的辦法不是多得很嗎,怎么到了維護農民的合法權益時就不作為了呢?鄉里一領導則說,這事既然都歸法院了,我們就沒必要去管了,管多了就是干擾司法公正。這也算是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可恰恰就忘記了那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

幾十畝地荒著,農民沒地可種,整天到處訴苦告狀,沒法正常過日子。不知那些“父母官”們有啥感想?

第二篇:《判決后執行若不含糊,討公道百姓就不犯難》

1999年12月10日,法院對四戶農民狀告村委會一案做出一審判決:認定四戶農民的玉米地減產原因,為村委會未履行提供水澆條件義務所致,判定村委會賠償原告玉米減產損失共計9980元,賠償原告被毀麥地等損失12525元;不支持村民緩繳承包費的請求。村委會不服判決,向中級人民法院上訴。2000年5月18日,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后做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終審判決后,農民們認為“拿到賠償款、繼續承包耕種土地”就是幾天的事了。誰承想,硬是盼了一年多,竟然一項也沒能兌現。

本案原告律師對記者說,律師大都不愿意代理農民的案子,一是賺不到錢;二是即便勝了官司,執行起來也很難。

另據執行法官講,他們先后向被告下了兩次傳票,在被告不到的情況下,也曾三次去村里拘傳被告,去了村委會,也去了被告的家,但均無功而返。執行法官一再說,找不到被執行人咋落實執行呢?記者隨即表示,到村里采訪時,很容易就找到了被告,而且對采訪也很配合。對此,那位法官不做任何回答。省高院執行局的一位領導認為,執行難已成為困擾法院工作的主要問題之一,像這起案子,被執行人不履行判決,傳不到,找不到,法院強制執行的措施也并不難以落實。從法律程序上講,要追究被執行人的刑事責任,執行局的最大權限是拘留15天。

6月初,記者接到原告方打來的電話,從中了解到:執行法官通知原告到法院去和村鄉領導共同協商解決辦法,原告按通知的時間去了,結果鄉里和村里卻沒去人;后來又通告原告去協商,鄉里和村里去了而原告卻沒去。在原告不在場的情況下,法官和村、鄉代表協商了一個解決辦法:原告繼續承包原承包地,被告賠償一半的損失,另一半用下半年的承包費抵消。

原告不接受這個解決辦法,6月16日,兩名原告代表找到記者說明了他們的理由:一是他們不理解終審判決怎么能通過協商方式進行改動,認為只要判決了就應該不折不扣地執行,法院既然能找到他們,怎么就不能強制執行呢?二是還有一些具體問題應該解決,比如機井由誰修,耽誤了這幾季的損失該咋辦等。他們最后表示,不討回公道絕不罷休,不管有多少困難和曲折,他們相信公道早晚會還給勝訴的農民。

之后,王麗芳又多次給我打電話,請求再幫幫他們。可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我十分同情農民兄弟,也十分賣力地幫他們,可始終得不到圓滿的結果,真讓人難堪得很。

又過了大概半年時間,我突然接到王麗芳的電話,她的聲音里透著從未有過的慌張,幾乎是在哀求道:“徐記者快來救救我們吧,推土機正推我們的地呢,我們的承包地被強行征用修路,為了阻止他們,大家躺在推土機前。不好了,推土機要軋人了,快來救救我們吧,要出人命了呀!”

我在電話里聽到了轟鳴的推土機聲,也聽到農民痛苦的叫聲……

5.

農村土地糾紛的事真是太多了,隨著農業稅的取消,有關土地承包本身出現的糾紛越來越少了,不過隨著國民經濟的高速發展,隨著城市化建設以及農村集中居住等的大力推行和發展,由承包地延伸出來的糾紛又多了起來。

2012年9月,遼寧省盤錦市興隆臺區興隆農場二十里村,因農民承包地被征用而衍生出嚴重糾紛,一名警察在執勤中開槍將一名農民打死。對此,國內眾多媒體進行了相關報道或轉載。這一事件,可以說是眾多此類事件中出現嚴重后果的之一,也是此類問題在農村地區長期積累后的必然結果。

對于此類問題,媒體不是沒有報道過,而且中央也一直提出要加強輿論監督。不過,在多數情況下,記者的力量和作用并非常人想象的那么大,同時,農村基層工作之復雜也確實會超出常人的想象。不過,作為一名記者,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困難,我心中“為農民兄弟討公道”的決心沒有變,一直努力盡著綿薄之力,這不僅是個人的價值觀,而且是職責所在。

近些年我一直在關注有關農村土地糾紛的動態,并直接參與調查采訪報道,下面再摘錄兩則,以力圖從中并聯系前文找到共性與趨勢,為徹底解決此類問題提供一些幫助——

記者調查:《莊稼被毀,村民被拘,昌樂前東村征地再起波瀾》

2011年12月29日,記者來到城關街道前東村,發現許多村民依舊在為被強行征地而苦惱著。

前東村征地僵局的形成和村內行政工作之怪現狀密切相關,即架空了民選主任,而由一個“無名無分”的村民頂替之,建立一個各項行動均直接聽命于街道辦的村委會。從此村委會“噤聲”,村民失去了反映傳達民意的最直接途徑。

在今年前東村主任換屆選舉中,一位村民以反映民意的“安置房要有門面房”為口號參加競選。在村民的廣泛支持下,該村民以高支持率成功當選。對此,街道辦卻不予認可。一村民告訴記者:“上級肯定不同意讓他負責村里的事務。”鎮里舍棄了民選村主任,又另立了個代理人全權負責村內事務。

除此之外鎮里還派出一個四人工作小組,協助村務實際負責人大力推動征地進程,而不滿征地的村民對他們的意見愈發嚴重,村里分裂成幾個陣營,矛盾異常激烈和公開化,進而征地工作又陷入拉鋸狀態。

長期的對峙,令村民們難以享受到平靜生活。李剛家的樹木被強砍,聞訊而來的群眾扣押了挖掘機。幾個月后,挖掘機司機竟上法院控告李剛等人干擾正常施工。在村民看來,這些都是街道辦希望他們態度軟化的手段。他們是逼著村民搬走。而2011年7月8日莊稼一夜被毀事件,更是徹底引爆了他們心中怒火,他們走上了上訪之路。

原來,去年開春以來不同意征地的村民繼續種玉米和麥子,眼看著莊稼長勢喜人,未想到突如其來的災禍卻將這一切瞬間化為烏有。那天晚上,在村民熟睡中,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背著電動噴藥機來到田地,將大量除草劑噴灑到幾十畝莊稼上。次日,村民們發現莊稼全都枯死了,隨后向派出所報案,但沒有回音,田敬義便決定帶著十幾名村民上訪到省城。

在省信訪局,趕來接他們回去的地方領導表態說,三天解決相關問題。田敬義他們沒想到,一下高速路口便被警車攔下。在派出所內,警方表示他們若簽字同意征地就可以離開,不簽字則要被拘留。最終有12人簽字離開,其余包括田敬義等7人堅決不簽字,便被轉送到拘留所。

好不容易平靜了一個月的時間,2011年8月17日《大眾日報》刊發了前東村違規征地的報道,8月20日,田敬義就在村內被兩名身份不明的青年毆打,致使右髕骨粉碎性骨折、右足拇趾骨折。說起被打原因,村民們普遍認為是由于他帶頭反對征地所致。

如今,記者看到田地周圍已被藍色鐵皮重重包圍,田埂被大量的建筑垃圾掩埋。

好讓人心痛呀!

這樣的土地糾紛何時了?有中央領導在2012年兩會答記者問時表示:要解決農村土地的確權問題。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出路。就這個問題,我曾采訪過全國農村承包地、宅基地、建設用地土地三確權試點市——萊蕪,并寫了一篇消息發表于2011年1月19日,現摘錄如下:

《萊蕪十萬農房有了產權證》

多少輩子只能住不能賣不能出租的農村房屋,如今,在萊蕪市可以依法進入市場買賣、出租和抵押,10萬農房在今年1月份之前先后辦了產權證,進而,農民的不動產變成了“動產”,資產變成了資本,不僅有效地實現了為農民增加資產性收入的目的,也有效地實現了城鄉一體化的統籌。

2008年10月,萊蕪市被省委、省政府確定為“全省統籌城鄉發展改革試點市”,破除城鄉二元體制,加快構建城鄉體制基本接軌、城鄉產業相互融合,城鄉社會協調發展的“破冰之旅”由此啟動。

破除城鄉二元體制是“破冰之旅”的要害,而要害中的要害是農村產權制度改革,還權賦能,把原屬于農民的權利還給農民。近年來,這個市從確權登記頒證開始,組成40個工作組,90個測繪組,在對全市土地承包經營權、林權、集體建設用地使用權確權發證的基礎上,對宅基地使用權、農村房屋產權進行確權發證。截至2010年底“兩權”發證率分別達到83.8%、67.9%,十多萬農房有了產權證。

記者到位于群山懷抱之中的鋼城區辛莊鎮采訪,副鎮長神安保介紹,這個鎮66個行政村已有36個村完成了發證,宅基地使用證是國土管理部門發的,房產權是市房管局發的,此產權可以繼承,可以在本集體經濟組織內流轉,可以作為財產抵押進行貸款。

辛莊鎮東邊的深山溝里有個只有253口人的小山村——城嶺村,村民們用土地承包經營證、宅基地使用證和房產證抵押入股建起鄉村旅游合作社,成了遠近聞名的農家樂旅游勝地。

高新區鵬泉辦事處郭家溝村堪稱農村產權制度改革受益最明顯的村,家家戶戶住別墅,全村65歲以上老人統一居住全免費的老年公寓。村支書徐祥新介紹,6年時間他們村人均年純收入由原來的2700元,增長到12000元,這里成了全市有名的幸福村。

在賓館碰上一位在此打工的農民工郭才東,他樂呵呵地說:過去俺外出打工,留下一把鎖,于是出現了“兩個耗子”:一個是自己農村的房子成了耗子窩;二是到城里以后,兩手空空,只能租人家的地下室,自己就變成了地耗子。這些問題的根源就是農村房屋沒有房產權,現在好了,有證了,家里的房出租了,用出租的錢在城里又租了房,于是“兩個耗子”就全消滅了。

我認為這是一條有效的破解土地糾紛的出路,土地確權了,農民有了產權,讓土地真正屬于農民了,許多相關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6.

當然,農村土地確權只是出路之一,雖然“許多相關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但如果想徹底解決類似問題,那就要更加深入地從觀念和法律上得到有效保障。

我曾結合親身調查采訪的十幾個相關案例,寫下一篇《農村土地承包糾紛的調查與思考》,主要包括以下內容:

一、法律意識淡薄,行政干預使土地承包合同簽訂帶有較多的強制性。

部分鄉村干部對耕地搞強制發包,對合同隨意變更,對簽訂的合同想變就變,使承包方的合法經營權落空;少數農村基層干部用不正當手段進行承包以權謀私,擅自發包,自發自包;有的農村基層干部對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認識存在偏差,把家庭承包僅僅看作是集體經營的一個環節,沒有認識到這種承包關系是黨在農村的一項基本政策的體現。還有的把農民與集體簽訂的土地承包合同視為一般的合同,沒有看到這種合同的特殊性。

二、合同不規范、權利義務不明確缺乏必要的書面形式。

有的土地承包多是發包方“畫地為牢”或“指山定界”,條款不完善,表述不準確。如某村集體作為發包方,實行指定地片進行發包,也就是給這塊地按照習慣起一個簡單的地名,如“村南崗地”、“道西洼地”等,然后把承包戶叫到該地確認一下就直接簽訂合同。在該村76份土地承包合同中,有29份是采用這種方法發包的,占承包合同的38%。這些合同中,沒有確切的畝數,對土地的四個地邊的確定界限也僅能說出大體方位,致使在許多情況下相關糾紛案的事實很難以查明。還有的合同中沒有保證合同履行的規定,造成合同履行過程中缺乏制約機制,影響承包效果,進而出現了諸如以下的現象:隨意縮短承包期、收回承包地和提高承包費;隨意調整承包地,多留機動地;不尊重農民的生產經營自主權,強迫種植、強迫流轉承包地等。

三、現行法律對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主體的設定概念模糊。

“農民集體”沒有明確的法人代表,在行使具體權力時,作為所有權人的農民集體的真實意愿難以得到真正體現,使一些農村干部利用其地位,充當所有權代言人,甚至為自己牟取利益,使農村土地承包關系以法律形式規定下來存在現實困難,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得不到有效保障。

四、缺乏必要的矛盾調處機制。

農村土地承包糾紛的調解、仲裁和訴訟制度不完善,矛盾發生時沒有相應的機構及時調處,大量糾紛直接到法院起訴,而法院審理案件受相應程序法律的限制,不能及時審結,往往造成延誤農時。進而,引發村民集體上訪事件,甚至導致個別糾紛案件上升為刑事案件。

每到三年一屆的村委會換屆選舉之時,我就特別的忙,不僅要受省民政廳之邀及時報道全省換屆選舉工作,更被報社指定負責相關新聞監督稿件的組織和采寫。比如,2011年我就曾采寫了一組“村民自治的調查”,從《“海選”能保公正嗎》到《“三個關系”如何處理》,再到《“四個民主”怎么落實》等。

第三章 安城鎮的村委選舉疑案

1.

近些年來,農村基層換屆選舉工作中出現的問題在日益凸顯,矛盾的爆發點也越來越高,以致新聞監督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在一次采訪報道中,跟隨我的一名女記者就曾差點被開除。

那次是接到群眾來訪,反映“安城鎮在村級換屆選舉中,強奸民意,操縱選舉,打人拘人,破壞村民直選工作”的問題。受省民政廳委托和報社指派,我和大眾日報內參記者孫潔前往安城鎮農村進行調查采訪。

按照采訪計劃,我們首先來到安城鎮白廟村,采訪對象是一名80歲高齡叫李保林的老人,他還是曾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黨員。當得知有記者到訪,李保林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相迎,未曾開口就已經失聲痛哭。

一些村民也聞訊趕來,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李保林老人在眾人地勸說下,才平復下心情,向我們述說——

那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我們村進行村委會換屆選舉,這可是咱農民的大事,黨和國家那么信任咱農民,讓咱自己的事自己當家,我是個老黨員,是抗美援朝的時候火線入黨的,我當然要聽黨的話,積極參加選舉活動。

早上7點多鐘我到了選舉現場,那是在村東邊的場院里,縣里鎮里來的干部少說也有20人,還有派出所的干警,他們手提警棍圍著選舉現場轉圈兒,看著誰不順眼就嘿唬誰。開會前讓人全都坐下,就坐在場院的土地上,有愛干凈的往腚下墊個紙什么的都不允許。憨三家的那個閨女穿著條白褲子,不愿意往地上坐,就蹲著,干警發現了,過去就把她按坐在地上,把閨女的白褲子都弄臟了,心疼得直掉眼淚。那么多干部一個個沉著臉,如面臨大敵似地怕村民鬧事。俺村每回換屆選舉都不順利,一直也沒有成立村委會,所以縣里和鎮里對這次換屆選舉就特別重視,重視歸重視,也不是這個重視法呀。

我因為啥呢?我倒是坐在地上了,80歲的老頭子坐到地上就不好起來,可投票的時候不起來又不行,我就想問問讓我孫子代我寫票和投票行不。老人事多嘛,我就讓孫子把我扶起來,到主席臺那兒找鎮領導去問。對我提的問題不回答也就算了,沒想到他們把我當成鬧事的了,先上來兩個鎮里的干部拉我,接著上來三四個干警,把我架到警車上,一路拉著警笛到了派出所,把我關進一間鐵門鐵窗的小屋里。里面已經關著3個人了,是別的村在選舉時抓來的。

關在那個小屋里整整餓了一天,還不給水喝。年輕人還能撐得住,可我這80歲的老頭子就撐不住呀,餓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最后還是關在小屋里的一個年輕人給我一塊燒餅和半碗水,吃下去才算挺住了。他咋有燒餅和水呢?原來派出所里有個他們村的老鄉。

我被關了5天,我一再表示我保證不會鬧事,保證你們讓我咋著就咋著,可是不管怎么說就是不放人。

后來我才知道,當時他們一抓我,全村的人就爆場了,都從地上站起來,好多年輕人還沖上去跟他們理論,不知誰喊了聲“咱們不參選了”,人們就一哄而散了。至今,俺村里還沒有進行選舉。他們把不放我是作為在跟村民談條件,他們說,只有把村委會選出來才能放我,不然就不放人,還要以破壞選舉罪的名義追究我的刑事責任。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最后村民們也沒答應,不管干部們怎么做工作,就是集合不起人來。記者同志,今天你們來了,要為俺們老百姓做主呀。這事不能就這么不了了之嘍,這不,我的3個兒子、6個孫子就堅決不答應,你想想,他們能答應嗎?他們這些日子啥也不干了,向上邊去告狀,不討個公道絕不罷休。你知道嗎?俺這9個孩子為了給我討公道,曾在縣委門口跪了一個星期呀,天天從早上8點到下午5點,可就是沒人過問呀。為啥呢?后來俺才知道縣里有規定:在村委換屆期間,一律不接待上訪,對選舉中出現的問題一律不做處理。沒辦法,我這9個孩子又上告到地委,那里倒是接待了,說是給處理,可一等就是半個月不見音訊,這才去了省城。

當著滿屋子鄉親的面,你問問我說的是真話吧?如果有一句假話,我愿承擔法律責任。

李保林老人的話音剛落,屋里的村民們就連聲作證:“對,說的都是實話!”

在結束采訪后,村民們謙恭地把我們送出來,并且滿懷期冀地連連問什么時候能夠解決。顯然,質樸的村民們真的把“記者”當作了無所不能的無冕之王。

我不忍心撲滅他們哪怕一點點的希望,可是我又非常清楚“記者”的能力是有限的,因此只能這樣回答:我在這兒不敢下什么保證,但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我們的心情和你們是一樣的。而且,村委會換屆選舉是受法律保護的,村民直選是寫入憲法的,實行村民自治更是有法可依的。從李大爺反映的問題來看,這樣組織村民直選的辦法是不對的,動用警力更是不對的,我們會盡最大努力為李大爺討回應有的公道。

其實,即便是這樣回答,也有些超出了“記者”的身份定位。不過,這是有原因的:首先,常年的農村基層采訪經驗,讓我有了較好的尺度把握能力;其次,我和孫潔的此次采訪是領有官方任務的。這要從頭說起……

2.

在寫這部書時,我查閱到了當時的采訪筆記,那是2005年5月的事情。

那天,李保林老人的9個子孫以及安城鎮19個村莊的村民代表共30多人,直接來到省信訪辦反映情況。省信訪辦接訪后,根據他們反映的問題轉交給負責村級換屆選舉工作的省民政廳。恰好,我按照報社的既定選題,到省民政廳基層政權處商討做一版“村委換屆你知道多少”的政策法律問答,內容包括:選民資格要弄清;候選人不能想當就當;選舉大會誰當主持人;計票的原則問題;選票過半數的人多了咋辦;選舉正副主任如何計票;委托投票該咋辦理等。

其中,最后一個問題就是李保林老人遇到的情況,即因為詢問可否讓自己的孫子代他投票而遭到拘押。當我走進基層政權處辦公室時,王處長正在給來訪人員談這個問題。他看到我后,連介紹帶打招呼道:“正好記者同志來了。老徐呀,你來得正好,一起聽聽吧。”然后,接著對來訪人員說,“李大爺向鎮工作人員詢問是否可以委托自己的孫子投票的問題并沒有錯,這在《山東省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中有明文規定,主要有六條:1、委托必須是本人自愿進行;2、申請和委托必須具備法律效力;3、被委托人必須是選民;4、每一個選民所接受的委托不得超過三人;5、委托他人代為投票必須經村民選舉委員會同意;6、已接受委托的選民不得轉給別人。對此,參與選舉工作的鎮工作人員應該非常清楚,并且應該當場向李大爺進行解釋。”

就這樣王處長每聽完一個相關情況,便起身搬出有關文件進行對號,然后念一段文件是怎么規定的,或者法律是怎么規定的,我就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記錄在采訪本上,同時用錄音筆進行錄音。

最后王處長對我說:“真是太不像話了,哪有這么搞的!老徐呀,你是不是親自跑一趟,采訪調查這個安城鎮的問題,如果真像鄉親們反映的這樣,你們可以寫《內參》,我們也可以寫報告給省領導。”

“可以。”我當場回答,“不過,最好叫《內參》記者一起采訪。”

王處長隨即打電話進行協調。很快,《大眾日報·內參》記者就到了。哈哈,竟然是我曾帶過的實習生孫潔。這個小孫年僅24歲,長得小巧玲瓏,而且是個特別機靈且文筆不錯的女孩子。一看是我,她就一口一個“徐老師”地說:“多關照呀。”

略做準備,我和小孫就出發了。

在告別李保林老人之后,我們又按照計劃逐村進行采訪調查,為了保證客觀性,我們只讓向導送到村口。

接下來的第一站是東固村。

進村大概100米,我們看到一個被簡陋籬笆圍住的院落,剛要進院探問,只聽“汪”一聲,又見一條大黑狗從院內柴禾垛里躥出。農村的狗很少見到生人,一見生人那可是兇悍,嚇得孫潔“嗷嗷”地叫著向后躲。對待農村的狗我有經驗,別看它那么兇,其實膽很小,我最拿手的辦法就是,只要蹲下裝作撿磚頭或操棍子,它就會膽小地向后退。這時,主人聞聲從北屋里跑出來,一聲呼喚,那黒狗就乖乖地退回柴禾垛里去了。不過,我們的小孫已經被嚇得臉黃了。

在主人的邀請下,我們進了那土坯屋,只見一個從南到北的土坯炕,鋪著用麥稈編織的破席子,上面堆著兩條露著棉花的破被子;炕的南頭連著一個地鍋灶,木鍋蓋黑糊糊的,灶臺的北側堆放著沒有洗刷的勺子、鏟子、盆子和碗;屋內也是土坯墻,煙熏到屋頂,尤其是墻的上半截就像那木鍋蓋一樣黑糊糊的;沒有電視,沒有沙發,只有一張幾乎要散架的八仙桌和兩個長條板凳。“一貧如洗”這個詞用在這里再準確不過了。

5月這個季節,應該是地里活最多的時候,因為下雨,全家人包括兩個孩子都待在屋里。男主人看上去有40多歲,上身裹著一件掉了扣子的灰上衣,下身套著一件褪色的粗布藍褲子。在他問清我們的來意后,當即連聲說:“俺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我們只得提到幾個在上訪材料中出現的人名,又解釋勸慰一番,他才猛然抬起頭,竹筒倒豆子般講起來:

俺村是5月3日下午進行的村委換屆選舉,鎮黨委書記高文華也到場了,他蹺著二郞腿坐在椅子上,還叼著煙,村民李峰被他指點為記票人。本來李峰不愿意當,他非讓人家當,可人家當了又不讓管事。李峰親眼看見唱票人李顯明把另外3個候選人的名字隔過去不唱票,就問:“你咋不念人家的名字呢?你不念的話,就讓我念。”結果,兩個人起了爭執,先是你罵我一句、我罵你一句,后來就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這時,高文華使了眼色,鎮里來的人就一窩蜂上去,你一巴掌、他一拳地揍李峰,一直打到李峰不敢吭聲了。你說說,這叫啥選舉呀?

聽著他的訴說,我們驗證了上訪材料所反映的問題確實存在。記者采訪最好的方法是到現場隨機進行調查證實,像我們這樣進村入戶隨機調查一般不會失實。在這個村,我們又在另一戶人家進行了同樣的詢問,得到了基本一致的回答。于是,我們又到下一村落實另一問題。

3.

在大韓村,我們隨機找到一個叫周滿德的村民,當他得知我們的來意后,便氣哼哼地講述起來:

俺村是在5月6日舉行的村委會直選,那完全是在被操縱下進行的。按規定,村委會換屆選舉應該由村民選舉委員會主持,而選舉委員會成員要經過村民會議或各村民小組選舉產生,可是俺村的唱票人、記票人等選舉委員會成員都是鎮里指派的。第一輪選舉結束后,我偷偷記下了幾名候選人的票數:后來當選的村主任當時實得142票,后來當選村委會成員的韓新生實得69票,而村民程曉清實得240票。可是,當公布票數時,卻分別變成了368票、280票和191票。更奇怪的是,第一輪選舉結束不到5分鐘,600多張候選票就發到了村民手中,明顯是事先準備好的。你想想,這樣糊弄村民能過得去嗎?當下就有人要罷選,接著就吵成了一鍋粥。那個鎮書記站到板凳上開始大罵,罵得很難聽,還說“你們想造反呀,再鬧就把你們狗日的抓起來”。這一下,村民們更不干了,扭頭就要離開選舉現場,鎮書記就命令鎮里的干部和派出所的民警進行阻攔,結果是一片混亂,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被擠倒了,最終孩子沒事,她卻被踩斷了腿。

從周滿德家出來,我們又隨機選擇了一戶看起來相對“闊綽”的人家,出屋迎我們的是個有點像城里人的姑娘,穿著裙子,燙著頭發,一問才知道她原本在省城打工,此次是特意回村參加選舉的。

對于這次村民委員會選舉,她也是一肚子的話要說:“俺是個高中畢業生,在村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不怕你們笑話,我回來參加選舉有個人的想法,因為在外面打工見了不少世面,我就想著帶領大家發家致富。我們這里是黃河故道,最適合種花生,雖然也種了大量的花生,可是卻沒有搞深加工,我就想帶著大家搞這個項目,而且我在省城一家食用油廠打工時,學會了這個工藝。可萬萬沒有想到選舉會是這個樣子。給你們說實話吧,在選舉前,我曾串門走訪了全村每一家,尤其是婦女們都聽過我的演講,她們也表示投我的票,讓我當村婦女主任,領著她們一起干。如果是公道的選舉,不敢多說,我至少能得100多票吧。你們是不是認為我在說大話?其實,我們這個姓在村里也算是一個大家族了,你別看我才二十多歲,管我叫奶奶的已經有幾十人了。再退一步講,不管怎么樣,我也會有仨親倆好的吧,可你猜結果咋樣?我愣是一票沒得。”

總而言之,她話里話外都是在指責他們村的這次選舉是被人操縱的。

在采訪3個村子之后,已是下午3點,孫潔低聲說:“徐老師,咱們還沒吃午飯呢。”可不是嘛,我這個人工作起來就會把什么事都忘了,餓上一兩頓都正常,而小孫是年輕人,又是女孩子,平時吃得少,突然有如此高強度的工作,餓得也快,都怪我考慮不周。可是,這窮鄉僻壤的沒有飯館,頂多有個雜貨店。終于在村里找到一個雜貨店,卻不賣吃的,連餅干之類的都沒有。開店的老者說:“農村家的誰吃餅干呀,要吃的話,一個人還不吃個十袋八袋的?那就快抵上一個月的開銷了。”

沒辦法,從雜貨店出來,我對小孫說:“不行的話,咱們就來個體驗生活吧,等到下一個村子找農戶買干糧吃。”沒承想,一出村口,就見向導已經給我們買來燒餅、火腿腸和瓶裝水。當下連個“謝”字都沒說,抓起燒餅和火腿腸就吃起來,幾大口吃進去,居然咽住了,連忙抓起水瓶一口氣喝下去。人家小孫雖然也很餓,不過吃起來要文明多了,看到我的那個吃相還“格格”地笑起來。當然,飯錢還是要給人家的。

隨后,我們又來到曹家村,直接去找一個叫曹夢紅的婦女,因為上訪材料中有這個人反映的情況。找到她還真費了點周折,因為“曹夢紅”是學名,村里人大都不清楚,先后詢問了好幾個人,才有一個自稱村小組長的人說:“應該是曹柳枝,曹夢紅的小名叫‘柳枝’。”等找到她家,家里人說她串門去了。請他們去找,可能見我們是陌生人,他們又相互推脫不愿去找。在我們一再說好話的情況下,那個自稱大姑的中年婦女才去把曹夢紅找回來。可是,當我們按照常規習慣叫她“曹柳枝”時,她卻非常不高興地說:“你們咋喊人家小名呢?這小名是糟踐人的。”一下子鬧得氣氛非常尷尬,還是孫潔機靈,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禮品贈給曹夢紅,大家當即就緩解了下來。

根據村民委員會選舉法的相關規定,若選民是文盲或外出,可委托候選人以外的選民代寫。曹夢紅對我們講,鎮里只允許由指定的代筆員來填寫,她的二姐雖然識字卻不會寫字,當時告訴代筆員寫“林木茂”,對方卻寫成“劉泉”。曹夢紅的二姐不依,那個代筆員開口就罵:“要不你自己寫,你叫俺寫就是這么寫。”隨即撕碎了選票。旁邊的曹夢紅自然不服便爭吵起來,幾名鎮里的工作人員擁上前把她推到了一邊。曹夢紅說:“其實,很多不識字的選民連看一眼選票的機會都沒有,鎮里的代筆員想寫誰就寫誰,寫完就扔進票箱里。”

據我們了解,這一帶文化水平不高的村民并非少數,僅說曹家村就有文盲200多人,再加上那些多年沒寫過字已經不會寫的人,幾乎占到選民的一半,如果代筆員暗中操縱選舉的話,那是很容易的。

隨后,我們又趕往小李莊,采訪到退休軍人、老黨員李玉鎖,據他講:在該村的選舉過程中,村民郝大偉一歲多的孩子哭了幾聲,他站起來哄孩子,鎮里的工作人員就拿大喇叭往他身上揮過去。郝大偉問犯了什么法,工作人員罵道:“不老實就該打!”郝大偉和弟弟與對方據理力爭,這時,在場的鎮黨委書記發話了:“把他們治出去。”隨即,四五個工作人員把兄弟二人推到外面,接著就是一頓拳打腳踢。這還不夠,又將兩人帶到鎮派出所,分別被拘留了15天和5天,并罰款50元。

在李玉鎖向我們述說經過的時候,屋里擠滿了目擊的村民,都紛紛進行指證。

4.

在兩天時間內,我和孫潔先后共采訪了安城鎮10個村莊,近100名村民。每到一處,村民一方面氣憤地講選舉委員會成員都是由鎮里指派的,并且在選舉過程中嚴重違背民意,另一方面,幾乎所有村民能把鎮黨委書記的“經典”講話背下來,除了難聽的臟話外,比如“你上三代都沒當過官,你憑啥當?得一票兩票,不夠丟人嗎”;“你想當官,你老墳上有這塊瓦碴嗎”……一名村民說,聽到這些話,當時心里甭提多窩火了,卻不敢吭一聲。

采訪完村民,我們直接去找那位鎮黨委書記。這是必須要做的,因為記者一定要在采訪調查中保證客觀公正,不僅要采訪“原告”,還要采訪“被告”。不過,若想采訪后者,往往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麻煩。為了避免麻煩,我們進了辦公室后,就對那位鎮委書記講:“我們接到了不少村民的投訴,反映安城鎮在村委會換屆選舉中有操縱選舉的問題,就過來調查落實一下。當然我們更想先聽聽您的說法。”顯然,對方以為我們剛到還沒進村入戶呢,所以顯得非常熱情。可當我們拿出采訪錄音筆時,他緊張了,說:“不能錄音呀,我說的話不能錄音,不然,我啥問題也不回答。”我們當下收回了錄音筆,對方也就更放松了。

針對我們提到的問題,對方一開始就打起太極拳,一會兒稱不清楚操縱選票的事情,一會又說個別村莊有可能出現實得票和公布票不符,以及代筆員違背民意填寫選票的情況。他的解釋是,安城鎮是本地區最大的鄉鎮,共有76個行政村,換屆選舉工作量很大,難免有疏漏;另外,那30多名代筆員是鎮里臨時請來幫忙的,難免有素質上的差異。

當我們問起老黨員李保林被拘留5天、郝大偉兄弟被拘留罰款的事情是否屬實時,對方的頭上當時就冒出汗了,看樣子很是緊張,不過他對此予以承認,但一再強調這不叫拘留,只是一種教育方式。

采訪結束后,我們乘車離開鎮政府大院,我從倒車鏡里看到有一輛小轎車跟在了后面,直到出了縣界,它才掉頭走了。我笑著對孫潔說:“估計他們到現在還以為咱們沒進村采訪呢。”

我們回省城的第二天,那個縣的宣傳部副部長柳家印就和那位鎮黨委書記來了,而且是直接來敲我家的門。在此要說明的是,我是一名老資格的農村版記者了,幾乎和省內各縣的主要官員都打過交道,相比之下,我與這個縣的書記、縣長和副書記要熟悉一些,而與前來造訪的柳副部長就更熟了。他們不僅給我送來一些當地的土特產,還非得請我出去吃飯。

都是老朋友了,盛情難卻,你非要請吃飯的話,那就去吃。而且在飯桌上我也答應他們,我不寫這篇報道了。我心里話:我不寫并不代表小孫不寫。我決定不寫,一是因為這原本就是省民政廳基層政權處安排的任務,而且他們準備向上面匯報,我不能干擾整體計劃;二是我不能干擾孫潔的《內參》稿件。畢竟,我若率先公開發表新聞,就極有可能引發出說情風,致使預期的結果出現偏差,乃至胎死腹中。再說了,當時我正在主導組織相關村委會選舉的深度系列報道,把目前這件事沉一沉,就能打出一套更有力度的組合拳。

當然,我這次不寫新聞并不代表就沒事干了,因為孫潔的文筆雖然很好,但畢竟是一名新記者,對這類題材的稿件駕馭得還不是很到位,我只能先寫個初稿。對此,我不想搶“功勞”,所以在把初稿交給孫潔時,特意叮囑道:不要署我的名字了。

兩天后,這篇標題為《安城鎮在村委換屆選舉中違法情節惡劣:操縱選舉,強奸民意,罵人打人拘人》的稿件就上了《內參》,可以直送省委書記和省長。

可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剛過幾天,孫潔突然打來電話,話語中帶著哭音:“徐老師,出事了,你在哪兒?”

記得我當時吃過晚飯正在散步,放松的神經猛然就繃緊了,當下對她說:“別緊張,你在新聞大廈的大廳里等我,我馬上到。”

見面后,小孫對我說:“安城方面以泄露機密為由把我告了,說有村民拿著那篇《內參》稿件的復印件去市里上訪,有可能會借機鬧事;還質問說《內參》是機密文件,為啥就隨便泄露了出去……”

在我的追問下才了解到,這件事雖然與小孫有關,但完全是因為她年輕單純輕信他人造成的。即便如此,如果被查出來,仍免不了遭到開除的處分。我活了這么大歲數,別的不行,看人還是比較準的,我認定小孫就是干記者的料,僅拿這次采訪來說,她肯干、會干還敢干,不能因此毀掉一個好苗子。再說了,《內參》存在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老百姓,其結果早晚要公諸于眾,對于那些欲蓋彌彰的人而言,既然你敢明目張膽地違反“為人民服務”宗旨,就不要怕被老百姓知道內情。所以,我先極力安撫小孫,最后叮囑道:“這件事就你我知道,對其他人說什么都不能承認。”

良久,小孫才惴惴不安地走了。

為此,我也默默地鬧心了一段時間。

結果呢,顯然是我們多慮了——最終,那篇《內參》稿件獲得了該年度山東省好新聞的一等獎,孫潔因此破格晉升為中級職稱。遺憾的是沒我的份,因為我沒在那篇稿件上署名。至于那個鎮黨委書記,當然是被撤職了。

5.

在此之后,我與相關政府機構的聯系就更加密切了。在2010年村委會換屆選舉期間,圍繞“操縱選舉、強奸民意在村民直選中為何屢有發生”、“村民直選如何保證公正”等問題,在省民政廳基層政權處的支持下,我又進行了為期3個多月的基層采訪調查,并于2011年初寫出了見報稿,標題是《“直選”能保公正嗎?》,內容摘選如下:

村民委員會換屆工作已經在全省基本結束,在換屆工作中,“一法兩辦法”執行的情況如何?尤其是村民直選工作情況如何?很多人擔心直選保不住公正,到底保住保不住公正?記者帶著這些問題對我省相關情況進行了調查。

禹城市張集鄉張集村是個偏僻的村,村民直選村委會的那一天,全村人幾乎無一缺席。當時在現場,除了一位副鄉長主持會議外,一切都有村民自己操作,當場競選演講、當場寫票、當場計票、當場公布選舉結果、當場頒發當選證書、當場就職宣誓,村委會換屆選舉工作始終按照法定程序規范進行。

張集村的做法,在村委會換屆選舉中被人們俗稱為“海選”。“海選”顧名思義就是不設候選人,村民愿意選誰就選誰。為確保“海選”的順利實施,我省第九屆人大常委會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精神,先后通過了《山東省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山東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辦法》。

據省人大內司委的同志介紹,在“一法兩辦法”的指導下,全省普遍把選舉過程劃分為“部署、發動、選民登記、直接提名候選人、正式選舉、建立下屬機構、培訓新當選干部、建章立制”八個步驟。其中重點把好“產生候選人、正式選舉、檢查驗收、教育培訓”四個關口;做到“選舉過程中的領導成員、選舉安排、選民證登記、選舉時間、候選人、選舉結果”六個公開。全省86699個村委會共直接選舉產生村民委員會成員30.5萬人。群眾反映,過去村里誰當官是上面說了算,老百姓只是聽喝,“一法兩辦法”給了俺選村官的權利,打心眼里高興。

但是任何工作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十全十美,村民自治選舉工作中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如家族勢力左右選舉。有一個村,劉姓占了村民總數的70%多,選舉前家族的長輩就傳出話來:“誰不選姓劉的就別再姓劉了。”結果,該家族中一個還在取保候審期的人當選了村主任;同時,還出現了花錢買選票、送禮拉選票的現象。還有的違法操作,某縣的一個鄉借口村委會直選難以實施,任命了某村的“村委會村務領導小組”主持村委會工作;某縣的一個鎮隨意改變群眾的選舉結果,硬是讓選舉中的第四名取代第三名進入村委會班子,引起群眾的強烈不滿和上訪。

造成選舉結果不盡如人意的主要原因,記者認為還在于思想認識不到位。調查中發現,對村民直選和村民自治存在模糊認識的人并不鮮見,有的人認為目前村民的素質還達不到自治的要求,一味強調民主容易造成混亂;還有的人認為村的事都應由村民說了算,不需要上級黨委和村黨組織的領導等等。

看來,“海選”如何保證公開、公正、公平的問題在村委會直接選舉中不可小視。首先要加強選舉過程的監督,對違法亂紀的應立即處理;二要對選舉后的結果進行復核,確定一個“試用期”,以便對“上臺”后的民選效果進一步確認,這樣才可能保證“海選”的公正。

事實上,村民直選村委會、村民自治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最有成效的改革之一,而且黨和政府對此極為重視,僅以上文記述的“安城鎮一事”而言,如果沒有省委、省政府以及省民政廳基層政權處等部門的重視與支持,單憑我們兩個小小的記者是不可能搞出有力度的稿件。

另外,在常年的專題采訪中,我發現雖然部分村民確實存有違背選舉公正的錯誤認識和舉動,對此,有人甚至重拾“窮鄉僻壤出刁民”的論調。但是,我仍堅定地認為:不是“窮鄉僻壤出刁民”,況且目前的主要問題和矛盾不在于此,而是“窮鄉僻壤出刁官”;至于出現“刁官”的根結,主要在于缺乏有力的監督。為了論證這一看法,我在本章記述了一個“因缺乏有效監督機制而出現操縱選舉現象”的故事;在下一章,則將記述一個“因落實監督措施而化解選舉中的矛盾”的故事。

我的一篇《依法選舉消傳言》新聞稿,被中央信訪辦采納為處理上訪問題的依據,最終被誣告的村支書得到有效保護,從此青石村跨進村民自治的新時代。

第四章 青石村的村民自治

1.

本來我不準備到班上去了,因為昨天剛出差回來想睡個懶覺,可三番五次的電話鈴聲攪得我無法休息,接起電話剛一“喂”,就聽到總編輯發布指令的聲音,他叫我馬上到報社吸煙室,還說有重要事情跟我商量,然后就放了電話。

我們在新聞大廈辦公,是那種大平臺敞開式的,一人一個小格子,總編輯辦公室只是多圍了一圈玻璃幕墻,如果開會只能去吸煙室,而且一說去那里就意味著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了。

這次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清楚這位總編平時好故弄玄虛,不過,他又是一個特聰明的總編,而且喜歡拿我當槍使,一是因為我這樣的老同志不再追求“進步”了,對年輕同志的發展不具威脅;二是因為我確實是一桿特別鋒利的槍。

一進門,濃重的煙味就讓我立即感受到凝重的氣氛。除了總編,還有兩個人坐在里面,他們的表情都很嚴肅,都在“鼓鼓”地吸煙,好像是在參加吸煙比賽一般。我啥話沒說,便加入了他們的吸煙行列。四個人就這樣吸了一根再點上一根,誰也不說話,我就愈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不過心里清楚,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可又不好主動開口詢問。

總編親自給我續了杯水,又猛吸了兩口煙,才緩慢地說:“老徐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老同學,打小的光腚朋友——張家駒。叫你來啥事呢?讓他給你說吧。”

“是這么回事。”張家駒說,“我吧,是你們總編的同學。這一位呢,叫吳獻楠,是我的同學,我們三個是同學加同學的關系。啥事呢?是求你這位資深著名記者來了,你的大名俺們都知道,是慕名而來的。”

“是的,老徐,他們是慕名而來的。你了不得呀,大名鼎鼎呀。”總編故弄玄虛的語調又使出來了,而戴高帽是其中的特點之一。

我這個人不會謙虛,只是點頭。不過,心里也明白,他們給我戴高帽不是白戴的。

“我來說吧。”那個叫吳獻楠的有些耐不住了,“我是來告狀的,告我們惡霸支書的狀。”

我馬上就把眉頭皺起來了,心里說:你們這是走后門來告狀呀。只要不是惡人先告狀,那就告吧,我洗耳恭聽。

吳獻楠前面的話音未落,火氣就上來了,他越是這樣就越說不清楚,東一句“他太霸道了”,西一句“這人是個貪污犯”;頭上一句“這人是個流氓”,腳上一句“壞得很”…… 他到底要告啥?真是讓我眉毛胡子什么也抓不住了。

從心里來講,我雖然會本能地先同情上訪告狀者,但對面前這個吳獻楠卻很難產生出同情心理——首先,他的穿著打扮、長相口氣等不像是一般的老百姓;其次,這樣借助走后門的告狀者我遇到的多了,憑經驗而論,這種告狀一般成不了氣候,其所告對象的問題一般不會太大。

就這樣,他顛三倒四地說著,我就待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最后,我實在耐不住了,就問他:“你們到底想告啥狀?告誰的狀?”

其實,吳獻楠是那個準備告狀的,而總編的同學張家駒只是彼此的介紹人。在之前,吳獻楠就時不時地說怕自己說不到點子上,還說一見記者就緊張,便想讓張家駒替他說,可張家駒躲躲閃閃地不愿意代勞。此時經我一追問,吳獻楠就有點結巴起來:“我,我,我呢,反正就是想那個,那個,那個,他也太霸道了!”

“你說的‘他’到底是誰呢?”我又問了一句。

“那還有誰,你不知道?”吳獻楠更加緊張起來。

“我咋知道,你還沒說呢,我咋知道?”我有點不耐煩了。

總編看出我的不耐煩,就趕緊遞給我一根煙。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讓我穩住神、耐住性子聽人家說。

張家駒不得不接過了話,說:“咳,別繞彎了,就是來告××市××區××街道辦事處青石村的書記許偉民的,他拉選票、搞賄選、強奸民意。”

“村書記不用選舉呀。”我故意說道。

“咋,咋,不選舉?”吳獻楠又著急地說,“就是選舉,他,他,那個,賄選,拉票,500塊錢一張票。”

“書記是上級黨委任命的,不是通過村民選舉產生的。你們連主體都弄不清楚,告什么啊?書記不用選舉拉什么選票?”我嘴上這樣說,其實心里大致明白了,因為這一段正是村委會換屆期間,告這方面狀的人太多了。

這要從背景講起:按理說,村支書和村主任的職務職責也要實行“黨政分開”,也就是不能村支書和村主任“一肩挑”。不過,畢竟中國農村地區的情況比較復雜,尤其是正式實行村委會直選以后,村民就更看重自己手中選票的分量,有些地方的村民甚至只認可選舉出來的村主任,這就讓由上級黨委任命的村書記很難開展工作。因而,有些地方為了順應“民意”,就做出“沒有被選上村主任的不能擔任村支書”的規定。如此一來,“一肩挑”就逐漸普及開來。可是,“一肩挑”的直接后果是缺失了相互監督,形成了純粹的“一支筆”,這就為村內財務等方面的貪污腐敗提供了條件,進而形成了新的基層矛盾。

不過,按照我以往的經驗判斷,這個吳獻楠此行的目的應該不只是檢舉揭發村支書那么簡單。所以,我要為讓他盡快說出實話做鋪墊。

2.

又經過幾番斗智,吳獻楠依然在支支吾吾。顯然,一是他的口才確實有問題;二是他確實不想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

于是,我就單槍直入地問:“你們村是不是書記、主任‘一肩挑’,而你報名參加村主任的競選了?”

吳獻楠一愣,瞥眼看向已經拉下臉來的總編,又看了看故作不知的張家駒,最終鼓鼓氣說:“對,對,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想跟他競爭。俺村的老書記都認為他應該讓出一職來,當個書記就行了,可他硬是不讓位,你說他霸道不霸道?既然他這樣,我就跟他沒完,我抓著他好多事呢。”

“也就是說,你來告狀就是為了自己當上村主任?”

可能是我的口氣有點硬,有點不禮貌,也可能他本來就底氣不足,因此他埋下頭大口大口地吸煙,也不答話。

我又緩和下語氣,說:“我們這里一不是黨委;二不是政府;三不是法院,新聞單位只是個輿論單位,不當家的。”

他猛然抬起頭,梗著脖子說:“那也比其他地方好使。”

其實,雖然我認為他想以告狀的方式贏得競選的做法不可取,不過,總比那個被告狀者想繼續“一肩挑”要好一些,畢竟后者直接涉及了監督機制的有效實施問題,這才是農村基層的主要矛盾。之前我之所以要嗆聲吳獻楠,主要是要讓他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總編可以拿我當槍使,而你不能拿輿論工具當槍使,哪怕你是出于好心或正義,至少要讓我做到心中有數,讓我自己進行衡量和決斷。

接下來,我又盡量緩和下語氣,問:“那好,你先說說自己的情況,以及憑什么要競選村主任?”

他又深吸幾口煙,穩定了情緒,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是一個民營企業家,想帶領鄉親們一起發家致富……”

隨后我才了解到,吳獻楠確實是一名民營企業老板,與張家駒有生意上的合作,這才找到我們的總編。至于他是否真的想通過競選村主任而“帶領鄉親們一起發家致富”,至少目前還不得而知……不過,在此還要重申一下,我原本就是一個農村孩子,長大后曾在農村基層政權機構工作,后來調入黨報做記者一直負責農村版,因此應該有資格先說幾句個人看法:在農村,若是貧困時期,村干部有分配救濟物資等權力;若是富裕時期,尤其是在富裕地區,村干部的支配權范圍就會更大。久而久之,就連孩子都會產生官本位思想,這里除了權力問題,還有高人一等、光宗耀祖的成分,如果權力能夠和更大的經濟利益比如批地、建廠等掛上鉤,那么吸引力就更大了。因此,為了競選村干部,有些民營企業家甚至不惜血本積極參與,如果他不是黨員,就先運作選上村主任,接著突擊入黨,再轉為村支書;如果他本身就是黨員,會先由上級黨委任命為村支書,再選成村主任。事實上,能夠成為民營企業家的都是能人,一方面他們確實能夠帶領村民發家致富;另一方面,如果監督機制不力的話,他們的“聰明才智”又有可能為輕易地侵害廣大村民利益而做墊腳石。

因此,吳獻楠告狀的目的還需要仔細考量。

“你告人家總得有個內容吧?”我問。

吳獻楠此時來了精神,說:“當然有!一告他操縱選票;二告他賄選;三告他排斥異己;四是貪污。”

“你這‘四告’里面的第三告不好界定,你說他排斥異己,他則說是按原則辦事,往往會到最終都扯不清楚。至于第四告的貪污,那是紀委或法院的事,如果他們不先行介入調查,我們報新聞就有可能被指責為干預司法公正。”

“那我就先告他操縱選票和賄選。”

“那你憑什么告對方呢?”

“我有證據。”

“那好,先說說你有什么證據?”

隨后,吳獻楠反映了3個問題:一是他聽說村黨委在黨員會上要求每個黨員為現任村主任拉10張選票;二是村辦企業職工連同家屬的選民證都由單位領導統一集中管理,統一辦理委托填寫;三是投票時設黨組、片長、村民代表組、村辦企業職工等票箱,這樣做的目的是方便日后排查,并以此“警告”選民在投票時不要“出圈”。

先不說他“聽說”的對與不對,僅就以上情況而言,目前也可以把他的第二告“賄選”排除掉了。而他反映的3個問題,也就是自稱“證據”中的第二、第三項,則屬于選舉規則和流程問題,若沒有發生結果尤其是惡劣結果,就很難界定。至于第一項,確實屬于他的第一告“操縱選票”,若真如他所說在黨員會上進行了“動員”,那么調查起來會相對容易一些。不過,這同樣涉及到結果問題,如果沒有發生結果,仍然基本等于是零。再說了,以我的工作范圍而言,比這種情節更嚴重、更具新聞性的線索很多,即便我去他們那里了,并通過采訪調查證實了,僅憑這些也不夠發新聞報道的。也就是說,我若真有此行,那最多起到一個被人當槍使的“警告”作用。

總編顯然看到我黑下來的臉色了,并猜出我不情愿去的心理活動,然而卻開口道:“老徐呀,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吧。”此時,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平常就是個出爾反爾的人,既然他讓去,那就去吧。

當然,我心中已經打定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把私事當作公事辦,把你告狀的事當作真事辦,有一說一,有二就說二!因此,我半真半假地對吳獻楠說:“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我把手頭的一個稿子寫完,交稿后就去,好不好?你們今天走,我明天坐火車到。去了后,你們別管我吃,也別管我住,否則讓人知道了不好。”

送走他們后,總編又私下指示我:“既然老同學有事找來了,礙于面子不得不應付一下,你此去算是替我還個人情吧。至于具體怎么辦,我相信你一定能辦好。”

我則要把丑話說到前面:“我覺這人的主要目的是想當村主任,至于他能不能當上,最終還要看村民和地方政府的態度。我先去看看吧。”

總編拍拍我的肩頭,表示贊同,然后加了一句:“老徐呀,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只要你出去,哪怕是摟草打兔子,也能順便帶回來貨真價實的東西。”

嘿嘿,這倒是實話。

3.

第二天,我乘火車出發了,直奔目的地,票價49元,行程4小時10分鐘。

作為大眾日報的記者,只要在省內進行采訪,不論是表揚稿還是監督稿,都可以直接找當地宣傳部要求接待,并安排食宿、交通等。不過,我的最終目的地屬于青島市的高新技術開發區范圍,平時來采訪的各路記者比兔子都多,人家也接待不過來,雖然我可以憑借山東省黨報記者的身份要求“特殊”照顧一下,不過,以我平時采寫監督稿喜歡暗訪的習慣,還是不打擾為妙。再說了,以我的人脈關系,隨便到省內各地的朋友家里借宿幾天都沒問題,還能順便聊聊當地的情況。

經過兩天的暗訪后,我心里有了一些底。到選舉那天,我直奔現場,先按照常規程序找到主持選舉工作的該轄區辦事處人大主任,在講明來意后,他介紹說,這個村地處經濟較為發達的市郊,有部分村民已經通過各種方式轉為市民,甚至一個家庭中就有兩種居民身份,而《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只適用于農村,因此,在此之前就逐一進行了選民資格認證并登記。

隨后,我在現場咨詢了部分村民,并看了他們的選民證。村民們稱,村里登記的可嚴格了,在家的和不在家的都要登記。

我又來到委托投票登記處,只見七八名工作人員正在緊張地辦理委托投票手續,而且一份選民證最多只能接受3個人的委托。我看到的流程是:被委托人先交驗自己的選民證,再交上被委托書或相關被委托證明,然后在登記表上摁手印才能領取正式委托投票單;拿著所有手續到發票處領取選票,領幾張選票就附給幾張編號小票,在正式投票時一并將小票交上。設置編號小票的目的是防止作弊。在現場,我未發現告狀人所反映的委托代理“超標”的問題,又詢問在場的選民,證實村辦企業的選民也都到場參加選舉,因此村企統一代理委托投票的問題并不存在。

再到投票處,只見設置了10塊計票用的黑板,以及幾十個隔斷開的保密式寫票處,那十幾個投票箱上也沒有標注有身份識別功能的字樣,而且選民在投票時可以向任何一個票箱內投票,沒有限制。

在統計票數時,是一組一組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午3點多,選舉結果出來:共發出選票2773張,收回選票2767張;按照得票多少依次產生8名候選人,那個告狀的吳獻楠也在其中。

在隨后的采訪中,在任的村黨委書記、村委會主任對我講,他完全理解個別村民提出的擔心和顧慮,并表示誠心誠意地接受各方面的監督。

接下來,我又采訪了成為候選人之一的吳獻楠,他對選舉的整個過程表示認可,還說原來的擔心和顧慮都解除了,如果最終選進村委會,一定會在黨組織的領導下做好村委會分配的各項工作;如果選不上也會正確對待。

其實,這也出乎我的意料,原本是被迫前來“滅火”的,無意中卻發現一個值得推廣的先進典型。回到報社后,我趕寫了一篇稿件,很快就刊發出來,標題是《依法選舉消傳言——青石村村委換屆選舉側記》。

在此之后,我始終與青石村保持著聯系,關注著它的發展變化,并且深深體會到:村民委員會的選舉工作其實很簡單,只要嚴格按照規范的規則和流程走,比任何外在的監督都管用,因為規范的規則和流程本身就是監督機制的根本基礎,打牢了這一基礎,其它問題基本上就迎刃而解了。

上任即遭通報批評和莫名其妙的拘留;想法拿到的公章又被他人拿走;為村賬移交打了一場轟動全國官司;墊沙河興辦市場不能如愿;被鎮政府宣布免職,最后被開除黨籍、逮捕入獄。這就是我要講的一個民選村官的三年履任經歷,以及所引發的山東省乃至全國首例到法院起訴的“村委會和村賬移交案”。

第五章 民選村官為何走了麥城

1.

這人叫崔啟明,是山東省××縣××鎮張家村人,應該說這是個農村的能人,他高中畢業后回鄉務農,在科技種田上很有一套,發明了一種地瓜新繁育法,經營起一家地瓜繁育公司和一個相關聯的農場。他不僅積累起一定的資本,而且熱心村里的公益事業,并積極參與村民自治事宜,頗得村民們的擁戴,再加上他的家族在村里也有一定威望,于是,在1999年5月的村民直選中,以最多票當選為村委會主任。

在正式上任后,他把有關村民自治的法律法規以及相關媒體報道復印下來,在村里到處張貼,到處宣傳。據說,他在上任第一個月內,幾乎天天組織開會,包括村委會會議、村民代表會議、村小組長會議,以及婦女會議、老人會議、學生會議等,當然還常到鎮里、縣里參加會議。除此之外,他就挨門挨戶走訪村民,還表示要把張家村管理好、建設好,為村民多辦實事。

一個月后,縣委黨校舉辦村委會主任培訓班,本來第一批名單上沒有他,他硬是找到縣委黨校爭取了名額。在培訓班上,他除了聽課外,還主動與其他參加培訓的村主任進行交流,為了探討村民自治的一些實際問題,他將自己的學習體會《論堅持黨的領導與村民自治》以及《村民自治團結協作倡議書》分發給大家,以便深入交流。

這件事不知怎么被縣民政局的一位領導發現了,隨即找到崔啟明,很嚴肅地告訴他:“這是違犯組織紀律的行為,是不允許的,你要立即停止這種行為,而且把發出去的材料一份不少地收回來。”崔啟明就跟那領導理論:“這是我的學習心得體會,與同期學員交流,咋個違犯組織紀律了?況且,我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是有言論自由的。”那位領導辯論不過他,就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你必須收回來,不然后果自負。”崔啟明沒有聽這位領導的招呼,也沒有去回收他散發出去的材料。

第三天,突然來了兩名公安民警,把崔啟明叫到黨校辦公室,一臉嚴肅地告訴他:“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們列個你發材料的名單,我們替你收。”

于是,他散發的材料被強行收繳,隨后還受到鎮黨委的通報批評。在通報批評中有這樣字句:“崔啟明目無組織紀律,私自印發非法宣傳材料,不聽組織勸告,造成極壞影響。為嚴肅組織紀律,鎮黨委研究決定對其進行通報批評。”

該通報批評是以鎮黨委、政府的紅頭文件形式下發全鎮,張家村收到的數量最多,不僅黨員、村委會成員、各組組長等人手一份,還被張貼到村里的街上。同時,村支書不僅在全體黨員大會上,還召開村民大會進行了宣讀。

一時間,崔啟明成了人們口誅筆伐的對象,村民遠遠地看見他就躲開了;他想找村委會成員聊聊,對方也不跟他聊;他安排工作沒人聽,也沒人去做;他多次到縣、鎮反映情況,不僅沒人認真聽取他的匯報,甚至沒人接待他,即便是下跪攔車都沒用。于是,他在同年12月趕往北京,他自稱不是上訪,而是到國家民政部咨詢有關法律政策問題。

不承想,他從北京回來村剛進家門,派出所的民警就到了。他問:“你們來做啥?”民警說:“干啥?抓你。”他問:“為啥抓我?”民警說:“我們也不清楚,鎮里讓抓我們就抓,具體為啥你問鎮里就知道了。”接著,就給他戴手銬。他說:“能不能不給我戴手銬?這讓村里人看見,我以后咋再當這個村長呀?”民警不依,戴上手銬就帶他走出家門,并不走近路,而是穿街過巷,走了前街走后街,鬧得滿街都是看熱鬧的人,用崔啟明的話說就是等于在游街示眾。

在這個過程中,他就讓妻子給報社打來電話。在通話中,他妻子簡單給我說了有關情況,還說她也給國家民政部打了電話,對方明確告訴她會馬上派人來調查交涉。

不久,國家民政部所屬《中國社會報》的記者李明就趕到了,我們會合后直奔張家村。李明是個30多歲的青年,個頭不高,留著小平頭,一雙大眼睛。見面第一句話就對我說:“這也有點太胡鬧了吧,畢竟是民選村主任,怎么說抓就抓呢?”

2.

我們抵達張家村,一路打聽到在村南頭的崔啟明家,這是一處典型的農家小院,一圈土打的院墻,一個磚砌柱子的門,院里種著幾畦青菜,三間紅磚紅瓦的北屋,另有兩間東屋。

院里、屋里聚集了不少人,我們一進門就被團團圍攏。原來,他們正在商量如何“營救”崔啟明。別看農村人平時老實巴交的,如果遇到惱人的事,有時也會犯沖動,其中一個青年說:“既然記者來了,正好給我們作個證、撐撐腰,咱們就沖進派出所,不信他不放人。”我趕緊提高嗓門對在場的人說:“這可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千萬不能激化矛盾,要冷靜,我和李明同志來不是支持大家鬧事的,如果你們要鬧事,這事我們就不管了。”聽到我這樣說,大家七嘴八舌地埋怨那個青年,又異口同聲地要求我們幫著討公道。

隨后,我們被大家擁著進了那兩間東屋,四壁都是書櫥,書櫥里有各種書籍,這里原來是崔啟明為村民辦的圖書室。落座后,那個青年說:“啟明哥探討村民自治之路有什么錯?有什么罪?他要搞民主管理,要搞民主理財,要帶領大家發家致富有什么錯?有什么罪?”一呼百應,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講崔啟明的事情,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讓派出所放人。最后,我說:“請大家相信, 我們會盡最大努力的。你們千萬不要做出過激行為,我們先去派出所了解一下情況,再給大家回信。”

我和李明來到鎮派出所,那位所長挺客氣,也挺為難,一再解釋抓崔啟明不是他能當家的事,是鎮里領導下令讓抓的,他知道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但沒辦法不聽鎮領導的。隨后,他當著我們的面給鎮黨委書記打去電話:“書記呀,我這兒來了兩名記者,一個是《中國社會報》的;一個是《大眾日報》的,他們來了解崔啟明的情況。我啥都沒說,你看咋辦?好,你馬上到。”

很快,鎮黨委書記就來到派出所。一見面,他就一臉嚴肅地問:“你們到這兒采訪得到我們縣委宣傳部的批準嗎?如果宣傳部不來電話,我們不予接待,當然也不予配合。再者,對于正處于法律程序中的案子,我們是不接受記者采訪的。”

我先作了自我介紹,又介紹了李明的身份,然后說:“你看,人家國家級媒體的記者來了,我們作為本省的媒體不能不配合。至于沒有去縣委宣傳部也是有所想法的,首先我們要先做個初步的采訪調查,其次呢,我們也是想把問題解決在基層,如果先到縣委宣傳部報到,就等于把你們鎮的問題直接報告給了縣里。而據我們的初步了解,崔啟明到國家民政部是進行法律咨詢,并不是越級上訪告狀,也沒有無理取鬧擾亂公共秩序。至于他在黨校培訓班內散發學習體會,也應該是符合組織原則的吧?”只見那位鎮書記的臉色當下凝重起來,眼神中則透出了緊張,我接著又說,“當然,這只是我們的初步采訪調查,所以此次來派出所就是想深入了解一下,除了我們掌握的情況外,你們拘留崔啟明還有其它的什么原因嗎?”

鎮書記連忙否認:“那可不是拘留,只是給他辦學習班。”

我笑笑說:“在派出所里辦一個人的學習班?這可好說不好聽啊。你也知道,現在法制越來越健全,如果較起真來,往小里說,你們這是非法限制他人自由;往大里說,崔啟明因此不能行使村民自治的有關權利,那么你們這樣做就有可能是在破壞村委會選舉制度了。當然,這些都是我們的個人理解,不論對與不對的,咱們也算是在交流看法,對不對?”

鎮書記聽了我這不軟不硬的話,馬上說:“對,對。我們吧,在基層不得不搞一些土政策土辦法。就說這個崔啟明吧,他當選村主任后總想出風頭,總想鬧點破壞安定團結的動靜。話說回來,我們做的也是有些過頭了,有錯就改,馬上改!”隨即,他對派出所所長說,“你去把崔啟明請過來,我當面給他賠禮道歉。”

不一會兒,崔啟明就被領過來,鎮書記迎上前爽快地說:“老崔呀,都是我欠考慮,讓你吃苦了,我向你道歉,對不起了。你回去后呀,好好工作,把村里的工作抓起來。好,你先回去吧。”

崔啟明沖著我和李明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鎮書記又對我和李明提出兩點要求:“一這個事千萬不能報道;二這個事不能讓縣里和省里知道。不然的話,出了一切后果由你們負責。”

既然事情已經看似圓滿地解決了,我和李明就答應了鎮書記的要求。他要留我們吃飯,被我們婉拒了。然后,我們到張家村與崔啟明見了個面就離開了。

回來后,我和李明確實沒有發表稿件,但我寫了言論,標題是《請尊重點民選村官》,其中沒有點地名,也沒點人名,只是把有關事情的道理論說了一番。

然而,崔啟明一事并沒有結束,甚至引發出一件引起轟動全省的官司。

3.

當時,鎮書記曾讓崔啟明回去把村里的工作抓起來。可是,因為他相繼被上級通報批評和被派出所“拘留”,上一屆村委會借此根本不配合他的工作,也不移交村務工作,崔啟明就成了無公章、無賬本、無辦公地點的“三無”空頭村官。

“三無”村官崔啟明卻不放棄,有人說他是死皮賴臉,有人說他是官迷心竅,他都不在意,他執著地進行著自己民選村官的工作,不斷地尋找機會行使自己應該行使的權利。

張家村有一塊因煤礦挖煤造成的塌陷地,該煤礦要對村里進行損失補償,在簽訂正式協議之前,煤礦方通知崔啟明要加蓋村公章并由村主任簽字。于是,崔啟明找到上屆村委會的會計要公章,但會計以種種理由不給他。他就說:“論理講,你應該把公章交給我這個村主任,既然你不交,我也不怨你,因為這是上一屆村委會的事,等正式交接工作時再說吧。不過,可不能因為不交公章而不要煤礦的損失補償了。要不這樣吧,麻煩你拿著公章跟我去一趟吧。”

會計聽了這些話就跟他一起去了。到蓋章時,崔啟明轉念一想:公章早就應該移交的,否則我以后怎么進行工作,何不趁機把公章收到手里?于是,他對會計說:“我是村主任,章得由我來蓋,蓋完了再給你。”會計只得把公章交到他手里。等協議簽字蓋章完了,他把公章往自己口袋里一裝,對會計講,“對不起了,這是村委會的公章,我是村委會主任,就應該由我來掌管。你是上一屆村會計,所以你的職責實際上已經停止,等本屆村會計確定以后再說。”任憑村會計怎么索要公章,崔啟明就是不給他。

手里有了公章后,崔啟明在村里就能開展部分工作了。他明白,按照村民自治法規定,這公章不能由村主任自己拿在手里。為了妥善保管好公章,崔啟明隨即組織村民代表協商并投票選舉出一名村文書管理公章,并明確規定,不經村委會主任同意和簽字,大事不經村民表決,不得隨意動用公章。

可是,這個文書拿到公章后,卻干了幾件令人大跌眼鏡的事:第一回,因為他家的兒媳婦懷孕了,屬于第三胎,按計劃生育規定是不允許申報準生證的,可他私自給自己的兒媳婦蓋了申請出生證的公章;第二回,村里的一個人在外面做生意,需要讓村里出個證明去申請貸款,結果他收了人家兩瓶酒一條煙后,就出了證明蓋了公章;第三回,是一個曾有過劣跡的青年想應聘一個單位的保安,結果他收了人家一籃子雞蛋,就出政審證明并蓋了公章。

崔啟明發現這些情況后氣得不行,找到村文書理論,可他不但不承認錯誤,反而說:“你崔啟明憑啥管我呢?公章是村里的,又不是你個人的,你能從別人手里搶過來,我就能當家給別人蓋章。”崔啟明讓他交出公章來,他則堅決不交,兩個人為此鬧翻了臉,最終村文書躲到外地不見面了。這樣一來,崔啟明又成了沒有公章的空頭村主任。

發生以上公章的情況后,崔啟明曾給我打電話講過原委,還問:“這事該咋辦呢?”我對他的回答是,第一你不應該用欺騙的辦法從人家手里搶公章,而應該和原村委會進行正式交接,如果遇到困難,應該通過正常渠道獲得鎮黨委政府的支持,畢竟你是民選村官,公章早晚會到你這屆村委會手里,你不應該著急辦錯事;第二你不應該再搞個文書管公章,既然公章已經拿到手了,就應該給鎮里和村支部說明白,讓上級給你做主,商量公章的管理問題。

最后的解決辦法是,他搞了個廢止公章的聲明,并到公安局備案,再重新刻一枚新公章。

然而,這個崔啟明確實不是個省油的燈,一波未平,他又掀起一波。2001年1月1日,山東省《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實施辦法細則正式實施,其中第十一條規定,新老班子不交接的可以到法院起訴處理。看到這個規定,崔啟明便急不可耐了。確實也不好再耐了,他自從被選上村委會主任后,一直就被晾在那兒,老村委不交接,村黨支部又不支持,這讓有些個性的崔啟明早就耐不住了。于是,他在1月6日就手持那份文件到縣法院去起訴了。

這可是一個非同凡響的舉動,我在第一時間得到這個消息后,立即就向總編匯報:“我敢肯定這種事件在山東省是首個,在全國很可能也是首個,應該是一個驚動全國的大新聞。而且,對于法院而言,受不受理?怎么個受理法?確實也是個新課題。也就是說,村民直選中的相關具體問題,將在這個官司中得到不可回避的法律解釋。”總編聽了匯報后,當即派記者部主任張洪海和我一起配合報道,并要求:“至少要搞一個本省的一等新聞獎出來。”

不出我的所料,由于這是山東省首例村委會和村賬移交案,進而引起國內眾多媒體的關注。在2月14日開庭審理時,除了本省媒體,《人民日報》、中央電視臺、《南方周未》等重量級媒體也到現場采訪。

4.

一般情況下,外地媒體會尋求本地同行的協助,我到外地采訪也是如此。因為我對這個案子比較了解,所以暫時成為各路媒體爭搶的香餑餑,包括《人民日報》、中央電視臺、《中國社會報》、《中國改革》的記者。在此,我先說一下與《南方周未》記者翟明磊合作的事。

我本人對《南方周未》非常看重,對翟明磊這個記者也非常看重,他很有思想,也很精明。因此,我答應和他密切協作,一起采訪,分別在自己供職的媒體署名。也就是說,在本報內我和張洪海合作,對外我和翟明磊協作。我記得,我和翟明磊曾在夜里“潛入”張家村采訪村民,他怕被狗咬,所以手里總是提著棍子。在采訪即將結束時,當地官員曾到我和翟明磊住宿的山東省第七監獄招待所,以“招待”為由,把我們堵在房間內,最終我們只得來了個金蟬脫殼才離開當地。

后來,翟明磊發表了標題為《“村務交接”案透視》的新聞報道,摘選如下:

2001年2月14日9時,天氣非常寒冷,法庭不時傳來人們跺腳的聲音。民選村官崔××的聲音有些緊張:“我是村民選出來的,我要對村民負責。我請求法庭依法裁決,將原村委前任會計王××保管的本村賬目會計資料、戶籍土地資料交付給我,以完成交接。”

《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村務交接應在新班子上任后一個月內完成,但新村主任崔××上任已經1年多了,賬務還是要不到手上。這在本地區并不算稀奇——鎮里60%的自治村都在交接問題上卡了殼,稀奇的是,崔××告上了法庭。

法院有關人士在接受采訪時對記者說,這是他們第一次審理這樣的案子。

庭上,會計王××的代理人認為崔××應起訴原村委而不是王××個人,崔××認為原村委作為實體已經不存在,而王××作為原村委委員、會計,保存了最關鍵的賬目資料,應是起訴對象。

王××說,他的村會計資格沒有被否決,因此他不會交出會計資料。在庭上他出示紅色的鎮政府聘書表示,他的會計任期是2000年1月到2003年1月。崔××說:“小法應服從大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重要村務由村民大會決定,此聘書村長一無所知,是不合法的,而且鎮政府聘書應服從國家法律。”

記者事后采訪得知,據王××稱新村委上臺后,原支書交給他一個會計學習班通知書,并說是“兩委”(黨支委、村委)決定讓他去的,他學了7天,然后拿到那本紅色的聘書。

崔××認為王××做村會計不服從村主任的領導,一開始不僅不交賬目,而且不交公章,并說:“如果你用公章干了壞事,誰負責?”

崔××把他一年多來要來的兩張半所謂交接賬目的信紙遞給審判員時,審判員問王××這就是交接的賬目?王××回答是。滿堂笑了起來。

沒人相信,張家村4年的賬務兩張紙就寫明白了。

選村官

崔××是1999年該村第一任由村民“真正”直選產生的村主任。此前的村主任和村支書是一對親兄弟,兩人村官一當就是20余年。當時每次村上選舉,村會計背著流動票箱上門投票,一開口就是“是投×××吧”,自己就填上了,因為村上50%的人不識字,就由他們代寫,沒人敢反對。

據村民反映,之前村務從未公開過,近四年才在村里的墻頭貼出些數字,但絕大多數村民也不敢去問個明白,有一名村民曾因為多次提出疑問,就被原村主任“用壓面的粗木棒打了后背”,同樣被打的還有一名老人。

不明不白過了許多年,該村終于開始直選村長。在選舉前,崔××曾向鎮選舉領導小組請求,依村委會組織法派宣傳車來村里宣傳村民自治。鎮里同意,但來的宣傳車宣傳的是“不準村民上訪”,而“村民自治”只字未提。

崔××有股倔勁,依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編印了“村民有什么樣的權利”和自己的競選綱領《論本村的前途》2000余張在村口張貼,并送到每家每戶,不少村民第一次知道了村民自治這回事,紛紛傳印,一位老教師說這是本村第一次思想解放,終于有人敢說話了。

但在選舉前一個月的一天晚上,崔××家的鐵門被人用斧頭砍了4個大洞,兩萬斤地瓜蔓被人付之一炬。

崔××說:“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當上村主任,為農民說話。”

1999年5月8日,村民直選開始,為防止作弊,村民們紛紛站到唱票人背后監視。結果全村1028張選票,580張選了崔××,領先第二名300票。原村委成員全部不過半數而落選。

“崔××是個正直人,他一心為村里好,腦殼靈。”記者采訪近20位村民,個個都對崔抱著很大希望。

當選后崔××一鼓作氣,帶領村民干了兩件大事,用即將被地下水淹沒的采礦塌陷地的土填出50畝空地,成為當地一塊黃金開發地,崔還領著20來個人,每天14小時,只干了2個月,就在村里修了兩條500米的路、400米的溝渠,還修成4個魚塘。這些事村民都拍手叫好。

交接

崔××當選后,向會計王××要賬,王回答要鎮領導同意并在場才能交,于是崔××多次向鎮領導要求交接村公章、財務和會計資料。鎮黨委書記回答:“有什么交接頭,跟著干就是了。我們鎮干部來的時候,也不交接,不是干得很好嘛。”

崔××稱:“我們是自治組織,必須對村民負責,否則五分之一的村民就可以聯名罷免我,不看到賬,老百姓不會答應。”他拿出《村委會組織法手冊》說,“一個月之內老班子向新班子交接是法律規定的,一個村主任沒有公章,不知村里財務,還叫什么村主任?”

鎮領導讓其服從鎮里安排,崔××稱:“按村民自治的法規,我不是公務員,鎮里領導不是我的上級,你們只有指導、支持、保障村民自治,作為自治組織,我在不違法的情況下只服從村民代表大會。”

1999年6月23日,鎮有關領導將村新老班子召集在一起,會計王××交給崔××兩張半信紙,上面草草寫著幾個村里賬目的數字。曾參加此次會議的現任鎮委副書記對本報記者說:“那就是交接儀式了,當時曾問在座的對交接有無異議,崔××沒有反對。”

崔則稱:“當時說是開個座談會,根本沒有說這是交接,說這是交接是他們的說法,我不知道。”

崔在沒有得到鎮里支持的情況下開始上訪。從省人大、民政廳,一直到民政部基層政權司信訪辦,1999年12月,該村現象引起民政部的重視。

但12月22日,從北京回來的崔××被本縣公安局以“煽動農村不穩定”的名義拘捕,證據竟是崔翻印的黨的村民自治政策剪報,其中所謂的罪狀是崔××自己編的本縣農村發展戰略研究所的空頭稱呼與村民自治協會倡議書。協助民政部調查此事的記者李明認為:“那只是民辦非企業的空頭倡議,沒有成員,沒有組織,沒有違反組織社團法。不應拘捕。”

崔××倒是平靜,“在拘留所,我寫完了《本村村民自治章程》,畫了3幅村民自治的漫畫。”

糊涂賬

從拘留所出來后,崔××繼續要賬。

初看,崔似乎是個較死理的人。因為該鎮60%的村莊沒交接,而他卻要求一定要一絲不茍按村委組織法來辦,并認為財務是不言而喻的核心權力。

崔××之所以如此堅持要交出賬目,不僅是自己村官權力的要求,而且是代表了該村老百姓的心聲。

在采訪中,記者發現,該村老百姓對老班子的意見最大的是:“從1992年開始,由于煤礦采煤引起本村耕地塌陷,為此礦里每年賠付本村50萬—80萬元的塌陷地款,占了村收入的近97%,這筆錢除了頭一年老百姓分到少許,近四年每人每年分到150元外(別的相同的村是500元),自從第二年村支書將50畝塌陷地收歸村有,這至少500萬的款項到哪去了?村里從未公開過,村民真想知道。”

類似的問題還有,1999年村里花20萬元安裝了噴灌,只用了一次就壞了,有村民證實設備供應商說只收到8萬元,這是怎么回事?

按當地規定,凡在本村土地上搞建筑的都必須按造價收取15%管理費,煤礦在村地上建造價至少在1000萬元,應交管理費150萬,為何分文沒入賬。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四年的村賬務已經于2000年4月15日由有關公司做出審計報告,按規定應立即公布,為什么別的村已公布,本村拖了10個月至今沒有公布?不僅崔××沒看到,村民也一無所知。原村負責人對此解釋是:“的確疏忽了,忘了,老婆生了乳腺癌,一直沒顧上……”

一位村民不解地對記者說:“為什么不交賬,是不是干部都不用交賬?你把賬交了,沒貪污,村民也不會冤枉你。”

由于不交賬,該村正常工作不僅沒法展開,一次崔××在召集村民開會的時候還被人打了一頓。對被打的民選村官,村民都不敢白天上他家,因此村賬務能否交接成了該村的村民自治走不走得下去的關鍵一步,2000雙眼睛看著法庭。

崔××說:“我們鎮77個村莊只有四五個村老班子主動交出賬目,為什么不肯交接?因為這么多年村里有些干部已經和鎮里的領導形成利益共同體,一交賬,一查賬,問題就暴露出來,這也是鎮里如此害怕,不愿意查賬的原因。”在崔××看來,“村民自治與貪污腐敗是水火不相容的,賬務一交接,基層反腐敗才有可能,只有基層反腐敗了,老百姓才會消氣。”

“該村現象已普遍存在。”民政部基層政權司農村處詹成付處長說,去年他們收到了400封村主任的來信,這些來信都是講述當地民選村長交接難的問題,這已是農村基礎民主最大的難題。

在崔××不停地上訪后,山東省民政廳農村處根據典型案例起草、經山東省人大通過,于2001年1月1日率先在全國實施了《山東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辦法》,其第十一條第三款為:村民委員會任期屆滿直接進行換屆選舉,老一屆村民委員會向新一屆村委會要求移交:(1)村公章;(2)財務賬目;(3)村務檔案資料與辦公設施。七日之內不移交者,新一屆村委會有權向法院要求依法解決……

詹成付對記者說,該村的事上了法庭,意味著“中國基層民主的政權交接在山東省乃至全中國第一次打開法律通道,基層法院第一次對基層政權交接形成監督與制衡關系,不論此案老崔是輸是贏,都是一個開端。”

與此同時,我和張洪海合寫的稿件也刊發出來,標題為《我省首例村賬交接案,村主任把村會計告上公堂》。由于與翟明磊的稿件有“雷同”,因此在這兒就不再贅述。

我們的稿件刊發后,引起極大反響,也引起省領導的高度重視,時任副省長陳延明作出批示:農村大眾反映的這個問題很重要,請農業廳經管處就這個問題搞一個調查報告(面上的情況,存在的問題,出現問題的原因,解決此類問題的意見和建議)。要注意:此類問題的解決,最終還得靠行政主管部門跟上建章立制工作,使之有章可循,有法可依。

同時,媒體對該案的關注也沒有結束,此次是《人民日報》。

5.

在開庭時,《人民日報》記者崔士鑫曾到現場采訪,回去后卻沒有了音信。時隔三個月后,他的一篇《“村官”打官司的背后》刊發了出來,并展現出與我們本報及《南方周未》不同的視角和觀點,他是從打官司的背后入手,進而引發出更多更深的思考,應該說是技高一籌,現摘選如下:

發生在山東省××縣的全國首例村賬交接案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它折射出村委會組織法要在基層真正得到落實,任重而道遠。

今年年初,山東省××縣一名“村官”將村會計告上法庭。這是全國首例因村賬不交接而引發的官司,備受各方關注。日前記者到當地采訪,卻了解到一些鮮為人知、值得深思的問題。

一場主體不清、半途而廢的官司

法院受理了此案,并于2月14日開庭審理。因為今年1月1日生效的山東省村委會組織法實施辦法規定,上一屆村委會應當自新一屆村委會產生之日起,7日內向新一屆村委會移交印章、財務賬目、檔案資料及辦公設施等,否則新一屆村委會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這一規定,確定了基層法院可以對基層政權交接進行法律支援,從而為“村官”交接難打開了依法解決的通道。

然而,這起訴訟卻又是一起“糊涂案”,因為原告實際上并不是法律所規定的該村村委會,而是村委會主任崔××一個人。3名村委會成員中的其他兩個人并不同意起訴。如此一來,依照有關規定此案是否該受理就大有疑問。而且,新一屆村委會產生后,并沒有撤換原會計、產生新會計,交賬又該交給誰呢?

說這場官司是個“糊涂案”,還因為它最后是糊里糊涂地收場。法庭調查尚未完全結束,鎮黨委、政府就介入了,承諾由該鎮村賬鎮管辦公室代理記賬,隨后將該村15年來的賬目封存到鎮里。而該村近兩年來存在的“一個村三本賬”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一位干勁十足、不講程序的村主任

該村可以說是個“富村”,每年都有某煤礦支付的近60萬元塌陷地賠償款,村民不用拿“三提五統”,每人還可領到100多元“過年費”。

但在1999年5月的村委會換屆選舉中,村民們還是毫不客氣地將原村委會成員選掉了。顯然,他們希望有更多的在村里說話的權利,過上更富足的生活。

直選產生的新村委會共有3人。村主任崔××是個很有特點的人物。他自訂報刊,義務向村民宣傳村民自治等有關政策、法律,上任后承諾3年不要工資。就連對他不無成見的有關部門領導也承認他“有愿為村民大干一番事業的宏偉設想”,曾苦心設計本村發展規劃,如建小商品批發市場、調整種植結構等。

去年上半年,崔××干了一件震動該村、卻引起不同看法的大事。村里在鎮上黃金地段有一個被污水浸泡多年的洼地,崔××認為應該盡快墊平建市場,而其他村干部卻認為應該用價格較低但填埋速度相對較慢的煤矸石來填。在兩委沒有決議、也沒經村民會議討論的情況下,崔××自己組織人先干上了,用他的說法是:“脫開絆腳石,離開村兩委。”

墊平這一洼地耗資27萬多元。人人都承認墊平洼地是干了件好事,但是對這種干好事的方式,尤其是動用這么多的資金該不該同村民商量,卻產生了巨大的分歧。

崔××上任后引起爭論的事還不止這些。

1999年5月,新一屆村委會上任后不久,崔××提出由他確定村民代表候選人或按各族各姓等為單位推選村民代表,被其他兩名村委否決。于是,崔××用大喇叭喊來了村里的部分村民,并不顧另外兩名村委的反對,開始選舉村民代表。據一名村委介紹,說是按村民小組選村民代表,可有的小組只來了三四個人,竟也把代表選出來了。

這之后,崔××因提出的包括新選會計的建議,受到了其他兩名村委的反對,他就逐步地連村委會也不召集了。在“用計”獲得村委會公章后,他自己變成了村委會,在村干部中唱起了“獨角戲”。村干部之間本已存在的矛盾更加激化。在張家村形成了上一屆支部和村委會一本賬,新一屆村支部一本賬,崔××自己一本賬的不正常狀況,村賬務公開也根本無法實行。

當記者向崔××指出他的一些做法違反村委會組織法有關規定時,他卻認為,該村情況特殊,都按法律程序來就什么事也干不成。

一個認識模糊、忽軟忽硬的鎮政府

該村的混亂狀況并非一天兩天。然而,有指導、支持和幫助該村搞好村民自治義務的當地鎮政府卻顯得束手無策。

該鎮對該村不能說不重視,工作組就派了好幾次,但都無功而返,主要原因在于鎮里的工作思路。他們不是嚴格按照村委會組織法的內容,認真指導和逐項落實,反而忽軟忽硬,貽誤了許多依法解決問題的時機。

比如,因與原會計不合,崔××想讓會計師事務所代記村賬。換村會計應由村民代表會議和村民會議通過,崔××認為他已召開了會議并進行了表決。鎮里不是要求他嚴格按規定召開村委會、一步一步地按程序進行,反而興師動眾地連夜冒雪喊開每個村民代表的門,用車將他們拉到管區“錄口供”進行“反調查”。第二天又增派鎮直各部門數十名干部進村,兩三個人對一名村民,讓他們在同意、不同意等的表格上簽字,直到深夜,引起了村民的反感。

據介紹,這種“調查”至少進行過兩次。然而雖有這樣的工作勁頭,但當崔××因為村干部矛盾大、村民會議已兩年沒能召開、希望鎮里幫助時,鎮里領導卻認為開不開會是“村主任的事”。而實際上作為村主任的崔××,在其他兩名村委不同意的情況下,本就沒有資格單獨召集村民會議。

在采訪將近結束時,崔××已明白了這一點。他表示準備用1/10村民聯名的辦法,召開村民會議,評議村委會成員兩年來的工作。而鎮里也終于明白,該村近兩年不召開村民會議,他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鎮領導還是認為,召開村民會議風險太大,可能出現無法收拾的局面,“怕影響大局”。但如果不依法盡快解決這些矛盾和問題,只怕“風險”和影響會更大。

農村基層工作其實要復雜得多,單憑媒體記者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全面深入”的報道要求。不過,《人民日報》的這篇文章深刻地點出了深層次的問題——僅針對崔啟明的問題而言,可謂是箴言般地點到了死穴。

事實上,當時受理此案的縣法院宣布擇日宣判,可是等了3個月也不見音信,崔啟明在多次找縣法院無果的情況下,只得到市中級法院反映情況,最終縣法院做出判決:崔啟明勝訴,并判上屆村委會在1個月內將村賬移交給新村委會。崔啟明拿到判決書后,興沖沖地將其復印多份張貼在村里,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上屆村委會稱已經把村賬移交給現任村支書,而村支書卻說根本沒有收到,兩邊推磨扯皮,搞得崔啟明也沒辦法。如此一來,法院判決就等于一紙空文了。

在隨后的村委會工作中,崔啟明猶如唐吉·珂德一般總是處處受阻,卻又在不斷抗爭。據他說,在三年任職期間,他受到無數次侮辱甚至身體侵害,僅2002年就報警10次。

最后,他被鎮里以屆滿為由撤掉了村主任職務。按照法律,鎮里沒有權力撤銷民選村官的職務,可鎮里就那么辦了。再后來,也就是崔啟明“被撤職”十幾天后,他被以故意傷害罪逮捕,進而開除黨籍,判處有期徒刑1年。

出獄后,已經灰心的崔啟明干起了企業,而且成了一名企業家。有時他到省城辦事,也會順便來找我聊一聊。

在寫這部作品時,他恰好又來了。在聊起當年的事時,他依然唏噓不已,說:“我這個人干啥都好出頭,如今村里有什么活動,我還是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就出力。不過,村民們只要提出再選我當村主任,我都一口拒絕。我是不敢再當了,當然,鎮里縣里也不允許我當了。”

直到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的這番話。

據我的經驗,基層的許多問題最終鬧成官司乃至事件,往往與基層官員對某問題的基本認識有關,因為他們會出于某一認識而強硬執行,或視而不見乃至推諉扯皮,最終導致事態不斷擴大,甚至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種情況,在著名作家劉震云的小說《我不是潘金蓮》中有著深刻的體現。

第六章 “小問題”為何

成為大官司

1.

那天晚上11點多鐘,我正準備睡覺,手機響了。

“徐老師,他們來抓我了,你要想法救我呀。”緊接著,手機里傳來“哐哐”的敲門聲,伴隨著呼叫聲:“李祥福開門,再不開門我們就不客氣了!”然后,手機就沒聲音了。

是誰去抓李祥福?肯定是公安呀。公安為啥要抓李祥福呢?肯定是他犯法了。可是,他犯的什么法呢?我一整個晚上都反復地想。

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給《大眾日報·內參》編輯賈春國,賈春國說:“他妻子給我打電話來了,說今天上午就趕到濟南,讓咱們想辦法救李祥福。”

“她說清楚是具體為什么事嗎?”我問。

“還不是原來那些事嗎,他把縣里得罪了,縣里能放過他?等他妻子來了聽聽情況再說吧。”賈春國說。

這事鬧到這一步和我不能說沒關系,我心里感到愧疚。這還得聽從頭說起。

李祥福出生在沂蒙山區的一個農民家庭,初中畢業后就和農業打起交道,而且自學了不少農業科技知識,曾就讀中央農業廣播學校果樹專業,成為當地有名的土專家,被縣委、縣政府評為“科技致富能手”,并創立“向陽紅”石榴品牌。

提起向陽紅石榴的由來,還有段小故事。那是1984年中秋節前的一天,一位農業專家無意中發現朋友自家種的石榴不錯,便告訴了早有深交的李祥福。李祥福憑著多年的農技經驗,感覺到這是一個有發展前景的品種。于是,他引種了五棵石榴樹,第二年就結果了,而且果大色艷、粒大肉厚、汁多味甜,還不裂果。李祥福這個沂蒙漢子,隨后對該品種潛心觀察與栽培研究,直至其性狀基本穩定,即十年后的1993年,一個石榴優良品種誕生了。

1994年,該縣石榴研究開發中心正式成立,李祥福出任中心主任,隨即建立起育苗培育基地,并與當地林業生物育種中心開展技術合作,以及與村隊合作發展示范基地,還聘請省果樹研究所專家、教授做中心技術顧問。第二年,他又與省果樹研究所科技咨詢服務中心達成技術合作協議,聯合創辦了山東省果樹研究所向陽紅石榴發展中心。這一切都得到了縣委、縣政府等有關部門領導和省果樹研究所專家教授的支持。李祥福也從中看到了更大的希望。

發展才是硬道理,而發展也從來不會有坦途。在品種培育與推廣期間,李祥福曾遭遇了令人鬧心的“三變心”:第一變,是合作示范基地的果農變了心。到收獲季節,由于品種優良,措施得當,全國各地參觀者絡繹不絕,便有果農開始高價出售果品、低價倒賣假苗,甚至否認李祥福與他們簽訂的示范基地合作合同,當地侵權“向陽紅”商標或更換名稱的就有十余家。第二變,是單位個別員工變了心。他們另立門戶并利用“向陽紅”的牌子搞起假苗生意,給真“向陽紅”的聲譽造成了極壞影響。第三變,搞品種品牌宣傳推廣的人變了心。他們不做主體宣傳,在利益驅動下搞片面報道,助長了侵權勢力的發展蔓延。這些都給了向陽紅石榴開發造成極大威脅,公司也因此遭受很大的經濟損失。

李祥福并沒有退卻,他靠高科技、高質量、嚴要求,又重新贏得了信譽和客戶,并先后獲得省級多個獎項,直至2002年被國家林業局評為全國種苗質量信得過苗圃。

2003年,國務院三峽庫區經濟建設暨對口支援工作會議舉行,共簽署50個支援合作項目,山東省占據4個,其中唯一的農業項目是由山東向陽紅公司承擔,包括無償提供50萬株向陽紅石榴優質種苗及先進的栽培技術,并在三峽庫區建立起5000畝的示范基地。這不僅展現出李祥福的企業家氣魄,也體現出沂蒙老區愛國精神的傳承。

我和李祥福相識,是源于那篇我和李昌平受溫鐵軍指派合作采寫的農村財務調查稿件,刊發后引起很大的反響,《大眾日報·農村版》便開展了一項“李昌平對話村官”的活動,參加者有鄉官、村官、農民、企業家等,其中李祥福是自愿報名前來的。在會上,他爭先與李昌平對話,涉及農村經濟的方方面面,包括農產品的維權問題。

會議結束后,李祥福又找到我交流。本來我就對其發展歷程產生了興趣,隨后就作為選題向主編匯報。接下來,我赴實地采訪了3天,不僅拜訪了向陽紅的“原始主人”劉秀海,還訪問了該縣石榴研究中心、種植基地,以及當地果農和前來采購樹苗、果品的客戶。最終,寫成標題為《李祥福和他的向陽紅石榴》的長篇通訊。

在我看來,李祥福的經歷堪稱是當地農村經濟發展中的典型事例之一,因此,他就成為我長期關注的采訪對象。

2.

在與李祥福的交往交流中,他時常會把一些想法告知我,比如探討怎么和農民處理好技術推廣與維權的關系;以及如何與村、鄉搞聯合經營等問題。在那一階段,我們互相聯系挺多的。

有一天李祥福打來電話說:“徐老師,我和一家侵權公司打官司了,后天就要開庭審理,我想請你過來,一是旁聽審理;二是能否給搞個報道,為我們伸張正義。”我說:“這事我得請示一下領導。你聽我的回信。”

在農村長久以來在農業技術上侵權的問題比較突出,主要是因為農業技術一般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一看就會,一聽就明白,侵權很簡單,維權卻很難。就是因為這一問題具有普遍性,如果抓到一個典型事例,那應該是具有一定新聞性的。

隨后我請示了總編,總編給我做了兩點指示:一是對于我們的采訪對象,越是熟悉越要冷靜,不能感情用事;二是要深入采訪,不能偏聽偏信。

審判庭的大門在9點才開,而且進入審判庭也不像別的地方那么嚴,既不看證件,也不問來處,自管進就是了。李祥福已經坐到原告席,可法官和被告卻不見蹤影。直到10點,被告仍未現身,法庭只好宣布休庭改日再審。

在向庭外走時,我尋機向一名法官詢問:“被告不出庭咋辦?”

他回答:“這事很正常,他不來也許是遇到了什么困難。”

我問:“如果是無故不到呢?”

他回答:“如果屢傳不到的話,我們可以進行缺席審理,他既然放棄了申辯權,就不能怪法院了。”

既然法院沒正式開庭,相關的新聞報道就暫時不能寫不了。我想,既然來了,干嗎不進行相關采訪呢?只有記者不愿做的新聞,而沒有不能做的新聞。比如,“向陽紅”被侵權是真的嗎?有哪些具體的侵權行為?再往深里想,侵權者為啥要侵權?是用哪些辦法侵權的?被侵權者為啥不防止侵權?被侵權后應該如何應對?等等。

隨后,我向李祥福索取了起訴狀和律師的辯詞,又問了一些相關情況,然后獨自直奔李祥福的所在縣,先在縣委招待所住下,然后電話向縣宣傳部報到。很快,縣宣傳部部長就帶著分管副部長及新聞科長來了,在了解我的來意后,便打電話請來分管農業的副縣長。

事實上,他們對向陽紅石榴侵權案都非常清楚。按照他們的說法,縣里不是不管,而是不好管,因為這事牽扯的人太多,面太廣。雖然大家都清楚向陽紅商標是屬于李祥福,可這個商標又是全縣許多農民致富的抓手,俗話講法不責眾。

最后,那位分管農業的副縣長說:“總不能把全縣所有種石榴的都給管住吧?再說了,都管住了,農民們怎么脫貧致富呢?我們曾不止一次給李祥福做工作,讓他別那么較真,要為全縣人民的致富做出點犧牲。可他不聽話,還說侵權行為會給向陽紅石榴帶來滅頂之災。他既然不配合縣里的工作,咱也沒辦法,他愿意打官司就打吧。”

聽話聽音,顯然這位副縣長對李祥福有一定的成見。當然,他是出于全縣現實發展的角度考慮的,乍聽起來,也有一定道理。因為針對李祥福一事而言,確實存在法不責眾的問題,也確實涉及“是要一個人富,還是要全縣人民共同致富”的問題。對此,任何基層官員都會頭痛的。

我則主動談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比如,保護向陽紅石榴的合法權益不僅是法律問題,也是經營問題;不要認為侵權是發家致富的辦法,要辯證地看,只有保護了合法權益,全縣統一打出這個品牌才是全面走向大市場的好辦法;如果不加強品牌管理,市場亂了就會陷入全面的被動。

據我的經驗,基層的許多問題最終鬧成官司乃至事件,往往與基層官員對某問題的基本認識有關,因為他們會出于某一認識而強硬執行,或視而不見乃至推諉扯皮,最終導致事態不斷擴大,甚至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種情況,在著名作家劉震云的小說《我不是潘金蓮》中有著深刻的體現。而在基層實踐工作中,作為一名負責任的記者,除了以旁觀者的態度進行監督報道外,有時也會“被迫”以法律政策宣講人或調停人的身份出現,結果往往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搞得皆大歡喜。因為記者作為“局外人”介入進來,各方一般會心平氣和地聽下去,只要矛盾沒有激化到一定程度,不想真的相互頂牛頂到兩敗俱傷,各就會因為都得到了“面子”而罷手,進而坐下來協商解決辦法。再說了,任何國家的法律都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以強制力的形式出面維護所謂的“正義”,但無論宣判結果如何,均會造成社會資源的一定損失。因此,我針對李祥福一事的具體情況,出于要把問題解決在行政層面的目的,說出了以上的個人看法。

然而,那位副縣長雖然同意我的說法,但仍強調:“地方工作很復雜,向陽紅這個品牌雖說是李祥福搞起來的,可并不是沒有全縣人民的貢獻,我們既要處理好維權問題,更要處理好全縣人民發展的大局,不能為了一個李祥福就不讓全縣人民經營向陽紅石榴了。”

既然如此,我就提出想圍繞“向陽紅品牌維權引發的思考”寫一篇稿子,因此要進一步調查采訪。那位副縣長與在場的縣宣傳部領導交換意見后,表示同意,不過一再強調希望我從正面思考,千萬別幫倒忙。我隨即趁熱打鐵提出:“既然要做正面的思考,那最好是請縣里的領導陪著我一起來做了。”

那位副縣長馬上表態:“好,好,我們一起,一是請你這大記者給我們做做正面宣傳;二是借助你的影響力共同協調因維權造成的矛盾,包括給侵權方做做工作,也讓李祥福跟著,讓他們見見面,溝溝通。”

3.

在分管農業副縣長、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和有關人員的陪同下,我開始了調查采訪,從一個鄉鎮到一個鄉鎮,從一個山溝到一個山溝,從一家經營公司到另一家經營公司。最后,我們來到李祥福投訴的那家公司。據李祥福稱,這個公司從1999年開始假冒向陽紅品牌大量銷售石榴苗,至今給向陽紅公司造成了200余萬元的經濟損失。

該公司的老板熱情地迎接我們,只見他留著平頭,一身綠軍裝,筆挺的身軀,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在來之前,我已經了解到,他是一名軍轉干部,在部隊時是副團級,轉業后曾任縣委科委副主任兼縣扶貧辦主任,而且他與李祥福本是好朋友,并曾為向陽紅石榴立下汗馬功勞。按那位副縣長的話說:“沒有他就沒有李祥福和向陽紅石榴。當時,李祥福只是個愛搞科技的農民,是他發現了李祥福并幫其搞科研、搞栽培、搞基地。在縣里成立科研所后,他是所長,李祥福是技術員。后來注冊公司,因為他是公務員,不允許經商,才讓李祥福出任公司董事長。幾年前,他辦理了內退,便成立自己的石榴培育公司。一開始,他和李祥福合作得挺好,據說李祥福當時同意他使用向陽紅品牌。再說了,這個向陽紅當初也是他主持創立并申辦商標的。沒想到,兩人居然鬧到了法庭。”

那人一見李祥福也跟來了,當下就對他吼起來:“你真是個小人,把我告到法庭去了,告我侵權,要求我賠償,你小子真不是個東西,我侵你的權?你侵誰的權!這向陽紅本來就是我的,雖然是你發明的,可沒有我它能成長起來嗎?是,不錯,我是用向陽紅的商標了,不過它也是咱們縣的共同財富,怎么成了你個人的呢?就算是向陽紅石榴公司改制了,改到你的名下了,可你不能把商標一起改制呀。你告就是了,我不應訴,也不出庭,就是法院判了我也不執行,看你小子能把我怎么著?”

李祥福也有些火了,不過一口一個老領導地喊著,說:“向陽紅商標本身就是我們公司的。你要有法律意識,你這樣做不僅對我們公司不好,也有損于向陽紅石榴,有損于咱們縣。即便是共同用這個商標,也應該經過法律認定。不管你以前對我怎么好,也不管你以前幫了我多少,這都和向陽紅商標沒關系,都不應該成為你侵權的理由。如今是法治社會,這個狀我是告定了!”

“你告就是了,我就不執行!”那人又吼道。

這時,那位副縣長發話了,先是對李祥福說:“你不能少說兩句,當著人家記者的面非得把家丑外揚呀?如果你覺著眼里還有我這個縣長,你就別吵了,有事彼此商量不行嗎?我不支持你上法庭打官司。不要再吵了!”然后,沖著另一方說,“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吵吵什么,有話好好說不行嗎?你呢,用人家商標就應該履行個手續。既然矛盾出了,不得已上了法庭,打了官司,那就得服從法院的判決。這事不要吵了,下來再說,別當著記者的面瞎吵吵。”

最終,這事弄了個不歡而散。

回到報社,我是左右為難,這稿子要不要寫呢?要怎么寫呢?最終,我決定從侵權、維權的辯證關系角度寫一篇中性的稿子,誰也不批評,誰也不表揚,而是分析其中的辯證關系,侵權有哪些理由?有哪些不當?維權有什么理由?有哪些好處?二者應該怎么協調,地方政府應從中發揮怎么樣的作用?怎么調解?上法庭的做法可取嗎?以法維權應該怎么做?等等。刊發稿的副題是:對向陽紅石榴維權案的思索;主題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最終,李祥福的官司毫無懸念地打贏了,市中級人民法院判侵權方賠償5萬元,不過就是沒有執行。據說,省高院執法局為此還專門給市中院發過文件,但仍然沒能執行。

在此期間,李祥福又經歷了另一件“窩襄事”:之前,向陽紅公司曾向縣計委、縣農委和縣農行提交一份貸款報告;在上述官司執行期間,市農行已經審核批準該貸款報告。然而,該縣有關部門卻遲遲不予辦理,終使這筆貸款終止發放。

李祥福為此事找我反映,我實話實說道:“不好辦,官司贏了都執行不了,貸款不成又能咋樣?媒體也不是萬能的。”接著我推心置腹地囑咐他,一個企業要發展,一個人要發展,一件事要做好,沒有方方面面的支持是不可能的。他也承認自己在處理關系方面有不周到的地方。

然而,在我們進行這番對話時,誰也沒有想到一系列更大的“窩囊事”正向李祥福相繼砸過來。

4.

為支援三峽庫區經濟建設,李祥福的向陽紅公司與湖北宜昌市建立了對口支援合作關系。為此,市經協辦申請撥付150萬元資金支持石榴苗木培育,其中中央財政50萬元,地方財政50萬元,企業自籌50萬元。然而,中央財政的50萬元已經下撥,可縣政府承諾的50萬元配套資金卻一直沒有兌現。不僅如此,中央財政下撥的50萬元資金也沒給企業,等于是截留在縣財政了。

在眼見無果的情況下,李祥福帶著投訴材料找到我。

雖然中央財政撥款的數目看似不多,可這個問題的性質嚴重呀。我的神經一下子就繃起來了,一再問他:“這事當真?”

他說:“絕對假不了!”

我拿著李祥福的投訴信,第一站去了省財政廳,農財處的劉處長接待了我。他一看投訴信,立馬就急了:“有這樣的事?膽子太大了吧!這筆款項我知道,省財政廳接受后已經戴帽下撥給縣財政。自建國以來,這是我們省首個由中央財政針對一個農業項目的資助。別看錢不多,可它的分量非常重呀。記者同志你放心,我們馬上調查此事。這還了得!中央財政的撥款必須落實到企業,縣財配套的款也必須落實到企業,含糊不得。”

隨即,劉處長撥通縣財政局局長的電話,開口問:“中央財政下撥的那筆資金到了嗎?到了。配套資金配上了嗎?沒有!為什么沒有?沒錢?50萬都沒有?中央財政的錢為啥不下撥給企業?為什么配套資金不到位?你馬上到省廳來說明情況。”說完,就把電話扣了,然后對我說,“記者同志,等他們來了,我再問問具體情況。你放心,誰也不敢截留中央財政的錢。你先回去吧,我們會和你保持聯系的。”

我這個人有一套自認為很奏效的采訪辦法,那就是突然打去電話,讓被采訪人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回答問題,這樣往往能得到最準確的答復。當然,要視情況準確選擇被采訪對象。

出了省財政廳,我就直接打電話到縣財政局農財科,接電話的是一名男性工作人員,我問他貴姓,他說:“不貴姓,你有啥事說就行。”

我單刀直入地問:“中央財政下撥給向陽紅公司的資助款咋還不給呢?”

這位不貴姓的工作人員不假思索地說:“給什么給?早花了,發工資了。”

我接著問:“怎么能發工資呢?”

“財政上都急瘋了,逮住錢就花,管他什么錢呢,發了再說。”

“那上邊追究起來咋辦?”

這時,對方才想起來問:“你是干啥的?干嗎問這個事?你從哪兒知道的?”

事后得知,省財政廳把該縣縣長和財政局長好一頓批評。可是,過了一個多月,李祥福給我打電話說那筆錢一直沒有到位。在這種情況下,我寫了一份《內參》,標題是《山東省唯一農業項目受中央財政資助款被××縣截留》。對此,時任分管農業的副省長做出批示:“請省財政廳督察,將此款落實到位。”

然而,這筆款項依然沒有到位。據李祥福稱,該縣財政局局長對他說:“這款就是不給你。你不是會告狀嗎?告就是了。”

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向陽紅公司自籌資金在該縣科技示范園租賃了56畝土地,作為苗圃基地,正在31萬余株兩年生石榴母株、2748株五年生石榴苗長勢良好之時,該縣又展開縣城南區工業園的建設,一條道路各寬100米的十字路口恰恰被規劃在苗圃基地內,一下占去27畝,苗林被強行推掉,經有關專家評估,損失達960余萬元。

事情發生之后,李祥福又一次找到我,忿忿地說:“這次我非得討個公道不行!你去現場看看,我那苗圃被強行推掉了,太讓人心疼了呀!我不僅要他們賠償,還要告他們破壞青苗罪。你是記者,你一定得幫我呀,你總不能不同情弱者吧?”

在李祥福的再三要求下,我又一次趕奔過去,準備采訪苗圃被毀一事。

然而,那位縣宣傳部長接到電話后,開口就不客氣地說:“你怎么又來了?你是不受我們歡迎的記者,誰讓你來的?你馬上離開,不然出了安全問題我們不負責任!”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對于遭到這樣的“待遇”,我早就司空見慣了。接下來,我到現場進行了采訪,在民間進行了調查,又請教了有關專家和律師,拿到了所需要的第一手材料。隨后寫出一篇標題為《我省唯一援助三峽農業項目向陽紅石榴遭遇厄運》的《內參》文章,引起時任山東省常務副省長的重視,并作出批示:“建議××縣委、縣政府給予合理補償或者調換土地,認真對待此事,將處理情況報我。”

結果是,先后兩位時任副省長的批示不但沒有被該縣落實,李祥福又被迫迎接了更大的厄運。

5.

李祥福被逮捕了,罪名是“虛報注冊資本”。他被抓的一幕,已經在本章開篇有過記述。

隨后經向律師咨詢,我了解到:虛報注冊資本罪,是指申請公司登記的個人或者單位,使用虛假證明文件或者采取其他欺詐手段,虛報注冊資本,欺騙公司登記主管部門,取得公司登記,虛報注冊資本數額巨大、后果嚴重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該罪的主觀方面只能由故意構成,過失不構成犯罪,即對于確實不知道公司登記條件,或者因工作疏忽造成注冊資本虛假的,不構成犯罪。在中國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過渡的過程中,確實出現了公司虛報注冊資本行為,一旦進入市場往往因為資信不足而孳生如詐騙、虛開增值稅發票等犯罪,擾亂造成市場秩序。

可是,李祥福的向陽紅公司已經經營十幾年了,怎么會出現這種問題?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第三天,李祥福的妻子帶著女婿、女兒來省城,找到我和《內參》編輯賈春國。

李祥福的妻子一見面就哭起來,一口一個“徐老師”、“賈老師”地說:“求求你們可要救救他呀。”然后,她就不知道要怎么說了,女兒也只是跟著抹眼淚。女婿是名牌大學畢業生,思維還算是比較有條理,他說:“公安把我岳父抓走后,當晚就用上刑了。他們按虛報注冊資本罪抓的人,還抓了相關會計事務所的會計和做價評估師。隨后,又說我岳父跟公司的小劉會計相好,是流氓。他們不僅把我岳父按在床上強行抽血,還強行對小劉會計剛滿周歲的兒子進行了抽血,說是要做親子鑒定……”

聽著聽著,我和賈春國都含起了眼淚,賈春國更是渾身哆嗦起來,連連說著:“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簡直是無法無天了。”沉一沉,他又說,“就目前這種情況來看,輿論監督是不起作用了,只能靠法律了。這樣吧,如果需要的話,我倒是認識幾個專業律師。”

李祥福的妻子、女兒、女婿眼見已經走投無路,隨即連連稱謝。

很快,兩名律師就到了,他們只是大概聽了下案情,當下就信心百倍地表態:“這官司打不贏不收任何費用,明天我們就到縣里去。”

雖然我仍關注著這一事件的發展,不過時間一長,難免就會松懈下來,漸漸地就被其它繁重的采訪任務所占據。

大約一年多后,我接到賈春國的電話,他說:“李祥福出來了,來濟南了,晚上請咱倆吃飯。”

會面的地點在一個小飯館,李祥福第一句話就說:“二位大哥,我實在沒錢了,只能在這小飯館吃個便飯了,算是答謝二位大哥的一片好心了。”說著話,那淚水就在眼眶里不停地轉。

我點了幾個小菜,當下就付了費用。

眼前的李祥福不論是體態舉止,還是穿著打扮,都與以前那個躊躇滿志的企業家判若兩人。據他說,他在看守所里被關押了1年零2個月,向陽紅公司雖然沒有倒閉,但已基本癱瘓,家里的存款都花光了,連二女兒上大學的學費都交不起了。

“上千萬元的損失呀!如今家里的大人孩子看不起我,周圍的人們都在罵我,這還不算,我簡直成了所有經營向陽紅石榴的人的敵人。我雖然被無罪釋放了,可今后還咋活呀?我今天來,除了要特意感謝二位大哥,也是想找人絮叨絮叨,要不也沒人愿意聽呀。”他不停地述說著,語氣黯然到了極點。后來,他揭起上衣露出軀體上的一塊塊傷疤,“不管怎么打我,我都不認供,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犯罪。后來,公安把案子移交給檢察院,檢察院一再退回要求補充偵查,要不是縣里有人壓著檢察院,根本就不至于到法院。到了法院后,法官非常同情我,還悄悄告訴我這官司應該是無罪釋放的。現在,我真的是被無罪釋放了。”

我和賈春國聽著他的敘述,陪著唏噓一陣,又勸慰一番。其實,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一點了。

李祥福端起酒杯,說:“來,喝酒!今天能見到二位大哥就是高興事,干了這杯!”

我們都一飲而盡。

兩年后,在寫這部書的時候,我又給李祥福打去電話,想了解一些最近的情況。他在電話里說:“去年底換屆后的縣委、縣政府給我解決了相關問題。一是明確我是無罪的,該恢復的名譽全部恢復了;二是被毀果苗的賠償問題也解決了,只是賠償款暫時還沒到位,但公司能正常運行了;三是我們和三峽的合作也正常了,該結算的款項也結算回來了。謝謝你呀徐老師,經過這場折騰我明白了好多道理,怎么去適應環境,怎么去適應市場,怎么去為人處事,確實有很大的學問。”

他當過鄉黨委書記、市駐京辦事處主任、市計委副主任、市發改局副局長。可是,自1975年復員回到臨清市魏灣鎮丁馬村,次年擔任村支部副書記后,又擔任村支部書記,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崗位。因為,他有一個承諾:村里的老少爺們請放心,我一輩子和你們患難與共!

第七章 丁馬村的“三不像”

1.

那是1975年農歷元月16日的晚上,從部隊復員回家鄉正準備到市里機關上班的魏保嶺,被村里老支書叫到家中,經過一番徹夜談心,他決定還留在村里并出任第三生產隊隊長。

當時,第三生產隊是村里最窮的,公共財產只有兩頭牛,其中那頭老黃牛瘦得全是筋,要讓人用杠子抬才能站起來。那時候,中國還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時代,人們要集體勞動掙工分,而丁馬村一個工不值兩毛錢,因此只能“吃糧靠統銷,花錢靠雞腚”。

如今,村里的公共資產凡是帶“丁馬”名的算下來少說也有七八個億,這一切不能不說都與這個魏保嶺有著直接的關聯。

在農村基層,魏保嶺可謂是經歷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全過程,從分田到戶大承包到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從辦村企到搞起名牌公司,先后建起棉紡廠、冷凍廠等七家企業,這在全鄉乃至全市都是首屈一指。除此之外,他還通過不懈努力辦起全國最大的中華甲魚原種場,創新養殖辦法,讓丁馬甲魚與黃河、古運河、馬頰河、徒駭河的甲魚相結合,培育國際佳品,并與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聯合搞科研,讓丁馬甲魚變成綠色膠囊,名揚海內外。

據了解,他自家的積蓄還不到十萬元,在城里都買不起一間房。他說,公司賬上的錢都是公家的,他與公家有著非常清晰的界線,而且他留著所有的工作筆記,一年一本或幾本,已經有幾十本了,在上面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什么時候查賬都可以。他還說,這些工作筆記已經是他的精神財富,百年之后整理出來就是自己一生的交待。

這樣的好人好事當然也是媒體報道的一個點,所以,我的一篇《有一種人生叫偉大——采訪魏保嶺有感》被刊登在《大眾日報》農村版的頭條。那是在2008年12月24日。

沒想到的是,沒過半個月,時任主管農業的副省長做出批示:“魏保嶺做人做官可敬,創業精神可嘉,發展經驗可揚,請省委組織部厲部長閱,請組織部門深入考察。”

一篇“普通”的稿件能夠得到省級領導的批示,對于《大眾日報》農村版而言,可謂少之又少。由此,總編找到我,要求按照長篇通訊的模式再去采訪魏保嶺。常看報紙的讀者應該知道,“長篇通訊”的分量是很重的,而且對記者的素質要求也很高。

隨后,依照之前對魏保嶺進行采訪的素材,我擬定了長篇通訊的三個報道方向:第一篇寫如何讓農民不再像農民;第二篇寫如何讓農業不再像農業;第三篇寫如何讓農村不再像農村。

2.

如何才能讓農民不再像農民?

魏保嶺認為,最大的打造工程就是文化。

在很小的時候,魏保嶺就萌發過離開農村不再當農民的想法,而且曾經是那么的強烈,他選擇當兵,就是一次離開農村不再當農民的實際行動。當兵的那幾年,沒人再叫他農民,他也體會到了不當農民的感覺。可等復員后,他選擇留下來,在丁馬村重新加入農民的行列,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要把丁馬村的農民變得不再是“農民”。

“農民”本來就不應該是落后、貧困、愚昧的代名詞,只是因為歷史原因,讓中國農業的生產工具、農村的生活環境、農民的文化素質處于相對落后的層面。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農業已經日趨現代化,農村環境已經日趨城鎮化,而讓“農民”這個詞匯從根本上改變含義,當然要從農民的文化入手。按照他的話就是:“沒有文化的農村不是真正的新農村,沒有傳統文化的文化不是真文化。”

就這樣,他帶領鄉親們不僅從經濟上不斷打翻身仗,還在文化上精心培養與塑造。國學大師季羨林的出生地在王官莊,與丁馬村相距不到十公里。于是,魏保嶺將季老請來指點迷津。那幾天,魏保嶺一步不離地跟著季老,不失時機地聆聽教誨,當季老欣然題寫下“發家致富陶朱遺風,利國利民天下稱頌”時,魏保嶺似乎頓開思維。

季老題詞中“陶朱遺風”的“陶朱”,即曾輔佐“臥薪嘗膽”勾踐的商圣范蠡,他曾在山東省定陶縣經商,自稱“朱公”,因此后人稱之為“陶朱公”。范蠡具有非凡的經商頭腦,又是誠信經商的楷模。據稱,范蠡依據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發明了秤,后來發現有人故意缺斤短兩,就又加上了福祿壽三星,意為“缺一兩折福,缺二兩折祿,缺三兩折壽”。而“遺風”是指前代或前人遺留下來的風教。

正是受此啟發,魏保嶺將其延伸至傳統文化的全面領域,他查縣志,找史料,請名人,訪專家,把丁馬村歷史整理出來。其中,“丁”為兵,“馬”為兵的坐騎,五代后唐明宗李嗣源曾屯兵于此,故得名“丁馬村”。隨后,魏保嶺又根據改革開放后丁馬村的發展變化,歸納總結出新時期的“丁馬精神”:艱苦奮斗,創新無疆,注重科技,科學發展,以人為本,和諧共建。

說起艱苦奮斗,好多村民都感慨不已。有個叫丁士友的村民說,魏書記講的“丁馬精神”真是振興丁馬村的法寶,只說當年的創業就靠著艱苦奮斗,渴了喝涼水,餓了啃窩頭、吃咸菜,吃在工棚,睡在工地,冬天凍得直哆嗦,夏天熱得喘不動氣,累得人站都站不住,如今想起來腿都打顫。

是的,在魏保嶺當上三隊隊長后,就帶領大家挖溝整地,他曾在一年內換過3 個鐵锨頭、4 根鐵锨把;后來,他帶領18個鐵漢,硬是靠著一雙手,一锨一锨地挖,一鎬一鎬地刨,在寸草不生的400畝舊窯坑里建起丁馬甲魚養殖場,再后來,就發展成為高科技含量的科技生物有限公司。

不僅僅是魏保嶺,其他村民也是“丁馬精神”的一部分。

有人說,有天下著雪,為了解決增壓泵提水的問題,魏洪峰下到井下清理磚頭,不小心掉到水里,被撈上來時都快凍成冰棍兒了,但他不怕,直到把問題解決。

又有人說,當年18個鐵漢之一的李鳳普因為在養殖場干得多,就很少照顧自家的地,等拿著鐮刀去收秋時,甚至弄不清哪塊地是自己家的。

再說近期,由于生產甲魚系列保健食品需要高標準的廠房,而國內市場還沒有生產設備的專業制造商,于是,他們自己設計圖紙,再尋找相關設備制造廠家,最終依靠艱苦奮斗的精神愣給弄成了。

在農業基礎建設方面,先后建起了現代化的機井、噴灌、揚水站。

在長遠規劃上,魏保嶺一直想盡辦法讓村里人學文化、受教育、懂技術,而且重點從娃娃抓起,即便是在全村全力創業階段,仍盡量、盡快積蓄資金辦教育。1993年,先于國家做出決定全部免除學生的書費、學雜費;1996年,一座花園式的地級規范化小學在丁馬村拔地而起,新教室、新操場、新課桌,孩子們別提多高興了。十年后,丁馬村又投資170萬元,新建起一座規范化的教學樓,并配置了實驗室、圖書室、儀器室、微機室。

在丁馬村,學校是全村最好的建筑,最美的地方,老師則是最受尊重的。村里決定給每位任課教師每月增加100元生活補助,另外對在統考聯考中成績優秀的教師進行獎勵。每到教師節,魏保嶺都會到學校看望教師,進行慰問。為了提升師資力量,2012年高薪聘請了4名研究生、12名本科生到丁馬小學任教。另外,還先于別的學校實行學生成績獎勵制度,凡是在統考聯考中名列前三名都要進行獎勵,以此激勵孩子們品學兼優。至今,從丁馬村先后走出290名大中專學生。這,在鄉里乃至全市已經被傳為佳話。

村里人說,魏書記關心學校比關心賺錢都上心。

魏保嶺重點做的另一件事,就是想盡辦法加強科技文化教育,提高村民的綜合素質。

農民離不開生產,生產離不開技術,技術離不開學習,并且“在實踐中學習,在學習中實踐”,所謂的“治窮先治愚”就是這個道理。

如果說丁馬村的發展過程分為先戰天斗地,用汗水改變自然條件;第二步就是戰愚斗昧,用腦子改變落后的生產技術;第三步就是戰才斗智,用科技創造丁馬神話。

根據實際情況,丁馬村黨支部將一位有“農業專家”之稱的村民聘請為講師,經過四年的講座推廣農業知識,提高科學種田水平,部分農戶的小麥畝產達到1000多斤、玉米1200多斤、棉花籽棉600多斤。到后來,有的村民科學種田的畝產比那位講師還高,丁馬莊村的農業連年喜獲豐收。而農業大豐收的同時,人的素質也有了大豐收。

當戰天斗地有了一些成果之后,魏保嶺又提出“近抓棉花,遠抓果樹”的戰略愿景。

針對村民一不懂果樹栽培技術、二沒有管理經驗的現實,采取“走出去,請進來”的辦法,先期選出部分村民到外地學習相關技術,再成立自己的技術隊伍。在培養本村技術員的同時,還請來專業技術員,不但負責技術隊伍的講課、指導等工作,還會根據果樹的長勢、病蟲害等情況,利用廣播喇叭進行定期或不定期的宣講,使全村果農有效實施科學管理。

大力發展村辦企業,是丁馬村改變農民固有形象的又一大舉措。

在上世紀90年代初,該村的村辦企業已建起養殖場、棉紡廠、面粉廠、實業公司等四個企業。這時,人才短缺成為企業發展的棘手問題。1994年春,魏保嶺在村里辦起企業管理培訓班,親任校長,并聘請鎮經委主任郭秀山、食品廠會計趙壽貴為講師,參加培訓班的人員多數是企業骨干。

隨著村辦企業規模的逐漸擴大,先后解決了1500多名本村和外村村民的就業問題,形成“上班是工人,下班為農民”的景象,最大幅度地實現“工農雙收”的目的。

當物質生活提高后,提升村民幸福指數就成了魏保嶺更加關注的重點。

魏保嶺說起在小的時候,曾聽一位老革命講,當年想著等革命勝利了,要一手拿著火燒夾果子,一手拿著炒花生仁,吃一口火燒夾果子,嚼幾個炒花生仁。當時,魏保嶺就生出一個愿望,有朝一日要帶領丁馬人過上“吃火燒夾果子、嚼炒花生仁”那樣的幸福生活。后來,他對丁馬人的幸福觀改變為:住小洋樓,走水泥路,穿好衣服,騎摩托車,玩電腦。如今,他則認為:沒有物質的享受是窮樂呵,沒有文化的享受依然是窮樂呵,而后者的“窮”是指精神上的,這更要不得。因此,丁馬村不僅有了娛樂室、醫務室,還有圖書室;不僅孩子們的義務教育全免費,村民們的文化教育也在按部就班進行,并以村志、村歌、村旗、村標識等為基點,樹立起帶有丁馬村特征的文明新村風。

采訪歸來后,我加緊寫了一篇稿件,副題是:魏保嶺創造丁馬“文化科技和諧村”啟示錄之一;主題是:重文化,讓農民不再像農民。總編看后直說:“好,是好稿。發,發頭版頭條。”

可是,拿到編委會上看法就不一致了,有人認為:這個稿子的提法站不住腳,“讓農民不再像農民”?農民就是農民,這種身份是不可能改變的,只要不取消戶籍政策,不取消二元制,農民的身份就沒法取消,若農民不再像農民,那像什么呢?

不過,我們的總編是全國新聞一等獎獲得者,他有著較高的新聞鑒賞能力,他說:“就這么定了,這稿子有高度有深度,是別人沒有提過的提法,我們提出來了,而且又能自圓其說,這就是好東西,這就是好新聞。大家要向徐老師學習,他雖然年近60歲,可思想不老,思維不老,激情不老。明天發,用一個版。”

第一篇發了,緊接著是第二篇、第三篇。

3.

“讓農業不再像農業”將是我要寫的第二篇主題。

其實,農業無非是兩個方面:種和養。

先說“種”——

在魏保嶺的辦公室采訪時,他讓工作人員端上幾盆水果。我吃了一口梨,滿嘴流汁,甜得舒服,忙問這是什么梨,工作人員非常自豪地回答:“這是俺村的綠寶石。”我又吃一粒葡萄,也是那么的甜,甜中還有一種香味,再問這是什么葡萄,工作人員又非常自豪地回答:“這是俺村的騰稔。”我是本土人,知道本地梨的品種不少,包括雪花梨、鴨梨、杜梨、小酸梨等,印象中沒啥好吃的。葡萄更是如此,我的老家院里就種有一棵葡萄樹,結的葡萄小而酸,甚至酸得直咧嘴。今天吃到如此好的水果,實感稀罕。工作人員說:“這都是魏書記負責引進來的。”

魏保嶺的引進經歷,可謂是起點高、持續長。1994年,他通過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李學智,從浙江金華把優質葡萄品種“騰稔”引到家鄉。1996年,從泰安軍用農場購進當時的優質麥種“54368”;1999年又更換為“煙農18”等優質品種,為小麥的進一步增產增收打下基礎。與此同時,還及時引進更換了玉米、棉花等新品種;1999年,通過山東農業大學羅教授,對園藝場中的鴨梨全部引進和嫁接了“綠寶石”;2002年,又引進沾化縣的優質冬棗……通過一系列的攀親結緣,丁馬村的農業發展了,農民的收入大幅度增加了。

在引進優良品種的前后,丁馬村還進行了一系列“土地革命”。1986年,經過“治鹽堿、平土地”等一系列大動作,完成了土地的割方劃片。隨后,全村實行統一澆水、統一施肥、統一播種、統一地膜覆蓋等“四統一”管理,為此成立由15人組成的專業隊,購置10臺播種機,并在水利部門專家的指導下,打機井共93眼,建揚水站8座,并在園藝場500畝耕地上建起了自動噴灌,形成以河補源、以井保豐的綜合條件,使得全村的土地7天可普澆一遍水。同時,還修建橋、涵、閘共113座,安裝地下管道60公里,封閉式閘門300套,對路溝、路渠每年進行開挖維修,徹底解決了遇旱澆水、遇澇排水的問題,并且在路邊進行綠化植樹,附帶取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

在丁馬村采訪,走在路上,環顧四處,到處都是現代農業景象。魏保嶺會這樣介紹:“這里是工廠,是生產農產品的工廠;這里是園藝,是供人休閑品嘗的園藝;這里是試驗田,是先進科技轉化為生產力的試驗田。”

再說“養”——

早在人們大養特養肉食雞、速效豬、飼料魚什么的時候,魏保嶺已經把注意力集中在原生態上。要知道,高端的原生態來自原種保護,而原種保護需要科學辦法,也就是說,“科學保護”和“合理利用”彼此相輔相成。

據了解,我國中華鱉商業養殖始于上世紀70年代,到上世紀90年代,由于人們對鱉的保健營養價值認識的提高,以及消費觀念的改變和消費水平的提高,使得中華鱉在市場上極為暢銷,進而迅速激活國內鱉養殖業,大小中華鱉養殖場紛紛上馬,反而致使中華鱉資源急劇減少,品種混雜、品質較差等問題日益嚴重,又加之天旱少雨,黃河連年斷流,黃河流域野生中華鱉品種已經瀕臨滅絕。

要說魏保嶺在廢舊窯坑里養甲魚是為了保護野生甲魚,那就有點人為地拔高了。不過,當他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后,確實開始覺悟了,除了作為本地人,他對本地生態有著樸素的情感,他同時也看到了保護之后將帶來的巨大效益。事后,他說:“我們把它保護下來,成為全國的唯一,做成全國最大的原生態養殖場,其發展空間勢必是很大的。”

于是,從1992年到1994年,為了挽救黃河品系野生中華鱉種質資源,在山東省漁業技術推廣站的專家指導下,魏保嶺派出一大批技術人員,從黃河、古運河、馬頰河、徒駭河等四河系中,精心收集了4.2萬只野生中華鱉原種。在國家和行業無標準的情況下,他和其屬下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制訂了嚴格的野生中華鱉原種選擇標準,并按河系分池,放于自然生態養殖池飼養培育,再進行優選。為了選出優良的黃河品系親本野生中華鱉原種,他們又制訂了嚴格的選用標準,從而優選出1.5萬只黃河流域親本野生中華鱉原種。

這就是魏保嶺的高明之處,他能科學地創造性地去做,最終得到了上級有關部門的認可。經山東省水產原良種審定委員會的審定,結論為:野生中華鱉為原種。這為我國保存和保護黃河流域野生中華鱉種質資源做出了巨大貢獻,也為我國優質中華鱉養殖和發展奠定了基礎。2005年,山東省聊城市質檢局抓住《地理標志產品保護規定》頒布實施的有利時機,積極引導當地政府進行相關申報;2007年2月,國家質檢總局正式批準對丁馬甲魚實施地理標志產品保護。

其實魏保嶺所做的這些工作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就不是一個“難”字可以做注腳了。要知道,魏保嶺僅是一個沒文憑、沒修過專業、沒職稱的復員兵,而對于原生態甲魚的繁殖在教科書上都沒有。不過他有著豐富的實踐經驗和擅于整合人才的優勢,進而與同事們一起,先利用優選的四河系親本野生中華鱉原種分別進行自繁,優選培育出野生子代親本中華鱉,再分別進行相互交配,繁育出非親緣關系、基因相同的“黃運”牌中華鱉良種和新的親本原種。從而,發明創造出“425-1-30”優質中華鱉良種繁育技術工藝。該工藝一個周期為30年,每個周期為4個培育期和2個繁育期,其中親本中華鱉培育期為5年,親本中華鱉繁育期為10年,在每個繁育期內,得出4種非直接血緣關系的中華鱉和親本良種中華鱉。

如此一來,既優選了黃河品系中華鱉品種,又避免了近親交配造成的中華鱉畸形、品種退化、品質差、免疫力低、成活率低、生長慢等缺點,從而,為保護和繁育黃河品系優質中華鱉親本原種和良種提供了技術保障。

由于是自主創新,國家有關部門沒有鑒定方法,因此在這方面還得要自主創新。為了確保“黃運”牌中華鱉為良種,魏保嶺和同事們建立了4種種質鑒定方法,包括:采用形態測量和結構觀察相結合的方法進行選種;采用同工酶法進行生化分析,判定生化遺傳特征和遺傳結構的特異性;應用多聚酶鏈式反應(PCR)技術和限制性長度多態(RELP)方法,對多個中華鱉群體的線粒體DNA(mtDNA)的細胞色素b基因(Cytb)進行分析,得出“黃運”牌中華鱉在基因組上與其它群體鱉存在明顯歧化,群體遺傳多樣性較高,其生長速度較快;采用雙向電泳技術分析中華鱉肌肉組織特異性蛋白,得出“黃運”牌中華鱉蛋白明顯高于其它中華鱉,說明保留了其遺傳的多樣性。

再經2002年至2003年與野生中華鱉原種子代鱉養殖對比,“黃運”牌中華鱉具有明顯的特點:體薄片大,裙邊大而厚,背甲土黃色或茶褐色,腹甲淡黃色,體質健壯,活動靈活,免疫力強,生長速度快,成活率高。由此,先后由山東省水產原良種審定委員會分別審定為中華鱉原種和良種,并獲得山東省中華鱉原種場認證;丁馬科技制定的“425-1-30”中華鱉良種繁育技術工藝,經山東省科學技術廳技術成果鑒定為“國內首創”;丁馬科技研發的《優質中華鱉良種繁育技術研究和產業化養殖》項目的科技成果,獲得山東省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在保護了原種,又繁育了良種之后,魏保嶺提出并實施起綠色養殖,也由此帶動丁馬村走上科技興企之路。自2001年以來,丁馬科技采用自然生態生物綠色養殖技術培育的成品中華鱉,一直被中國綠色食品發展中心認證為“A”級綠色食品。

在深加工方面,魏保嶺也有著大膽的決策:把甲魚深加工成為保健品,讓土甲魚變成綠色膠囊。

這事談何容易?中國保健食品行業已經走過20多年風雨路程,在嚴酷的市場洗禮中,既成全了部分保健品企業,也讓部分企業折戟沉沙。“三株”萎蔫、“太陽”下山、“巨人”倒地……但是,仍有更多的保健品企業搶灘登陸。有資料顯示,上世紀80年代以來,歐美及日本的保健品銷售額約以每年12%的速度增長,近幾年更是以每年17%的速度遞增。與此同時,我國保健品的銷售額也以15%到30%的高速度增長,銷售額達1000億元,這也使得保健品行業的競爭更為激烈。

不過,在魏保嶺決定進軍保健品行業的時候,國內外對甲魚產品的深加工仍處于起步階段,利用甲魚開發生產保健品的企業更是寥寥無幾。因此,魏保嶺又擔當起甲魚保健品的領軍先鋒,相繼開發出了甲魚膠系列保健食品——丁馬牌依元膠囊、甲魚膠膠囊、元甲益生膠囊、甲魚油軟膠囊和系列方便食品。后經山東省科技廳組織的專家鑒定,結論為“達到國內領先水平”。

作為國內水產行業的明星企業,魏保嶺領導的丁馬科技先后獲得7個全國“唯一”,以及1個“全國第一”等國家級榮譽。

雖然已經取得在國內外領先地位的科技成果,但魏保嶺沒有就此滿足,在2007年9月20日,投資6000多萬元建起現代化深加工系列產品生產線,主要生產甲魚膠、鱉甲粉等10余種保健食品和功能性食品及即食食品,不僅為人們的健康做出重大貢獻,也創造出巨大的經濟效益。

對此,魏保嶺認為,農業必須擺脫傳統的發展模式才能長足發展,必須打破常規的生產才能產生效益,必須摒棄落后的經營才能搞好經營。也就是說,效益的最大化也應該是農業的追求。

采訪歸來后,寫這篇“讓農業不再像農業”的稿件,我只用了兩天時間,而總編更干脆,僅瀏覽一下就簽下意見:明日見報。

簽完字,總編問我:“老徐,我猜你已經胸有成竹了,第三篇‘讓農村不再像農村’就不用去采訪了吧?”

我笑而不答,因為這是明擺著的事,他就是想省下旅差費,以及不讓我找機會閑下來,而相關素材確實已經“堆積”在我的采訪本上。

4.

在“讓農村不再像農村”方面,魏保嶺也曾走過彎路。

在農村地區,往往有以下并不鮮見的現象:有的村純農業的糧、棉、果、菜都豐收了,可就是擺脫不掉“農產品效益低下,農民收入上不去”的情況;有的村把農業放下不管了,盲目地上工業、上項目,到頭來倒閉的倒閉,關門的關門,坑了銀行貸款,坑了工人工資,更荒了集體土地;還有的村單純地把市場經濟理解為市場,人為圈地或占馬路搞商業市場,結果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

魏保嶺也曾差點掉入這些誤區。在當上村支書的前幾年,他一門心思搞農業,認為把莊稼種好了,能改變“吃糧靠統銷,花錢靠雞腚”的日子,那么這個村支書就算是當好了。不過,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尤其是國家對農村經濟大力扶植的政策不斷出臺,魏保嶺發現了更廣闊的空間,他的“亦農、亦工、亦商三棲協調發展”的思路在實踐中逐漸成型,進行形成“用農業資源搞工業,用工業產品做商業,工農一起走市場”的基本模式。最終,將丁馬村打造成“文化科技和諧村”。

在“用農業資源搞工業”方面,魏保嶺主導先后辦起紡紗廠、面粉廠、磚瓦廠、養殖場等9家企業。其中,紡紗廠和養殖場是規模最大、效益最好的。

先說紡紗廠——

丁馬村所在地區是全國重點優質棉基地,也是全國最大的縣級植棉區,上世紀80年代初期,這里興起村村上項目的熱潮,丁馬村就上了紡紗廠。近三十年后,當年的數十家紡紗類工廠,如今幾乎僅剩下丁馬村一家,并成為臨清市的名牌企業。

如果說起紡紗廠的成功,村民們至今仍會對當年的事津津樂道:魏保嶺為確保順利立項,自費外出考察、訂設備,坐幾十個小時的車沒吃東西,一下車就暈倒在地;建廠初期,到外地購原料、搞銷售,吃飯每頓不超過3塊錢,資金困難時,便拿出全家的積蓄,甚至將一輛小平板車都貢獻到廠里用了;紡紗廠的老工人現在還記著,有一次粗紗機出現故障,他一頭鉆進車間,直到問題解決。

其實,亦農亦工亦商的經營模式看似簡單,若真要掌握其中的門道卻不是那么容易。比如丁馬村地處全國重點產棉基地,且建有國內聞名的紡織城,也就是說,原料可以就地取材,本地的技術力量雄厚,又有傳統銷售渠道,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可是,為什么其他的廠子沒有發展壯大起來呢?顯然是人的因素起到關鍵作用,那就是魏保嶺的好學與韌勁。

再說養殖場——

剛上馬時純屬一個農業項目,起因是市里來檢查農業,看到村外的那些廢舊窯坑就批評為啥不好好弄弄。弄什么呢?魏保嶺想起借坑挖坑搞養殖。挖坑,他帶頭干,累得腰椎間盤突出,偷偷去做了手術,回來接著干;為了掌握甲魚的生活習性和養殖技術,他天天蹲在坑邊觀察,腰疼得厲害就趴一會兒,晚上還要整理資料,常常通宵不眠。幾年的努力之后,他居然總結編寫出一整套養殖技術理論和管理技術操作規程,成了專家型的領導者。

正所謂: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然而,這些落實到行動上則是難上加難,不過魏保嶺把它們全實現了。如今,全村人人都是“亦農亦工亦商”的三棲人。對此,魏保嶺會拿自己說事,他說:“你說我是農民嗎?是,我是丁馬村的村民,當然是農民;你說我是工人嗎?是,我是企業的一名職工;你說我是商人嗎?是,我天天都在營銷。”

確實,工農商在丁馬村已經混為一體,這應該就是農村最現代化的經濟發展模式了。

不僅如此,魏保嶺還請來建筑設計院對全村進行統一規劃,并且按照城市模式劃出商貿區、加工區、養殖區、生活區、辦公區等。其中,辦公區除設有黨總支辦公室、團支部、大小會議室外,還有工會、老齡委、協會活動室、青年民兵之家、治安巡邏隊、消防管理室、人口學校、電化教室、科普服務站、計生辦、遠程教育辦公室、先進教育活動辦公室等。

成立于1999年的“老齡委”可以說是別具匠心,成員由老黨員、老干部、老退伍軍人組成,并且有自己的章程、任務、固定的活動時間。除了正常的談心、學習交流、活動、鍛煉之外,他們還協助宣傳黨的思想政策、解決鄰里之間的糾紛,以及鄉村文明建設中存在的所有問題,而且有權評議村兩委的工作。

在基礎建設方面,丁馬村累計投入新村建設及公益事業資金達1200萬元。借用魏保嶺的話就是:為什么要發展?為什么要致富?為什么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都是為了人,為了父老鄉親,一切都要以人為本。

除了物質和組織結構上的保障外,在村風建設中,丁馬村積極創建“十佳文明戶”、“五好家庭戶”、“遵紀守法戶”等活動,并戶均一冊頒發了精神文明讀本,使村民的思想素質不斷提高。而且喜事舉行集體婚禮,喪事簡辦已成時尚;尊老愛幼,老有所養,老有所為已蔚然成風。

為了活躍人民群眾文化生活,村里分別還組織了宣傳隊、腰鼓、龍燈、高蹺等文藝演出隊,既豐富了村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活躍了村集體的氣氛,也杜絕了封建迷信及聚賭等不良風氣的滋長。

我在采訪中,曾將幸福指數作為重點的訪問內容之一,得到的反饋是普遍的高。為什么會出現這一現象?顯然,始于丁馬村黨支部和村委會始終堅持“統籌兼顧”的原則,歸納起來有三個主要方面:一是統籌兼顧企業與集體、村民的關系,丁馬村的村辦企業并沒有進行社會上的那種改制,屬于“公司兼營制”,在利益分配上,對企業承包者實行“交上集體的,發給村民的,剩下才是自己的”;二是統籌兼顧農工商的發展關系,即“工業反哺農業,農業供給工業,工業振興商業”;三是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的統籌兼顧,實實在在的地把實際的做成精神化,把精神的做成實際化。

總之,在3篇主題為“讓農民不再像農民”、“讓農業不再像農業”、“讓農村不再像農村”的長篇通訊刊發后,引起巨大反響。為此,山東農業專家顧問團、山東縣域經濟研究會以及臨清市委市政府共同召開“三農論叢”,對丁馬村現象進行現場研討。

后來,魏保嶺作為典型代表,登上中央電視臺七頻道的“聚集三農”欄目;又被中央電視臺評為“2009中國十大三農人物”。

5.

在丁馬村“三不像”稿件發表以及魏保嶺現象研討會后不久,大眾日報社新聞研究所《青年記者》雜志的編輯找到我,說根據領導的指示來向我邀稿,要求就原創新聞的系列化運作問題寫篇論文,并特別提出要以丁馬村系列報道和其配套的活動為主線,兼論一些經驗,而且一定要深入淺出。應該說這種事是作為記者的一種榮耀,因為《青年記者》雜志在國內新聞界頗有影響,能在此發表論文是件不容易的事。我答應了。經過一番思考,我寫下題為《記者不是“黑瞎子”——淺談原創典型新聞的系列化運作》的文章,現摘錄于下:

有一句大家都知道的話:“黑瞎子掰棒子,掰一個丟一個。”于是,就有人把記者比作“黑瞎子”。記者今天寫了一個稿發表了,明天又寫一個稿發表了,最后就剩下新寫的那個稿了。不能說每個記者都如此,起碼是有的記者如此。

記者不是“黑瞎子”,不能掰一個棒子就算了,不能寫一個稿就算了,抓住一個新聞,尤其是一個典型新聞,要多掰幾個棒子,好好地掖在腋下,吃一頓大餐。這一頓大餐就叫作“原創典型新聞的系列化運作”。

這樣的大餐筆者吃過好幾頓,那感覺比“黑瞎子”只剩一個棒子的感覺好多了。有的同行說筆者是“黑瞎子”掰棒子,掰一個吃了,再掰一個吃了,直到吃不動了,吃飽了,然后放放,等有機會再掰,再吃。筆者和“黑瞎子”的區別在于,“黑瞎子”掰了棒子掖在腋下,不吃而是掉了,筆者是掰了棒子不掖在腋下而是吃了,所以就沒有“黑瞎子”掰了白掰還落個餓肚子的情況。人不能混同于“黑瞎子”,除了“黑瞎子”掰棒子的本能外就得多點聰明,當記者是個聰明活,根本就不能跟“黑瞎子”那么憨。

什么叫原創典型新聞?形象地說就是自己發現的又是自己親手“掰”的那個“棒子”,不管是集體還是個人,只要有典型意義就行。筆者曾先后“掰”過4起:青島市嶗山區石老人社區及黨總支書記曲孝琢、臨清市魏灣鎮丁馬村及黨總支書記魏保嶺、夏津縣金秋種業公司、山東省精神衛生中心。

什么叫系列化運作?形象地說就是一個“棒子”一個“棒子”地掰,吃一個再掰一個,前后串起來形成一個系列。原創典型新聞的系列化運作就是,發現一個典型進行放射性地思維,從多個層面和角度,采取多種形式和手段,進行原創式的系列化運作,進而取得“一石多鳥”的效果。

在大眾報業集團開展的創新年活動中,農村大眾報創新性地開展了“全員立項”活動,筆者提出的“原創典型新聞的系列化運作”方案,得到了編委會的認可,批準立項后便付諸實施。

先說一個例子:

筆者所開發的其中一個“原創典型新聞”是臨清市魏灣鎮丁馬村黨總支書記魏保嶺,其“系列化運作”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個階段為:發、采、寫、發。即發現典型、采訪典型、寫稿子和發表,最后落實到發表上。

這個典型是在一個山東省科研成果研究會上發現的,然后經過對所在地方宣傳部的了解而確定下來。采訪先后進行了兩個多月,四次深入到村。稿子共寫了四大篇,其中有《有一種人生叫偉大》一篇5000多字的言論,配上兩幅照片,發一個整版;《重文化,讓農民不再像農民》、《重科技,讓農業不再像農業》、《重和諧,讓農村不再像農村——魏保嶺創造丁馬“文化科技和諧村”啟示錄》三大篇,每篇6000多字,發了三個整版。共以四個版的篇幅,采用言論開篇、啟示錄跟進的形式,言論從理論上高度提煉精神,啟示錄在重實事中提出有建設性的啟示。

第二個階段為:報、送、批、重。即報給領導、送給部門、得到領導批示、引起有關部門重視。

稿子發表后,筆者呈報給了山東省委書記、副書記、分管的副省長;同時筆者將報紙送給了山東省委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省發改委、省農業廳。得到省委、省政府領導的批示。山東省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王澤厚打電話索要材料,后列入山東省農村工作的典型總結其經驗。

第三個階段為:聯、請、會、配。即聯合中介組織、請一批專家、召開理論研討會,進而達到其他媒體配合報道。

筆者與山東省農業專家顧問團、山東省縣域經濟研究會等中介組織進行了聯系,實現了和農村大眾報聯手;筆者把報紙和有關材料寄送有關專家請他們參與活動。接著組織召開“三農論叢”臨清專家現場研討會(聚焦魏保嶺),活動由山東省農業專家顧問團、山東縣域經濟研究會和臨清市委、市政府主辦,大眾日報、齊魯晚報、山東電視臺、山東人民廣播電臺、聊城日報等主流媒體參加,聊城市領導和臨清市主要領導以及臨清市鄉鎮村的有關領導參加會議,參觀、考察、研討會期兩天。這樣一來,引起了其他媒體的重視,得到了他們的配合,產生了良好的社會影響。

第四個階段為:理、發、推、樹,即把理論研討會上的專家發言整理成理論稿子、發表在農村大眾報的“三農論叢”上、推薦給國家級和省主流媒體、在地方樹成典型。

研討會后,農村大眾報用兩個整版“三農論叢”專刊刊發了領導和專家的講話和論文,配發了會議活動情況。進一步把原創典型的報道推向高潮,與此同時,請中央電視臺農業頻道拍攝了專題片,送農業部審定后在中央電視臺播出,請山東電視臺農科頻道拍攝了專題片,在山東電視臺農科頻道播出,《大眾日報》的記者也進行了專題采訪。聊城市和臨清市下發文件號召向魏保嶺學習,山東省發改委也表示將魏保嶺作為系統內的典型,山東省農業廳、畜牧廳也分別對其進行了表揚。

這樣一來,原創典型新聞的系列化運作取得了“一石多鳥”的效果:一是采寫了一批好稿子,本報和外媒共發稿子11件,其中有的稿件可申報好新聞評選;二是樹了一個好典型,魏保嶺因此成了省、市、縣(市)的典型;三是得到了領導批示,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四是和兄弟媒體建立了業務聯系,得到了兄弟媒體的支持;五是和專家及社會中介組織建立了聯系;六是提升了農村大眾報的品牌影響力。

記者怎樣才能不做“黑瞎子”?

首先,不能有“黑瞎子”的思維。

發現典型要放射性地去尋找,多找幾個做比較,不能看見一個“棒子”就急于去掰,腦子里要多想幾個問題,比如這個典型的意義大不大?意義大,能不能給予支持?因為多版面發稿,任何總編都得考慮“成本”。筆者選的幾個典型都具備這個條件,從某種意義上講,石老人村抓了個“都市農業”;丁馬村抓了個“讓三農不再像三農”,金秋種業抓了個“科技推廣應以企業為中心”;山東省精神衛生中心抓了個“特殊崗位,誠摯的愛”,主題都很好,一喊就響。

其次,稿子要寫出眼淚來。

就是說稿子要寫得生動感人。采寫典型報道需要的是功夫,不能寫那種廣告式的稿,也不能寫那種純表揚式的稿,更不能寫那種沒人看的稿。要用言論去打動人,用啟示錄去啟發人,寫細節,寫故事,寫思想,寫新意。

再者,要把典型推出去。

省領導批示了,主流媒體報道了,有的內參都發了,那么再把中央媒體請來進行宣傳就很有可能了,這叫“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

這樣一來,記者想做“黑瞎子”也不可能了。不愿做“黑瞎子”的記者,都應該學著摒棄那些單調的思維、一根筋的作風和不愿去做的清高。

相傳,早年間在嶗山的午山腳下,老漁民和女兒牡丹相依為命。海龍王見牡丹年輕貌美,便把她搶進龍宮。老父親日夜在海邊守候,直盼得腰弓背駝,仍執著地守候著。龍王施展魔法,使老人身體僵化成石。牡丹得知消息后,拼死沖出龍宮,快接近父親時,龍王又施展魔法,把姑娘化作一座巨礁,孤零零地定在海上。從此,父女只能隔海相望,就有了“石老人”和“女兒島”。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黃 強

郵箱:yidiyanggua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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