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這東西,準確地說是人的生命這東西,是大歡喜,是大不歡喜,是悲欣交集。之所以在生命之后冠之以東西,是想解構(gòu)這個話題的沉重性,使之輕松些。面對生命的大歡喜和大不歡喜,敏感的詩人總在迷離、混沌的生命中流連。繼沙翁借哈姆雷特之口說出生命的去留“這個問題”之后,后來的詩人們前赴后繼地在“這個問題”上發(fā)掘出詩性的或形而上的意義。沈浩波的這組詩,可以說包含了對生命和死亡的形而上的思考。
沈浩波的詩風變化較大,這或許可以理解為一個詩人的好奇心和開放性。但這里呈現(xiàn)的四首詩,風格鮮明且統(tǒng)一。從內(nèi)容上看,他寫鮮花:紫丁香,木棉花,蒲公英;他寫音樂:小提琴、馬頭琴、嗩吶、鋼琴,鋼琴的黑鍵和彈鋼琴的“透明手指”。透過這些美得有些詭異的詩句,我看見其底部,鮮花和音樂覆蓋著的都是悲涼的死亡。因而,這組詩很像一個危險的郵包,在很美的包裝中,包裹著的都是對死亡的悲憫,愛和蒼茫。人可以愛死亡嗎?是的,人類是有死本能的生物。
這樣的詩,自會觸及到人心最深處。
蒼茫是宇宙的真相;而蒼茫感是人心最底部的真相。世上有不同的宗教引領(lǐng)這蒼茫,而詩人,用飽含淚水的美來與這蒼茫感抗衡,沈浩波的這組詩,就是這種抗衡之一例。
先來看《紫丁香與小提琴》這首詩。這首詩以連續(xù)的發(fā)問為結(jié)構(gòu),語氣有童真的意味,語言有些華麗。童真加華麗,讓詩中的景物有些不太真實,有些夢幻。而這,正是詩人對世界之美、生命之美的抽象指認。這首詩最后一段,華美的表述消失了,突顯出來的是實實在在的發(fā)問:“那奔跑的是我嗎?/那死亡的是你嗎?/那是生命中有過的/紫丁香與小提琴嗎?”此問一出,由童真和夢幻糊成的窗戶紙被殘酷的捅破,帶給人無限的感傷。
如果說《紫丁香與小提琴》是一首以童真為基調(diào)的好詩,那在《每一幢樓里,都有一個彈鋼琴的女孩》這首詩中,詩人是以少年情懷入詩的。人在長大,抽象的世界之美和死亡的魅惑,在這首詩中發(fā)生在具體的個人身上。所謂的“具體的個人”,在詩中仍如影子般飄乎不定,是“每一幢樓里/都有一個/彈鋼琴的/女孩”。這是一個少年也是一個詩人的夢幻,夢幻中的美和死亡,再加上愛,使這首詩在前一首詩的感傷中增添了令人感動的成分。“我懷抱愛情/將她拉出/親吻她的白發(fā)和/皺紋深深的臉”,誰的白發(fā)和皺紋深深的臉,那少女嗎?那瞬間老去的少女嗎?有什么比親吻白發(fā)和皺紋深深的臉更深情的呢?這夢幻或虛幻之感長在詩人的內(nèi)心。
另外兩首詩,《后海盲歌手》和《奏鳴曲》,是成年人面對世界和生死的感受了。因而,《后海盲歌手》寫得實實在在,丁是丁,卯是卯地描述了一個現(xiàn)實的場景。然而,即使寫實,在詩人眼中,丁可能不全是丁,卯亦不完全是卯。能指和所指在不斷滑動,因為詩人所見盲歌手的“唱”是“喊”,是“喊命”,而這鬧市,卻像是一座“人都死光了的空城”。這首詩在前兩首詩的感傷和感動之后,生出了感悟。在成年人的眼中,純美退卻感悟升起,也是一種生命的發(fā)展軌跡吧。
最后來讀《奏鳴曲》,這首仍然是傾心于死亡主題的詩,幾乎匯聚了前面幾首詩的各種要素:感傷,感動,感悟,其中亦含悲憫和恐懼。是的,恐懼。因為恐懼,詩人說道:“你的白發(fā)提醒我/見一次,少一次”,但這種恐懼是難以言表的,于是“試圖和你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這也許是生命中常見的情景。面對一些沉重的話題,我們常常會避重就輕。而詩人因窺見了死亡的陰影,被迫以詩為劍,來挑破這陰影的黑袍。他首先看見白發(fā)人的面前,“死亡伸出晶瑩的階梯”,進而感到在和對方說話,“像在敲打/一臺老鋼琴”;同時,因看見了這真相而覺得自己“像一個年輕的死神/腰里別著鐮刀/死死摁住/你靈魂的黑鍵//聽它嘶鳴,咆哮/刮起風暴/仿佛葬禮正在舉行”。讀到這里,不得不說這是由一連串神來之筆推出的奇詭意象,它足以撼動人心。
生命這東西因終將終結(jié),而注定是悲劇性的。其中有大歡喜和大不歡喜,更多的是平平淡淡,而詩人是靈魂的巫師,他以語言為符,畫出了生死之中所包藏的全部美和蒼茫。沈浩波的這組詩給人以很強的閱讀快感,期待詩人寫出更多的好詩來。活著,有好的詩讀,此乃是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