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屋子

從包里摸出一串鑰匙，很陌生很費力地打開一扇防盜門，心想這里以后便是我的家了。

我的對門是誰？我的樓上住著誰？這一幢樓上都是哪些人？我的親戚朋友知道我住在這里嗎？他們不知道?？墒俏夷赣H和我姐姐卻知道，以后要找我，一定要到這里來，能找到我的地方不是家又是什么？

頭幾次感覺還沒有轉過彎來，總感覺自己走錯了地方，心里有些怪怪的，雖然我是付足了房租的，但房租是房租，感覺是感覺，這會子它們確切地表達出了不同的含義。我想我對門也有類似的看法，有一次我和她背對背地搗鼓著房門。

比我的感覺還要有感覺的是別的一些東西。我推開房門的一剎那，總能聽到一些沒能掩飾住的聲音，窗子的、門的，甚至柜子的聲音，仿佛有誰突然在屋子里停止轉動、走動，仿佛一整塊黑暗在坼裂，然后有一些灰塵驚駭地飛起來。

是的，終于有一片陽光誤入歧途似的發現這里了，終于有誰來搬運這一屋子沉沉的黑暗了。自從那女子把房門鎖緊后，灰塵和黑暗最后也懶得再動一動身子了，灰塵和黑暗最后誰也分不清誰、誰也離不開誰了，它們成了一塊粘合的硯臺。如今門開了，簾卷了，一位女子在塵埃揮舞的光線中站定，一屋子寂寞停止滋長。讓它們更為吃驚的是，塵埃中的女子并非先前的那個女子，她是誰？先前的那個她哪去了？這中間出了什么事？是的，屋子不知道，不會有人和它商量。它只知道這屋子從此又住進了一個別樣女人，她和她都是一個人。

從那個晚上起我再也沒有離開過。房子也已清掃了一遍又一遍。我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這轉轉，那看看。我在找什么呢？廚房里零散的擺著幾件舊餐具，餐桌上空蕩蕩的，書柜里并無一本書，床頭柜因收拾得過于干凈，也不知以前裝的是什么，空蕩蕩的大床尤其顯得寬闊，這會已換上了我的被褥。但這屋子絕不僅僅是這樣，這屋子明明彌漫著別的什么。青花的瓷碗還淡淡地發著藍光，餐桌已露出淺淺的木紋，書屋明明還散發著書香，半舊的窗簾依稀印著她喜愛的落葉、條紋。記憶，是記憶嗎，這屋子里滿滿裝著的，應該是她的記憶，或者說她的時光，一屋子破舊的時光。那里有她的味道，無論我如何清掃，它們都揮之不去。那是我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地方。

在屋里我也找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一本時尚雜志，翻翻全是精美的飾物和化妝品，幾張放大的壓在玻璃桌面下，已經無法剝離出的幾張彩色照片。那應該是她的照片了，我只見過她的姐姐，她姐姐很負責任地幫她簽租房合同，而她已經遠赴他鄉。我還找到一堆碟片。衣柜里我還發現兩個懸掛在衣架上的香囊，白紗囊內裝著干枯的花骨朵，硬硬的，聞聞玫瑰的香味濃郁的還在。掀開沙發巾，一個碩大的娃娃正躺沙發上睡覺，它已經沉睡了很久了，它一定早等著一個人來發現它。我撣去它身上的灰塵，讓它端坐在大衣柜里，我離開的那一天，我會原樣讓它躺在沙發巾下，讓回來的她，或者后來的她，揭開沙發巾時，我們都會會心的一笑，那是我們的秘密。

第一天晚上，我躺在別人家的大床上，心想著可能出現的事情，比如會不會有火車的聲音，汽車喇叭的聲音，車輪子的聲音，空調滴水的聲音，早晨會不會有狗叫雞鳴，風聲可以來，鳥聲可以來，其他但愿勿有再訪。我躺在別人的位置上，感受她的睡姿，感受她的感覺，想著她做過什么樣的夢，恍惚中睡在這里的不知是我還是她，后來做的夢，不知是她的，還是我的。

一開始屋里的東西，她是她的，我是我的。床是她的，席子是我的，柜子是她的，衣服是我的，冰箱是她的，食物是我的，鍋是她的，飯是我的。后來有一些東西，比如這只碗是我的，還是她的？這勺子歸我，還是歸她？這刀、筷子到底是誰的？這些東西后來是她的，也是我的，因為只有它們自己能分清楚了。我這么費力地想區分它們，只是想有那么一天，不帶走她的，也不留下我的，但很多東西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比如那個燈座是她的，燈泡卻是我的，水龍頭是她的，下面一截水管是我的，馬桶是她的，蓋子卻是我的，沙發是她的，里面一排細密的小針眼卻是我母親的。這成了一種證據，一種我留下的揮之不去的印記，那里面有著我濃濃的氣息。即便她以后一遍一遍清掃，她也無法抹去這一切，這里面有著她無法抵達的空白。這是一種緣分，我的和她的緣分，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對她說，也對我說。

如果這種狀況能永遠維持下去多好，如果這些東西能持之以恒為我一個人服務多好。閘刀總是被我戰戰兢兢推上又推下，燈泡總是一個一個借故離去，當黑暗聚集在她家屋頂最后一個燈泡旁邊時，我家鄉的老爸就會及時地趕過來。我找出她家破舊的不銹鋼梯子，并且沉重地將它支撐開，我扶著爸顫顫巍巍爬上去，他仰著頭，手里握著螺絲刀，那時我只能看見昏黃的一小片燈光和他不再有一絲黑發的后腦勺，他的影子在墻上虛幻地晃動著，有著一種不真實的龐大。那時我心里總是不平靜，我像個小女孩似的不切實際地暗自祈禱，讓一切都趕快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吧。燈泡果然一個一個亮起來，屋里一會比一會明亮，爸從梯子上下來，他很有成就感。我卻暗暗責怪她家的舊燈泡、舊梯子、舊桌子、舊家具，這些舊東西，只會引起人傷感。

我和房子默默地相守著，我在屋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別人晚上喊我去吃飯啊，去喝酒啊，去打牌啊，去逛街啊，我說我不去。似乎是房子不想讓我去。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只有這所小房子能庇護我，給我安全感。世界是世界，房子是房子，世界并沒有關照過我，這座小房子卻給了我它能給的一切。房子如同長者，先前庇護著那位女子，現在庇護著我，我在房子里做什么，說什么，房子總是默默地關注著我，支持著我，給我安慰、給我力量，人世間竟沒有一個人如房子般懂我，這不知是我的悲哀，還是人世間的重大疏漏。

我對這個房子越來越有感情。瞧，她的東西和我的東西搭配在一起，便成了我們的床，我們的衣柜，我們的鞋柜，我們的餐具，它們由上至下，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營造出一種和諧的氛圍。它們相得益彰，像流水一樣婉轉富有生氣，它們向我傳達一種信息，它們已是親密的一家人。

有時我在屋里呆呆地坐著，一些古怪的念頭一個一個不懷好意地冒出來，她家的馬桶有沒有壞啊，地板有沒有磕掉一塊，墻上有沒有多出劃痕，冰箱還制冷吧。其實我一直戰戰兢兢地擁有著這些東西，使用著這些東西。這是一種感覺，一種涼意，一種敵意。無論我使用多久，這種感覺都不能隨時間流逝，反倒是隨著時間流逝不時浮出水面。這些東西里蘊藏著一種微妙，這些微妙時不時磕碰著我的心境。若是我的東西便不會有如此想法。

所以無論這所房子還有多少閑置地點，始終再沒見搬運工人搬進新的東西，該買的不該買的，都讓它們待在原地。無論我多么依戀、無論我多么像主人一樣出出進進這所房子，但心中的那一道防線都還是在的，這與你想不想都沒有關系。就像某人和某人，無論心中多么地海誓山盟，但終不能做到天衣無縫，總有一天還是要退還給人家，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有時候一整晚上我都在房間里呆呆地坐著，想著我和房子的關系，想著某人和某人的關系。

有時候在房間里坐的久了，下意識里我似乎在等待一個時刻的到來。我在等待一個人。當我把房子快住成自己的時候，當我把東西快用成自己的時候，當我把夢也都做成自己的時候，那一個時刻忽然就到來了。她在樓下跳著腳說，我要漲房租啦，或者說我要回來啦，房子要賣啦，這對我都是一個意思，那就是我要離開。我將要離開，而且再也回不到這里來?，F在我能做的就是盡情地享受著這里的時光，這段以后再也回不來的時光。窗外已是萬籟俱寂，屋內燈光寂寥，一切都沒有什么異樣。時光到底是什么，我們該如何留住？

我的離開決不是簡單的離開，任何一種離開都不會是簡單的離開。我的第一個房東，在清點了她家的冰箱、洗衣機、空調后，提出了馬桶要換，空調要修，電視機頂盒要賠。這些東西有她用壞的，有我用壞的，有時光用壞的，但既然我是最后一個在場的，那么就不能和我沒有關系。

我的一個朋友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算是問題。

我的另一個朋友又說，錢歸錢，事歸事，這樣做人比較清爽。

這回我還是準備了一些錢，用錢解決問題通常是最快捷的。快捷應該成為我們這個社會最時尚最奉行的標準之一，快捷應該成為我們這個社會最優秀的品質。雖然我并不十分情愿。

其實這些東西，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都是時光的。在變成時光的之前，我們都在為它爭爭吵吵著。東西若是知道，不知道會不會傷心？東西若知道我難過，不知會不會安慰我？畢竟我們有過相依相偎的時刻，我們共同組成過一個叫“家”的東西。

在我拿走了我所有的物品之后，在我和房東交接清楚之后，我對著她的房子她的物品說，東西，再見。房子，再見。這是我最后最不應該忘掉的話。此后此情此景，此房此途，我將永不再現。

現在我還坦然鎮定地住在這間房子里，住在事件的這一端，離事件的那一端還有多長時間、還有多遠，目前我還不知道，但是毫無疑問這間房子已經成為收容我快樂與憂傷的驛站。它是我人生旅途中通向遠方的墊腳石，也是我回溯源頭的一塊又一塊磚。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