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元旦后,因工作變動,一直閑在宅中。四月初,承蒙好友盛情之邀,也有伴夫人散心之意,去了一趟黃山。近十年來,因工作關系出差外地頻繁,幾乎都是來去匆匆,無暇顧及到良辰景致。此行與夫人一道,輕松自然,旁無雜念,盡情享受自然美景。
午后,我們順利抵達屯溪機場。經過五十分鐘車程,下榻在世界文化遺產——宏村古民居不遠處的一處酒店。翌日清晨,空氣極好,湖光山色,鳥語花香。車出酒店,轉過一段綠意充盈的山坡,司機忽然說道,前面不遠處,是清末名妓賽金花故居。但參觀日程里無此項目,如果您二位有興致……聽后心中不免一驚,暗自感嘆世上竟有這等巧事。幾十年來,賽金花這個名字在我的生活中不斷地出現。時隱時現,忘之難矣,揮之不去。從二十歲時偶聞開始,她的身影便不離左右。她的居所居仁里與我家不過千米之遙,她靈柩停放三日的黑窯廠三圣庵廟也是我去陶然亭公園的必經之路,她下葬之地距我早年工作單位更是近在咫尺,這次又偶遇她原籍祖屋,不免多出許多感慨。瞬間,如煙往事,涌上心頭。
1980年深秋,在步入社會之際,因要上班的單位剛剛成立,無工作用房,臨時租用在南城陶然亭公園一處古建內——慈悲庵。那時,我家住團結湖小區,因距離較遠,天剛剛泛亮,便起身準備。沒想到父親比我起得更早。他推門進來,三言兩語,講了一些剛參加工作要注意什么和舊時陶然亭發生過的名人軼事之類的內容。大多內容今已記不得了,不知何故,唯有賽金花記得最深。今想來也覺得蹊蹺神秘。追憶往昔,頓感是因賽金花葬于陶然亭的原因。回想在陶然亭的五年工作,正是自己青春年少,初出茅廬之年。那時,除去工作、玩耍,最大的興趣就是尋覓賽金花墓穴的準確位置。“文革”十年間,賽金花墓被紅衛兵鏟除,一切相關信息痕跡均不見蹤影。但聽說尸骸并未被挖掘毀掉。僅此一息希望,幾年中牽扯了我很多精力和時間,為此也付出了那個年歲不該付出的代價,時至今日,還多多少少地影響著我。五年轉眼即逝,在單位準備搬離陶然亭公園之際,公園一位退休老者找到我并告訴我賽金花墓的準確位置。相約一日,老者帶我去看了那個地方。老者指的地方,就在大廟(對慈悲庵的俗稱)對面的土坡上,離我辦公地點不過百步之遙。
時光流逝,我對賽金花身世之迷戀也漸漸隨風淡去。然而,1990年代初,與在京一批滿族學者文友舉辦第二屆滿族文學評獎時,偶讀到作家柯興參評作品《賽金花傳》一書,使我又一次與賽金花不期而遇。是機緣的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一段時間,賽金花的影子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反而更加強烈地誘使我讀更多有關她的書籍資料。在閱讀與之相關文字的記述中,讓我最信服認為最靠近歷史真實的,要首推半個多世紀前,北大劉半農先生等著的《賽金花本事》一書。商鴻逵先生對賽金花的專訪記錄,讓人讀后,更為她傷感和不平。書中提到當時她住在天橋的居仁里胡同,已是晚年老朽的賽金花,生活貧困,每日應對租房人追討欠賬。家中無一值錢之物,身旁也無半個親人陪伴。相伴左右的,只有早年跟隨她的女傭。賽金花此時的窘迫,很難與她早年俊俏聰慧的童年和那絢麗光鮮的駐歐四國大使夫人的身份聯系在一起。命運無常,十八歲時面對夫君的亡故,為了生存,她奔波在京、津、滬等地。因無求生技能,只有重操舊業。八國聯軍的入侵,她亡命京城,暫避住在李鐵拐斜街熟識的門房里。然而,天無絕人之意。一日傍晚,洋兵敲門,賽金花惶恐間看到的是幾個講德語的士兵。在柏林三年學過德語,未想此刻派上了用場。賽金花客氣禮貌地回應。粗言非理的德兵聽后大驚,因不知賽金花的底細,便非常恭敬地表示歉意,即刻回去報告聯軍元帥瓦德西。第二天,瓦德西派馬車來接賽金花到聯軍司令部在琉璃廠旁的駐地相見。瓦德西從賽金花口中得知她的身份背景后,頓時以禮相待,并對她因聯軍的入侵而帶來的痛苦遭遇表示歉意和同情。因賽金花的前駐德大使夫人身份,日后瓦德西又多次召見她并求助她為聯軍代辦軍需。當時,洋兵肆虐,京城百姓因之戕生者,不計其數,故京城里商鋪都終日緊閉門戶。為此賽金花進言,不要再濫殺無辜,早日恢復社會秩序,讓商鋪開門營業。瓦德西聽取了賽金花的建議,即刻下了一道命令,不準聯軍士兵在京城隨便殺人。當時,清政府正與聯軍議和,因德公使夫人個人怨恨影響了議和雙方的進展。聯軍是為德國公使克林德而出兵,因此更顧及克林德夫人的態度。此夫人一心為丈夫報仇,提出許多苛刻條件,不依不饒,把全權負責議和的大臣李鴻章弄得沒有辦法解決這棘手之事。正在心急于此事,不知何人向李鴻章獻言,可請賽金花向瓦德西進言解決。李鴻章大喜,速派人請賽金花代辦。事后賽金花說過,她向瓦德西說此事時,瓦德西面露難色說,他個人沒有什么意見,只是公使夫人過不去……賽金花聽后,自薦去做說客。據史料云,賽金花說,殺公使先生,并不是太后,也不是皇上,是那些無知無識的義和團。他們闖下了禍跑得遠遠的了,咱們兩國的邦交甚篤,以后還要恢復舊好呢!請您想開點,讓讓步吧!公使夫人說,我丈夫與中國平日無仇無怨,為什么把他殺害?我總要替他報仇,不能就這么白白去死!賽金花說,仇已報了,我國王公大臣,賜死的也有,問斬的也有,仇還不算報了嗎?公使夫人說,那不行,就是不要太后抵償,也要皇上給賠罪……公使夫人態度是堅決的,毫無妥協之意。賽金花又說,你們外國替一個為國犧牲的人作紀念,都是造一個石碑或是一個銅像,我們中國最光榮的辦法,是豎立一個牌坊……為公使豎一個牌坊的意見,得到了公使夫人的認同。最后清政府與聯軍均認同這個方案。聯軍撤離,太后、皇上也順利回京。可以說賽金花為京城百姓和國家做了兩件大事,但日后賽金花本人卻稱之為為國家理應做的小事。
回首往昔,縱觀賽金花充滿多變傳奇的人生經歷和命運境遇的坎坷,那一生中戲劇性的悲劇色彩,讀后無不讓人感嘆唏噓。如果,沒有發生童年時的家庭變故,她一個十三歲少女,聰明伶俐又生得幾分姿色,怎么會去討吃藝妓這碗飯呢?又怎么能發生邂逅年長她三十六歲僅相伴她五年的如父夫君洪狀元(名鈞,同治戊辰科一甲一名進士)呢?正如她晚年所言,當時雖然聰明,究竟幼稚……從中看出悔之晚矣之嘆。從商鴻逵當年對賽金花采訪文字中可以看到,她從十三歲嫁給洪鈞到晚年病逝于北京南城居仁里,這段辛苦漫長的歲月里,特別是1900年后,社會上對她個人的褒貶非議,她都是坦然面對,無一句抱怨之言。讓人感動的是,在自身處于世態炎涼又茫然無助之時,她還能用那瘦弱的、不被傳統觀念接受的雙手,救黎民百姓和國家于險境之中。更可貴的是,她從未為自己在當時屈辱的窘況中表白申辯,唯有淡淡的一句話——就辦了那么幾件小事。此話足以證明她人品的高尚。
徽州之行即將結束,質樸熱情的司機沒有忘記日前的承諾,最后一天,在細雨中陪我們夫婦參觀了“歸園——賽金花故居”,賽金花故居,更準確地說應是祖居。此處與宏村、西遞等熱門景區相比,更顯幽靜清雅。伴微風細雨走進這座復古的并具典型蘇州園林風格的三進院落,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濕潤之氣,不覺之中有一種時光倒流之感。目光所及之處,均有湖景山色之美。很舒服,很耐看。不大的水塘,未見荷花,卻見假山聳立,亭臺樓宇造得精細,幾叢竹子在風雨中擺動。慶幸此時此刻,院中無人,意外之中多了一份雅境,也多了一份憂傷,恍惚間生出一種故人猶在之感覺。不知她的遺骸何時才能重回故里。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