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人學,這是老生常談。那么,人是什么呢?傳統的觀點是,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話固然是不錯的,但人除了社會關系之外,還有人本身——由肉體組成的人。如果說社會關系對人的影響是外源性的話,那么,身體對人的影響似乎更本真一點,起碼它是內源性的——它來自身體的地獄深處。
身體被關在地獄里,它是隱秘的,不名譽的,上面壓著各種社會觀念。有時,社會觀念是粗暴的,就像一個不懂風情的戇大一樣。俞妍的小說,摒棄了對身體的清教徒看法,而回歸身體的各種可能。她在探尋身體的幽謐之境的同時,又為文本構筑了外在的保護層,然后,穿透人的上層建筑而直達生命的肉體內核。在這樣的相輔相成中,小說呈現出它的豐富性。
從身體的角度探討人的可能性,從人的角度探討身體的可能性,不應排除在文學之外。在《面具》中,女人一方面與喻軍相依為命,過著貧賤夫妻的生活。但是另一方面,她的身體發出了另外的指示。在新婚之夜,她就要求喻軍戴上面具,這個面具是她“性”的偶像。不能說,她與喻軍沒有夫妻之情,但是身體的契合點不在這上面,卻在“彼處”。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人的復雜性就在這里,理智并不能主宰人的全部,尤其是“性意識”。所以,面具的存在具有合理性。而從喻軍一面來說,這是屈辱的開始。“有一天你長得像他了,我就一輩子跟定你。”這是女人的話。當時,“他”還不是確切的存在,喻軍把它理解成是一張明星臉。但是,隨著小說的打開,女人在看電視《春桃》后,還是不由自主地講出了她的第一個男人:強奸犯。當“他”不再是遠在天邊的明星,而是真實的存在時,一個男人的本能反應是:“他那樣撕了你的衣服,你就半推半就地從了……他媽的,真夠賤的。”身體的裂痕開始呈現,這也是一個不由自主的過程。喻軍因發生事故而臥床休養,處于弱勢,更加敏感和自卑。“多少年來,女人一換上蕾絲睡衣,他就主動戴上面具。”當女人不需要他再戴面具時,他卻不適應了,他不行了。身體是不會說謊的,他行我不行,使他更在意那強奸犯的存在。他記起了曾與女人的對話:
“那個人怎么樣,比我生猛嗎?”
“那當然了,強奸犯嘛。”女人咯咯笑道,牙齒啃著他的耳垂。
女人以沒心沒肺的方式透露了微妙的性關系。后來,她也踐行了自己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在兩個男人之間游走。《春桃》其實就是這樣的暗示,與本事構成了互文關系。女人回來得越來越遲,喻軍的殺心也在等待中強化。結果雖然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女人回歸身體的召喚,她沒有想到,等待她的是比喻軍更決絕的殺機。這是這個故事的悲劇所在:聽從身體的聲音,卻招致身體的毀滅。但是,它不是以道德說教的面目出現的,它是人性自然演繹的結果,不具有價值傾向。這就是小說——它只講存在不做判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面具》是一個虐戀故事。而在《游戲》中,同樣存在著這樣的情結。因此,兩者未妨看作是姐妹篇。探討虐戀的多種可能性,是這兩篇小說肩負的任務。如果說,《面具》具有現實可能性的話,那么,《游戲》則如題目所昭示的,更具游戲性質,故事更隱晦但更極端。怎樣以小說的方式呈現這樣一個極端的故事,可以見出作者的才識和膽略。俞妍選擇了一個“他視”的角度,以童真的眼光看待成人世界,拉開了與當事人的距離,避免了單刀直入。兒子發現了父母的秘密,又以兒童的理解能力消解了這個秘密。這樣,文本既呈現它的緊張面,又在現實世界中涂上了保護層。這是作者的狡黠之處,她不想嘩眾取寵,她只想孜孜不倦探索身體的秘密。故事發生在瓜棚和玉米地,具有原始的氣質,像極了莫言的紅高粱,但不如紅高粱熱烈,它更有幽謐的色彩。母親與“堂哥”(丈夫的侄子)有野合之情,但這個故事只露出蛛絲馬跡。俞妍的精準之處,在于這些細節的呈現方式,它們都被兒子無意發現,卻又都在兒子的理解之外。同樣,他發現母親與父親的故事,以“游戲”理解之,也符合他的理解力。現在的問題是,這兩個故事之間的扭結點在哪里,卻需要讀者的探尋。作者沒有明說,生活能呈現多少,就呈現多少,作者絕不越俎代庖。這是當代小說的寫法。兒子第一次發現“父親手里舉著皮帶,居然在抽打母親白花花的屁股蛋。父親的后背隨著皮帶的揮舞,有節奏地上下伸縮著,嘴里發出老水牛的呼哧呼哧聲。可憐的母親雙臂胡亂抓著,只因大腿被父親夾緊了,怎么努力都白費勁”。這是父親在施虐,那么母親的態度怎樣呢?我們會發現這樣一個細節:第二天“母親重新鉆進毯子,像一條蠶寶寶把自己裹在繭里。不久,毯子里的身體輕輕抖起來”,顯然,母親是抗拒性的,她并不甘之如飴。她甘之如飴的,是與“堂哥”的身體關系。這樣,母親的出軌就符合了身體的邏輯。兒子第二次發現父母的秘密,是父親捉奸在床。但是,這個故事呈現出不可理喻的逆轉性。當母親拿起笤帚柄與父親對打,并一次次打在父親的臀部之時,父親竟“呻吟了一下,孩子似的跪在母親面前”——他竟以受虐而告終。這可能嗎?小說的能見度有限,但一切盡在不言中。弗洛伊德告訴我們:“一個在性關系中能夠從對他人施加痛苦中感到快樂的人,也能夠享受從性關系中接受痛苦的快樂。”也許,作者也探尋到了這一點秘密吧。
我在閱讀俞妍的這兩篇小說時,努力緊跟作者的腳步,一起探尋身體的幽謐之境,不至迷失。這里需要強調的是,解讀的單刀直入可能誤導小說的豐富性和美學品性。實在,它不只是一個“身體”的故事,他更是一個“人”的故事,只是有一個身體的“核”。在一個古老的國度,這依舊具有實驗性和開拓性。也許,小說的意義就在此吧。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