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只想腳踏實地,恨不得馬上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但求不要被時代所異化,被他們所拋棄
大概是1998年的夏天,我哥收到了高校寄來的錄取通知書。1998年,我若沒記錯,從他們這一屆開始,畢業后就不包分配了。我們那管工作叫吃國家糧。也就是說,1998年以后,大學生就吃不到國家糧了。但村里能出一個大學生,全家人還是很高興,像中了舉一樣。高興過后,就是愁苦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年夏天,家人為了籌齊哥的學費而東奔西走四處找人借錢的情景。最后一筆錢到位,學費準算是湊齊了。那天清晨,他起了個大早,準備去學校報到。母親一邊給他收拾東西,一邊叮囑他別在路上把錢丟了?!澳蔷褪悄愕拿?!”那是我頭回見到那么多的錢,厚厚的一沓,好幾千塊錢,哥把它們夾在家里唯一的一本外國小說《簡·愛》里。隔幾頁插一張百元大鈔進去。書一下子膨脹起來,被他用訂書機訂住了。農村的孩子大多只有兩條路,第一條是上學,靠知識改變出路;第二條,自然不用多說,那就是出門打工。90年代,大多數年輕人都去了珠三角。每到年底,他們就像候鳥一樣涌回故鄉。大冬天,大家圍在火塘前,帶來廣東最時髦的訊息,“流水線”“女工”“臺灣佬”“香港腳”等等。聊得熱火朝天,仿佛外面是個美麗的新世界。他們的足跡遍布廣東各地,松崗、沙井、長安、虎門,這些地方,在我18歲尚未出遠門前,是我們最為熟悉的地名。
我和我哥走的是第一條路子。那個時候,知識在農村還沒這么貶值,家里出一個讀書人,走在村里腰桿子都直一些,能贏得幾句名聲。不像現在,“讀書改變命運”,連大字不識的老伯也曉得是個笑話。套用網絡流行用語,“三千月薪能招聘民工嗎?別做夢了,大學生還差不多”!
隨著大學擴招,口碑和含金量嚴重下滑,考上大學,特別是一般的普通院校,意味著攤上了一樁賠錢買賣。即使是鄉村教師,也曉得那是白燒錢,而且撈不回成本,畢業了還擔心找不到工作,更不用說吃上“國家糧”了。在農村,農民碰見大學生最常見的一幕是,問:聽說國家以后大學生畢業不包分配了,你曉不曉得這回事?得到肯定答復后,便連連搖頭嘆氣狀,覺得還不如鄰家某某伢子學門手藝靠譜。讀書改變命運這句口號仿佛就在昨天,然而變化之大在于,鯉魚還是鯉魚,龍門還是龍門,農民的兒子生下來依舊是農民的兒子。階級的壁壘照舊森然。
曾幾何時,跳龍門,離開農村,完成進城的身份轉化,是農村青年光宗耀祖的不二途徑。我記得九十年代,隔壁村考上了一個博士生所引起的轟動。簡直像古代中了狀元似的。當然也成了方圓幾十里孩子們讀書的楷模。然而到了我們這一代,情況似乎并沒有向楷??魁R的跡象。以我為例。1986年,我們村莊一共誕生了九個嬰兒。母親前些日子來,告訴了他們的境況。有的成了汽車修理工,有的去了廣東進廠,有的則是游手好閑成了賭棍……除了我之外,他們都沒上過大學,且都已結婚生子,有的孩子都兩三個了。只有我還未婚,成了他們中的逃離者。那些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的小伙伴們,多年后再次相逢,時間已將我們分門別類,貼上了形形色色的標簽,各自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曾經揚言要當物理學家的現在成了汽車修理工,夢想當演員的則成了油漆匠。只有我一個人還孤零零地走在所謂的理想主義的道路上,成為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異類。我已經羞于和童年的伙伴們談論自己的理想,羞于提及自己是一個作家,羞于和他們探討那些虛無和遙不可及的事情。那一刻,我只想腳踏實地,恨不得馬上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但求不要被時代所異化,被他們所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