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新 景不如舊

周滿珍

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生活在古代，青山嚴格地存在。杜甫與二十年未相見的老友重逢，呼酒話衷腸，促席說平生，我在《贈衛八處士》里讀到的卻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微信時代如何刷得出這樣古典的情義。一個人浪游青島，不縱身與都市繁華抱個滿懷，于世人已是旁枝側溢，還刻意地追訪老屋老樹，只能說，對這個時代，我一直有根哀嘆的神經在。

但，我只對美哀嘆。

在地球是平的時代，尤其在中國大都市，熠熠然擔當都市地標的摩天大樓、街心廣場、連鎖商店，不過是另一個城市的克隆人，面目模糊。歷經歲月風霜，得以存留下來的老東西，反而更令都市客念想，獨上高樓，望斷天涯終不悔。

去青島，就是想去緬懷這種舊式情懷，并將之無限放大。我的眼里，只有圍繞八大關的老青島老故居老石板路。熱鬧的海濱浴場公園是他們的，我只選僻靜的山坡走，不過十幾分鐘，人聲漸息，煙火淡靜，漫步在那些美好的老路上，濃蔭遮天蔽日，一百年的德式老城是我的，散落在各處長坡上的名人故居，亦是我的。在老青島暴走5天后，我這個見異思遷者，一見鐘情的城市名單里，青島赫然入列。

老舍在青島寫了《駱駝祥子》，蕭紅捧出《生死場》，80年前，23歲的蕭紅顛簸于海上，遠遠看到青青山角和紅瓦綠樹，發出的是夢一樣的驚叫，而我留下的是長長的喟嘆，為何不能投胎于青島？在位于江蘇路至高處的基督堂里，我虔誠地祈禱，假使這世上真有神跡，請賜我一個靈魂相契的人，并讓他住在青島。

游完青島兩年后，生命中真的出現了這樣的男子。我以為是命運的恩典，沒想到，我所迷戀的老青島，恰恰是他一直在竭力掙脫的，老城之緩慢和陳腐，四鄰友朋茶杯里的風波，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因此，他才來到我的城市。這種像戲劇一樣沖突的人生惡作劇，亦是后話，卻至今未損青島在我心中的美感。

梁實秋在《憶青島》里贊：“走過了幾十省，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因為青島最干凈，市面上絕少討價還價的惡習，亦有不能忘情的口腹之欲。”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至今未能忘情的是青島的海鮮。清晨的街頭巷尾，隨處有賣海鮮的漁民，清洗干凈，我這樣不擅廚藝的，加點油鹽調料，或爆炒或清蒸，亦有人間至味。講究一點的，就近去菜市場海鮮檔挑，豐儉由人，價格便宜得驚人。因清洗太費周折，做過兩次后，我實在舍不得把時光浪費在廚事上，隨游隨吃，價錢味道都相當可喜。

我投宿的家庭旅館由老別墅改成，位于正陽關路。去時正逢夏天，沿路紫薇和海棠盛開于斑駁的院墻內，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游人。出門右轉，下坡便是海水浴場，左轉，則是德式、俄式、希臘式等各國風情建筑一字排開。白天四處暴走，夕陽西下，再去海邊玩沙戲水。那些貴為文物的建筑美則美矣，大概是每日必經，人心顯得闊起來，視他們為囊中后花園，養養眼，怡怡情，竟沒空探究他們的靈魂。回來翻青島城市史志，才驚覺到他們豐饒的前世今生，主人非富即貴，巨富、公主、元帥有之。我不但不以為憾，倒覺得多了意外的收獲。好的旅行，永遠不會在走過看過后終結，藉由此后的懷想、追究而愈加豐富多姿。

但我亦不能免俗，用一天游奧帆中心，在青島啤酒城喝一杯后，理想的目的地便鎖定嶗山古樹、基督教堂、中國海洋大學、魯迅公園、名人故居以及德國監獄舊址等。

遵梁實秋訓示，我在嶗山非但沒遇到奇人異士，假道士也沒見著。令我長嘆息的，是上清宮的千年銀杏、太清宮的漢柏凌霄以及據傳由張三豐當年手植的山茶絳雪。中國古代廟宇多為木式結構，歷經戰火、天災人禍，朝朝代代翻修，簇新得不忍逼視。每至此地，快速瀏覽完菩薩金身，我便避開善男信女，踱步到中庭或后院，和那些今已亭亭如蓋矣的神樹們神交。偶爾集得一莖一葉，便視若珍寶。我在此撿得一枚銀杏葉，夾在護照里陪我走過亞歐兩大洲，渾然不知哪日與我散軼于人海，抱憾至今。古木愛好者，確實值得登一回嶗山。因為面朝大海，這里的花樹比別處格外繁盛，千歲都不算高壽。

在旅行中，惟一被驚的一次，沒想到發生在青島的德國監獄博物館。此處1900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分別為德國和日本關押犯人使用，外觀無端讓我聯想到巴黎圣母院的鐘樓。因去時非旅游旺季，竟不知整個監獄只有我一個游客。無知無畏地深入，走到當年的大牢門口，按真人比例復制的拷打場景及高科技模擬的實景視頻異常逼真，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幸得后來有一對夫婦進來同游，他們亦吃驚于氛圍的陰森，我們互相壯膽，才勉力游完。出監獄，趕緊找一處日頭濃烈的地方，曝曬壓驚。

接著去中國海洋大學，仿佛驚慌的靈魂需要青春的壯麗。海洋大學之美，不在校內建筑歷史悠久，而是因地制宜，貝殼、海沙粉墨登場，別有一種風情。加之樹茂花艷，時時處處，大海在望，別處大學校難得一見。我按照一位上海博友的提示，專門到大門口的小賣部，買光最后四袋鮮羊奶，平生第一次喝，鮮美自不待言。邊喝邊考察明日的重頭戲—名人故居游，已近關門時間，我沿路先踩點，找家小館吃了一碗羊肉三吃的羊肉面，心滿意足回旅館，套用一句武俠小說的腔調，這一日有驚無險。

第二天起個大早，先去魯迅公園。果如梁實秋所宣傳，青島之美不在山而在水。魯迅公園里青松成林，席地而坐，海風拂面，松濤聲聲悅耳，人就不想走了。盡管是盛夏，只要立于樹蔭廊下，便涼爽至極，宜從容讀一卷書，凝視一堂山水，咀嚼人生難得的悠閑。可是老舍故居、蕭紅蕭軍故居、康有為故居、梁實秋故居、罕見藍頂的基督堂，都散落在山坡上等著我呢。

勉力上路，有些故居速覽，唯老舍故居，好好地坐下來，聽了一段他談《駱駝祥子》創作的錄音。渾厚的北平腔，聽聲音而想見其人。故居里掛著老舍夫婦當年的婚紗照，標準的民國范兒。老舍在青島適逢戰亂，淹留此地，飽嘗離亂，青島在他的筆下其實有幾份苦相。我以為民國才子中，青島最佳代言人當屬梁實秋。這個魯迅筆仗中，以“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之一為我輩中學生熟悉的名人，其故居混跡于民宅群，幾乎淹不可聞，我來回找了兩趟，才覓得“梁實秋故居”幾個大字，草草書于一面墻上，因是私人住宅，不能隨意出入，我立于墻外，胡思亂想了片刻便作罷。

文人在大時代的際遇大抵若此，后人這樣絲毫不加掩飾地祭出立場，我還是忍不住為梁公抱屈。

雖然，青島人見慣大世面，以老為貴為榮。隨便問一個上了年歲的青島路人，皆對城市的家底，如數家珍。這是我在八大關建筑博物館，來回走動最感動的收獲。一個地方惟有愛物惜物，方能守住老祖宗賞飯吃的歷史遺產。

這自是小女子的一點淺見，旅行總有不完美。

我住的老別墅，是在某淘訂的。旅館圖片拍攝于秋天銀杏季，盛大得讓人想起維瓦爾弟的《四季》，以至沒有太留意房子的內部構造，看床被尚為潔凈，便下單了。入住時，我以為飽含老別墅的風情，應是花木蔥蘢，墻里秋千，墻外行人，沒想到旅館內里相當破敗，入房處的荒地爬滿螞蟻，雜草蔓生，房內霉濕入鼻，實在對不住老別墅近百年的榮光，算是我此行的一個敗筆。

回來后再讀青島，我學著釋然。皆因八大關的老別墅群，除了重金改造成高級會所或餐廳，延續著舊時代的情調，其他老房子的境遇都差不多，入住尤其要謹慎。生活何其驚人的相似，那個我以為是天降神跡的青島男人，遠看迷人，真正走近，一地雞毛，我們的ending很sad。

老青島公交四通八達，處處有海，更文藝的老青島，可參閱梁實秋的《憶青島》和《老舍自傳·壯歲飽酸辛之青島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