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故鄉穿在身上（組詩）

許嵐

槐花兒開

掛在枝頭的，那一叢叢

靜靜的白，靜靜的香

在田邊，房前，地角，堤壩

樸素地，漫無邊際地開

村莊為你讓開一條道路

春天為你讓開五月

蜜蜂為你讓開香甜

《本草綱目》為你讓開藥罐

月光為你讓開每個夜晚

槐花。我要打開你

一排排縫滿紐扣的疼

我要把心，心里的羞愧，以及

開滿槐花的日子

縫著槐花扣的襯衫

盛著槐花酒的酒缸

一一打開

我要把故鄉穿在身上

慢慢地往回走

走到母親的白發

像槐花，輕輕灑下來

走到黑夜里，那盞等我的燈

突然亮起來

高 樓

高樓的防盜網

把我的自由拿走了

高樓的電梯

把我的矯健拿走了

高樓還不滿足

它站在挖掘機的轟鳴之上

把我的良田拿走

把一家人的口糧拿走

把我熱愛和繼承的身份拿走吧

把酣睡在蛙聲里的夢也拿走吧

把寬廣的涼風也拿走吧

把灑下的一串串笑聲也都拿走吧

高樓啊

請把我的背影留下

把瓦檐下燕子銜來的春泥留下

把我回望故鄉的最后一點力氣也留下吧

一只蚊子被熱死了

一只蚊子被熱死了

一個人，開始徹夜失眠

他一次次揚起手掌

拍打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身體，像一張白紙

嗅不到蚊子親吻的氣息

他懷想在黑夜里

蚊子，時不時扎他一針

哪怕是在夢里

和父母孩子相聚

和妻子幽會

他懷想蚊子扎針時

那渾身抽搐的疼

可以填滿

屬于他一個人的孤獨，空虛

一只蚊子被熱死了

一個人為了懷念它

和一個季節，一起生病

被上樓的農民

一座座農民出身的大樓

像趕鴨子一樣

把農民們趕上了樓

大樓把農民囚禁在密不透風的房里

他們不會上網，不會炒股

不會遛狗，不會串門，不會工作

他們孤獨，恐慌，迷茫

像牛，失去草

像犁鏵，失去土地

像士兵，失去槍林彈雨

住在云端，他們想瓦房

買菜，他們想稻米

煮飯，他們想炊煙

面對污濁的河流，他們想清溪

看見上班的人潮，他們想鋤地

對門的臉像霜，他們想鄰居的笑像花

為剪彩的工業區鼓掌

他們想遠方最后一片蛙聲

他們是高貴的夢想家

他們的信仰深藏不露

他們卑微的身體，和目光

一刻不停地努力往樓下

奔跑

插秧的父親

好像一場再也熟悉不過的游戲

他低頭，分蘗，插苗，抬腿，退步

每一個環節，絲絲入扣

來不及抬一下眼

寬闊的水面，已經

站滿了他的孩子

站在田埂上的我

像站在屋頂，滿目奢望地

看著我的父親

他先是吃驚地看我，奢望的樣子

即刻淡淡一笑

退一步，就是田園

寶馬河

寶馬河還是那么愛干凈

著一件碎花青布衫

不善言談。站在她面前，我看見

鏡子中的自己，像被母親的巧手

清洗了一番。說起童年

她終于打開了話閘

她說，你是水給浸泡大的

就像一朵浪花。調皮，歡樂，健壯

如今的童年，都去了很遠的城市

你能回來看我，你的血液還沒有冷

你的身上，還流淌著熟悉的稻香

父親的味道。既然，我們的宿命

就是遷徙。那就讓我們一起

從一條河，流向一條江

從一條江，流回一條河

順流逆流，都是家園

本欄目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