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河

姜涵莼

念小學時，夏天我總愛回到那千百年來低調地坐落在江浙邊緣的老家，只因為太喜歡那里的一條小河。

每天上午，河邊總是熱熱鬧鬧的，在巨大榆樹的綠蔭下、在炸耳的蟬鳴里，幾戶人家的主婦各背來一大籃衣物，先將衣服倒入河中浸濕，然后放在岸邊的青石板上捶打，再在水中漂洗。她們邊用粗糙的手在清涼的河水中搓洗著衣物，邊苦中作樂地聊聊家長里短。

不遠處，總有老婆婆在河水中清洗瓜果蔬菜。那些蔬菜瓜果都被裝在竹筐里浸泡在水中。清澈的河水流過綠葉和青瓜的表面，形成極有規律的波紋。稍大個的黃瓜、渾圓的甜瓜才剛在水中出現，就被一群小孩笑嘻嘻地討去，一起分享。而不大的西瓜，則連藤一起被摘下，老婆婆用繩子將它綁好，放在河水里冰鎮。圓滾滾的西瓜被水流推動著，悠然地在水中漂動。岸邊某處，幾張做工粗糙、四腳已被濺濕的小凳旁邊，有一些或黃或綠的菜葉，它們散落在布滿凹凼的青石板上，形成極有層次的油畫質感。

小河邊孩子著實不少，當然其中也有我。年紀稍大的女孩，都坐在媽媽身旁幫著擇菜、刷芋艿。她們表面成熟，但水靈靈的眼睛里掩不住那份童真。較小的孩子則在媽媽身邊玩水，他們的衣服很快被弄濕，脫下的塑料拖鞋扔在岸邊，五顏六色的。大多孩子最常干的事就是在不遠處的小溪里撈蝦。撈蝦的長兜有的比孩子的個頭還高，他們只能笨拙地舉著。

我們經常撈蝦的那條小溪邊有密密的柳樹，旁邊是鄉下最常見的碎石路。水草布滿了清波下所有的空隙，一眼望去，看不見溪底淤泥，只看見隨波蕩漾的絲絨般的一片綠。半透明的小蝦就藏匿在水草中。村里的孩子都會撈蝦。當一個小伙伴把網兜拎起時，周圍就會響起一片驚呼聲，呼聲分貝高低則與其網兜里蝦米數量的多少成正比。而我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但當誰的奶奶提起一個在河水中冰鎮好的西瓜時，憑著城里客人的身份，我總能分得最大的兩塊……

當夕陽已在西邊山頭的板栗林里落下，村子周圍一圈青山變為墨色，又會有不少人在吃過晚飯后提上昏黃的老燈走向里村的小河。他們不像白天的婦孺那樣聚在小河邊。他們順著小河走向大河灘。

大河灘由一顆顆手掌大的鵝卵石鋪成，河灘不遠處是一條大河，水不深，但水面寬闊。河灘的高處是一條略微平整的水泥路，水泥路一直通到里村的小河邊。水泥路的另一側，是一個水塘，塘里的水靜靜的，沒有一絲波瀾。一塘微綠的水中，有一個亂樹叢生的小島。島上有密密麻麻的蘆葦，一個早已生銹的大水閘躲在蘆葦叢中，就像一只蹲伏的巨獸。

那些來到大河灘的人，多數是來收清晨放下的魚籠的。我也曾跟著堂姐葉子來看人們收魚籠。魚籠都被放在水塘里，固定在小島上，收魚籠的人會撐起一葉漂在水塘邊的竹筏，緩緩移向小島。被一盞盞老燈映得微紅的水面上，細長的竹筏輕輕巧巧移動著，看著好似一幅美麗無比的畫卷。畫的背景里還有層層疊疊的蘆葦，蒼老的溪溝樹，和連綿的青山。

那些人到了小島上，取下墨綠色的魚籠，再把它載回來。到了岸邊，必有人湊上前詢問他們當天的收獲。愛吃魚的人會當場買下幾乎是半送的新鮮活魚，拎回去放到自家的水缸里養著，待第二天享用。

天黑透后，蟬聲漸漸停了，而另一些夏蟲開始呢喃，這時，不少人搖著蒲扇走向大河灘。他們會挑塊涼爽的石頭坐下，開始聊這家要蓋新房、那家讀大學的兒子暑假回來啦……小孩子們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扯著媽媽或奶奶的衣角央求離開，最后在大人略帶擔心的目光里跑開去，跑到河邊試試河水的溫度，跑到蘆葦叢里尋覓“音樂家”，跑到溪溝樹下尋找蟬殼，跑到水塘邊看著破舊的竹筏，想上去而終于不敢跳上去……

幾盞昏黃的老油燈擱在鵝卵石上，擱在寂寂的黑暗里，擱在漫天的星光下，在周圍沒有一戶人家的大河灘上，和著人們說話的聲音，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寂寥而悠遠。

夜深了，大河灘上空曠一片，只有一兩盞燈還亮在河邊，那是深夜釣魚的人，在大河沒有波浪的地方用燈光吸引魚，等著自制浮標的黑影抖動的一剎那……

家鄉的小河邊，是我童年歡樂駐足的地方。如今，以我上了中學后的那點“閱歷”來審視她，所看到的是，河與她養育的村民間無比和諧之態。家鄉的河的水靈、清涼，以及那一片漂蕩在清澈河水中的柔柔的綠，將永遠印在我的腦海里，伴我走向與她漸行漸遠的村外世界。

但愿灰霾永遠吹不到那個偏遠小村，但愿家鄉的河水永遠濕漉漉清涼涼，永遠散發生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