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植柳，北方造林

葛詩雨

無論是他，還是她，無論是在工作的第一年，還是最后一年，智慧而辛勞的他們心甘情愿地為學生付出一切，仿佛是理所應當。

在這個9月，讓我們向天下所有的老師，奉上最衷心的祝福和感謝：

教師節快樂！

謝謝你們陪伴我們走過最美的年華，給予我們愛和支持，讓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

初一的第一節語文課上，身材壯碩的她如企鵝般搖搖擺擺走上講臺，那胖胖的臉上是擠滿了皺紋的笑。她身穿布口袋似的大花裙，頭發短而卷，烏黑發亮。

“哦？咱們班的人都到齊了呀。”她一搖一擺，左看看右瞧瞧。我們第一次聽到這樣慢悠悠的“京片子”，頓時教室里響起一片嗡嗡聲。

有人大聲問了一句：“老師是北京人？”她猛一搖頭，臉上的肉夸張地抖動著，“哪能！我可是實打實的新疆姑娘。”她晃動著幾根粗短的手指，做了個新疆舞扭脖子的動作，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就這樣，這個自稱20歲前從沒見過梅花卻偏偏被取名為“麗梅”的50多歲的胖姑娘，帶著她來自塞北的熱情，攜著她長居江南而有的溫柔，毫不費力地走進了我們的課堂。我們總叫她“麗梅”，少有人恭恭敬敬地喚她一聲“高老師”。

那天清晨，班里朗朗的讀書聲在早自修鈴聲后準時響起，與窗外清脆可愛的鳥鳴應和著，麗梅卻虎著臉進了教室，舉起胖胖的手，示意我們停下。

“哦？您吃了么？”還是那慢吞吞的北京話，可我們聽了，一個個的心像上緊了發條。

“來，咱把課本翻到第一頁，看看標題，嘿，您說，是不是《沁園春·雪》？咱先讀一遍，預備，起！”

大家七零八落地念了一遍。我心里直念叨，完了，肯定要挨批。

“重來，預備，起！”

我們念了一遍又一遍。其間，麗梅不時用她的大手拍講臺，吼一聲“再響點兒”，于是我們就加大音量。

“再響點兒，等我去樓下聽聽。”她在我們驚訝的目光里哼哧哼哧地跑出門，不一會兒樓下傳來我們熟悉的口音：“再響點兒啊！”

我使勁憋住笑，放開了嗓門讀，心里暗暗奇怪麗梅的堅持。

終于我們的讀書聲聽著就像是隆隆的戰鼓聲，這下全教學樓的人都聽見了吧。

“你們該去看看塞北的雪，那才叫雪。”麗梅在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朗讀之后解釋說，“北國風光，恢弘大氣。你們做人做事也要大氣，讀書的聲音得鏗鏘有力。以后，輕輕柔柔的江南小調不要出現在我的早自修上！風雪培育不了章臺柳，但能磨礪出堅強的胡楊。”

在第一個早自修給我們下馬威之后，麗梅開始全面展現她那來自大西北的凜冽和張狂。她讓我們在晨跑的時候，邊跑邊喊“烽煙滾滾，戰馬揮韁”。她說，上課的時候不必舉手發言，愿意回答問題的同學可以直接站起來說出觀點，聽寫沒能過關的同學絕對不允許哭鼻子，誰苦一次臉就得多抄寫一遍生詞。

“語文就像一棵樹，學語文就是栽樹。老師只能幫你們種下幼苗，這日后是給它看秦淮河的燈影蕩漾，還是讓它聽塞外的笛聲絕響，全在你們自己。”她語重心長地說。

這種“西北”教育法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我們的堅強。作為南方的孩子，我們漸漸擁有了北方的豪情。如今，常有人夸我有西北人的豪爽，辦事雷厲風行。我總會笑笑，在心里為麗梅豎個拇指，謝謝她帶給我爽直的性情。

到了初二，我寫的那類曾經仿佛很容易就能“感動”閱卷老師的記敘文，卻頻頻在各種大小考試中得低分。什么啊，一定是閱卷老師沒有好好看嘛！我一次又一次地這樣自我安慰。一次期中考試，我很意外地得了有史以來的作文最低分，40分的作文，僅僅得了20分。

那節試卷講評課后，麗梅讓我跟著她去辦公室。她出乎意料地對我溫柔一笑，又示意我在她對面坐下，然后在桌上攤開我的試卷。

“喲，瞧這一手好字兒。”麗梅慢吞吞開了腔，雖是在夸我，可這夸獎怎么聽也像是安慰。“能寫這一手字，再有這些漂亮的句子，卻得了這么個分兒，要是我，也得尋思尋思這是咋了呀？”我一個勁地點頭，可不是么，正奇怪著呢。

麗梅繼續慢慢地說：“你看這段，‘風雨里媽媽傾斜的傘……我問你，且不說你有沒有真跟媽媽共撐一把傘的經歷，就是有，這一樁事兒你寫過幾次？”

幾次？我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看來是選材不對啊。“好多次。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選材太平庸，太多人寫過，所以缺乏看點了。”

“不過，”她頓了頓，“總難免會有人跟你用的材料一個樣嘛，關鍵還是寫法！媽媽將傘向你傾斜是第一層含義，媽媽愛你。你把傘推過去，是第二層含義，你也愛媽媽。這兩層容易，誰都會寫。這第三層含義就是，放眼望去，雨中一片傾斜的傘啊。這是以小見大，是越過個體，看到母愛的普遍性。”

繼而她又說：“我沒改你的文章，是因為知道你心里明白著呢，改了怕擾了你的思路。你自己再去琢磨琢磨吧。”

我像是懂了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之后，麗梅把自己訂的《南方周末》一期不落地拿給我看。課間，會叫我去她的辦公室一起討論時政新聞或者聊聊最新的娛樂八卦。

我一度對這樣的偏愛很是慚愧，甚為不安。她寬慰道：“你是我的語文課代表，你的文字格調我又很喜歡。只是你這棵文學嫩柳還沒長成，老師總要花些心思培養。”

校園東南角的一排銀杏樹，當年栽種下去的時候還沒我高。麗梅常提著水桶，搖搖晃晃沿著樹邊的小路走回宿舍，手臂上的肉隨之愉快地抖動。三年后的今天，我仰著脖子才能望見樹冠上細碎的陽光，而那個新疆姑娘將我們送進高中就退休回了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