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錦元

年輕時的高型
壹
高型在同仁心目中是個成就卓著的多產電影劇作家,獲得過“中國電影終身成就獎”和“夏衍電影榮譽紀念獎”。建國初期,他就以一部力作《翠谷鐘聲》,贏得了電影界同仁的高度贊譽,一炮走紅。不久,他創作的《水手長的故事》成了新中國第一部反映水兵生活的精品,不僅受到海軍部門的表彰和廣大水兵的喜愛,在當時海軍只有小炮艇的年代,許多年輕人就是受到水手長的精神召喚,紛紛參加海軍的;《牛府貴婿》是一部反映農村現實生活的影片,人物和矛盾,在劇作家巧妙構思中升華了,成為一部可看性強、深受農民兄弟喜愛的優秀作品,也為寫好農村片作了有益的嘗試;與孟森輝合作的《藍光閃過之后》是劇作家在唐山大地震之后第一時間趕赴災區深入生活,面對災區人民戰勝大災的傾情之作。當時災區很艱難,劇作家的心情很沉重,在廢墟中,在幾十萬受災同胞中尋找愛,尋找情!劇作家的筆端奔瀉的是親情,階級情,人類共同的至深情誼。藍光無情,藍光之后有深深的情愛。劇作家傳導的是中國人的力量,是人類的大愛!影院的觀眾熱血沸騰,淚流不止;與羅克明合作的《等待滿山紅葉時》在八十年代初,在開羅國際電影節上得到一致的好評,這是中國送去的唯一一部優秀影片。
劇作家高型是位閑不住的人,每個關鍵的年代都有力作問世:《石榴花》《飛向太平洋》《風雷紅梅》《龍嘴大銅壺》《女兒國》《我心目中的共產黨員》等都是作者的心血之作。在國家外匯緊缺、膠片要靠進口、電影廠的故事片受到國家計劃嚴格限定的年代(上影,包括當時的海燕和天馬兩廠,一年只有10部的定額),他一人竟創作了十多部影視劇本并投入了拍攝上映,不能不說是奇跡,也讓同行欽羨不已!如果他處在現代的環境,“金牌編劇”也必有他一份!
高型,包括高型這一代劇作家,沒有生在“包裝上市”、“張揚自我”的當今年代;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前,以導演為中心,一劇之本的劇作家是典型的幕后英雄,不要說廣大觀眾,就連電影廠內的職工,也只知其名,不知其人。
高型從外到內,都是個十分平凡的人,穿著也簡樸,上班時常穿著不扣風紀扣的,有些褪了色的藍卡其中山裝或兩用衫。他人不高,嘴邊有顆不明顯的黑痣,開口是原味的紹興話,生人往往以為他是一個紹興鄉下老頭。平常他話不多,可到創作討論時,話就多得收不住,談的都是作品的人物和情節,火花夾在紹興話中,讓參與討論的人受益匪淺;他有句名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犯人。”這句話在文革中還受到批判,說他是中庸之道!他不爭名,不與人爭,那個年代幾乎沒有稿費,要是有,他也是一位與錢無爭的人。他生前還關照家人,死后不發訃告,不開追悼會。
對于這樣一位樸實低調的“老頭”,與他合作過的人,他的同事、同仁都對他敬重有加,從內心里懷著深深的敬意——對他的作品和人品,對他的質樸。在他離開我們十多年后,一提起高型,熟識他的人仍分外激動,最典型的是拍攝《牛百歲》等農村題材三步曲的著名導演趙煥章,一提起高型就大聲地說:“與他合作真是福氣呀!”可見高型在人們心目中的影響和地位。
貳
我是三生有幸與他交往、與他合作,我就是趙導說的“與他合作真是福氣呀”的人之一。
1986年春天,某一天的中午時分,高型來到影協辦公室,我感到既高興又有點意外,我和他在文學部共事多年,聚少分多,但深知他一向言談不多,那天他卻一反常態,樂呵呵的、語速很快地對我說,來作協辦點事,事辦完了,來看看老朋友。我還來不及請他坐,他卻對我問長問短,尤其關心我兩個女兒讀書的事。他知道我家屬在農村,并深知農村育女的艱辛與壓力。這讓我內心深處感到熱乎乎的,頃刻之間就打破了輩份的界線,無拘無束地向他傾述起家鄉的變化。當我東一句、西一言地講到當時家鄉建樓房的新鮮事和有人在外搞建筑當老板暴死,他家造了一半的樓房成了半吊子工程時,他拉起我的手問我,能離開辦公室嗎?我說可以。這樣,我們走下樓,繞過東側作協大樓,走出巨鹿路675號的大門,匆匆穿過延安西路,在原兒童藝術劇場斜對面,趕上了一輛公交車。此時,我走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這位已六十開外、頭發花白的長者卻步伐敏捷,滔滔不絕地對我說,湯化達想拍一部農村題材的影片,去聽聽湯導對這個題材是否感興趣。原來是要趕到湯導家去,怪不得他行色匆匆,興致盎然。多少年了,還是葆有這副激情,一談起創作,平日孤言寡語的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我跟著這樣一位成就卓著的老前輩,趕往一位知名的導演家中去談劇本創作,一路上心里的鼓點響個不停。我認識湯導,湯導認識我嗎?我去談什么呢?家鄉的見聞,怎么成題材了呢?我的心懸在半空。
一到湯導家,老高說明來意后,把我介紹給了湯導,湯導熱情地握著我的手,一開始就笑著說,我當年的大字報鋪天蓋地,比走資派還多呢;又說,當時一些領導為我炮打中央文革捏了一把汗。湯導這么一說,我就不那么拘謹了,可是說起話來,還有點結結巴巴。不過,我還是把家鄉的見聞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老高也把劇本的構思和創作計劃告訴了湯導。湯導聽得很認真,也很感興趣,欣然接受了老高的建議,當場就定下湯導家作為創作的場所。
在湯導家,我們三人經過20余天的熱烈討論,形成了一個故事,并定下了劇名《衛家大樓》。確定主題是農村若要富離不開集體的力量,主題是一般,但戲劇矛盾很新穎。經過一個多月的編寫,完成了初稿;初稿之后,又在湯導家前后討論了兩個多月,我記得,那年整個夏天是在湯導家度過的?!缎l家大樓》經過上影文學部審查,基本通過后,稍作修改,交付打印向上影藝委會送審。
兩個多月以后,局廠主要領導和有關專家組成的藝會委,召開三堂會審會議,要討論《衛家大樓》這個劇本了。根據預先得到的信息,該劇得到好評,呼聲很高,據說已列入本年度的生產計劃。誰知會議一開始,局黨委書記宣布了一件驚人的事:今天下午三時收聽廣播,中央將宣布胡耀邦下臺。他還說,中央人事的變化,農村的形勢可能也會變化,今天《衛家大樓》這劇本暫緩討論吧。他這一句話,事實上否定了這個劇本。誰也沒有想到,會得到如此夭折的結果。
叁
老高不知為何好像欠了我什么,總想彌補這次合作的失敗。正好不久,有人請他為市宣傳部創作一個影視劇時,一位制片告訴我:“高型對你真好!”原來他們問他有什么要求,他向對方提出唯一的條件是,要我參加該劇創作。該劇正式放映之后,還受當時市領導的親切接見;《電影新作》雜志,還為該劇頒發“特別榮譽獎”,頒獎者是白楊,這是預先知道的事。高型他偏讓我上臺領獎,我說無論從輩份、寫作過程中的貢獻,都應該由他上臺領獎,沒有想到他臉色稍帶些不悅,吸了口煙,慢悠悠地、一字一板地說:“明天,你一個人參加這個會吧。”聽了他這么一句話,我好像癟了的氣球,沒有一絲的還價余地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在榮譽面前謙讓的人!

晚年高型
我在創作上,完全是個門外漢。1958年進電影制片廠,是一個置景工人;1964年的春天,突然將我調到上影文學部,當年我才25歲,同事們都是大知識分子、名人,在相處過程中,高型他卻一直稱呼我為“老黃同志”,這既讓我感到親切,更讓我感到壓力,很不適應。組織上似乎了解我的心情,又把我調去參加市里的“四清工作隊”,后來又參加什么上影廠“練兵組”,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把我從江西召回,在文學部參加運動。在文革中,因為犯了“炮打”的罪,走資派在臺上挨斗,我在臺下被批。沒想到這厄運突然間又煙消云散了。有一天文學部造反派頭頭把我“請”到一個小房間,他神態嚴肅地說:工軍宣隊決定交給你一個重要的政治任務,由你負責成立一個創作組,人員除你外,還有攝影王志初。與王志初碰頭時,他半開玩笑地說,他只管拍,怎么編,怎么寫解說詞,是我的事,他說完像彌勒大佛,仰天哈哈大笑。
可我哭笑不得。我雖然參加過《大寨紅花處處開》藝術性紀錄片工作,解說詞是由趙丹夫人黃宗英寫的;總編是由張瑞芳先生嚴厲負責的。連創作小組的說明詞也寫不了,還是由當時文學部編輯曹松茂寫的??捎捌硶r,銀幕上掛的名有我。真是徒有虛名羞死人。如今要我獨立制片、編導,真是比登天還難。
幸虧在暗中有以高型為首的老少齊相助,從一稿、二稿、三稿,到最后定稿,高型都一步一步地幫我修改,提出意見。其中:一審戴中孚,二審高型,是否送孟森輝三審由高型定奪。
我記得,最后一次是早晨,在高型來上班的路上,這是他事先約好的與我碰頭,他環顧四周把稿件給我,說給小孟看看。我心里明白,可以定稿了。我送到孟森輝那里,他即刻放下手中的書本,接過我的稿件,他什么都不說,就埋頭看起來了。
我總覺得他們好像事先商量好,如何幫助我,有一套計劃。那時我在創作上一竅不通,他們為什么如此的幫助我,甚至完成本上剛勁有力的片名《國際海員熱愛毛主席》也是戴中孚替我寫上的,還用毛筆蘸上紅墨水,精心細描。47年之前的事了,這九個大字還在我面前閃閃發光,活躍在我眼前。孟森輝是電影學校編劇系畢業,他年齡比我小幾歲,當時在政宣組是負責人,四人幫粉碎以后任上影藝術副廠長。他看完我給他的稿件問:“解說詞和畫面能對上嗎?”我說:“都能對上。”他又從頭至尾翻看我的手稿,連翻了兩遍,最后他說:“沒有意見。”
這時我才明白該劇本在上影算是通過了。
最后的影片在各部門的積極配合下,制作完成了,于l967年10月21日經市里“領導”審查通過,發行公映。當時一位負責制片的副廠長徐進對我說:“你這部片子發行,這個月廠里發工資不用貸款了。”
我也猛然醒悟到,這個圓滿的結局,融匯了高型老師的心血和戴中孚、孟生輝等同志們的鼎力相助。
肆
高型不僅在工作上無私地幫助我,在政治上深情地關心我,還在我家庭生活上,處處關懷著我。
當年我們在五七干校時,他聽到由上影廠長助理蔣浩生牽線、廠校老師潘培元退休以后的房子送給我的消息,他為我高興;他也知道我經濟上的拮據,看到我房間里一無所有時,他從袋里摸出了20元。當年的20元是一個不小的數字,我把這一筆錢購了一方桌、一木板床、四個方凳。雖然后來如數奉還,但我還是感激不盡的。后來幾經周折,搬到了浦東上鋼九村。那時唯一的過江通道打浦路隧道,交通極不方便,可他又不請自來“做客”,感動了我們全家。他有兩個博士生兒子,都在國外經商,早已成家立業了,可他把他兒子初中、高中時的學習材料,一本又一本送給我,為我兩個女兒學習提供珍貴資料;還在我小女兒從南通調回上海過程中,他調動他在國外兒子的力量專程去我女兒單位協助調動工作。
更難以忘懷的是,在1975年夏末初秋的某一天晚上,在回家的途中,我與他告別,因為我參加市里的慰問知青工作,去東北預期兩年,我與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今天的人際關系比文革之前還復雜,請你多保重……”我還沒有說完,他突然收住腳步。現在回憶起來,根據當時的形勢,我這句話有攻擊文革之罪,所以他大驚失色地問:“這句話你和別人講過嗎?”我搖了搖頭,突然又想到前幾天在文學部辦公室和一位負責人說過,也是臨別之言。他迫切地問:“他怎么反應?”我說同你一樣,他說千萬不要與別人講。因為你不是別人,我想這次離別兩年啊,風云變幻莫測,當時很難預料。因為江青的關系,上影在文革中是重災區,當時軍宣隊的負責人是軍級干部,據說也是江青派來的,確有大戰上影之勢,似乎要將上影踏為平地。我能有離開兩年的機會,也可算求著一個上上簽了。所以我更多的擔心著老一代老同事的命運,他們也深情地關心著我。高型對我說:“剛才的話,千萬不要與第三個人講??!請記?。∮涀?!”一想到這段往事,我的眼睛就濕潤了。
2001年7月8日,天空響起睛天霹靂,下起傾盆雨。高型他悄悄地離開我們了,他音容笑貌一直深刻在我心中。從此以后,每年的7月8日是他的祭日,而巧合的是,正逢我的生日,這就成了每年這一天對他的思念之日。
高型1925年生于紹興,1948年畢業于廈門大學中文系;解放后在浙江干部學校學習,結業后參加土地革命,任文教助理兼鄉長;嗣后在北京電影學院編劇班結業;再后,在上影廠先后擔任文學部編輯、責任編輯、改編組組長、一級編劇。
每次思念他時,常常想起他對我大發脾氣的一幕,我記得,第三次赴華西村回滬后,在去湯導家的路中,突然他板著面孔說:“老黃,你沒有把我當朋友!”我馬上想到與他同去華西村途中丟失公文包的事。通過我大女兒在揚州讀書的同學,公文包已回到我的身邊,當時我沒有對他講原因,不要因為我的過失影響他的情緒。而他對我發脾氣,是怕我經濟上受到損失,接著又語氣緩和地說:“對不起,老黃,我剛才態度不好,包回來了,錢損失了,一同出差,共同負擔。”他在馬路邊梧桐樹下取出了皮夾子。我笑著對他說:“當時我包里確實沒有錢?!彼职迤鹉槪骸澳憧矗∧憧矗∧阌植话盐耶斉笥蚜?!”他執意要把錢塞給我,我也頂了他一句:“老高,你把我當朋友嗎?”這是我倆在相處中唯一的一次“爭吵”。他還是堅持:“就不當朋友,把錢收下!”這時,我拉長聲音,向他鞠躬似地說:“高型老師!”這也是我生平在他生前第一次稱他老師,“我要朋友,不要錢!”他笑了……
最后向高型告慰的是:
在您和眾多朋友們幫助下,經組織的關心,如今我兩個女兒都已成家立業了,我原來分散的四口之家,成了一個完整的八口之家,聚合在上海了;我的外孫女和外甥,也先后進入同一所名牌大學了;我老倆口也已度過了風風雨雨的金婚之年。我還要告慰你,我倆合作的《衛家大樓》也在刊物上發表了;你的人生格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犯人”,我永遠銘記在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