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武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 434020)
黃老道家對法家思想的接受與改造
徐文武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 434020)
道家的黃老學派因“援道入法”而被稱為“道法派”,然而黃老道家在接受法家思想的同時,并不是對其進行全盤接納,而是從道家理論體系出發,對其進行改造,以“道生法”的思想替代了法家“法自君出”思想,以“法寬刑緩”的主張替代法家的“嚴刑峻法”的主張,并引入陰陽學說對法家的“刑德”思想進行合理性論證,從而建立起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法律思想體系。
黃老道家;法家;接受;改造
道家及其分支學派對于法家的思想持有不同的態度。法家主張“任法而治”,以法治國,老子則主張“道法自然”,強調“道”是萬事萬物的法則,對于“人定法”持否定態度,道家的分支莊子學派則對法家的法治思想進行了更為激烈的批判和否定,認為禮制與刑法,是教民與治國的下策,同時也是產生社會禍亂的根源。
戰國時期,道家的另一個分支學派黃老道家對法家的態度完全不同于老子和莊子。黃老道家對法家采取了兼容并蓄的態度,援法入道,對法家思想進行改造,形成了道法結合的思想體系,黃老道家也因此有了“道法家”的稱謂。黃老道家強調了法律對判斷是非和治理國家的重要性。《經法·名理》說:“是非有分,以法斷之。虛靜謹聽,以法為符。”[1]187法律是處理是非紛爭的標準,因此要求統治者予以高度重視,做到“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廢(也)”[1]2。
黃老道家在接受法家思想的同時,并不是對其進行全盤接納,而是從道家理論體系出發,對其進行改造,從而建立起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法律思想體系。
關于法律的起源,諸子百家從各自的理論體系出發,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儒家強調圣人之治,認為法律是由圣人訂立的。《荀子·性惡》云:“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法家則強調君權至上,提出了“法自君出”的觀點。《商君書·定分》說:“人主為法于上,下民議之于下。”[2]159《管子·任法》更是明確指出:“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與儒家和法家不同的是,黃老道家從道家的理論體系中為法的產生尋找源頭,提出了“道生法”的觀點。
最早提出“道生法”這一命題的是帛書《黃帝四經·經法·道法》。至于“道”是如何“生法”的,《經法·道法》中并沒有進行論證。在楚國黃老學著作《鹖冠子》中,可以看到黃老道家對“道生法”這一命題的論證過程。《鹖冠子·環流》云:
有一而有氣,有氣而有意,有意而有圖,有圖而有名,有名而有形,有形而有事,有事而有約。約決而時生,時立而物生。故氣相加而為時,約相加而為期,期相加而為功,功相加而為得失,得失相加而為吉兇。萬物相加而為勝敗。莫不發于氣,通于道,約于事,正于時,離于名,成于法者也。[3]71-74
在這段關于法的起源的論述性文字中,法的產生是一個異常復雜的生成過程。這個過程是從“道”開始的,“有一而有氣”的“一”就是“道”。道生成陰陽二氣,然后依次有了“意”“圖”“名”“形”“事”“約”。由“事”而生成的“約”,不是人們通常理解的人為的“條約”或“約定”,而是事物內部的規律性制約。正是事物內部的規律性的制約,才產生了時令,時令產生了,萬物亦隨之生成。萬事萬物的存在都離不開法,所以說萬物“莫不發于氣,通于道,約于事,正于時,離于名,成于法者也”。
關于道與法的關系,《鹖冠子》中還有一些說法,如《環流》:“一為之法,以成其業,故莫不道。一之法立,而萬物皆來屬。”[3]77“一為之法”可以理解為“以一為法”;“一之法立”,則可以理解為“以一而立法”。這里表述的是兩個層面的意思:前一說強調“一(道)”本身就具有法的精神實質,后一說強調“法”的確立是以“一”為依據和準則的。“一之為法”“一之法立”將道與法的關系整合為一體,是真正“道法結合”,比“道生法”更強調道、法二者的整合關系。明代解縉在解讀這一章時說:“一者,法也,法即道也。”[4]認為鹖冠子是主張道、法一體的。鹖冠子道、法一體觀是對黃老學派“道生法”學說在理論上的一個發展和突破。
由此可以看出,鹖冠子所說的“法”并不完全是人為的“法”,更多的是指自然的“法”,是“根據道所生的天道、地道、人道的律則”,“這種自然的律則是自然的且是不成文的用于天地萬物自然界的”[5]。《環流》說:“故生法者命也,生于法者亦命也。命者,自然者也。”[3]78-79這里明確地說明了“法”與“自然”的相互關系,“法”產生于“自然”,為“自然”的存在和運行提供依據,因而“法”其實就是宇宙“自然”的法則和定律。《鹖冠子》中《天則》這一標題,能夠準確表述書中所說的“法”的內涵,“天則”就是“天之則也”。鹖冠子對“法”的表述與天相關的還有“天節”“天道”等,如《天則》云:“法章物而不自許者,天之道也。”[3]55又說:“生殺,法也。循度以斷,天之節也。”[3]40更為明確的表述見于《泰鴻》:“法者,天地之正器也。”[3]237這里對天地之法、自然之法的觀念表述得更為明確。
綜上所述,黃老道家所說的“法”,首先是由道家的最高哲學范疇“道”所衍生出來的法則、規則,是自然之法。道家本著推天理以明人事的思維方法,認為人類社會是以“道”作為最高準則的,也應依據“道”的法則、規則制定人類行為的規范和準則,由此才產生人類政治制度中的“法”,這就是黃老道家所說的“道生法”的基本內涵。
法家認為人性本“惡”,單靠道德教育是不能改變人“惡”的本性的,只有通過嚴刑峻罰才能收到“止惡”的效果,因此,法家極力夸大法治的作用,強調用嚴法重刑治理國家。商鞅是法家嚴刑峻罰思想的代表人物,他提出過“明刑不戮”的思想。《商君書·賞刑》說:“故禁奸止過,莫若重刑。刑重而必得,則民不敢試,故國無刑民。國無刑民,故曰:‘明刑不戮。’”[2]113他認為,重刑可以使百姓不敢以身試法,從而免遭殺身之禍,只有通過“重罰”“嚴刑”才能達到“禁奸止過”的目的。《商君書·靳令》說:“行罰,重其輕者,輕其重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此謂以刑去刑,刑去事成。”[2]91商鞅認為,只有“重其輕者”即輕罪重罰,才能收到“以刑去刑”的效果,使百姓畏懼而不敢犯法,最終達到不用刑罰的目的。
黃老道家雖然接受了法家的法治思想,但并不贊成法家通過嚴刑峻罰達到“以刑去刑”的目的。《文子·道原》說:“夫法刻刑誅者,非帝王之業也;箠策繁用者,非致遠之御也。”[6]25認為刑法嚴苛,動輒殺伐,是不能建立起帝王的基業的。《文子·道德》說:“法煩刑峻即民生詐。”[6]138《文子·下德》說:“嚴刑峻法,不足以為威。”[6]246認為法度煩多、刑法峻苛,就會使老百姓生奸詐之心;實行嚴刑峻法,會使統治者在百姓心目中失去威信,因此,《文子》主張以“法寬刑緩”[6]43代替法家的“嚴刑峻法”。
《文子》主張“法寬刑緩”,與其對法的認識有著密切的聯系。在《文子》的治國思想中,“法”并不高于道德,只是德、仁、義、禮等治國方法的一種輔助,而不是治國的根本所在。《文子·上禮》說:“民無廉恥,不可以為治;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6]311認為禮義廉恥之心是治國的根本,并且是法制的基礎。《文子》認為法的作用是有限的,“法能殺不孝者,不能使人孝;能刑盜者,不能使人廉”[6]311,因此,法的運用要與德、仁、義、禮等方法結合在一起,才能發揮治國的作用。
與《文子》一樣,《鹖冠子》也不贊成法家嚴刑峻法的主張,明確反對“法猛刑頗”[3]135,提倡“文武交用”[3]53,通過刑賞并處、剛柔并用的手段來達到治理社會的目的。《鹖冠子》認為,理想的社會,應該是“刑設而不用,不爭而權重”[3]201。
在楚系黃老著作帛書《黃帝四經》中,對刑德治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帛書《黃帝四經·稱》認為,“善為國者,太上無刑”[1]388。治理國家的最高境界是只用德治,而不用刑罰。但在現實中,這種理想的政治是不可能出現的,“姓生已定,而適(敵)者生爭”[1]217,氏族社會形成后,對立勢力的紛爭是不可避免的,由此就可能引起社會的動亂,對社會亂象的治理,僅用德治的手段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十大經·觀》云:“凡諶之極,在刑與德。”[1]217強調平定社會動亂的最好方法應該是刑德并用。《十大經·姓爭》說:“天德皇皇,非刑不行;繆(穆)繆(穆)天刑,非德必頃(傾)。刑德相養,逆順若成。”[1]265這里明確提出了“刑德相養”的思想,強調刑與德是相互依存和相互補充的關系。
在黃老學思想中,陰陽學說占有重要地位。黃老學派將一切矛盾現象用陰陽來概括,認為宇宙間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陰和陽的統一體,陰陽是一切事物變化的基本規律。黃老學派將陰陽學說引入刑德思想,以陰陽學說來論證刑德思想,有“刑陰而德陽”[1]265之說。黃老學派將刑德思想與陰陽學說結合起來,從而將刑德思想提高到了自然哲學的高度。
帛書《黃帝四經》中經常將刑德與日月、四時進行比附,并推導出具有明顯自然哲學色彩的刑德思想。在黃老學派的陰陽學說中,日屬陽,主德;月屬陰,主刑,如《鹖冠子·夜行》云:“月,刑也;日,德也。”[3]24《十大經·觀》云:“刑德皇皇,日月相望。”[1]265這是以日月比附刑德。《十大經·觀》云:“春夏為德,秋冬為刑。”[1]217這是以春夏、秋冬比附刑、德關系。春夏兩季是萬物萌發生長的季節,是“德”的表現,秋冬兩季是萬物枯萎凋謝的季節,是“刑”的表現,根據四時順序,春夏在秋冬之前,也即自然界中四時的規律是“德”在先而“刑”在后,由推天理以明人事的思維方式,推導出人類社會的治理原則也應是“先德后刑”,這就是所謂的“先德后刑,順于天”[1]223。
帛書《黃帝四經》認為,陰陽刑德規律是不可違背的自然規律,如果違背了這一自然規律,就會遭到自然的懲罰。《十大經·觀》曰:
其時贏而事絀,陰節復次,地尤復收。正名修刑,執(蟄)蟲不出,雪霜復清,孟谷乃蕭(肅),此(災)[乃]生,如此者舉事將不成。其時絀而事贏,陽節復次,地尤不收。正名施(弛)刑,執(蟄)蟲發聲,草苴復榮,已陽而有(又)陽,重時而無光,如此者舉事將不行。[1]223
“贏”與“宿”是先秦哲學中一對對立統一的范疇。“贏”指發展、生長;“宿”則指停止、衰敗。黃老學派將四時歸結為“贏”與“宿”兩種狀態,并有“孟春始贏,孟秋始宿”的說法。“時贏而事絀”“時絀而事贏”是兩種違反陰陽刑德自然規律的狀況,前者是指在春夏萬物生長的時節,實行秋冬殺生的刑罰,后者是指在秋冬行刑的時節,實行春夏的德政,這兩種做法都會使自然界出現反常的現象。按照前一種做法,會導致在春秋兩季昆蟲蟄伏不出、霜雪再現、谷物凋敝等現象;而按照后一種做法,又會導致出現天氣炎熱、蟄蟲不伏、草木復榮等反常現象。這里除了將陰陽、刑德相結合外,還糅合了神秘的天人感應思想,使得黃老學派的法治和政治思想染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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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德山.文子譯注[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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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2-0768(2014)02-0011-03
2014-03-17
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楚國黃老學研究”(13BZX040)
徐文武(1964-),男,湖北洪湖人,長江大學文學院教授,長江大學荊楚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楚國思想史。
[責任編輯:陳如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