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背景下的女性言說*——以張愛玲為中心

馮 昊

一、女性寫作現象的興起

1944年4月7日，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中說：“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在什么幻想，期待文藝園地里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①一言道出了淪陷區肅殺的景象。然而就在這樣一個人們對于文藝沒有任何奢望的世界里，出現了一大批女性作家，著實令人有些“出人意料”。東北淪陷14年，出現過20余位女作家，發表過數百篇作品，出版了10余種作品集。其中著名的作家有蕭紅、吳瑛、白朗、但娣等。華北淪陷區也先后出現了梅娘、雷妍、張秀亞、寒流、哲西、歐陽斐亞、璇玲、紀瑩等女性作家，雖然她們的創作歷史長短不一，但也頗具群體特色了。同東北、華北相比，華東淪陷區女作家群體更顯得群星璀璨，其中尤以上海女作家引人注目。

1944年譚正璧編選的《當代女作家小說選》收入16位女作家的作品，包括被稱為“才女”的張愛玲，當時上海文壇“最紅”的女作家蘇青和擁有廣大讀者群的施濟美、湯雪華等等。一般來說，這些女性作家都很少涉及到政治，她們的謀生方式大致能夠反映出這一特點。由于日偽統治較為嚴密，文化空間也相對狹窄，女性作家很少有進入政治領域的可能，她們大都在一些文化機構如學校或報刊雜志社謀生。如蘇青在上海失守之后，靠賣文為生，創辦并主編《天地》月刊，主持天地出版社，成為當時上海文壇最有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日軍占領香港后，張愛玲于1942年返回上海，靠給《泰晤士報》《二十世紀報》等報刊賣文為生，后主要從事文學創作維持生計，先后在《古今》《苦竹》《天地》《紫羅蘭》《萬象》《雜志》等發表文章，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顯名于上海灘。女性對于遠離政治與體制有著本能的向往。張愛玲就曾經說過，她很高興“讀者”是她的“衣食父母”，言語表達中既有遠離政治的自覺，也有對政治的漠視。

女性作家在戰爭年代謀求生計自然比男人更多一份艱辛。淪陷的大環境使得她們同淪陷區所有人一樣，會與日偽機構及其人員發生這樣或那樣的關系。其中，在有日偽背景的雜志刊物上發表文章，對于靠賣文為生的女性作家來說也在所難免了。如雷妍與丈夫離異后，獨自長期支撐著一個10余口之眾的大家庭，還負擔著妹妹念大學的費用。繁重的經濟負擔迫使她在北京等淪陷區的各種報刊如《中國文藝》《中國文學》《華北作家月報》《藝文雜志》等刊物上，廣泛地發表作品。就是純粹生活在輔仁大學的張秀亞，也曾在《中國文藝》《新民報半月刊》上發表過文章。女性作家對政治的淡然既為她們爭取了特殊的寫作空間，同時也導致她們簡單處理淪陷區復雜語境帶來的似有實無的嫌疑。

由于各種不同但又復雜的原因，一些女性作家與日偽人員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張愛玲同曾擔任過汪偽政府宣傳部次長的胡蘭成同居，而蘇青則在偽上海市長陳公博資助下創辦《天地》雜志。女性作家的這些行為，使當時乃至今天的人們對其政治的清白發生質疑。雖然女性作家政治意識淡薄，由此帶給她們不少的麻煩，然而，她們仍然知道民族大義重大關節上應該何去何從。迫于當時的輿論壓力，淪陷區的女性作家也作過相應的辯白。1946年11月，張愛玲就借《傳奇》增訂本出版的機會，對幾乎所有的淪陷區作家都曾不得不面對的所謂漢奸文人的問題作了說明：她的文章從未涉及政治；沒拿過任何津貼；公開寫過辭函，拒絕參加第三次大東亞文學者會議。因此，文化漢奸與她不沾邊。至于上海小報所熱衷的她的私生活緋聞，充其量是無稽謾罵。而且，個人私生活也還沒涉及到她是否有漢奸嫌疑的問題。而蘇青更是理直氣壯地在她的《續結婚十年》卷首《關于我》的序言里，反駁別人指責她在日偽統治下賣文之事。從作品內容看，她們所寫乃是“關于社會人生家庭婦女這么一套的”，雖然沒有“抗戰意識”，但“在上海投稿也始終未曾歌頌過什么大東亞”②。應該說，她們在淪陷時期的寫作還沒有達到“漢奸作家”的程度，她們的回應對于在復雜的中國政治局勢下保存生命也是必要的。一般來說，“文化漢奸”或“漢奸作家”是指利用文藝作品為異族侵略者的政治綱領思想路線搖旗吶喊，為侵略行徑歌功頌德的文人。而“漢奸罪”則是一種背叛祖國的政治罪行，由國家司法機構以行為和行為后果為依據取證量刑。具體標準本文無意細究，但顯然擔任偽職級別，對國家主權、社會生活和人民生命財產造成危害的程度是參考條件。③淪陷區的女性作家，極少在政治上有背叛祖國的行為；至于她們的文章我們在下面將詳細討論。像張愛玲、蘇青這樣的女性作家，在國家危難之際，特別是在日本侵略者的法西斯統治之下，依靠自己的勤奮和才華，在一個非常時期贏得了不傷害民族利益的生存空間，批評者應該可以從更多角度以更審慎的態度論之。

二、日常生活體驗與女性民族意識

日偽統治下的文化政策是要禁絕一切激發民族意識對立，對時局具有逆反傾向的作品，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計強迫與誘使作家為“建設大東亞新秩序”而寫作。我們當然知道，作為民族整體中的女人，她們的群體利益和個人利益與民族國家有契合之處。出于現實考慮與歷史語境的制約，既不能延續五四以來女性作家對國家命運進行直接關注，又不愿完全執著于脫離現實的純藝術，淪陷區女性作家更容易轉向女性自我的空間。而且在進入現代文化市場化的大語境中，女性作家也相對地獲得了一些能夠周旋的自在空間。不同于“男性的民族身份與個人身份的緊密糾纏不僅是歷史的，也是宿命的”④，淪陷區尤其是文化市場更為發達的上海，對于張愛玲、蘇青們來說并不是“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土地。

在淪陷區女性作家的筆下，日常生活的寫作占有絕大部分的內容。這種寫作現象的出現，本身就隱含著中華民族在暴虐之下的無奈與屈辱。究其原因，首先應該是在民族危機下，身處淪陷區的作家不能“我手寫我口”所致。淪陷區出現日常生活寫作現象的背景有如當時《大眾》雜志在其創刊號的獻辭中所言：“我們今天為什么不談政治？因為政治是一種專門學問，自有專家談，以我們的淺陋，實覺無從說起。我們也不談風月，因為遍地狼煙，萬方多難，以我們的魯鈍也絕不忍再談。我們愿意在政治和風月之外，談一點適合于永久人性的東西，談一點益于日常生活中的東西。”編者心中自然明白在民族危難之中，不便，也不能談政治，但更不愿昧著良心只談風月，相對而言，關注與民生有關的日常生活是一條較為折衷的方法。其次，日本侵略者和汪偽政權嚴密的管制也使淪陷區新文學傳統受到沉重的打擊，并割斷了淪陷區與內地的文學交流，失去了更多的外界信息與刺激，而對日常生活的體驗則是真實且切身的，這也催生了日常生活寫作的興起。此外，女性對于戰爭本能的隔膜，也使淪陷區女性作家更為關注個體的生命、日常的瑣事和女性自身的“私語”。我們還不可否認，淪陷區女性作家對日常生活的熱衷，也并不全是由于時局所限。特別是處于上海這一華洋雜居、現代化程度較高的都市里，市民階層的形成對于宏大敘事的疏離，也是不少作家放棄更貼近民族命運的寫作，而轉為關注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原因。張愛玲就曾說過：“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么？”⑤既然想救濟自己，就必須讓作品暢銷，這也迫使作家寫作必須貼近市民生活。有意回避政治的心理使淪陷區的市民更傾向于描寫世情人生、飲食男女的作品。其實這種有意疏離日偽當局政治的日常生活寫作也是民族意識影響下的選擇。淪陷區女性作家致力于日常生活敘事，既沖淡了當時日方文壇的政治宣傳氣氛，也反映了她們內心深處在歷史大是大非面前的立場。

女性作家的民族意識也在她們對民族“他者”形象的敘述中得以彰顯。張愛玲的作品就出現了不少關于異族的評點與人物形象，我們可以從這種與“他者”的對比中窺出張愛玲的民族意識。《雙聲》是張愛玲與炎櫻的一篇對話錄，談到日本人時，張說：“日本人同家鄉真的隔絕了的話，就簡直不行。像美國的日僑，生長在美國，那是非常輕快漂亮，脫盡了日本氣的；他們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歡他們。不像中國人，可以歐化的中國人，到底也還是中國人，也有好的一方面。”⑥其中流露出對中國人的民族根性的由衷的贊賞之情。

出生于中國傳統世家，又求學于上海、香港等地，張愛玲對中西文化都有較深的體悟，對于殖民時代的種種病相也體察入微。如寫《沉香屑·第一爐香》中主人公葛薇龍的言談舉止就透出民族的屈辱感。張愛玲將自己的作品稱作傳奇，將上海人的故事安排在香港進行，按她自己所說是要以上海人的眼光寫香港的故事；在異國情調中，在“他者”的“彩色玻璃門”上窺出中國人的身影。

張愛玲很巧妙地將“異族”、“他者”與“自我”結合在一起，并在互為映照中看到一個繁復的世界。張愛玲筆下的外國人物形象也是多姿多彩的，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蜜秋兒太太顯得“天真的可恥”；《沉香屑·第二爐香》中混血兒周吉捷、《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的哥爾達、《傾城之戀》中印度的落難公主薩黑夷妮是典型的外國交際花形象；《年輕的時候》中的沁西亞是具有一定獨立意識的職業女性；《連環套》中的梅臘妮師太則像個市井老太。張愛玲以一種熟稔的筆調，刻畫出上海、香港這種華洋雜居中外國人的形象，他們大都是平凡的小人物，作家賦予的更多的是同情與嘆息。作者主要是通過異域異性文化的差距來觀照“自我”的卑污與窘迫。在這些異族人身上我們并沒有發現如其他作家筆下所刻畫的日本人形象那種“猙獰”的身影，如梅娘《蟹》中影影綽綽的日本人，給人一種掌握弱小民族命運的逼人心魄的驚悸之感。“文學中的異族、‘他者’形象，本來往往帶有兩種文化碰撞、沖突、交融的鮮明印記，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想象性解讀。而戰時中國文學中的異族、他者形象，是戰時中國作家民族命運體驗的拓展和深化”⑦，淪陷區女性作家在日常生活中勾畫出“他者”與“自我”映照中的圖景，顯示出人類悲憫的情懷和人性拯救的思想，她們對異族文化的接受也更多地體現出“亂世”子民尊重生命、熱愛平民的思想。

張愛玲是一個深受傳統文化熏陶的中國文人。她有大量作品直接談論中國傳統文化。如《談吃與畫餅充饑》《草爐餅》《更衣記》《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必也正名乎》等，從中國的飲食、服飾，到舊戲，甚至瑣屑細微的中國式起名學問無不涉及，顯示出張愛玲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懷念是充滿溫情的。張愛玲的成長背景，使她的根與傳統文化的血脈緊密相連。她說：“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盡管她也接受了現代都市如香港文化的影響，但她從心里仍感覺像“德國的馬路光可鑒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言語之中，對故土的熱愛溢于言表。張愛玲這種對中國的熱愛更多體現在其對傳統文化的眷戀之中，她幼讀中國古典小說和詩詞，晚年專注于研究《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古典名著，一生都沒有離開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她的作品中體現出執著的民族文化認同感。張愛玲的作品從內容到技巧都深受民族文化的影響。她在《紅樓夢魘》的序中談到《紅樓夢》和《金瓶梅》對她的影響：“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紅樓夢》。”

然而，就像巴爾扎克以飽含同情的筆墨寫到自己深愛的貴族階級必然退出歷史舞臺的命運，淪陷區女性作家也以其細膩的筆觸，在民族風雨飄搖的命運中，在傾訴著對個人命運無窮焦慮與沉思的同時，流露出對日益式微的民族傳統文化無盡的眷戀與哀悼。

三、個體焦慮、文明焦慮與民族命運

張愛玲的筆下充滿著虛無與焦慮的情緒，這種情緒在民族劫難背景下，顯得尤為意味深長。

虛無是一種價值感的喪失，是精神支撐的崩潰。在焦慮狀態中，一個存在者能意識到他自己可能有的“非存在”。張愛玲對虛無與這種“非存在”的體悟尤為深刻。早在她少年時代，這位天才作家就說：“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蒂希利曾說，焦慮是從存在的角度對非存在的認識。正是這種從存在的角度去看非存在，總覺得有種對逝去的焦慮心理，也正是這種視角使張愛玲能在浮華處見盡蒼涼。生活在充滿偶然、變幻莫測的大上海，命運的焦慮是建立在生命個體對其缺乏最終必然性的認識基礎上的——即一種沒有歸宿的、無根的感覺。正如張愛玲對自己的身世的感受——命運是不可逃避的，早年在與父親的沖突中，年輕的張愛玲就感到了個體生命的生死存亡危機。而當她這種個人的生存危機凸現在當時的中華民族的危機以及當時上海市民生存的危機的背景上時，對命運的焦慮就成了一種惘惘的對存在的威脅：“我想著：‘這是亂世。’晚煙里，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這里逼真地寫出了都市市民面對社會文化發生巨大變動而生出的虛無和恐慌，有一種大限來臨之感。是的，沒有最終的威脅——死亡佇立其后，命運就不會產生焦慮。張愛玲對自己所生存的時代理解為：“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 ‘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從張愛玲的語句中，我們應該能夠理解到這“惘惘的威脅”應是指民族在侵略戰爭中的苦難命運，也是指民族文化在時代變遷中的式微，更是指個人命運的不可捉摸。不自覺中，作家對個人命運的身世之感和對民族命運的感喟渾然交融。

基建賬將如何合并到“大賬”上，這是工作的難點，也是合并建賬不可回避的問題，要求會計人員“未雨綢繆”，提早研究，做好這方面的準備。

張愛玲既目睹王綱禮樂的解紐與崩潰、傳統文化的沒落與沉淪，也深深體會到金錢關系對人性的扭曲。當這一切化為“文明都要成為過去”時，張愛玲的作品自然就有更多的虛無與焦慮，特別是面對民族文化在大時代中無可避免地被摧毀與衰敗，張愛玲以其獨特的視角寫出民族與個體在命運上的共鳴。女性作家以其敏感的文化觸角感受著民族文化之殤，別有民族意識蘊涵其中。如吳瑛就曾經說：“我愛古老，我愛古色古香，甚至一本古書。……那一種古老的色彩的誘惑，對于我該是多么深重呢！”⑧這樣對民族傳統文化的追慕與親切，其實是民族情感在民族危難之際的自然流露。

張愛玲說：“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落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她在《傳奇》出版時，在封面上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來傳達她對這個時代以及自己內心的感受：封面畫著個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邊坐著抱著孩子的奶媽，這是中國傳統家庭晚飯后平常的一幕圖畫，可是欄桿外，“很突兀地，有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的孜孜往里窺視”。畫面彌漫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這是一種隱隱的威脅，是一種不可逃避的焦慮。非存在就站在焦慮性體驗的后面，孤獨的個體和所有的事物一起，被轉瞬即逝地從過去驅往將來。在虛無與焦慮中，張愛玲對民族傳統文化中那種“不合時宜”的陋習，進行了冷諷。

張愛玲的身世與亂世年代使她對生命有種特殊的體驗和感悟。雖然人世安穩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她在談到自己的成長過程時說，“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不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者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只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于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惜，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她對日常生活，并且是現時的日常生活的細節，懷著一股熱切的喜好。但從她的言和行來看，不難發現她對現時生活的喜好是出于對人生的恐懼和生存的焦慮。在她的小說中人生的底色被重重抹上短促的人生與生存的焦慮的感嘆。

焦慮的產生不是來自對于短暫性的認識，甚至也不是來自對于他人命運的感悟，而是這些事件對于人們自身的終極命運這一潛在意識所產生的印象。焦慮被體驗為人自己的有限，這也是上海人的真實生存境況。張愛玲以自己的小說留給我們一個特殊時代的心理表征和情緒印象。焦慮來源于威脅，而威脅的根柢是虛無。面對虛無，魯迅先生是“不顧”地擔當起來往前走。張愛玲則是通過書寫她對亂世獨特的感悟和抓住俗世生活中的小事來排遣無時不在的焦慮，這既是張愛玲小說的獨特之處，也造成了她作品敘述的局限。

孟悅、戴錦華曾在其著作中說：“張愛玲的小說……是《紅樓夢》的話語與英國貴族文化的縫合；是古中國貴族世系的墓志銘與現代文明必毀的女祭司預言的縫合。”⑨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張愛玲那獨特的個體命運的感悟，不異是“異族統治與現代戰爭的隱喻”⑩。她以獨特的女性觸角細膩地把握住了個體在一個崩潰的大時代的內心體驗，并融入時代悲涼音符，奏起了一曲“梵愛玲”上時光流逝的旋律。她的作品是極為個體的，也是特殊時代與民族的產物。

淪陷區女性作家寫作的興起，只不過是民族危亡時刻一出華麗的歌舞劇，它屬于特殊時空里的中華兒女“私語”般的嘆息。那種戰火焚燒里的“惘惘的威脅”，不僅是“一片女人的荒原，而且是一片人的荒原”，更是民族傳統文化在烈火中涅槃前的挽歌。女性作家以特有的敏感，在日常生活的角度感受到虛無與焦慮的逼迫，她們抓住生活中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求得一絲眼下的安穩。這種安穩的渴望里，依然流露出對民族命運的關懷，那是女性式的關懷——怯怯的卻切實的。張愛玲的作品能受到讀者的歡迎，當與她寫出民族危亡背景下的人們對于現世的安穩，以及對家庭、民族的皈依感，人們心中無盡的漂泊感有關。同時，女性作家也意識到她們遠離政治，在民族危亡之際只關注日常生活的寫作的狹隘與卑微，她們內心的感慨也說明，女性在戰爭、民族、時代等敘事面前的無助與無奈。但這一切，都不影響淪陷區女性作家對民族、對國家的熱愛與認同。1946年，張愛玲寫下難得一見的“宏大敘事”主題的詩作《中國的日夜》，落筆卻仍是以她日常生活的筆觸，描寫在買菜途中瑣細而紛雜的日常生活場景和心靈的舒張歡欣：“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國土。/亂紛紛都是自己人，/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補釘的彩云的人民。”詩句中有著張愛玲特有的市民情結和族類認同情懷，情感真摯自然，流露出一個中國人的真切心聲！

注釋：

① 迅雨 （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萬象》1944年第2期。

②《蘇青作品集》，西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61頁。

③ 參見張泉：《認識梅娘的歷史》，《新文學史料》2002年第2期。

④ 李小江、白元淡：《階級、性別與民族國家》，《讀書》2004年第10期。

⑤ 張愛玲：《我看蘇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26頁。

⑥ 參見陳惇等主編：《比較文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頁。

⑦ 黃萬華.：《異族、他者：戰時中國文學的一種追求》，《文史哲》2002年第3期。

⑧ 吳瑛：《我怎樣寫 〈墟園〉》，《藝文志》1943年第1期。

⑨⑩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4、2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