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立文
從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起步,歷經洪子誠、陳思和等文學史家的傾力敘述,中國當代文學已從一個紛繁蕪雜的歷史現象,逐步轉向了具有明確歷史意識和學術規范的獨立學科。而他們的文學史寫作,也大抵以對文學現象刪繁就簡的方式,為當代文學構筑起了一個相對自足和穩定的文學譜系,并以評論、專著和教材的形式,重構了我們這個時代關于當代文學的基本知識。然而,經由文學史寫作所建立起來的文學譜系,能否承受歷史的真正檢驗?它當真能在復雜的文學現象中提煉出不言自明的歷史規律?而當代文學此起彼伏的創作潮流,是否恰如文學史家所言,“是由一代又一代新文學作家的文學活動構成的一個連續性的文學鏈條”①。事實上,當我們在今天重新檢視中國當代文學的史學建構時,卻發現文學史家對于當代文學的歷史敘述,并不完全立足于“求真”的史學知識學立場,反倒是“求善”的啟蒙訴求,時刻影響著他們對于當代文學歷史的客觀還原。
一
對于今天有著自覺歷史意識的文學史家而言,為中國當代文學立史,首先是為了解決這一知識話語的學科合法性問題。他們對于各種文學現象的梳理整合、對于文學規律的不懈探尋,以及對于當代文學存在價值的思想追問,皆與這個時代覺醒的學科意識有關。然而,在新時期初期的文學史家那里,講述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發展,卻與這一知識分工時代才有的學科意識關聯甚微。以新時期初最具影響力的文學史論著《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以下簡稱《初稿》)為例,編撰者們的歷史敘述熱情其實緣起于對當時思想啟蒙運動的積極回應。貫徹于這部文學史論著的一個核心內容,即是從祛除極左文藝思潮的惡劣影響出發,為一度被“四人幫”政治集團視為“毒草”的當代文學平反。從這個角度看,《初稿》似乎是一部清算“四人幫”文藝思想、重提人道主義精神的啟蒙之作。但問題的復雜性就在于,《初稿》誕生之時適逢思想啟蒙運動的草創階段,編撰者對于啟蒙運動中呼喚社會正義、重塑人本價值的核心理念似乎并未全盤接受,反倒是主流意識形態的政治話語,常常影響和阻礙了編撰者自身啟蒙訴求的深入表達。這是一個明顯的歷史悖論問題:一方面,《初稿》的編撰者們試圖從當時的啟蒙運動中汲取思想養分,通過討論“階級性與人情、人性、人道主義”、“歌頌與暴露”和“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等問題積極應和社會思潮中的人道主義訴求,“盡量使一些問題的表述與《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等中央文獻精神相一致,力求準確,鮮明”,進而從思想啟蒙的角度清算此前文學史敘述中的極左傾向;但另一方面,編撰者們又時時受制于主流意識形態的權力話語,不敢或不愿旗幟鮮明地高張人道主義大旗,反倒是將敘述焦點集中在了對當代文學社會主義性質的論證方面。前者對極左文藝思潮的清算顯然具有思想啟蒙的價值屬性,而后者戴著意識形態鐐銬跳舞的敘述方式,則令該書在解構政治神話的過程中依然難祛自身的神話學色彩。就此而言,《初稿》實際上是一部解神話的神話寫作。為理解這一問題,就有必要從《初稿》一書所論的十七年文學談起。
在面對十七年文學這一特殊的研究對象時,《初稿》的編撰者首先響應的是彼時已無處不在的啟蒙運動。他們從人道主義的敘述立場重新評價十七年文學,不僅嚴厲批判了“四人幫”文藝思想的深重毒害,而且還以為十七年文學平反的啟蒙姿態,鼎力張揚了這一文學時段所秉有的人道主義精神。須知在“四人幫”文藝黑線專政論和文化虛無主義的政治高壓下,十七年文學早已被視為是對社會主義方向的離經叛道,但《初稿》的編撰者卻通過對十七年文學的人道主義解讀,重新令這一文學時段回到了五四新文學的現實主義懷抱之中。從表面上看,《初稿》對十七年文學和五四新文學之間關系的論述,主要是為了從政治上肯定這一文學時段的現實主義傳統,并借此實現對于“四人幫”文藝理論體系的思想清算,但隱含其中的啟蒙訴求,卻處處映射出了編撰者無時或忘的啟蒙情結,他們追求社會正義的求善之舉,便就此幻化為對于十七年文學的主觀解讀。這顯然是一個兼容了編撰者啟蒙訴求和意識形態自律雙重話語的誤讀行為。之所以稱其為一種誤讀,蓋因編撰者在解讀十七年的作家作品時,其“前理解”結構委實包容了太多的撥亂反正之心,由此形成的“閱讀期待”,自會淡化十七年文學激進的左傾主義色彩。相形之下,十七年作家對于社會主義事業進程的歷史書寫,反倒被編撰者闡釋為一種接續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合法性的文學正道。這種針對“四人幫”文藝思想而來的闡釋方式,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拔高了十七年文學的歷史地位。
在《初稿》一書的啟蒙敘述中,編撰者通過對十七年文學的政治平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達自身對于社會正義的啟蒙訴求,那些有關階級性與人性話題的討論,充分折射出了編撰者為十七年文學賡續五四新文學人道主義傳統的良苦用心——似乎唯有如此,他們才能在重證十七年文學人道主義精神的基礎上,實現與彼時啟蒙語境融洽無間的自我認同。但饒有意味的是,編撰者這一在啟蒙主義層面上針對“四人幫”政治神話的“解神話”行為,卻無形中又再造了一個十七年文學的政治神話。如前所述,《初稿》的歷史敘述,不僅要以重證十七年文學之人道傳統的方式去表達編撰者的啟蒙訴求,同時也要嚴格遵守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話語秩序。這種因意識形態話語權力而形成的政治自律行為,自會令《初稿》的編撰者謹守“政治正確”的敘述方式。譬如他們認為當代文學雖然“走了一條曲折的道路,但就其總體來說,是社會主義性質的”②。為論證這一核心思想,《初稿》的編撰者對于十七年文學屬性的判定,便由人道主義進一步提升到了社會主義的政治高度。這實際上是一種解釋的循環。
二
繼《初稿》之后,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寫作開始變得日益繁盛。而在種類眾多的文學史著作中,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 (以下簡稱“洪著”)似乎具有更為特殊的界標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這部著作實際上是1980年代文學史寫作中啟蒙敘述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洪著的價值不僅如錢理群所言,真正讓當代文學就此成史③,而且更因為它對啟蒙文學的推崇,實際上也為新時期重新樹立起了一個文學主潮。然而,洪著以啟蒙文學為標桿的歷史敘述,卻因對啟蒙話語的過度推崇,從而造就了當代文學中一個新的啟蒙神話:從顛覆與解構當代文學的政治神話出發,在深度發掘當代文學啟蒙主潮的歷史敘述中,洪著將當代文學闡釋成了一種以思想啟蒙為主旨,以彰顯人道關懷為己任的文學形態。其中因張揚人性解放而引發的欲望敘事狂潮,終致當代文學淪為了一個人類中心主義的啟蒙神話。在這個意義上,洪著可以說是另一部解神話的神話之作。那么,洪著究竟是如何繼承了80年代文學史寫作的啟蒙敘述?在將之不斷發揚光大的基礎上,又怎樣重筑了一個解構政治神話的啟蒙神話?
在1980年代的當代文學史寫作中,依恃啟蒙思想解構當代文學,尤其是十七年文學的政治神話色彩,實際上已成為當時學術界的一個集體行為。這種對政治神話的解構,表面上針對的是極左政治思想對于當代文學的毒害,但因此前《初稿》對十七年文學的鼎力推崇,故而80年代文學史家對于十七年文學的反思,也就會在清算極左文藝思潮的同時,將批判矛頭指向了《初稿》所構筑的政治神話。當時學術界對“五四”新文學傳統的賡續,對被埋沒作家的重新發現,以及對十七年文學非人學屬性的批判,皆充分體現了80年代文學史家的啟蒙訴求。然而,這份基于文學史家啟蒙訴求的歷史記憶,卻很難經得起知識學層面的求真考量。因為以啟蒙主義為價值標準的歷史敘述,常常會被文學史家自身的啟蒙訴求所左右。譬如為反撥早年的文化專制主義,80年代的錢理群等文學史家在描述新文學的基本知識時,就會以激進的啟蒙立場展開其歷史敘述。在此過程中,裹挾著文學史家啟蒙訴求的知識分子主體性意識,無疑會在滌蕩文化專制主義、弘揚人性正義的“求善”過程中,模糊、歪曲甚至是篡改了新文學的知識建構。換句話說,文學史家這種求善不求真的啟蒙學風,實際上很難保持歷史敘述理應秉有的客觀立場。那種動輒以啟蒙價值判斷歷史是非的寫作標準,最終構筑起了一個新文學史中的啟蒙神話——從“五四”文學的啟蒙主義出發,文學史家確信“五四”文學作為中國新文學的起點,規約和影響了嗣后文學潮流的發展方向:30年代的自由主義文學,40年代的國統區文學,以及80年代的新時期文學,皆是“五四”啟蒙文學的流風遺緒;即便是20年代的革命文學和30年代的左翼文學,也被解釋成了啟蒙文學在救亡背景下的一種歷史變異。由此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十七年文學會在這樣一種啟蒙敘述中顯得如此命運多舛:蓋因十七年文學對政治神話的“服膺”,以及某些作家對傳統文化的接受,皆遠離了啟蒙文學的國民性改造主題,故而十七年文學的歷史地位也在文學史家的歷史敘述中愈發趨于邊緣。這樣一種以啟蒙敘述解讀文學歷史的闡釋方式,自然也深刻影響到了洪子誠的文學史寫作。在洪著的歷史敘述中,那些被樹為文學主流的作家作品和文藝思潮,皆大體符合了80年代的思想啟蒙運動。洪著對當代文學中國民異化問題的關注,對文學是人學這一基本命題的深入解讀,以及對文藝思潮發展趨向的價值評判,都能夠充分折射出這部文學史著作的啟蒙立場。
然而,與80年代許多文學史家的歷史敘述相比,洪著卻因其萌發的當代文學學科意識而顯得甚為特殊。雖然該書仍舊在某種程度上沿用了80年代文學史家解構政治神話、張揚人本主義的啟蒙學風,但它對于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以及新時期文學的啟蒙解讀,卻不再是一種單純的充滿了主觀情緒的價值訴求,反倒是該書以方法論革新為標志的知識社會學色彩,令其無處不在的啟蒙敘述呈現出一派冷靜思辨的學術品格。不過,倘若深入分析洪著的啟蒙敘述,則不難發現這種敘述策略的轉變,實際上仍然難掩其解神話的神話寫作之本質。為理解這一問題,同樣需要從洪著所討論的十七年文學談起。
以歷史視角觀之,但凡寫作文學史者,大多以寫實之心和憂國之念為立論之本。發而為文,則不外乎感時憂國,涕淚飄零者居多。此等幽怨之氣,雖然盡顯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但筆觸所及,卻往往以先驗的啟蒙神話遮蔽了十七年文學的價值屬性。不過這種以啟蒙思想為元敘述的歷史敘述,同樣也會因了文學史家復雜的敘述立場而呈現出一種相互矛盾的外在形態。具體而言,文學史家對于十七年文學的歷史評價,往往呈現出一正一反的兩種價值判斷,但不論持何種評價態度,文學史家的啟蒙情結都深刻影響了十七年文學研究中的歷史敘述。在這樣的歷史敘述下,十七年文學的價值屬性完全取決于一種二位一體式的啟蒙神話:首先,在80年代文學史家的歷史敘述中,出現了一種后置式的啟蒙話語形態,它以今人的啟蒙思想為尺度,衡量十七年文學的思想及審美價值,認為那個年代是一個“政治運動頻仍、完全沒有思想自由和藝術民主的時代”,因此“那個時代的文學也只能是 ‘偽文學’,是藝術史上的恥辱”④,這種以80年代啟蒙思想為圭皋的歷史敘述,無疑會在反觀十七年文學的歷史敘述中,以追求正義的求善之名徹底抹去了這一文學時段的歷史價值。譬如在討論十七年文學時,文學史家對于這一文學時段“應然性”問題的敘述,實際上就遠大于對某些“實然性”問題的關注。前者顯然是文學史家基于啟蒙訴求所作出的一種價值判斷,而后者則是歷史敘述理當尋求的一種歷史真實。在這個意義上說,文學史寫作中的啟蒙敘述,最終讓十七年作家作品“應當怎樣”的價值敘述,遮蔽乃至消弭了這一文學時段“曾經怎樣”的歷史敘述。當主觀性的價值判斷取代客觀性的歷史真實時,焉能指望這樣的歷史敘述可以“還原歷史本身”?其次,在這種二位一體式的啟蒙神話中,除了前述的后置式啟蒙話語形態,還存在著一種可稱之為內置式啟蒙神話的歷史敘述。它強調對歷史現場的返回,致力于發掘十七年文學內在的啟蒙價值,并將這種與當時意識形態相沖突的異質性因素,視為肯定十七年文學的基本論據——洪著的啟蒙敘述,正是這樣一種典型的內置式話語形態。較之后置式的啟蒙神話,這一啟蒙話語對于十七年文學的評價則因敘述者自覺的學科意識,從而在學理辨析中客觀公允了許多,其歷史敘述的焦點,也從評價十七年文學的“應當怎樣”轉向了對這一文學時段“曾經怎樣”的歷史敘述。但問題卻是在討論十七年文學“曾經怎樣”的歷史面貌時,洪著為發掘所謂的文學“異端”,又常常以先驗的啟蒙敘述為依據,過度闡釋了十七年文學中的啟蒙因素。譬如洪著運用精神分析和存在主義等批評方法闡釋十七年作家作品,就會在淡化這一文學時段的社會歷史學色彩時,暗自張揚了與啟蒙運動相符的人本傾向。這種以既定理論解讀作品的方法,其目的正是以十七年文學對當時意識形態的偏離程度來確認其歷史價值——似乎那些以再現社會主義歷史進程為己任的十七年作家,皆在宏大敘事的背面,隱含著少許的生命體驗與人性訴求,所謂的啟蒙神話亦于焉而起。十七年文學既已如是,那么以張揚人性解放為突出標志的80年代文學就更加具有思想啟蒙的文學色彩了。洪著對十七年和新時期文學思想主脈的分析,正是建構在這樣一種無處不在的啟蒙敘述中。但這種啟蒙敘述同時也是一種過度闡釋,以如此方式去討論十七年文學的“離經叛道”,顯然也經不起歷史的時間檢驗——那種剝離了十七年具體歷史情境的文學史敘述,更像是一場“六經注我”式的理論游戲。從這個角度看,洪著“回到”歷史現場的研究方法,與其說是討論了十七年文學的“曾經怎樣”,倒毋寧說是想象了十七年文學的“可能怎樣”——該著在很多時候仍然以主觀性的思想訴求表達了作者對于十七年文學的啟蒙期待。因此可以說,洪著對80年代文學史家啟蒙敘述的兼收并蓄,以及對當代文學學科意識的自覺追求,皆令該著在當代文學史學史中,成為了一個承上啟下的歷史界標。
三
從時間上看,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 (以下簡稱《教程》)幾乎與洪著同時問世。但在學科意識和學科規范層面,《教程》較之洪著似乎更勝一籌。可以這樣理解,如果說洪著的啟蒙敘述還是一種摻雜了個人性啟蒙訴求,同時又以求善為目標的歷史敘述的話,那么《教程》就更傾向于對知識學意義上的歷史真實的尋求,其歷史敘述也遠比文學史寫作中常見的啟蒙敘述更為復雜。這一復雜性就在于,《教程》的歷史敘述仍然是一種解神話的敘述方式,但因其對“潛在寫作”和“民間意識”這兩個關鍵概念的深入貫徹,從而令其歷史敘述呈現出了一種極為復雜的思想風貌。要而言之,一方面《教程》對十七年文學中“潛在寫作”的發現,實際上是以知識考古的方式,試圖在補充以往缺漏的歷史環節的同時,顛覆與解構此前文學史著作中的政治神話——這是一種與常見的啟蒙敘述不盡相同的解神話方式;而另一方面,《教程》又以民間意識為本位,在建構文學譜系學、解構啟蒙神話的敘述實踐中,重造了一個知識學意義上的歷史神話。從這個角度說,《教程》仍然是一部解神話的神話之作。
就前者而言,之所以稱《教程》是一部解神話之作,蓋因其對“潛在寫作”的發現,實際上解構的正是此前文學史寫作中的政治神話。譬如在重寫十七年文學史的過程中,《教程》充分發掘了那些與十七年文學中的政治書寫截然不同的文學趨向。所謂“潛在寫作”,指的是十七年文學與“文革”文學的一種特殊現象:“由于種種歷史原因,一些作家的作品在寫作其時得不到公開發表,文革結束后才公開出版發行。”而這些作品“真實地表達了他們對時代的感受和思考的聲音,這些文字比當時公開發表的作品更加真實和美麗,因此從今天看來也更加具有文學史的價值。”⑤在這一指導原則下,《教程》重新發現了“潛在寫作”中的胡風、牛漢、曾卓、綠原等人的詩歌創作,張中曉和豐子愷的散文,趙振開的小說等等。這些作品無疑是此前文學史敘述中被遺忘的環節,它們的大量入史,不僅徹底改變了此前文學史敘述所構筑起來的文學格局,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樹立了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文學趨向。更為重要的是,《教程》對于上述“潛在寫作”的發現,實際上也顛覆了固有文學史敘述的政治神話。因為在這些“潛在寫作”的作品中,人性的喜怒悲歡與存在的異化之殤,無一不沖擊了十七年和“文革”時期那些以再現社會歷史進程為己任的神話寫作。較之洪著以內置式啟蒙神話的方式去解構政治神話,《教程》的這一敘述方式,顯然少了一份主觀的價值訴求,更多了一份知識考古的學理色彩,因而這部著作也更能夠彰顯作者的學科意識。從這一點上說,《教程》憑借著對于“潛在寫作”的發現,顛覆與解構了此前文學史敘述中的政治神話。
就后者而言,之所以稱《教程》仍是一種神話寫作,蓋因其對“民間意識”的貫徹,實際上再造了一個有別于既往文學史序列的文學譜系,而這一文學譜系的建構,則充分體現出了文學史家藉由本質主義串聯文學現象,重鑄文學譜系的神話寫作特質。所謂的“民間意識”,“是五六十年代文學創作的一種特殊現象,當時許多作品的顯形結構都宣揚了國家意志,如一定歷史時期的政策和政治運動,但作為藝術品,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宣傳讀物,由于作家們溝通了民間的文化形態,在表達上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了民間形式,這時候的民間形式也是一種語言,一種文本,它把作品的藝術表現的支點引向民間立場,使之成為老百姓能夠接受的民間讀物”⑥。這種藝術結構的民間性即為“民間意識”。說到底,以民間意識為本位,就是要以民間文化為本位,重讀十七年文學的經典作品。譬如《教程》突出了“作為民間文化的代言人”的趙樹理的小說意義,認為《鐵道游擊隊》和《林海雪原》都是“利用傳統的民間文化因素來表現戰爭的成功之作”,尤其是《林海雪原》,“在人物配置上受到了民間傳統小說 ‘五虎將’模式這一隱形結構的支配”。循此邏輯,十七年文學實際上存在著一個與既往政治寫作截然不同的、受到了民間文化深刻影響的文學譜系。不過問題卻在于,《教程》對這一文學譜系的建構,雖然足以顛覆此前文學史敘述中的政治神話,但對于主流文學史敘述的刻意偏離,卻使其仍然沒有逃離文學史神話寫作中慣常的本質主義。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教程》以民間意識為本位,在建構文學譜系學、解構啟蒙神話的敘述實踐中,重造了一個知識學意義上的歷史神話——它仍然是一部解神話的神話之作。那么,為什么說本質主義會造就當代文學史敘述中的神話寫作呢?
四
如果深入辨析當代文學史家的歷史觀念,就會發現他們對于當代文學的譜系學闡釋,其實來自于一種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這種本質主義相信任何事物都具有惟一性的永恒本質,現象本身只不過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切入本質的途徑,而透過現象揭示事物的惟一本質,則是本質主義者對自身知識分子身份的內在規定和學術使命。有鑒于此,作為本質主義者的文學史家,在對文學現象的觀察中便具有了一種整體性的文學史觀,他們對于文學本質(文學規律)的提煉,即表現為對文學史中連續性概念的尋求。在此基礎上,文學史家相信文學史可以在“文學”的話語范疇內被描述出來,或者說這種文學譜系可以從文學史內部被還原出來。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典型的在文學內部尋求規律演化的本質主義態度,其特點是對紛繁蕪雜的文學史現象進行規律性整合。但問題在于,這種以先驗的本質主義思維整合文學現象的做法,卻不幸印證了反本質主義者的某種真知灼見,即“小說根據虛構的事實描寫真實,歷史搜集事實組合虛構”⑦。與小說家對真實的尋求不同,文學史家并不缺乏對各類史料的知識考古,但在總結和提煉規律的過程中,作為本質主義者的文學史家便會暴露出虛構文學譜系的敘述意圖。歷史 (文學史)寫作成為歷史學家 (文學史家)對文獻的“組織”與“分配”。這其中自然有著歷史學家 (文學史家)作為一個本質主義者所特有的思想迷思,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當代文學史寫作已在事實上構筑起了一個以文學譜系學為表征的文學史神話。不論是洪子誠以啟蒙敘述的方式講述當代文學的發展流變,還是陳思和以“潛在寫作”與“民間意識”重塑文學譜系,都能夠證明本質主義歷史觀對于當代文學史寫作的深刻影響。就此而言,如何祛除文學史家因本質主義思維而構筑起來的神話寫作,還原當代文學的歷史本身,已然成為當前文學史寫作中所要解決的一個全新課題。
注釋:
① 於可訓:《中國當代文學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
② 郭志剛等:《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頁。
③ 錢理群等:《中國當代文學史寫作筆談》,《文學評論》2000年第1期。
④ 董之林:《熱風時節——當代中國“十七年”小說史論 (1949—1966)》,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
⑤⑥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9頁。
⑦ 溝口雄三、孫歌:《關于“知識共同體”》,《開放時代》200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