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瀛
中圖分類號:J01 文獻標識碼:A[HK]
19、20世紀之交,中華民族之思想文化乃至社會體制,在中西古今大碰撞大交融的劇烈動蕩之中,由古典向現代轉型。在這三千年未有之歷史巨變中,造就了一批偉大人物,梁啟超乃其一。梁啟超不但是一位偉人,而且是一位奇人,他極富個性、獨樹一幟,是一位革命家型的政治家,政治家型的思想家,思想家型的學問家。像他這樣對中國歷史文化做出多方面貢獻的人實不多見,他值得歷史的尊敬。近年來人們對他進行多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然而其美學思想的研究卻是弱項。近讀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金雅教授《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欣喜之情油然而生——這是一部具有突破性的學術著作。其突破,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突破之一:金雅挖掘出梁啟超后期美學思想的獨特價值,并將其前后兩期美學思想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呈現于歷史面前。梁啟超前期美學思想的代表作品是1902年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以及這前后的《譯印政治小說序》、《惟心》、《飲冰室詩話》、《夏威夷游記》、《告小說家》等等,主要以“移人”和“力”兩個范疇為中心,突出藝術的審美功能,提出小說界革命、詩界革命、文界革命的口號,強調審美和藝術對道德、宗教、政治、風俗、學藝乃至人心、人格的改造具有重要的意義,認為“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以往的研究者主要關注的是梁啟超前期的這些思想。這當然是應該的,但卻遠遠不夠。金雅指出,梁啟超前期美學思想是重要的,他首次在中國文學與美學史上以現代理論思維模式概括了小說的審美特性,并明確宣稱“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而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傳統文化關于小說“小道”、“稗史”的價值定位,從理論上將小說由文學的邊緣導向了中心。這使梁啟超成為中國小說思想由古典向現代轉換的關鍵人物之一。但必須看到,前期思想只是他整個美學思想的萌芽;更值得關注的是他后期的美學思想,這才是其美學思想的成熟形態和精華所在,具有更加重要的學術意義和理論貢獻。但是這些精華部分卻被許多研究者忽略了——它們或者沒有予以關注,或者雖然略微提及而論之未詳。金雅獨具慧眼,揭示出梁啟超由于一生復雜而坎坷的社會踐履和生活遭際,至后期更加豐富和深化了他的大腦,參透了人生真諦,其美學思想亦日臻成熟,精彩紛呈。她細致而深入地考察和研究了梁啟超后期的美學著作,如《“知不可而為”主義與“為而不有”主義》(1921)、《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1922)、《美術與生活》(1922)、《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1922)、《學問之趣味》(1922)、《為學與做人》(1922)、《敬業與樂業》(1922)、《人生觀與科學》(1923)、《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1924)等等,準確抓住了梁啟超美學的核心范疇“趣味”予以闡發,指出梁啟超從不同的側面闡述了趣味的本質、特征、實踐途徑及其在人生中的意蘊。金雅強調,“趣味”在梁啟超美學思想中具有本體論與價值論的雙重意蘊,是其美學思想的根本標識。梁啟超構筑了一個以趣味為核心、情感為基石、力為中介、移人為目標的人生論美學思想體系。在梁啟超那里,趣味既是一個審美的范疇,又不是一個純審美的范疇。他將趣味視為生命的本質和生活的意義,是一種特定的生命精神和據以實現的具體生命境界。趣味境界由情感、生命、創造所熔鑄而成,是一種審美狀態,也是獨特而富有魅力的主客會通的特定生命狀態。在趣味之境中,感性個體的自由創化與眾生、宇宙之整體運化融為一體。主體因為與客體的完美契合而使個體生命(情感與創造)獲得了最佳狀態的釋放,從而進入充滿意趣的精神自由之境,體味酣暢淋漓之生命“春意”。趣味的范疇集中體現了梁啟超對美的哲理思索與價值探尋,也體現了梁啟超對于人生的理想構想。梁啟超后期美學思想以“趣味”這個核心范疇為紐結,將趣味的人生哲學層面與情感的藝術實踐層面相聯系,一方面延續并豐富了前期審美、藝術、人生三位一體的思想走向,同時也實現了對前期以美的功能為中心的美學觀念的豐富、發展與升華。梁啟超后期美學思想是其整個美學思想的高峰,以美提升生命、塑造人格,充滿遠功利而入世的藝術化人生審美情懷與審美精神。突破之二:金雅給予梁啟超美學以獨特的定位——人生論美學。美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在嚴峻的時代、痛苦的現實、萎靡的人性面前,談美恰恰是為了更好地激活生命、提升生命、體味人生,是為了更好地創造并追求生命的美境——趣味的自由至境。金雅精辟地指出,這就是梁啟超美學的出發點與歸宿。樂生與愛美的統一,趣味與自由的相諧,構筑了梁啟超美學的基本精神特征。西方哲學、美學中康德、柏格森等人的情感立場、生命理念等,中國古典哲學、文化中儒家的樂生精神、道家的自由理想等,以及佛家的禪趣、西方的“移情”等,都被梁啟超拿來,兼收并蓄,為我所用,構筑了一個趣味主義的人生理想與美學理想。梁啟超倡導實行“不有之為”的趣味主義,主張建構“知不可而為”與“為而不有”相統一的趣味主義的人格精神。趣味主義是一種藝術化的審美態度和人生態度。他的美學意向是為人生的。金雅強調,梁啟超是生命的實踐家。他以為,對于整個人類來說,無窮無盡的宇宙運化長途,就是人類歷史的現實。因此,個人所“為”,相對于眾生所成,相對于宇宙運化,總是不圓滿的。在這個意義上,就要學孔夫子的“知不可而為”和老子的“為而不有”。這樣就超越了個體的成敗之執和得失之憂,而在更為宏闊的眾生視閾、宇宙視閾上來認識事理。這“為”,就融進了眾生、宇宙的整體運化中,從而使個體之“為”成為眾生、成為宇宙運化的富有意義的階梯,由此也可能使自身之“為”成就為“有味的”生命活動。金雅認為,梁啟超所追求的人生至境就是“知不可而為”和“為而不有”相統一的“無所為而為”的藝術化審美化生命境界。為了與王國維、朱光潛等中國現代其他美學家所說的“無所為而為”的表述區別開來,金雅將梁啟超的這種非倡不為、實重不有的藝術化審美人生精神概括為“不有之為”。這個概括體現了金雅對梁啟超美學思想認識的深度和理論概括的能力。“不有之為”就是“為勞動而勞動,為生活而生活”;這樣才“可以說是勞動的藝術化、生活的藝術化”,才是“有味”的生活,才值得生活。人須縱情眾生運化與宇宙大化,由此獲得生命的自由與解放、激揚與超越,使個體生命實現大化化我的自由境界。這樣,人生實踐與審美追求就現實地統一起來了。梁啟超說:“‘美是人類生活一要素——或者還是各種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內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美與自由的終極歸宿對梁啟超來說,不在彼岸,即在每個人的趣味化生命活動及其藝術化現實踐履中。由此,梁啟超也具體到生活、工作、學習、藝術等各領域,來探索趣味生成和涵育的問題。可以說,這是梁啟超美學思想的精華,也是對于我們今天特別富有積極意義的養分。同時,也是《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一書論析與闡述的重中之重。《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不僅首次對梁啟超的美學思想作出了富有創新意義的邏輯梳理,也對梁氏美學思想的理論特質予以了深刻獨到的挖掘,指出梁啟超的美學是融審美、藝術、人生為一體的大美學,是融趣味、生命、審美為一體的人生論美學。從而,不僅很有說服力地辨析了長期以來對梁啟超美學思想邏輯面貌的種種誤讀,也深刻地揭示了梁啟超美學思想的理論核心和精神取向。突破之三:在中西古今比較中鑒定中國現代美學的獨特性質與梁啟超美學的學術價值。由梁啟超人生論美學這一定位生發開去,金雅聯系王國維、朱光潛、宗白華等中國現代其他幾位代表美學家的思想特點,并同中國古典美學和西方美學進行比較,成功探尋了中國現代美學的理論特質——實踐精神和超越情懷合一的人生論美學。金雅認為,一方面,中國現代美學借鑒和吸收了康德、黑格爾、叔本華等西方現代美學的優秀學術成果,但又與之不同,它不是如西方那樣單純學科意義上的理論美學,而是以關注現實、關懷生存為自己顯著的標識,直面現實中人的生存及其意義。中國現代美學既試圖去解決美學理論的問題,也試圖去解決生命實踐的問題;既追求回答審美知識的問題,也崇尚解決人生信仰的問題。中國現代美學具有鮮明的人生精神、積極的美育指向、內在的詩性情懷和強烈的文化批判意識,追求通過審美與藝術來涵養整個生命與人生。當然,以梁啟超等為代表的中國現代美學,相較于中國古典美學也有明顯不同,特別是在學科意識、思想理論、觀念方法、術語范疇、話語方式、學科形態諸方面,體現出相當的自覺性與積極建設的理論意向,從而打通了與西方美學對話的學術渠道。在中西古今比較的宏闊視野中,金雅對梁啟超美學思想的理論特質、學術貢獻、思想局限等進行了客觀的梳理和科學的總結,得出了富有新意又令人信服的結論。特別是從梁啟超與王國維、朱光潛、宗白華等的比較中,來梳理探討梁啟超在中國現代人生論審美精神發生、發展中的獨特性、地位、意義,不僅更加深入深刻地探析了梁啟超美學思想的價值,也在過去我們較多看到的20世紀以來西方文論的顯在影響外,挖掘了更深層次的中華文論的內在根脈,發掘了中華民族審美精神與西方美學理論交匯后,以梁啟超等為代表的努力和實際面貌,從而為當下民族美學思想的發展和實踐推進提供了積極的啟思。該著作還對梁啟超的美學論點進行了爬梳整理,使得梁氏相對分散的美學言論能以較為系統清晰的面貌呈現在讀者面前。這個文獻的工作看似簡單,但梁啟超的文字多達1400多萬,因此,這個工作不僅耗時耗力,也呈現了作者對研究對象的認真與熟悉程度、把握與抽繹能力。
(責任編輯:帥慧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