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峰
摘 要:教坊是唐代宮廷的音樂機構,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由盛而衰,受社會環境和統治者決策的影響,教坊的性質不斷發生變化,高貴的教坊音樂逐漸由宮廷走向了民間,實現了音樂文化的下移。這種文化下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促使了教坊音樂曲目的流傳與普及,并且為曲子詞的繁榮創造了寶貴的條件。
關鍵詞:音樂藝術;唐代音樂文化;宮廷音樂;教坊音樂;文化下移;曲子詞
中圖分類號:J60 文獻標識碼:A
教坊最初本為宮廷的音樂機構。唐高祖武德年間(618-626)設立內教坊,隸屬太常寺,武后如意元年(692)改名為“云韶府”,唐中宗時再恢復舊稱。這個時期的內教坊“按習雅樂”,尚未實現與太常寺的明確分工。玄宗開元二年(714),設內教坊,同時在長安、洛陽分別設立了左右教坊,由教坊使掌管。《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一載:“舊制,雅俗之樂,皆隸太常。上精曉音律,以太常禮樂之司,不應典倡優雜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也就是在開元二年(714)左右教坊從太常寺獨立出來——“開元后……凡祭祀、大朝會則用太常雅樂,歲時宴饗則用教坊樂部”,《舊唐書》可以看出,教坊與太常寺的職能有了明確的分工。左右教坊雖典“倡優雜伎”,但又各有側重。誠如《教坊記》所言:“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蓋相因成習。”顯然,左右教坊有自身的功能,掌管散樂、新聲,并負責教習歌舞,培訓樂工歌伎,選拔優異者進入內教坊,為皇室進行音樂表演。唐代開元、天寶時人崔令欽著《教坊記》,書中載有教坊曲324種,其中有79種演變為唐五代的詞調。對照唐五代所用的180余種詞調,可知約有半數見于教坊曲中。這些資料可以說明唐代曲子詞的興盛,與教坊的關系是十分密切的,并且曲子詞的發展與教坊曲之間有很深的淵源,眾多的曲調就是直承教坊曲目而來。《教坊記》所載這些曲調,最初在民間普通百姓是難以尋到其蹤跡的,只在宮廷內進行傳布,也只有皇室、貴族才有資格享受這種當時最高雅的音樂形式。時值中唐,教坊制度發生了極大的變革,教坊曲才開始得以在民間流傳,使民間將聽“新曲”,視為成為流行的娛樂形式。從相關文獻記載來看,考之教坊制度發生變革的原因,實與“安史之亂”造成唐王朝由盛轉衰的局面密切相關。長安陷落后,眾多的教坊樂工、歌伎,多被俘獲,一度為叛軍娛樂所用。肅宗即位后,任偽職者,多被罷黜,其余輾轉流亡,或歿于戰亂,或流落民間,凋零已甚,“復歸于京師,十得二三”(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可見眾多的樂工與歌妓被迫離開皇室,融入鄉間,他們的處境也是非常慘淡的。動蕩不安的社會,造成這些樂工歌伎在流落民間的同時,也把宮廷伎樂帶到了民間。原本,對于皇室專屬的教坊,玄宗制訂了嚴苛的管理制度,規定樂人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能與家人見面,藉此來限制宮廷樂人的人身自由,且內部通婚使他們幾乎不與民間接觸;另一方面玄宗時樂人的待遇較高,比如賜住宅與俸祿、自身乃至家人可免除徭役等,使他們的生活和家庭都無后顧之憂,能夠安于現狀。可是“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國力衰微,政府無力再繼續維持宮廷中龐大的音樂機構及眾多的樂工舞伎的開銷,亦再無人主如玄宗般癡迷和通曉音樂、并重視宮廷音樂建制,教坊及樂人的地位一落千丈。相反,從玄宗之后的數位繼任者先后采取了多次的“出教坊”制度,一步步削減了教坊的規模和開支,使宮廷的樂人失去了生活的保障,無形中促使了宮廷樂的外擴。肅宗即位之初即停止了教坊樂,以便省下開支以充錢糧。《推恩祈澤詔》言:“太常寺音聲,除禮用雅樂外,并教坊音聲人等,并仰所司疏理,使敦生業。”而德宗撤銷梨園建制,“停梨園使及伶官之冗食者三百人,留者皆隸太常。”到了順宗于永貞元年(805)的三月,繼任者繼續裁撤教坊樂伎,“出掖庭教坊女樂六百人于九仙門,召其親族歸之”。憲宗即位后“罷教坊樂人授正員官之制”、“減教坊樂人衣糧”,進一步降低樂人的地位并壓縮教坊開支,甚至在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將內教坊遷出宮外,只給少量的補給,待需要時才召用。寶歷二年(826)十二月,敬宗“出宮人三千,省教坊樂工、翰林伎術冗員千二百七十人”,大和六年(832)三月,文宗“罷教坊日直樂工”,大中元年(847)二月,宣宗“罷太常教坊習樂”。由此可見,在幾代統治者屢次的裁員以及財政削奪下,教坊的規模日益萎縮,藝人越來越少,想當初玄宗在位時,教坊的鼎盛態勢早已風光不再,昔日風光的樂人也失去了往日的風采。而教坊這部分被裁撤下來的樂工歌伎,或成為家伎,或遁入空門,或靠賣藝為生,其歸宿必然是融入民間。所以,也將大量教坊曲目帶到了民間,與百姓世俗音樂相交融,由此形成了音樂文化下移的態勢,使得原本只在宮廷之內生存發展、供皇家享樂的音樂藝術,有了與大眾親密接觸的可能。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白居易稱贊這位女子演奏技法的高超,“初為《霓裳》后《六么》”,使白居易早欣賞這首作品時,感覺如聽仙樂般飄飄然,并深深喟嘆鄉野樂歌“嘔啞嘲哳難為聽”,這首詩也充分的證明了琵琶女演奏的就是教坊的曲目,其演奏的作品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審美內涵。白居易流落江州,琵琶女也離開了京城的教坊,一切的過往已隨云煙,家國變故、身世感傷,才必然會生發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慨嘆。時光推移,時至中晚唐,教坊性質再一次的發生了明顯的變革。寶歷二年(826)九月,京兆府劉棲楚奏請敬宗開教坊并獲得批準。此后,官樂私用現象益發增多,雇用教坊樂伎演奏佐歡,已成官員排場的象征,并引發了新的娛樂時尚。開成五年(840)四月,中書門下奏請“借教坊樂官,充行香慶贊”并得到了皇室的批準,通過教坊樂官為民間演奏賺取“香火費”。成書于中和四年(884)的《北里志》載:“近年延至仲夏,京中飲妓,籍屬教坊,凡朝士宴聚,須假諸曹署行碟,然后方可致于他處,惟新進士設筵顧吏,故便可行碟”,這說明士人完全可以隨意搬取教坊樂工歌伎來為宴飲佐歡,官樂私用現象在不斷的增多,“假諸曹署行碟”只不過是一個空殼,一個形式罷了。中唐以后,[JP2]教坊樂工時常到宮廷之外演出,宮廷音樂與外界的交流也越來越多。任半塘《教坊記箋訂》指出:“至中唐,教坊音聲先開外雇之業,漸與宮外社會接近。”樂工歌伎為了謀生,只能于市井中呈其才藝,獲取經濟的來源。隨著這股風氣,宮廷樂坊的藝人的商業化演出也越來越多。唐崔令欽《教坊記》載:“龐三娘善歌舞,其舞頗腳重,然特工裝束。又有年,面多皺,帖以輕紗,雜用云母和粉蜜涂之,遂若少容。嘗大酺汴州,以名字求雇。”文獻中的“求雇”的過程,恰恰就是以技藝換取財物的賣藝過程。再到后來,樂師賣藝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就連樂伎須經過教坊批準才能參加社會活動的規定,都不再具有實際的約束力。這樣一來,教坊樂曲便走下了高高的神壇,開始以一種親民的姿態,融入到了人民大眾的日常生活之中。[JP]與此同時,青樓歌妓開始向教坊樂工學習音樂表演,并且藉此提高自己的身價。這也迫使教坊曲目的習演進一步降低了門檻。并通過青樓歌妓的傳播加快了教坊曲目的流布速度,使樂坊曲目進行了普及。與此同時,民間清新質樸的民歌在社會下層開始流行,與自上而下傳播的教坊曲目交融互動,創新的速度極快,在中唐時期便產生了“新聲”,這種“新翻曲”非常的興盛,成為時人追捧的對象。李紳《悲善才》寫道:“東頭弟子曹善才,琵琶請進新翻曲”。徐鉉《奉和宮傅相公懷舊見寄四十韻》亦言:“閑歌柳葉翻新曲,醉詠桃花促綺筵。”一時形成了“《六么》、《水調》家家唱,白雪梅花處處吹。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的局面。教坊作為音樂機構,先是在安史之亂時遭到破壞,后又橫遭削奪,諸多樂工、歌伎也蒙受了不幸的遭遇,然而世道的不幸客觀上卻促成了教坊曲目的普及,讓陽春白雪的宮廷音樂得以融入民間。隨著音樂文化的下移,為曲子詞的繁榮創造了條件。顯然,教坊曲目的流出,極大的豐富了音樂的內涵。也改變了以往樂工選取文人所創作的絕句,被聲以歌的局面。“聲詩”開始逐漸向曲子詞進行轉化。中唐后,大量教坊曲目流傳在民間,而教坊的式微又嚴重影響了其創新能力,習慣了“新聲”的文人雅士,在樂工無力創作新曲的情況下不斷的進行嘗試。為了追求新鮮的樂趣,文人雅士于是開始依循曲目,倚聲而填詞,這種創作方式便被稱作為“換新詞”——魚玄機《過鄂州》詩云:“白雪調高題舊寺,陽春歌在換新詞。”本為權宜之計,卻直接導致“被聲”向“倚聲”轉化,為了適應旋律又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聲詩間為長短句”(《詞源注》)的情況,鄭臨川將這個過程概括為“從萌芽到成體共經歷了采詩人樂、改詩合樂、按譜填詞的三個階段”。正是先有曲調,再按曲譜來填制歌詞這樣一套相對固定的程式,才為后來宋詞的定型和繁榮奠定了基礎。誠如元稹《樂府古題序》言:“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辭、調,斯皆由樂以定辭,非選辭以配樂也。”至晚唐教坊傾頹,音樂人才凋零,能夠度曲的人越來越少。而那些度曲水平并不高,卻粗通音律的人也能夠通過倚聲填詞的方式來創作。這種便宜的模式,極大的促進了人們對音樂的創作。由此,曲子詞遂成為了一種大眾化的消閑娛樂方式,并迅速走向了繁榮,至此也打開了新的文學領域。敦煌曲子詞和《云謠雜曲子》中,就保存著不少當時的方言和口語,帶有濃厚的民間文學色調,顯示出質樸通俗的特點。從作品本身看,作者的身份復雜,身處的階層也十分廣泛。曲子詞舉凡征夫、商人、歌妓等等形象無不包含其中,緣情而發,率真爽朗,或抨擊科舉、徭役制度,反映民生疾苦,或表現男女之情等等內容。這些作品都具有人民性和豐富的現實主義內容,有著很高的認識價值和文學史價值。但是就當時的社會情況來看,文人的態度還是傾向于固守著詩、傳統文學樣式的陣地,對曲子詞的關注還是非常有限的。但是,隨著宮廷文化下移,曲子詞在下層民眾間得到了廣泛的流行,逐漸引發了文人的興趣。文人的細膩情思和妍麗的辭藻大大提升了曲子詞的文學性,但是另一方面也帶來了雕琢造作和氣象纖弱的弊病。但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存在這樣的問題,《花間集》、《尊前集》以及宋詞定型在“艷科”上,都與文人主動加入創作隊伍密不可分。顯然,音樂文化的下移,給曲子詞的產生奠定了深厚的基礎,也促進了以后曲子詞的興盛和發展。
(責任編輯:帥慧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