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鳴
(外交學院外語系,北京100037)
日本現代女作家大庭美奈子出生于20世紀30年代,少年時代起便身處戰亂,14歲時目睹廣島遭襲原子彈并在兩周后被召集赴廣島災區救援。作家日后在談及這段經歷時曾說:“當時目睹到的是語言無法言說的原子彈爆炸受害者的慘狀,它們縈繞了我一生,成為我潛意識里時常浮現的意象”[1]。
那個夏天,我沒有了語言。那個夏天的記憶幾乎改變了我的人生。當我開始行走時,蘇醒的記憶遏阻了我的腳步,讓我變成一具重新思考人類的骨樁[2]。
作家關于廣島原爆的這段記憶在其諸多作品中以不同的形式被表述,其中以發表于1977年的《浦島草》最為引人矚目,被日本評論界視為廣島原爆題材的代表作之一。特別是隨著近年來日本學界對戰爭的反思,尤其是對核爆炸帶來的戰后后遺癥乃至核開發與核利用問題的爭論和質疑,都使得大庭文學成為文學研究界的一個關注點。
自20世紀50年代末起,大庭美奈子因丈夫的工作關系,多年旅居美國阿拉斯加東南小鎮錫特卡(Sitka)。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反越戰、黑人民權運動、女權主義運動及反主流文化運動等相繼蓬勃發展,局勢動蕩不安,美國本土一些質疑現代文明、反主流文化的人以及世界各地持不同政見者紛紛涌入阿拉斯加。小鎮雖然自然條件嚴酷,但卻有著湖泊、森林、峽灣、鯨魚、熊、鹿等誘人的原始自然景觀,原住民、移民等構成不同的人種、族裔,這片既有著濃郁的美國印第安風情又充滿文化多樣性的土地,令作家深深眷戀,在此旅居十數年間的生活經歷及影響均成為她文學創作的珍貴財富。因此,阿拉斯加小鎮被作家視為“第二故鄉”[3],這段海外經歷及影響自其成名作《三只蟹》起,幾乎貫穿于她的整個文學創作。
如前所述,作家少女時代的戰禍記憶并親歷廣島遭襲原子彈和救災經歷,以及此后在文化流亡地阿拉斯加的漂泊均給予作家深遠的影響。無論從作家本人在各種場合的講述、還是從其作品文本里均可感受到,它們帶給作家的是對生命的痛徹體悟和文化思考,且已然成為融于作家生命中刻骨銘心的記憶。自大庭美奈子創作之初起,這兩段融于生命的記憶便在其筆下以多元的視角呈現。
縱觀大庭文學,一方面,那段源于專制的法西斯暴力的戰爭創傷記憶,在其小說文本以及各種訪談、對話及隨筆中被反復講述;另一方面,兩性關系中的女性人物靈與肉的掙扎,抑或置身異國的女性人物,以及她們被性別、少數族裔等多重身份覆蓋下的邊緣生存的孤獨、漂泊的焦慮和身心的創傷亦是其作品的敘事主題。因此,可以說,在大庭的作品文本中,有關創傷記憶的敘事大致呈現為兩類:一是對廣島原爆及戰亂的講述,另一類則關注了人物個體生存中的創傷記憶。
創傷(Trauma)一詞源自希臘語,其最早的語義只將身體作為關注對象,即由某種直接的外部力量造成的身體損傷。19世紀末對創傷一詞的關注開始從身體轉向精神及心理。弗洛伊德關于創傷的研究及其描述被認為是對當代創傷的理論性研究產生重大影響的學說。20世紀90年代初,美國學者開始聚焦創傷理論的研究,并將創傷定義為“一種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無法回避的經歷。人們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他闖入方式反復出現?!保?]
目前,創傷研究已發展成為一門涉及心理學、文學、歷史學和文化研究等多個領域的跨學科研究。其研究對象主要是社會邊緣群體、包括女性、兒童和少數族裔及退伍士兵等的創傷經歷。如何再現這些處于社會邊緣的個體或群體的創傷經歷,通過他們的記憶修正和顛覆正統歷史敘述,并幫助他們走出創傷,成為當代歐美創傷理論研究關注的主要方面[5]132-133。
由于創傷是災難性事件給受害者帶來的長遠而深入的傷害和影響,因此創傷研究界便關注受害人除身體之外、在精神上受到的傷害,即精神創傷。并認為:“精神創傷是人在受到傷害后,留給主體的記憶。他試圖擺脫這種記憶,卻又處于不斷記憶和不斷擺脫之中,精神創傷成為主體的一種心理狀態。”[6]而對于困擾精神創傷主體的這一心理狀態,心理病理學家則指出,當一個人面臨一種困擾自己的傷害,或他/她難以承受的思想情感時,由于無法整合太多或太過強烈的刺激,就會選擇逃避傷害,轉到與傷害無關的思想情感上去。于是,與傷害有關的思想情感就會被撇開,或與正常的意識相脫離,成為“固著的觀念”。這些“固著的觀念”就是創傷記憶[7]。
而就創傷記憶的特點,創傷理論的研究者指出:“創傷記憶有一些非同尋常的特點,他們不像成年人的普通記憶一樣以文字的、線性的敘述被編碼”[8]37;“它缺乏語言敘述和語境,通常被以栩栩如生的感覺和形象來編碼”[8]38,即創傷記憶往往以視覺或聽覺的非語言的形式復現。因此,為了讓人們理解創傷,創傷書寫便成為將創傷從視覺或聽覺形式轉化成文本形式的重要轉譯方式,成為回顧創傷事件和敘述個人創傷經歷的主要媒介。鑒于“敘述是講故事的行為或活動本身,而被表述出來的故事為之敘事”[9],因此,敘事在當代作為表現創傷的方式被廣為運用。同時還鑒于“文學的言辭表達仍然是使創傷得以感知、使沉默得以聽見的基礎”[10],因此,文學作品的敘述功能便將創傷記憶與文學敘事聯系在一起。
自少年時代起便身處戰亂的作家,14歲時目睹的廣島遭襲原子彈及之后的災區救援經歷,對于一個正處于自我形成期、早熟且敏感的文弱少女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廣島遭襲原爆后觸目驚心的一幕幕慘象,那份強烈的、甚至是“凌辱性的殘酷體驗”,究竟給大庭帶來了怎樣的打擊和心靈的震顫?只要讀一讀作家的兩篇隨筆《地獄的配膳》和《亡靈》便可知悉。它們不僅改變了作家的人生,同時也成為縈繞作家一生的創傷記憶。在長篇隨筆《亡靈》中,作家翔實地記敘了遭襲原子彈后被死亡的陰霾籠罩下的廣島慘象,及帶給她的影響。在該隨筆中作家述說道,因為廣島記憶在自己的內心之中過于巨大,常感窒息。那是一道“永不消失的心上疤痕”,所以,我對把它以赤裸的原貌寫進作品深感畏懼。而“那些原爆意象則時刻涂抹著、改變著我的作品”。
西方文論對于造成創傷的根源指出:“創傷源于現代性暴力,滲透了資產階級家庭、工廠、戰場、性/性別、種族/民族等個體和集體生活的多層面,是現代文明暴力本質的征兆。它具有入侵、后延和強制性重復三大本質特征?!保?1]117首先,與戰爭創傷有關的書寫,特別是對于日本近代戰禍、亦即作家本人親身經歷的戰爭創傷記憶的講述,它們自始至終、直接或間接地貫穿于其早期至晚年的作品文本中。此外,作品不僅敘述日本曾經的戰禍創傷記憶,還講述其他民族也曾遭遇的戰爭創傷經歷。即作家筆下關于戰爭創傷記憶的敘事呈現出多元的語境。作家最早敘述戰爭創傷記憶的作品是寫于1954年的長詩《秋天》,詩歌中再現了她在廣島目睹到的遭襲原子彈的慘景。在其早期旅美三部曲《彩虹與浮橋》及《跳蚤市場》中,就通過作品人物之口談及戰爭的創傷記憶。而在以廣島原爆為題材創作的《浦島草》中,不僅戰爭帶給多個人物的創傷記憶被表述于作品敘事里,連同災難景象的一幕幕亦被再現其中。而且這些創傷記憶的書寫一直延續到作家為該作品撰寫的后記《〈浦島草〉寄語》里。此外,《亡靈》及《地獄的配膳》則更可視為作家本人對廣島原爆災區記憶再現的文本。寫于80年代的短篇小說《我是魚嗎?》,以14歲少女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和已人到中年的現代人“我”的視角交替,敘寫并再現了曾經的戰亂中驚恐的一幕幕場景,以及我和家人內心種種絕望的思緒,及其這些創傷記憶帶給我的思考。即便是在作家晚年寫于病榻之上的《浦安和歌日記》中,戰亂及廣島原爆的創傷記憶依然是其敘事主題之一,《八月忌》《江田島》《八月的記憶》幾篇便集中敘寫了該主題。
“創傷主體不僅包括施暴者和直接遭受創傷的受害者,而且包括旁觀者、救援人員”[11]124。與此同時,“創傷敘述是創傷復原必須經歷的過程,也是幸存者與外界建立聯系的方式。創傷敘述不僅包括幸存者向治療師或親人講述自己創傷經歷,也包括書寫敘述?!保?]136當年,曾在廣島原爆兩周后便被動員前去救災的大庭作為救援人員,同時亦是一個14歲的少女,無疑她也是遭受創傷者。因此,作為受創主體,大庭同樣需要借助敘述記憶,需要通過反復講述災難場景,通過見證來撫平心靈的創傷。在旅美三部曲的下篇《跳蚤市場》中,因流產住院的女主人公左喜被醫生告知因為原子彈防空演習的需要,病人應進入防空洞。左喜非但沒有聽從,還怒斥道:
你說什么?原子彈防空演習?!難道你真的以為原子彈的空襲是可以預防的嗎?難道你覺得這種演習真的會有什么意義嗎?我才不會離開病房呢!躲到哪都是一樣的!我可是個活的證人。絕對逃不掉的!你在讓我們參與防空演習之前,最好先看看有關原子彈爆炸的視頻!
這里顯現出的是作為災難證人的左喜、亦是作家本人對原子彈帶給人類的絕望及其見證。
而在其長篇小說《霧之旅》第一部《栃樹與樸樹》中,則有一段11歲的女主人公“我”對戰爭的講述。那年夏天,“我”到京都妙高的表姐阿鳳家小住,阿鳳的小叔子繁帶著他的低年級好友(后來成為我的男友和丈夫的)省三來玩,我和省三在去山上散步的途中,省三告訴“我”,他可能很快也要上戰場了。對此“我”卻冒出句聽上去不大相干的話:“我討厭看報!”繼而“我”又述說道:
其實,在我心里這和戰爭關系大著呢!因為在學校,老師每天要讓我們念報紙,可是報上天天就只有戰爭的消息,每天要為任課老師讀報上登的:又在哪擊落了幾架敵機、擊沉幾艘軍艦的消息,這讓我討厭上學、討厭報紙!
自我上小學那年起,日本就一直在打仗。大人們動輒便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可對于我們來說,只有戰爭才是常態。而什么是沒有戰爭的狀態?什么是和平年代?則只有憑借我從大人講的故事、憑借我從書本中去想象,那是夢想中的精彩故事。
《霧之旅》被視為作家的自傳小說。而女作家的自傳體寫作通常也被認為:“是女性表現自我以及維護自我認同的最為恰當的形式,也是最為有力的形式”[12]。在這部充滿作家主體認同的作品中,通過11歲少女“我”感受戰爭的視角,將作家本人對專制的法西斯強權意識形態統治的絕望,以及由此造成的創傷記憶講述出來。
此外,在作家的創傷敘事中,除了上述作品以外,還有大庭與和自己有同樣經歷的創傷幸存者的共同見證及講述。作品《蛆與蟹》起筆便寫道:“在那個戰爭結束的夏天的記憶里,八月的陽光和原爆無法抹去”。在該短篇中,作家講述了“我”旅居阿拉斯加時,在當地結識的一對年長“我”10歲的波蘭夫婦并一起徹夜長談彼此的戰爭創傷記憶。他們當年曾投身對占領波蘭的納粹抵抗運動,但由于運動失敗雙雙被捕,并被送入德國人的集中營。在他們生命已經奄奄一息時有幸獲救,后來兩人再次重逢并組建了家庭。
我和他們相識于1959年,我們曾就十幾年前彼此經歷的廣島和納粹集中營的記憶徹夜長談。那殘酷的一幕幕應是迄今人類歷史上最為可憎的事件。
我們整整談了一夜。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彼此沉默著,我們各自整理著凌亂的思緒、時斷時續地傾訴著,講述著……遲疑著……,在心照不宣中交換著彼此的經歷。即便再追問又能如何?只能令人絕望不已。
作品大段描述了這對波蘭夫婦青年時期如何投身抵抗運動,以及集中營的非人待遇并后來流亡生活中的諸多細節。當他們談到集中營里槍殺囚徒的沉重話題時,夫人再也無法回憶下去,“她站起身來,走到鋼琴前彈奏起肖邦的葬禮進行曲。”
心理學家對于創傷的研究證實:“從創傷中恢復取決于將創傷公開講述出來,亦即能夠將創傷實實在在地向某位/些值得信賴的聽眾講述出來,然后,這一/些聽眾又能夠真實地將這一事件向他人再次講述”[13]。該作品不僅再現并重述了釀成創傷記憶的那些歷史,同時也將幸存者們的創傷心境呈現出來。
1986年11月,應中國作協的邀請,大庭與數位日本作家訪華。其間參觀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翌年她以《南京》為題撰文。文中作家一方面談到目睹史實后的情感變化及震撼,與此同時,更是直接呼吁日本政府應澄清歷史真相并做出反省。文中還寫道,某些日本人在談及廣島和奧斯維辛時會道貌岸然、喋喋不休地予以評論,但對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等同樣的歷史恥辱卻不敢正視,極力回避[14]。顯然,作家的這篇書寫已不僅僅是對戰爭創傷的講述,更是對日本官方史觀的反思和質疑。
作為曾親歷創傷事件的作家,大庭美奈子以其多元視角,通過作家的個人化創傷書寫,對于當年的戰爭暴行造成的創傷事件不但起到了見證作用,且對那段強權統治的歷史也予以了有力的揭示。與此同時,還在對那段不僅使周邊各國、同時也使本國普通民眾基本權利遭侵犯的暴力歷史的不斷書寫和闡釋中、顛覆著代表處于統治地位文化和意識形態的所謂的官方歷史觀,并予以重新審視和思考。
從前述戰亂創傷的敘事可見,身為女性在其個體的生存之外,同時還要承擔因專制的國家主義意識形態統治而造成的民族共同的創傷記憶。女性文學敘事中的創傷記憶,于歷史及日常中的女性而言,除了她個人的經歷之外,還來自于她“第二性”的性別身份,來自于歷史及文化制度加諸女性的心靈桎梏及女性自身的無意識自我囚禁,同時還來自于女性的第二性特征。因此,在每一位女性自我成長和自我實現的歷程中,都有著不同的心靈與軀體的創傷性經歷。
大庭在其隨筆《魚兒淚》中,曾對自己當年為何選擇寫作有過詳述。即作家本人是于語言的苦悶并生存的絕望中決意寫作的,而且作家對自己的這一選擇坦言道:“欲在置身的環境中確立自己的世界,就是要在不斷地含冤飲恨中付出努力。為了能夠讓別人理解,所以我要自己講述”[15]。這里,一方面表現出身為女性的大庭想成為自身敘事及歷史主體的強烈欲望,還表明在作家的這一追求過程中,“含冤飲恨”的痛楚也伴隨始終。而于作家心靈中的這些含冤飲恨的創傷性體驗,無疑也被呈現于作品文本的敘事里。
縱觀大庭美奈子的小說文本,訴諸作家筆端的女性人物們的個體生存,幾乎每一人物都有著創傷性的經歷,且這一經歷均體現為精神與軀體、即靈與肉的雙重創痛。無論是早期旅美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左喜,還是《三只蟹》的主人公由梨,以及作品《栂之夢》的主婦伸枝,其盲目的順從及付出成為她最終精神崩潰的代價。在作品《蛀船蟲》中,性無能、石女等幾乎所有人物均有各自的創傷經歷,作品尤其關注了性與生殖帶給女性的創痛記憶?!杜f物博物館》則講述了三個命運多舛的女性故事。俄羅斯裔的瑪利亞,在戰亂頻仍的動蕩年代里曾經歷兩次婚姻,原本指望男人過一輩子的她,最終卻孤苦一人漂泊至北美邊遠的海濱小鎮寡居。日本女人阿雅,在日本的凄苦年代里嫁人并生養兒女,然而,日本戰后經濟起飛時,她卻被心高氣傲的丈夫拋棄。后來,阿雅認識了在基地工作的美國人拉斯,且隨之漂泊北美。另一位蘇性女士,其生父是日本人,母親為朝鮮人,而蘇本人則是在中國人繼父教育下成長的。彼此共同的歸屬認同困惑及生存之悲哀,將人物們凝聚在一起,她們輪番講述著各自的創痛記憶?!渡嚼训奈⑿Α穭t敘寫了女主人公自少女至晚年的忍辱負重直至病逝的一生。在講述女性成長故事的作家自傳體長篇小說《霧之旅》第Ⅰ部《通條花》一章中,主人公“我”在大學畢業時未婚流產的創痛經歷,則更成為作家對一段女性困窘、帶血含淚的個體生命經驗的直接書寫。
《浦島草》不僅講述了現實中的三個女性各自的生存焦慮,同時還回顧了家族歷史中女性的生存及多舛的命運。《鳥啼兮》中,瑞希因幼年的心靈創傷而導致拒絕生育,甚至連作家自《霧之旅》起便開始講述的“家族惡婆”、阿鳳身上交織著的生存無奈與身心的悲苦也被鋪敘其中。作家從早期的小說文本起,便在講述日裔女性人物的同時,也對異域女性生存境遇予以關注?!短槭袌觥分?,美國家庭主婦佩緹的創傷性經歷亦被敘寫。佩緹在7年內生養了4個孩子,全身心投入家庭,卻遭遇丈夫的外遇。她面臨著離婚及子女撫養權和財產分割的煩惱。作家的這一視角在《海中搖曳的絲線》中,更是得到了集中體現。該作品關注了“我”在阿拉斯加結識的不同國籍的女性人物和她們各自的創傷性經歷??v觀作家筆下的這些女性人物,伴隨她們生存的不僅有歡笑,同時靈與肉的焦慮和思考也與她們的生存如影隨形、相伴始終。許多時候,作家展示出的是她們身、心的苦痛記憶及其悲劇性命運。
倘若從作家的早期旅美三部曲及成名作《三只蟹》起,將其中的幾部作品縱向連接起來分析,便可從中看到女性從少女到青春期、從戀愛到結婚、再經歷懷孕生子,并在盡了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后伴著種種的創痛步入更年期,最終病逝的、一個女人一生的創傷性經歷。以下擬集中關注其中幾部作品,對交織于女性人物生存中的靈與肉的焦慮進一步予以揭示。
三部曲中的左喜及《三只蟹》中的由梨,無論她們有著如何強烈的主體自我意識,無論她們怎樣追求并展示她們女性的生命本能,都始終無法擺脫被多重身份覆蓋的“他者”地位,及被主導意識形態邊緣化的生存處境。這種窘迫的生存處境必然導致精神焦慮,即女性作為第二性的,以及邊緣對中心的生存焦慮。與此同時,還表現為“這種焦慮不只是幻想暴力和強行進入的結果。女性焦慮從根本上是懼怕作為無抑制和無表述的客體的女性軀體”[16]421。因為“作為真實和直接經驗的女性本質是弗洛伊德所分析的象征化過程中的盲點。在女性潛意識中共存著兩個互不相容、各為異質的部分,也就是表述的部分和保持為‘黑暗陸地’的部分?!保?6]421由此可知,女性的生理性焦慮是內在的,表述出來的部分只是少數,而更大的領域還處在黑暗當中。三部曲中的左喜,盡管在表層文本上看生活放縱、與多個異性有染。其實在其與異性間的欲望掙扎中,左喜的內心時常涌出“對與和自己不情投意合的異性絲毫沒有交往的興趣”等諸如此類的思緒??梢娫谒膬刃纳钐帲冀K交織著關于靈與肉的焦慮、思考和抗辯。白人講師鮑曼的強勢及其東方主義式的征服欲令她生厭,同樣與白人同窗達尼埃爾之間,就因為她沒能裝出被征服的姿態而使他不快,令其與左喜發生激烈爭吵,他強烈的自我意識令左喜心生不安與恐懼。和拉美留學生奇蔻的交往,一方面其被白人視為異己“他者”的邊緣生存讓左喜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同時他的放蕩不羈亦讓左喜醒悟到自己性別他者的身份。日本同鄉岳的態度最使她安心和放松。然而,婚后岳的男性主體優越感及其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卻與左喜的相左。在婚姻中,她的邊緣身份的焦慮非但沒有消解,還徒增了孤獨與不安。在左喜的內心里,對于被制度給定的“男性天然優越感以及婚姻中他們的特權”及兩性關系有著自己的種種抗辯,但這又是不能說出口的。同樣,《三只蟹》中的由梨,也是因為有太多不能說出口或被迫保持沉默的思慮而焦灼不安,從而在生理層面出現了身體的不適,且最終選擇了離家出走。雖然她也曾與途中邂逅的異性男子交往,但在兩人的交際中,她的“沉默”、她的“沒有想說的話”仍處處呈現出她的壓抑及不快。
在《栂之夢》和《山姥的微笑》中,以家庭主婦且是妻子和母親角色出現的伸枝們的創傷經歷則更為典型?!稏现畨簟分械闹魅斯熘Γ瑸檎煞蚝秃⒆尤硇牡馗冻鲋?,而換得的卻常是丈夫在她貧血及渾身不適時的“強行侵入”,甚而還有令門外孩子們驚恐的伴著她慘叫的家暴。對于常出現在丈夫脖子上的女人唇印,她則只能望而生怨。當她竭盡全力為丈夫爭取來了調入更好職位的機會時,得到的卻是丈夫的斷然拒絕,以及女兒的離家出走。孤絕的自我焦慮終致使她精神失常?!渡嚼训奈⑿Α分械摹芭恕庇龅搅耸棺约簹g喜的男人,于是她出嫁了。而她的代價是一生討男人的歡心,并順從男人的各種要求。在一系列“沒有道理可講的不平等條約中”,她默默地為家庭奉獻著一切,為丈夫恪盡職守。“女人”偶爾的疏忽或碰到有魅力的異性多說了幾句時,便會招致丈夫的奚落。當丈夫生病時,“女人”心中便感不安,于是她又轉做了丈夫的護士?!芭恕币驗橛刑嗟囊笠シ模枚弥纳箲],內心孤獨,患上了更年期綜合征。后又因腦血栓昏迷不醒住進醫院。照看病人一周下來,“女人”的丈夫和兒女開始各懷心事。一日在護士和女兒為她擦拭身體時,她的意識偶然清醒,在和女兒交換了最后一個眼神后,“女人”走了。確切地說,這是“女人”使盡渾身解數為她的家人做的最后一個努力——她讓堵在喉嚨中的唾液流進氣管,從而窒息身亡。
綜上所述,在作家的筆下,那些交織于女性靈與肉中的焦慮及其思考,那些呈現于文本中的創傷敘述均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特點,即它們都與專制意識形態的統治及男性中心文化緊密關聯。這些欲而不得的日常生活深層焦慮的敘事話語,構成了大庭筆下女主人公們的創傷經歷和她們悲喜交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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