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淵,張俊萍
《項狄傳》的敘事結構與洛克的“觀念串連”理論
王文淵1,張俊萍2
(1.無錫商業職業技術學院國際商務學院,江蘇無錫214153;2.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項狄傳》敘事結構的重心不在于故事的相對推進,而在于其大量的離題話。這些離題話的組織形式顯示了“觀念串連”理論的影響。根據洛克的觀點,人在醒著的時候,在思考和表達思想的過程中,頭腦中都會產生“觀念串連”現象,“觀念串連”現象是人的存在的體現。文章認為,洛克所指的三種“觀念串連”現象,在《項狄傳》的離題話中都可以找到例證,洛克的觀點可以用來解釋《項狄傳》的離題話,說明小說敘事結構的合理性。
《項狄傳》;敘事結構;離題話;觀念串連
《項狄傳》的敘事結構具有以下特點:首先,就時序的推進而言,整個作品構成一個反復偏離中相對完整的進展,重點在于其大量的離題話構成的反復偏離。其次,就情節結構而言,小說中分別講述的關于少年特里斯舛、成年特里斯舛以及托庇叔叔的三個故事都極不完整,甚至戛然而止,無果而終。雖然小說的全名是《紳士特里斯舛·項狄的生平與見解》,但讀者實際上能讀到的卻是特里斯舛·項狄的父親沃爾特·項狄的見解,以及特里斯舛·項狄和他的叔父托庇·項狄的部分生平事跡。正是由于這一點,這部小說一般被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由一到六卷構成,主要講述特里斯舛·項狄的生平和他父親的見解;第三部分由八、九兩卷構成,主要講的是托庇和沃德曼寡婦之間的愛情糾葛;而第二部分由小說的第七卷獨立構成,主要記述的是特里斯舛·項狄在法國的旅行和冒險經歷,和項狄家族的故事風馬牛不相及,似乎是一篇完整的離題話。從整部小說的結構來看,第二部分構成一個完整的偏離。但是,這看似完全離題的第七卷的開頭卻說:“因為這不是跑題,而是作品本身。”[1]489一部長達九卷的小說,正文只有一卷,這無論如何聽起來都極其荒誕不經,不合邏輯。由此可見,用一般的標準來衡量這部小說的情節的統一性是行不通的。那么,打開《項狄傳》敘事結構特點的鑰匙在哪里呢?
由于斯特恩在《項狄傳》中反復涉及約翰·洛克及其哲學著作《人類理解論》,從洛克的哲學思想出發研究《項狄傳》在西方一直十分興盛。20世紀40年代,詹姆斯·A·沃克提出,《項狄傳》的結構遵循的是洛克的觀念聯想理論,即“全書賴以推進的觀念組合原則才是最重要的結構手法”[1]XXXIX。這一觀點一經提出,就激起了一場爭論,至今尚未完全平息。支持這一觀點的學者從斯特恩對洛克及其著作的偏好出發,進行了更加深入的闡述[2]1,10;[3]16;[4]261。反對這一觀點的學者則指出,洛克對斯特恩的影響是存在的,但是這種影響并非是哲學性的,而是修辭性的[5]39;如果堅持認為斯特恩的作品具有洛克式的結構特點,則有強詞奪理之嫌,因為斯特恩只不過是在通過滑稽的模仿來再現小說寫作的過程,整個《項狄傳》就是對現實主義寫作的滑稽模仿[6]174。另外一些學者則采取了更為深入的策略,從洛克的心理學思想出發來探討這個問題,指出觀念聯想理論并不是洛克所支持的觀點,也不能用來解釋《項狄傳》的敘事結構,而洛克的“觀念串連”理論對《項狄傳》敘事結構的解釋力更強[7]55;[8]129-130;[9]505-506,517。
“觀念串連”(train of ideas;succession of ideas)一詞在洛克的《人類理解論》第二卷中出現十幾次。洛克認為,人的大腦中存在一串串連續不斷的觀念,不間斷地緩緩流過。該理論包含四個方面內涵:首先,人的大腦不可能是空白一片。洛克指出,“人們只要一觀察自己心中底現象,就會顯然看到,他們只要醒著,則他們的理解中,永遠有一串連續不斷的觀念”[10]149-150。其次,觀念在人大腦中的來去過程也是持續不斷的,因為大腦不可能長久地保持一個觀念,“人心不能長久地確定在一個觀念上——我們心中的各個觀念既然在不斷的聯續中經常有所變化,有所移動,因此,人們或者會說,我們并不能很久地來存想任何一件事情”[10]154。再次,觀念在人的大腦中的來去過程總是能夠被意識到,“因為我們若非考究我們理解中前后連續的那些觀念,則我們便沒有綿延的知覺”[10]150。也就是說,只要人能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和綿延,那么他的大腦就充滿一串串依次出現的觀念。最后,“觀念串連”是一種思維的模式,能夠把人引向真理,因為“還有些真理是借一串有秩序的觀念、適當的比較和精密的演繹,才能被人發現,被人同意的”[10]62。據此,洛克對“觀念串連”下了較為明確的定義:
聯續(succession)——除此以外,還有另一種聯續觀念;這種觀念雖是由我們底感官所提示到的,可是卻多半是由我們心中的現象所呈示出的。因為我們如果直接反省自身,并且反省在心中所觀察到的現象,則我們會發現,只要我們醒著或有任何思想,我們底觀念總會聯續而來,隨去隨來,毫無休息。[10]97
這個定義表明,“觀念串連”的存在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人必須處于清醒的狀態,或具有思想。也就是說,人只要醒著,大腦就會被一連串的觀念占據;人只要思考問題,感受或者經歷時間及其延續,大腦中就會充滿一連串的觀念;人只要表達思想,他的表達方式就會構成一連串的觀念。
《項狄傳》的敘事結構特點,尤其是大量離題話的巧妙安排,充分體現了洛克的“觀念串連”理論的影響。洛克所指的三種“觀念串連”現象,在《項狄傳》的離題話中都可以找到例證。也就是說,洛克的“觀念串連”理論可以用來解釋《項狄傳》的離題話和敘事結構的合理性。
(一)清醒狀態下的“觀念串連”
人醒著時,就會思考問題或者說話。有時候,人靜靜地坐著,用記憶來為自己提供消遣,或者讓觀念一個接一個自由地出入自己的大腦,形成“觀念串連”。《項狄傳》中這樣的例子很多,但最為典型的莫過于托庇腹股溝受傷后的康復過程。在圍攻那慕爾的戰役中受傷后,托庇被送回倫敦養傷,住在其兄沃爾特·項狄家中。在那里,“有四年光景他過的完全是囚禁生活——部分時間臥床不起,所有的時間足不出戶”[1]78。由于疼痛的折磨,他大部分時間是醒著的。但凡有客人來訪,其兄沃爾特·項狄就將客人帶到樓上聽托庇講述自己受傷的經過,以此來減輕托庇的病痛。遺憾的是,托庇的講述卻沒有一個客人聽懂,致使他們的良好愿望難以帶來期望的效果。究其原因,主要是“我的托庇叔叔不能對它作哲理方面的思考”[1]85。最后,“他決心要以某種方式使自己解脫出來”[1]85。一個新的想法突然在他大腦里冒出:
一天早晨,他仰面躺在床上,因為他腹股溝上的創傷的劇痛和性質不允許他用其他姿勢躺著,這時候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能買到像那慕爾城鎮和要塞及其近郊的防御工事的一幅地圖那樣一件東西,叫人把它貼在一塊板子上,那倒不失為一種使他輕松的手段。[1]85
他的愿望一一得到了滿足。有了地圖的幫助,他滿腦子都是各種各樣的軍事觀念,諸如軍事建筑、炮火學、河流(梅斯河和桑布爾河)、佯攻、沃邦防線、進攻、佛蘭德斯、圍攻、拆除、改建、新工事、軍事書籍、拋射體、炮彈、傷害、拋物線、雙曲線、圓錐截面的參數和半參數、碉堡等。這種狀況持續了近乎一年的時間。在這期間,他在自己的腦子里把那些戰役重新打了一遍,從而形成了一個長長的“觀念串連”。表面看來,斯特恩似乎只是在講述托庇對戰役的回憶和敘述,并強調了這種腦力活動對其康復的輔助作用和神奇效果。但從藝術的角度來看,斯特恩是在向讀者展示“觀念串連”現象的原理。托庇雖然臥病在床,但卻難以入睡,頭腦十分清醒。起初,他對戰役的敘述不太成功。雖然很多客人都是第一次來看他,而且很愿意聽他講述戰役的經過,但他本人卻感到枯燥乏味,表明他的思想不能夠長久地停留在一個觀念上。后來有了地圖的幫助,他的記憶力一下子被激活了,滿腦子都是有關自己軍旅生活經驗和知識的觀念。這些觀念不是一下子涌現出來的,而是連續不斷地一一出現的。
(二)思考狀態下的“觀念串連”
法國哲學家笛卡爾提出,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I doubt,therefore I think;I think,therefore I am)。人要想認識到自己的存在,追求真理,就必須思考問題。同樣的思想在《項狄傳》中是這樣表述的:
要想正確地理解什么是時間,沒有時間我們就永遠不會理解永恒,因為一者是另一者的組成部分——我們應該認認真真地坐下來,思考一下,對綿延我們有一種什么觀念,以便對我們獲得這種觀念的方式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如果你愿意把目光轉向你的內心,父親接著說,并注意觀察,兄弟,你就會發現,當你我一起交談,一起思考,甚至一起抽煙時,或者,當我們腦海里連續不斷地接受一些觀念時,我們知道,我們是存在的,因此我們就叫我們自己的存在,或者我們自己存在的連續,為我們的綿延,或者把同我們心中觀念的連續相應的別的東西的存在的連續叫做同我們的思想共存的任何東西的綿延……[1]194
斯特恩通過這段話宣稱,一個人通過思考來理解諸如永恒、綿延、時間等重要概念,感受到自己和其他事物的存在及此存在的延續。而且,這種意識的獲得主要是通過大腦中一連串伴隨人的思考活動而來的觀念實現的,而這些觀念關注的正是人的思維及人本身的存在的延續。實際上,這段話是對洛克“聯續觀念”的再次肯定。
《項狄傳》中涉及人處于思考狀態時所形成的“觀念串連”的例子,比比皆是。這類例子大多和沃爾特·項狄有關,因為他自詡為哲學家,隨時準備和人爭辯,或教導別人。當他得知斯婁潑醫生用產鉗夾斷了小兒子的鼻梁骨時,感到十分悲痛,便決定給兒子起個響亮的名字以消除該事件可能帶來的不良后果和厄運。他給兒子取名為特里斯麥吉斯特斯,一位哲人和發明家的名字。為此他還花了許多時間反思,試圖告訴托庇自己的重大決策及其意義,領著弟弟“往神秘的更深處走一走”[1]281。他的反思涉及下述話題:
(1)幫助大腦抵制侵害人的本性的各種隱蔽資源;
(2)面對每天都可能發生的各類事故,人類所表現出的脆弱與無助;
(3)精密機器中的秘密發條;
(4)人類用以對付邪惡的彈力巨大的秘密發條;
(5)名字對人的性格和行為的影響;
(6)用最偉大的善舉來對抗并消滅最殘忍的邪惡。
這個離題話十分冗長,所涉及的話題之間也沒有必然的邏輯聯系,致使托庇無法明白其兄長的意思。事實上,由于托庇不明白其兄長反思的方向,他的回答全都離題萬里,說不到點子上。當其兄沃爾特·項狄曝出“最偉大的善舉(或發條)說”以抵抗邪惡時,托庇更是一頭霧水,未置可否,他根本不知道哥哥是在與他討論名字的力量和要給小兒子取名特里斯麥吉斯特斯的決定。
(三)表達過程中的“觀念串連”
人在清醒狀態下或思考問題時大腦中會形成“觀念串連”。同樣,人在試圖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時,也會形成“觀念串連”。作為故事和見解的講述者,特里斯舛的表達過程由許多離題話構成,形成了長短不一的“觀念串連”。首先,整部小說構成一個長長的“觀念串連”。在特里斯舛(抑或作者)構思和撰寫小說的過程中,許多觀念同時涌上心頭,形成一個長長的“觀念串連”,一大堆的事件、見解、爭論、引語都要安插在小說中,使他的大腦一片混亂。面對這一挑戰,他選擇使用大量的離題話這一寫作手法,允許他涵蓋更多的內容和觀點。結果,小說中的故事都極不完整。實際上,《項狄傳》不是一部平常意義上的小說。它既講述支離破碎的生平,也展示關于許多人、事情和話題的相互矛盾的觀點,所以它更像是各種事件、引語和觀點的集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洛克的“觀念串連”理論完全適用于解讀作為一個整體的《項狄傳》。如果充分考慮“作為對常規的、從生到死式傳記的變體的最后一點裝點,最后一卷和第一卷幾乎是同時發生的”[2]10這一事實的話,該理論的適用性就更強了。
其次,整部小說中還貫穿著另一個長長的“觀念串連”,闡述作者關于普通寫作和小說寫作的基本思想。然而,敘述者(抑或作者)對于普通寫作和小說寫作的認識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小說寫作進程的不斷深入,作者提及許多事物、動作、引語和圖形來比喻寫作,形成一個個相對較短的“觀念串連”,用以說明其寫作觀的多維性。關于寫作觀的“觀念串連”在小說中以兩種方式展示。在大多數情況下,講述某件事情之后就會有一章離題話專門探討寫作問題。有時候,作者通過故事中的故事來展示寫作的本質,而這一點在小說的最后兩、三卷表現得尤為明顯。
最后,小說中雖然分別講述了少年特里斯舛、成年特里斯舛以及托庇叔叔的故事,但是這三個故事都極不完整,拼湊明顯,每個故事片段構成一個“觀念串連”,因為這些片段不是按時間順序來敘述的,而是按它們出現在敘述者大腦中的次序來講述的。結果,在《項狄傳》這個長長的觀念串中,還包含了很多較短的“觀念串連”,就好像故事中還有故事,輪子中還有輪子一樣。
洛克的“觀念串連”理論之所以有助于解釋《項狄傳》敘事結構的特點,一方面是由該理論的核心內容所決定的,另一方面也和《項狄傳》的具體特點有很大的關系,因為作為一種表達方式,斯特恩的寫作過程包含了“觀念串連”。誠然,一位小說家不使用離題話也能講好故事,但斯特恩卻沒有沿著傳統路子走,而是堅持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講述故事。他的這種取向至少有兩個原因:首先,他在《項狄傳》中暗示自己寫的是“一本歷史書(它很可能把歷史推薦給全世界),寫的是在人的頭腦中經過的事物”[1]87。其次,斯特恩企圖再現小說寫作的過程,其諷刺直指小說形式和寫作本身。在《項狄傳》中,斯特恩雖然也斷斷續續地講故事,但他主要是在通過滑稽模仿來再現普通寫作活動和小說寫作過程,《項狄傳》就是一部對現實寫作活動進行地道模仿的作品。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斯特恩轉向洛克的哲學思想,以尋求技巧上的突破。換句話說,正是由于斯特恩意識到人的思維是由不斷流動的觀念構成且難以捕捉,所以他才會認為把敘述者的思維長久地固定在一個話題上是極其不自然的,也才會在小說中插入大量的離題話[8]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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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英]約翰·洛克.人類理解論[M].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責任編輯:莊亞華
I106.4
A
1673-0887(2014)04-0039-04
10. 3969 /j. issn. 1673 - 0887. 2014. 04. 010
2014-05-25
王文淵(1969—),男,副教授。
江蘇省教育廳2012年度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2SJD750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