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琴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沈從文以他特異的生活體驗和獨特的藝術手法,用樸素傳神的文字、和諧雅麗的詩意和不絕如縷的情思,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湘西世界的形形色色。從上學時期喜歡惡作劇的淘氣孩子,到15歲棄學從戎,到20歲只身前往北京開啟自己的嶄新人生,沈從文逐漸對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湘西世界情不自禁地進入他的創作視野中。他熱衷于對湘西世界獨特性、豐富性的描繪,在自學自悟中形成了對人性和審美的特別理解。沈從文是湘西那個奇特的環境孕育出來的自然之子,他的創作“是一個‘生命受盡挫折’的‘傻頭傻腦’的‘鄉下人’,面對多難的鄉人、國人、民族、國家傾訴出來的一片赤誠心曲”[1]。
1928年8月《柏子》問世,標志著沈從文創作的轉機,此后的兩年,他的創作進入了成熟期,創作風格由早期對生命的焦慮轉為一種內斂式的沉靜和抒情性的平和。無論是他的少女系列小說,如《邊城》《三三》《蕭蕭》,還是窮漢系列小說,如《阿金》《丈夫》《貴生》《龍朱》,行文都十分自然、平和、優美,然而淡淡的悲傷也溢于言表。窮漢是沈從文創作成熟期塑造的一批人物形象,他們有的是物質上的貧窮,有的是精神、情感上的貧乏,然而他們都積極樂觀地為人生奮斗拼搏,但各個方面的壓力阻礙了他們人生理想的實現,使他們的人生理想陷入了難以自拔的困境。窮漢們的命運無常與沈從文的人生體驗同病相憐,引發了他對窮漢們命運的無限悲憫與同情,沈從文對生命的獨特思考也一覽無余。
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他竭盡全力要表現的是那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2]45。窮漢們都具備美好的人性和頑強的生命力,由于物質上或精神、情感方面的匱乏而被賦予窮漢的稱號。
物質匱乏的漢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窮漢,是沈從文塑造的最本質的窮漢形象。“從黃牛寨那個不缺五頭黃牛價錢作聘禮的阿金(《阿金》),到娶了老七作妻卻獨在黃莊與雞豕為伴的那個孤獨的漢子(《丈夫》),再到被逼得一把火燒了房屋上山為匪的那個老實農民貴生(《貴生》),是沈從文筆下湘西窮漢生活形態的三部曲。”[3]153這三部作品是窮漢形象的典型,他們的感情生活之所以不如意,都是因為物質的匱乏。與牛相依為命的大牛伯(《牛》)為一點小事用木榔槌打了耕牛后腳一下,因此給大牛伯帶來了種種麻煩,牛的后腳在大牛伯的悉心呵護下慢慢恢復了健康,沒多久卻被衙門征發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大牛伯最終還是孤苦伶仃地一人受窮。柏子是水手中的一個(《柏子》),他是所有水手生活模式的代表。他一年到頭忙活于水面上,每月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上岸后與婦人的相會,“雖然缺少眼淚,卻并不缺少歡樂的承受”,消遣過后,繼續任勞任怨地在水上生活,從未有過成家立業的念想,也從未考慮自己將來的命運。他掙的錢大部分用于婦人的開銷,很小一部分用以抽煙喝酒賭博之類,活得看似其樂融融,實則老來生活無依無靠,令人擔憂。這些窮漢們雖然物質上特別匱乏,生活毫無保障,但他們的生命力特別頑強,人性也十分美好,從不與人斤斤計較,令人同情之余,也對他們產生了更多的仰慕之情。
精神方面缺失的窮漢有會明(《會明》),他是部隊里的火夫,無論在前線還是回到原防,他的職務永遠都是火夫,毫無改變,精神極度匱乏的他將注意力轉到小雞身上,曾經的美好愿望徹底拋之腦后,糾纏于日常瑣事上。儺壽先生(《爹爹》)是一個藥鋪的掌柜,醫術十分高明,得到了大眾的認可,可自從獨生兒子去世后,精神一直恍恍惚惚,藥鋪經歷了關門又再度開張,盡管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可他的內心是孤獨、寂寞的,直至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情感缺失的典型是龍朱(《龍朱》),他是郎家族族長的兒子,美男子中之美男子,“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訓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力,是力,是光”。他的相貌如此出類拔萃,以至于所有女人都不敢接近他、愛上他,本來對自己的婚姻滿懷信心的他卻因此生發了情感危機,內心極度寂寞。如此標致的龍朱竟然得不到女人的真愛,可見他情感的空虛之深。
無論是物質方面還是精神、情感方面的缺失,這些窮漢們都堅韌不拔,從未自暴自棄,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不斷奮斗,沈從文對他們的生活態度是肯定、贊賞的。
沈從文30年代曾說過: “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 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里供奉的是‘人性’。”[4]他一直以“鄉下人”自許,用鄉下人的眼光審視鄉村與都市生活,憑借自己對湘西世界的深刻記憶,再加上后來的返鄉體會,對湘西世界進行了繪聲繪色的描繪。窮漢形象是他對湘西社會的真實再現,這些窮漢們無論是物質匱乏,還是精神、情感的匱乏,都有積極的人生理想,對生活充滿期待。他們的人性永遠是質樸的、美好的,他們的生活天地就是人間的一片凈土。貴生是個單身漢子,年富力強、勤勞能干,本著“兩手一肩,快樂神仙”的人生原則,喜歡行動自由。他為人憨厚實誠,窮得硬朗自重,不貪占便宜,他的人生目標是成家立業,并竭盡全力料理自己的小家庭。柏子的人生理想是多掙錢,在得到歡樂的同時,能夠使自己的將來有所依靠。丈夫的愿望是盡早擺脫貧窮,讓妻子回到自己的身邊,為了這一天的到來而忍氣吞聲。大牛伯的心愿是牛健壯地成長,幫他耕地播種,給他以精神的慰藉和生活的鼓勵。會明的心愿是參加革命,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甚至有過做司令的野心。龍朱的愿望是找到自己的情感歸屬,組建向往已久的幸福家庭。儺壽先生的人生理想是行醫救人,多做善事,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平安安,做他精神上的堅強后盾。
沈從文說過:“美麗總是使人憂愁。”[5]363窮漢們的人生理想都是美好的、平實的,他們為了理想的實現而堅持不懈,可是他們的愿望并未順理成章地得以實現,除了龍朱歷盡艱辛最終成為了黃牛寨寨主的女婿,其他人的命運都與人生理想逆向而行。阿金將聘禮錢輸個精光,歡心的美婦人被一個遠方綢商帶走,他的婚事遙遙無期。貴生一把火燒了雜貨鋪,離鄉去當土匪,最終不能得到金鳳,生活也變得懶散不堪。儺壽先生一生行善,幫助鄉人解決了許多生命難題,他的獨生兒子最終還是離他而去,丟下他一人過著凄清的生活。柏子們憑借強健的身體掙錢,生病或年老過后的生活無依無靠、暗無天日。丈夫由于難以忍受妻子的船上生活,一怒之下把妻子領回家,可是生活依舊無依無靠,不知何時會再次把妻子送回船上。他們的命運充滿悲情色彩,令人無限憂愁。他們的命運之所以發生如此大的逆轉,是社會的壓迫致使。當時的社會處于戰亂之中,人與人之間感情冷漠,并盛行著一種拜金的風氣,無德、無財、無能的人總是被社會壓制于底層,難以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6]很多讀者認為沈從文的作品風格為田園牧歌,卻忽略了田園風光背后的悲涼意蘊。細讀沈從文的湘西小說,那種難以自拔的悲涼意味不由躍然紙上。窮漢們的人生理想如此純樸、踏實,然而理想背后的命運轉變卻慘不忍睹,這正是他們令人悲憫、痛心的地方。
窮漢們無論是物質的貧困還是精神、情感的缺失,無論是外在社會的壓迫還是自身條件的束縛,他們都沒有自暴自棄,能夠坦然面對生活,沈從文對他們充滿了愛意與敬意。“愛”是沈從文的寫作動力,他曾說過:“因為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他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這點情緒促使我來寫作,不斷地寫作,沒有厭倦”[2]34。沈從文十分熱愛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湘西世界,尤其鐘情于那里的風土人情,他在《湘西·題記》里說:“我對湘西的人事,自然較偏重于人事方面,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幼貴賤,生死哀樂種種狀況,我因性之所遷,注意較多,也較熟悉”[5]243-244。正是他對湘西人事的熟悉與關注,當他的生活處于落魄狀態的時候,湘西的窮漢形象才會順理成章地呈現在他的創作中,并成為他釋放自己情懷的途徑。
20年代初,沈從文獨自一人來到北京闖蕩,當時的生活十分窘迫,他的內心也感到極度茫然,最初的寫作動機是解決經濟危機,使自己生存下來,進而才轉向對生命焦慮的釋放。后來在徐志摩等人的鼎力相助下,他的創作逐漸得到了社會的認可,經濟形勢有所好轉。到了20年代末,他基本在北京立腳,生命焦慮被文化焦慮所替代,作品逐漸走向成熟,再加上他后來的精神返鄉,對湘西的窮苦人民尤其是窮漢們的生活境遇有了新的認識。二三十年代的湘西經歷了戰亂的洗禮,社會發生了重大的變遷,人民的生活也受到了重大的影響,沈從文對美好湘西的憧憬遭受重大打擊,于是對湘西人民的“愛”中摻雜了一絲絲悲憫感。法國當代著名作家亨利·特洛亞說:“一個真正的創作者之所以不得不寫作,并非為了要嘗試某種未曾有的表現方式,而是出于內心的沖動。”[7]沈從文對湘西窮漢形象的塑造就是出自于他的創作沖動,窮漢們的人生理想與命運變化的落差與沈從文的內心產生了共鳴,引起了他對生命的重新思考。在沈從文看來,生命并不是完美無缺的,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需要用一顆平常心對待,努力實現生命的價值[8]。湘西的這些窮漢們,如貴生、大牛伯、丈夫、柏子、會明,生命總是充滿缺憾,但并沒有走向極端,雖然值得憐憫、同情,但是他們對生命還是滿懷信心、充滿期待的。沈從文對他們悲憫的同時,也油然產生了一種敬意。正是這種悲憫與敬意的交叉使然,沈從文在此后的漫長歲月中總是對生命充滿了期待,不管遭遇怎樣的厄運,悲痛過后,他依舊堅持自己的創作風格,堅守自己的情操。
直到晚年沈從文還堅持認為,自己的“作品一律浸透了一種‘鄉土性抒情詩’氣氛,而帶著一份淡淡的孤獨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一種悲憫感”[2]89。這與他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在愛的基礎上對窮漢們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孤獨、悲憫感,在悲憫感的基礎上又對生命有了重新的思考,無論遭遇什么樣的不幸,都要堅強不屈地生存下去。
“在中國近代散文和小說中,第一個對湘西山水加以詩化的是沈從文;第一個對湘西人民璞玉般美質和深沉痛苦作極深刻挖掘及真切描繪的也是沈從文。”[3]13正是對湘西世界的回歸,沈從文的創作才不斷走向成熟,不斷受到眾人的青睞。沈從文無論身處何處,內心總是與湘西世界緊密相連,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鄉下人”,并以鄉下人的眼光審視湘西世界和都市世界,在兩相對照中更突顯出他對湘西世界的摯愛與贊美。在沈從文的闖蕩生涯中,他不僅有過物質匱乏的艱難時刻,也有過精神、情感方面的危機,與湘西的窮漢們同病相憐,因此窮漢們的人生理想與命運變化引起了他的極度關注,進而促使他凝神靜氣思考人生。湘西成就了沈從文,沈從文也將湘西世界推廣得更遠、更深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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