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大才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農村研究院,湖北 武漢 430079)
集體經濟是人類的理想經營方式和組織方式,從經典作家到空想社會主義者,從馬克主義到新馬克思主義無不崇尚集體經濟。雖然集體經濟是“理想類型”,但人類社會卻總是以家庭經營為主要組織方式。原始集體經濟解體,空想社會主義集體實驗失敗,中國、前蘇聯(lián)大規(guī)模的集體化也走向個體化、私有化。人們對集體經濟能否存在以及持續(xù)發(fā)展開始質疑,有些還完全否定,批評其為“烏托邦”, 甚至“談集色變”。在古代的、當代的、現(xiàn)代的集體經濟走向衰落、解體的同時,廣東省順德、南海等地的股份社,山東東平的土地股份合作社卻悄然形成,運作良好。這些發(fā)展的個案,為我們重新認識集體經濟,探尋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形式和條件提供了很好的研究樣本。本文主要從產權和利益兩個維度回答兩個問題:一是集體經濟(組織)如何才能夠形成;二是集體經濟如何才能夠有效實現(xiàn)?筆者認為,產權與利益是集體經濟(組織)形成和有效實現(xiàn)的最重要前提條件和經濟基礎。
集體經濟是指共同體成員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共同生產經營、共同分配或共同生活的一種組織方式和經營方式。*傳統(tǒng)集體經濟從所有權上定義,認為集體經濟是共有所有權基礎上的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共同生產、共同經營、共同分配,即共有、共占、共產、共榮、共享等“五共”,理想主義者甚至提出了共同生活。其實,只要是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共同生產、共同經營,按照生產資料、資本共同分配成果就是集體經濟。共有產權可以形成集體經濟,私有產權只要能夠以占有權經營權組成共同體,由共同體占有這些權利,共同生產經營、共同分配就是集體經濟,筆者在本文中的集體經濟主要有“四共”:共占、共產、共榮、共享,不包括傳統(tǒng)定義的共有。當然,產權共有與否對集體經濟的形成會有一定的影響。除了原始公社以及中國農村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具有共同生活的經歷和實踐外,集體經濟主要是指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共同生產經營,按照生產資料、資本共同分配成果的組織體和經營體。集體經濟是一種與私人或者家庭所有和經營相對應的組織方式和經營方式,它的形成和發(fā)展與產權、利益密不可分。產權的共占性、相關性和利益的共同性、關聯(lián)性是集體經濟或者共同體形成的重要條件。
早期的經典作家都討論過產權與共同體的關系。柏拉圖認為,建立理想的城邦應該實行財產公有,土地公有,共同分配,共同生活。*在本文財產共有與產權共有經常互用,另外產權共有和財產公有也經常互用。他建構的“理想國”就是一種典型的集體經濟。亞里士多德也研究理想國,他的理想國與柏拉圖相反,在財產私有的基礎上進行合作,即以土地、財產私有為基礎建設共同體。前者認為,產權公有才會有“良善”的共同體;后者認為,產權私有也會形成好的共同體。[注]筆者認為,兩者的分野產生了兩種類型的集體經濟,以產權公有為條件的理想國建設之路形成了中國、俄羅斯的集體經濟;以產權私有為基礎的理想國建設之路形成了西歐、美國以股份制為形式的集體經濟。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通過對易洛魁人、希臘人、羅馬人、克爾特人、德意志人的歷史研究,得出了結論:原始公社或者氏族部落與土地共同所有、占有有一定的相關性。[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80-142、160頁。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評》中對產權與共同體也做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部落共同體,即天然的共同體,并不是共同占有(暫時的)和利用土地的結果,而是其前提。”顯然,馬克思不同意產權公有決定部落共同體或者原始公社的存在,但他認為,在“農業(yè)公社”中,土地是“共同體的基礎”。[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6頁。“公有制以及公有制所造成的社會關系使公社基礎穩(wěn)固”,[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34、436、438頁。“土地公有制,一看就很清楚是構成集體生產和集體占有的自然基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34、436、438頁。產權公有或者國有是發(fā)展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重要條件,“要使集體勞動在農業(yè)本身中能代替小土地勞動這個私人占有的根源,必須具備兩樣東西:在經濟上有這種改造的需求,在物質上有實現(xiàn)改造的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34、436、438頁。
其實,以地權共有,家庭占有、使用的俄羅斯的公社(又稱米爾)和以產權共有、共同分享成果的中國傳統(tǒng)家產制(家族共有財產)能夠長期存在,說明了產權共有性質對共同體有著重要的基礎性作用。與此相反的是西歐,產權從部落或者家族共有轉為家庭私有,這種過渡炸毀了“舊的共產制家庭公社”,也炸毀了“共同耕作制”。*《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80-142、160頁。西歐的歷史說明,產權共同占有,公社、集體就存在;產權私有,公社、集體就被“炸毀”。這充分說明了兩者之間有一定的關聯(lián)性。[注]馬克思提出過“共同私有制”這個概念。他認為,產權發(fā)展經歷了三個階段:共同所有制、共同私有制、私有制。這三個階段對應著氏族公社、部落公社和奴隸制社會。他認為產權與社會形態(tài)有一定對應關系。
最早將產權與集體經濟結合起來的是空想社會主義者。莫爾認為,烏托邦應該“實行財產公有,按需分配”。[注]托馬斯·莫爾:《烏托邦》,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50-51、160頁傅立葉、歐文則通過自己的社會實驗,建設合作社以試驗共同生產、共同生活。空想社會主義者痛恨私有制和資本主義,其實驗就是在財產公有的基礎上的共同勞動、共同分配。這種將產權與集體經濟聯(lián)結起來的實驗雖然失敗,但是它給社會主義者提供了一種思考的方向。
如果說空想社會主義只是小范圍的、小單位的實驗,前蘇聯(lián)和中國則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國家實踐。列寧認為,公共的、集體的、共耕制的、勞動組合制的耕種方法具有優(yōu)越性,能夠吸引農民參加集體經濟。[注]《列寧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8頁。斯大林更是認為產權公有是集體經濟的前提,“我國沒有土地私有制,土地是國有的,這大大有助于集體化。”[注]《斯大林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39頁。毛澤東也認為,合作社內部的矛盾要通過集體所有制才能夠解決。[注]《毛澤東選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20-121、119頁。他還認為,土地產權決定集體經濟的形式,“合作社有低的,土地入股;有高的,土地歸公,歸合作社之公。”前蘇聯(lián)、中國也按照上述觀點進行了以國家為單位的集體經濟試驗,取得了國家試驗樣本。
經典作家的理論分析、空想社會主義的理想設計以及兩個民族長期的自然演化歷史和兩個國家的巨大社會試驗都說明了一個問題:產權與共同體、集體經濟有著重要的內在關聯(lián)。公有產權是形成共同體、集體經濟的重要條件。經典理論、理想設計和社會試驗具有時代的局限性:產權公有以“公”的程度為好壞的依據(jù),集體經濟則以“統(tǒng)”的程度為好壞的標準,具體來說就是“越公越好,越統(tǒng)越好”,導致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組合趨于僵化、生硬和單一。經典理論、理想設計和社會試驗只是試驗了最理想或者最極端的情況,沒有考慮到產權公有的各種類型和集體經濟的多種形式及其組合,沒有探討兩者發(fā)生關聯(lián)的條件。經典理論、理想設計和社會試驗及其建立的理論,無法解釋中國山東東平、廣東順德、南海等地的土地股份合作社這類集體經濟的繁榮與發(fā)展。因此,研究產權與集體經濟需要跳出“產權越公越好、集體越統(tǒng)越好”這種思維定勢,對產權公有類型和集體經濟形式進行深入分析,尋找兩者之間多種內在關聯(lián)以考察集體經濟實現(xiàn)的可能性。
產權類型多種多樣,集體經濟實現(xiàn)形式也各不相同。因此,不同的產權類型可以形成不同的集體經濟實現(xiàn)形式(見表1)。
第一種類型,產權共同所有、共同占有或出租經營、共同分配。在共有產權下,共同體或者集體選擇共同占有、共同生產經營、共同生活、共同分配,即“五共”型的集體經濟(Ⅰ1)。這種集體經濟只在具有“共產主義性質”的原始公社、氏族部落、家族家產制或者1958年的實施“大食堂”的農村人民社會存在,它是一種緊密型的集體經濟,也是一種要求特別高、極難實現(xiàn)的集體經濟形式。如不共同生活,則形成非“大食堂”時期的人民公社的集體經濟(Ⅰ2)。如既不共同生活,產權也不共同生產和經營,而是出租經營,集體成員共同分享成果,則可以形成中國傳統(tǒng)式的家產制集體經濟、統(tǒng)分結合條件下集體經濟出租、集體控制的集體土地、資產的組織形式都可以歸為這種類型(Ⅰ3)。
第二種類型,產權共同所有、家庭占有或承包、家庭經營。這可以延伸出兩種類型,一是家庭自我經營,在這種經營形式下,集體或者共同體因為土地共同所有而提供一定的公共建設、安全保障等服務,形成一種較為松散性的集體經濟。改革開放初期,統(tǒng)分結合條件下的集體經濟就屬于這種類型(Ⅱ1)。二是生產協(xié)作經營,產權家庭占有、經營,但是在生產的某些環(huán)節(jié),如生產資料購買、產品銷售等環(huán)節(jié)進行合作。這會形成一種經濟協(xié)作或者經濟合作社。在這種條件下,集體經濟只有一定的服務功能或者一定的協(xié)作功能,屬于一種松散型的集體經濟(Ⅱ2)。當前各地的一些生產、銷售合作社屬于這種類型。
第三種類型,產權共同所有、家庭承包、流轉經營。流轉經營又可分為兩大類,一是將土地拿出來與其他主體合作經營,合作共同體共同占有、使用產權,共同經營、共同分配。可以共同勞動,也可不共同勞動。如果是共同勞動構成合伙經營集體經濟,如不是共同勞動構成合作經營集體經濟(Ⅲ1)。二是產權占有人以產權入股形成集體經濟,集體占有、使用產權,產權占有人按股份分配紅利,集體經濟實現(xiàn)的形式是股份制經營(Ⅲ2)。在產權集體所有條件下,這種形式較為靈活且與市場經濟要求相一致。它要求:產權可以多元分割、多個主體共同占有,特別是家庭要有承包權(社區(qū)資格性質),承包權可以經營權分享,經營權可以有償流轉,否則難以形成多元化的集體經濟形式。
第四種類型,產權私有,集體共同占有或者經營,按約或按股分紅。這有兩種形式,一是按照產權數(shù)量,或者約定的方式分配經營成果,這形成私有條件下的合作經營型集體經濟(Ⅳ1)。二是按照出資的股份分配經營成果,這形成股份制集體經濟(Ⅳ2)。也就是說,集體經濟可以在產權公有基礎上形成,也可以在產權私有基礎上形成。兩者的區(qū)別是:在公有基礎上比較容易形成,因為本身就有產權相關、利益相聯(lián),特別是有共同利益和共同需求的優(yōu)勢;產權私有則沒有這種先天的優(yōu)勢,需要相關主體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以利益需求來吸引,與前者相比,少了產權相關的優(yōu)勢。西歐、美國的股份合作制屬于這種類型的集體經濟。
從以上的分類可以看出,產權公有易于形成集體經濟,但是僅有產權公有還不足以形成集體經濟,還需要產權的多元化,即要有承包權或占有權,而且產權可以分離流轉。產權私有也能夠形成集體經濟,但是流轉出的經營權必須為集體共同占有,否則無法形成集體經濟。不管是產權公有還是產權私有要形成比較有效的集體經濟都需要創(chuàng)造出兩類產權:個人產權(如承包權)和集體占有權。從經典理論、理想設計和社會試驗來看,傾向于將集體經濟等同于傳統(tǒng)的集體經濟實現(xiàn)形式,即第一種類型的集體經濟。這種集體經濟實現(xiàn)形式,要求最高、條件最苛刻,而且與人類的自由的個性不太相適宜,最不容易實現(xiàn)。理想設計與社會試驗的失敗均源于此。其實,產權類型多樣,集體經濟也可以有多種形式,最容易實現(xiàn)的第三、四種類型的產權結構,可以形成多樣化、多類型的集體經濟形式。東平土地股份合作社、珠三角的股份社屬于第三類集體經濟,歐美的股份制經濟屬于第四類集體經濟。
利益也是集體經濟或共同體形成和實現(xiàn)的重要條件。共有產權只是為形成集體經濟提供了可能,但是要形成集體經濟,還需要利益因素。馬克思認為,“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2頁。恩格斯也認為,“每一個社會的經濟關系首先是作為利益表現(xiàn)出來。”[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37頁。集體經濟、共同體是一種經濟關系,要通過利益來吸引。人們組織起來共同生產、共同生活、共同活動也是為了利益。馬克思認為,部落集體生產是利益需求的結果,“這類原始類型的合作生產或集體生產顯然是單個人的力量太小的結果,而不是生產資料公有化的結果。”[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34頁。列寧批評只憑熱情和勇敢發(fā)展集體經濟的觀點,“必須永遠不再把事情建立在熱情和勇敢精神的基礎上,因為人們不能夠成年累月地處于神魂顛倒的熱情狀態(tài)之中,迫使他們工作的只能是經濟上的必要。”[注]《列寧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6頁。毛澤東在鼓勵初級合作社向高級合作社過渡時曾經論述過利益與集體經濟的關系,“人們看見了大型社和高級比小型社和初級社更為有利的時候,……他們就會同意并社和升級的。”[注]《毛澤東選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259頁。集體經濟作為一種經濟組織、一種組織形式,它需要有一定的利益吸引,否則難以形成。

表1 產權形式與集體經濟實現(xiàn)形式
共同利益是集體經濟形成的前提條件。集體經濟和共同體的形成僅有利益還不行,還要有共同利益(參見圖1)。馬克思認為,“公社成員不是通過創(chuàng)造財富的勞動協(xié)作來再生產自己,而是通過為了對內對外方面保持聯(lián)合體這種共同利益(想像的和真實的共同利益)所進行的勞動協(xié)作來再生產自己。”[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1頁。共同利益,包括“想像的”和“真實的”共同利益決定公社這個共同體的存在。馬克思還多次討論了共同利益對共同體的作用,“個人利益總是違反個人的意志而發(fā)展為階級利益,發(fā)展為共同利益,后者脫離單獨的個人而獲得獨立性,并在獨立化過程中取得普遍利益的形式。”[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73頁。“普遍利益”就是一種共同體的利益。馬克思還反證了利益的同一性與共同體的關系:農民沒有“利益的同一性”,因此無法“形成任何的共同關系”,無法“形成一個階級”。[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93頁。雖然馬克思沒有直接討論共同利益與集體經濟的關系,但是他分析了共同利益與階級共同體、宗族共同體以及其他共同體的關系。集體經濟作為一種共同體的形式,同樣離不開共同利益,或者說集體經濟要形成必須以共同利益為前提條件。
比較利益是集體經濟形成的經濟基礎。經典作家、理想設計和國家試驗都看到了集體經濟形成的現(xiàn)實條件——利益,前提條件——共同利益,但是他們忽視加入集體成員還應該獲得比較利益。沒有這個比較利益,既使有共同利益、共有產權,集體經濟也難以持久,難以有效實現(xiàn)(參見圖1)。所謂比較利益或者比較收益,就是產權占有人從集體獲得高于產權人自主經營收入的收入,即如果產權占有人從集體獲得的收入不能大于自主經營的收入,就不會自愿參加集體經濟,而是選擇個人經營或者家庭經營。所以,集體經濟要形成,產權占有人要能夠獲取比較收益。比較收益是產權人加入集體經濟的“門檻”,即要形成集體經濟必須有“門檻收入”。
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比較利益必須適度。比較利益是集體經濟形成的經濟基礎,但是比較利益必須適度。從產權占有人來看,比較利益越大越,加入集體經濟的意愿越強。從集體經濟可持續(xù)的運轉和發(fā)展來看,比較利益必須有度,適可而止。比較利益的最高限額是可以確保集體經濟擴大再生產時的利潤分配。所以,比較利益的最低限度是產權占有人自主經營獲得的平均收益(可以用土地出租的平均租金來代替),最高限度是能夠確保集體經濟擴大再生產時在利潤分配中所能夠獲得的收益。比較利益位于這個區(qū)間時,集體經濟能夠有效實現(xiàn)(參見圖2)。

圖1 利益、共同利益與比較利益的關系

圖2 比較利益與集體經濟的有效區(qū)間
共有產權為集體經濟形成提供了條件,共同利益為集體經濟形成提供了經濟基礎,比較利益則為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提供了動力基礎。僅有共有產權不足以形成集體經濟,需要利益誘因;僅有共同利益也不足以形成集體經濟,需要共有產權這一關聯(lián)因素。僅有共有產權、共同利益有可能形成集體經濟,如果沒有比較利益,形成的集體經濟也無法持久,無法有效實現(xiàn)。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村人民公社只有共同利益、共有產權,而沒有比較利益,所以集體經濟無法持久、無法有效實現(xiàn)。在此,我們可以假設:集體經濟是共有產權、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的函數(shù),即集體經濟的有效實現(xiàn)取決于共有產權、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
產權與比較利益的組合決定集體經濟的實現(xiàn)形式。雖然集體經濟取決于共有產權、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但只要有比較利益就會有共同利益,因此可以將模型簡化為產權與比較利益雙因素模型。在此將產權定義為集體共有基礎上的個人化程度,它與比較利益一起決定集體經濟的模型。從極端值來看,可以形成四種比較極端的模型(參見圖3):第一種模型,產權個人化程度低、比較利益也比較低時,將形成傳統(tǒng)的集體經濟,即前面所說的緊密型的集體經濟,產權占有人對產權控制比較弱或者沒有,從集體獲得的收益比較低。第二種模型,產權個人化程度高、比較利益也很高,這種情況就能夠形成現(xiàn)代的集體經濟,也就是在表一中的多元型集體經濟。第三種模型,產權個人化程度低,或者個人對產權沒有影響力,但比較利益較大,這屬于集體比較強勢的一種集體經濟,可以說是“超級集體經濟”,如河南的劉莊、天津大邱莊等。第四種模型,產權個人化程度高,但是幾乎沒有比較利益,這其實就是一種集體經濟不發(fā)達的個人經營方式,或者說集體不發(fā)達的雙層經營——集體統(tǒng)一經營,農戶分散經營。另外,在實踐中,在這四種模型之間還有很多不同的集體經濟實現(xiàn)形式。

圖3 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形式(模型)

圖4 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
產權與比較利益決定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前面我們已經從比較利益的角度確定了集體經濟的上限和下限,如果將產權因素考慮進來,將會進一步界定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參見圖4)。隨著產權發(fā)展,共有產權的其他權利如承包權、占有權、經營權、分配權會逐漸個人化,將這種產權可控制程度稱之為個人化程度,其對應的是集體化可控程度,它們與比較利益一起構成了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產權個人化程度猶如一枚硬幣的兩面,一方面它是個人對產權的控制程度;另一方面,它又是所有者——集體對產權的影響程度或可控程度,兩者決定集體經濟在產權因素方面的上限和下限,加上比較利益所確定的上限和下限,集體經濟能夠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域就是圖4的斜線部分。所以,我們可以說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就是產權個人化程度(集體可控程度)和比較利益大小所圍成的區(qū)域,產權的個人化、比較利益的大小決定了個人經營和集體經營的邊界。
綜合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取決于共有產權、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或者說前者是后三者的函數(shù)。其中,在集體共有基礎上的產權個人化程度是集體經濟形成的充分條件;共同利益是集體經濟形成的必要條件和經濟基礎,在共同利益中的比較利益是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動力基礎。在集體共有基礎上產權個化程度和共同利益決定集體經濟能否形成,比較利益確定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也可以說決定其持續(xù)性、有效性。
產權、利益及集體經濟的關系還需要從歷史實踐中得到檢驗。不管東方還是西方,利益的內涵和功能大體一致。對集體經濟的影響而言,利益因素最大的差別就是共同利益、比較利益的多少問題。相對于利益的普適性,產權則有著東西方之別,中國傳統(tǒng)的土地產權制度被馬克思稱為“亞細亞生產方式”,其重要特點為:個人不直接所有,只是占有人,土地產權為其他更大的“共同體之父”所有。[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7頁。馬克思認為,這種地權產權制度決定東方實行專制主義。其實,這種特殊的產權制度還是中國集體主義、集體經濟形成的重要因素。[注]集體經濟也是一種對生產、生活共同體的一種中國表達。下面筆者就從“中國式產權制度”與利益來考察“中國式共同體”——集體經濟的歷史演變和發(fā)展。[注]中國式產權制度的兩種形式:一是傳統(tǒng)時期,個人所有,大共同體最終所有,不能定期分配,與俄羅斯的米爾不同,也不同于馬克思所說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二是家庭承包經營時期,家庭占有,集體所有。前者與印度、俄羅斯、波斯、埃及等東方國家不同;后者則為中國所獨創(chuàng)。
中國傳統(tǒng)的土地制度是私有的,但是這個私有程度受到的約束比較多。一是受到家族、村莊的影響,如土地轉讓有鄰里、家族優(yōu)先權。農民將土地出賣時,優(yōu)先賣給族人、鄰里。二是受到國家的約束,皇帝有最終的所有權,因為國家都是皇家的,屬于私人的土地也應該是皇帝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是這種所有制的一種體現(xiàn),就是說天下都是皇家的。馬克思引用貝爾尼埃的話語堅持這種觀點,“國王是國中全部土地的唯一所有者”[注]《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80頁。。雖然中國并非如此,但是這兩個問題說明了中國的土地私有權受到了一定約束,并非是完整的私有權,在某種程度上為其他人所共同享有。
在傳統(tǒng)中國,大部分的家族、村莊有一定的族田、祠田、學田、廟田、墳地等公共土地、公共資源。這些產權為同族共同所有、占有,其收益主要用于:一是祭祀活動。二是慈善和福利,家族以這些集體資產及其收益為同族中的弱者提供一定程度的生活保障和社會求救濟。三是資助年輕族人的教育。四是編輯、修訂族譜。[注]蕭公權:《中國鄉(xiāng)村:論19世紀的帝國控制》,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392頁。五是如果家族與村莊重合,家族還具有安全、糾紛調整及生產公共設施建設、維修等保障功能,其支出主要源于家族產權的收益或者農民集資。
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土地制度與俄羅斯的公社(米爾)不同,共同體中有私有土地,也有公有土地,而且私有和公有都不能進行再分配、再調整。[注]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可以解釋原始社會部落時期的中國社會,但是無法完全解釋中國傳統(tǒng)的土地制度。俄羅斯的米爾的土地屬于公社,在一定時間內是可以在農戶之間進行調整的。中國家族、村莊的土地不能在農戶之間進行再調整。土地的公有性質從兩個方面得到體現(xiàn):一是家族所擁有的土地是公有的;二是私人土地因為鄰里權利、家族權利而帶有些許公共性。從利益來看,共同體成員從公有產權獲得共同利益,但是比較利益獲得比較少。當然如果從歸屬、認同感來看,也有一定的精神利益。[注]馬克思稱之為想象中的收益,會計學中稱之為或有收益,胡平江博士稱之為潛在收益。從集體經濟實現(xiàn)形式來看,公有的產權共同所有、共同占有,但是采用出租經營、委托經營方式(Ⅰ3)。這種集體經濟無論從家族共同體來看,還是從家族成員來看,并非是以經濟利益為目標,而是以信仰、精神利益為目標。所以,家產制集體經濟是一種以精神為目標的共同體,其存在源于產權共有和共有產權收益資助的活動。可以說,家產制集體經濟因為有共同產權、共同利益的條件,形成沒有問題,至于是否有效實現(xiàn)則取決于家產制集體經濟為成員提供的比較利益。因為家產制集體經濟不以利益為目標,而是以家庭以及整個家族共同體的存在為目標,所以家產制集體經濟就只能形成,勉強維持而無法有效實現(xiàn)和持續(xù)發(fā)展。可以說傳統(tǒng)家產制集體經濟的特點是“多而不強,凝而不聚,成而不久”。在傳統(tǒng)經濟時期,家產制集體經濟只是家庭制經濟的一種補充,而非主流。
1950年的土地法的實施,標志著土地改革的全面實施,1953年土地改革基本完成,建立起了農民個人所有制,但是農民個人所有、農戶經營無法解決公共設施問題,也無法制止農戶之間的兩極分化問題。因此,國家決定推進農戶間的互助合作,1951年頒布了《中共中央關于農業(yè)生產互助合作的決定》,要求大力推行互助合作,發(fā)展互助組。[注]陳錫文、趙陽、陳劍波、羅丹:《中國農村制度變遷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3頁。1953年底毛澤東決定,把合作化的中心由發(fā)展互助組改為發(fā)展合作社,并通過了《關于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的決議》。決議加速了合作化的進程,1954年春合作社從1萬個左右發(fā)展到7萬個,1954年底達到了60萬個。[注]《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6、77、49、41頁。快速推進產生了不少問題,各地出現(xiàn)了新建合作社垮臺散伙、社員退社以及大批出賣牲畜、殺羊、砍樹的現(xiàn)象,中央決定出臺文件進行整頓。*《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6、77、49、41頁。但是由于各方面的原因,調整中斷,1955年夏季以后,中央又掀起了以建立高級社為目標的“農村社會主義高潮”運動。高級合作社推行非常快,1956年底參加農業(yè)合作社的農戶,已占農戶總數(shù)的96.3%,其中參加高級合作社的農戶,占農戶總數(shù)的88%。*陳錫文、趙陽、陳劍波、羅丹:《中國農村制度變遷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3頁。高級合作社并沒有帶來預期的效益,1956年的糧食反而減產,這是1949年以來的第一次減產。*《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6、77、49、41頁。
在短短的五、六年中,中國農村的經濟體制經歷了家庭單干、互助組、初級合作社、高級合作社四種形式。這四種形式也是從個人經營向集體經營的一個快速發(fā)展過程。互助組只是生產環(huán)節(jié)的互助,生產資料、生產成果均由農戶支配,屬于勞動或者生產工具方面的合作,只能算是勞動合作組或者生產資料合作社,還算不上比較典型的集體經濟。
初級合作社則是一種典型的集體經濟(Ⅳ1),農民擁有土地所有權,合作社控制、占有、經營土地,農民共同勞動,即農民擁有土地所有權,合作社控制土地占有權和經營權,農民按照勞動、入社土地分配成果。初級合作社控制的產權具有公共性。從制度設計層面講,初級合作社具有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由于在執(zhí)行過程中存在強迫、命令情況,初級合作社運行得不太好。如1954年浙江省耕牛減少了5.7萬多頭,豬、羊減少了1/3至1/2,賣家具、吃種子糧、逃荒、要飯、賣子女、老弱餓死等現(xiàn)象累有發(fā)生。*《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6、77、49、41頁。另外,1953年實施統(tǒng)購統(tǒng)銷,當年比上年增購30%,1954年又增購超過了12%,買“過頭糧”現(xiàn)象普遍。*《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6、77、49、41頁。合作社不僅沒有比較利益,連共同利益都受損,有些地方甚至連農民的“口糧”都不能保障,利益因素從吸引因素變成了排斥因素,與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條件背道而馳。
高級合作社則將土地等生產資料變成集體所有,統(tǒng)一經營、共同勞動、統(tǒng)一分配。集體是土地的所有者、占有者、經營者,也不再按股分紅,農民與土地之間的聯(lián)系從此不再存在。這是一種典型的、理想型的,與空想社會主義者的構想大體一致的集體經濟形式。從集體經濟解釋模型來看,產權共有、共占、共營為集體經濟打下了基礎,但是必須看到這個基礎是強制形成的;理想主義的高級合作社并沒有給農民帶來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可見,高級合作社只有“強制創(chuàng)造”的集體經濟形成的條件,并沒有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高級合作社式的集體經濟只能在“強制力”下存在,一旦強制力不存在就會解體。因此,強制形成的高級合作社只是一種生產資料的簡單聯(lián)合,而不是以產權、利益為內在紐帶的共同體,不是集體經濟的有效實現(xiàn)形式。
初級合作社是以自然村或者生產小隊為單位的集體經濟,高級合作社是以行政村或者生產大隊為單位的集體經濟。決策者認為這種集體經濟規(guī)模太小、公有的程度不太高,希望在農村建立規(guī)模更大、公有化程度更高的集體經濟。1958年中共中央頒布了《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要求一鄉(xiāng)一社,2000戶左右為宜,進一步發(fā)展可以縣為單位組成聯(lián)社。1958年9月底,全國已建立了23384個人民公社,加入公社的農戶占總農戶的90.4%,每社平均4797戶。農村人民公社的特點可以概括為:一大二公、政社合一。所謂“大”是規(guī)模大,以鄉(xiāng)甚至數(shù)鄉(xiāng)為單位;所謂“公”就是生產資料歸公社所有,公有化程度高。所謂“政社合一”就是以鄉(xiāng)為單位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與以鄉(xiāng)政府為單位的管理組織合二為一,即政權組織、經濟組織、社會組織統(tǒng)一起來。[注]陳錫文、趙陽、陳劍波、羅丹:《中國農村制度變遷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4、17-19、19、20頁。簡單點說,農村人民公社是生產資料的所有者,統(tǒng)一經營、統(tǒng)一分配,甚至在大躍進期間實施過“大食堂”,即共同生活,不過很快集體食堂就解散(Ⅰ1)。
以公社為單位的集體經濟組織、社會管理組織,單位太大,實施困難,而且存在生產資料平調現(xiàn)象,平均主義嚴重。1960年11月國家對農村人民公社制度進行調整,提出“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是現(xiàn)階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隊為基礎”是指生產大隊,即大隊為生產資料的所有者、占有者和經營者,以大隊進行成果分配,大隊是生產經營核算單位。這種調整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規(guī)模過大問題、平均主義問題。為此,1962年中共中央又發(fā)出了關于改變人民公社基本核算單位問題的指示,把基本核算單位從大隊下放到生產小隊。*陳錫文、趙陽、陳劍波、羅丹:《中國農村制度變遷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4、17-19、19、20頁。生產小隊成為了生產資料的所有者、占有者、經營者,也是成果的分配者,這使生產資料占有單位和生產、分配單位相對一致,從而使生產、分配統(tǒng)一起來了(Ⅰ2)。
從集體經濟解釋模型來看,集體產權的公有化程度更高了,土地、畜牲和農具全部為集體所有。當然這種產權的公有是強制的。在農村人民公社期間,農民也沒有獲得實質性的收益。1957年到1978年農民人均分配收入只增加了33.3元,年均增加1.59元。農民人均糧、油消費水平,折成貿易糧和食用植物油之后,實際是下降。*陳錫文、趙陽、陳劍波、羅丹:《中國農村制度變遷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4、17-19、19、20頁。也就是說,農村人民公社是一種強制性的集體經濟,強制形成后并沒有帶來共同利益,更沒有比較利益。所以以強制性的集體公有、占有、經營生產資料,以共同勞動、共同分配為特點的集體經濟因為共同利益和比較利益不存在而無法有效實現(xiàn)。這就說明了以強制為手段創(chuàng)造可以形成集體經濟,但是不可能持久,加上共同利益、比較利益無法保障,根本無法有效實現(xiàn)。[注]這里有一個問題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如果強制形成的集體經濟,能夠帶來大量的共同利益、比較利益是否可以保障集體經濟的有效實現(xiàn)呢?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這種集體“表現(xiàn)為一種聯(lián)合而不是聯(lián)合體”。[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4頁。
雖然農村人民公社的體制進行調整,最后變成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治理單元與文化單元、產權單元逐漸趨同,但是這種集體經濟始終存在三個無法克服的問題:一是強制的組合,恩格斯曾經精辟的分析,不能強制搞國家社會主義,否則“人們多半只是自覺地或者完全機械地行動,而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什么。”[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507-508頁。二是平均主義問題,即“大鍋飯”的問題,導致集體成員的積極性不足。*陳錫文、趙陽、陳劍波、羅丹:《中國農村制度變遷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4、17-19、19、20頁。三是“搭便車”問題。[注]林毅夫:《制度、技術與中國農業(yè)發(fā)展》,上海三聯(lián)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8頁。另外,再加上國家通過集體經濟組織來強制征購糧食,農民不僅無法獲得比較利益,而且連共同利益也無法保障。因此,農村人民公社的改革勢在必要。
1978年安徽、四川、貴州等地借災荒開始實施“借地渡荒”、“包產到戶”。這一政策得到了中央政府的認可。1978年中共中央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制定了《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yè)發(fā)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文件規(guī)定,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恢復按勞分配,實行定額制或大包干,允許“包工到組”,但不許“包產到戶”、不許“分田單干”。1979年9月中央召開十一屆四中全會,通過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yè)發(fā)展若干問題的決定》,提出“不要包產到戶”,但是少數(shù)地方的村莊可以“包產到戶”。1980年9月中央召開各省區(qū)第一書記座談會,形成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會議紀要,這個紀要簡稱“75號文件”,文件規(guī)定“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1982年中央頒布了《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這也是有關三農問題的第一個中央“一號文件”,明確了包產到戶是一種社會主義經濟,承認了其合法性。1983年10月中央、國務院印發(fā)《關于實行政社分開建立鄉(xiāng)政府的通知》,廢除了政社合一的體制。從此建立起了土地集體所有、農戶分戶承包、家庭自主經營、農民自負盈虧的經營體制,也稱為農村集體土地“以家庭承包經營為基礎、統(tǒng)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 (Ⅱ1)。
土地所有權是集體的,農戶擁有承包權、經營權,收益分配采取“交足國家、留足集體、剩下是自己的”分配原則。同時,集體因為土地所有關系和共同體的管理關系,為農民提供一定的公共服務,如水利服務、信息服務等,此外部分村莊還有集體經營的經濟。產權的公有為集體經濟的形成提供了條件,集體統(tǒng)一經營及水利服務等提供了共同利益,集體經濟可以形成,但是能否有效實現(xiàn)取決于集體能夠給成員提供的比較利益。大部分的村莊將土地承包給農戶,集體收益所剩無已,無力給農民提供比較利益。因此,不能提供比較利益的家庭承包經營,集體統(tǒng)一經營只能是一種“形式的集體經濟,實質的家庭經營”。另外,承包土地可以定期調整或者“微調”的村莊,集體經濟則體現(xiàn)為一種類似原始公社的共同體形式,即集體擁有所有權,農民擁有占有權,占有權可以定期調整。集體經濟或者集體共同體是一種松散性經濟組織,其共同性體現(xiàn)在產權的共有和少許的共同服務。
雖然產權集體公有,但是共同利益少、比較利益更少,這種集體經濟實質上是形式上的,無法實現(xiàn)合作辦大事,共同抵御風險的作用小,也缺少一種再分配功能。因此,集體經濟需要重新“找回集體”。“找回集體”則需要進一步完善農村土地產權制度。國家從穩(wěn)定家庭承包制度的角度對土地產權制度進行創(chuàng)新,為找回集體經濟提供了經濟基礎。
1986年通過、1987年實施的《民法通則》,從法律上明確了農戶的承包經營權,即農戶的承包經營權是受法律保護的。在此承包權與經營權是一體的。1986年全國人大通過,1988年再次修訂的《土地管理法》,也從法律上對農民承包責任制作出了法律方面的規(guī)定和解釋。從法律上確認了承包責任制的合法性及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個人性。1993年全國人大通過的《農業(yè)法》則有重大的突破,該法案明確了承包農戶對土地產出品具有處分權和收益權,對承包土地具有一定的處置權利,承包者對原有承包地有優(yōu)先承包權。從法律上明確了承包權可以分為承包權和經營權,而且經營權可以流轉,但是流轉有償?shù)膯栴}沒有明確。2002年九屆全國人大通過了《農村土地承包法》,明確規(guī)定承包農戶對土地具有經營決策權、產品的處分權、使用權的處置權和繼承權,并且規(guī)定承包土地可以有償流轉,明確規(guī)定承包土地可以折價入股。可以說,第一次細分了土地的子產權,而且規(guī)定經營權可以有償流轉,還可以通過土地入股的形式發(fā)展股份制經濟。
農村土地產權制度的改革對于集體經濟發(fā)展有重大的意義:一是創(chuàng)造了可流轉的產權,即土地產權分為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不僅承包權可以流轉,經營權也可以流轉;二是流轉按照市場原則進行;三是土地可以折價入股。所以,產權制度的改革為改變形式化的集體經濟提供了條件。首先,承包權與經營權的分離,能夠在保證承包農戶權益的前提下以經營權從事集體經濟;二是按照市場原則組織集體經濟,確保各主體參與自愿,權利平等;三是可以折價入股,體現(xiàn)了最高的合作——生產要素的合作,保證勞動力與生產資料的分離。這些條件都帶有西方股份制的特點,創(chuàng)造了在公有產權制度下的若干個人權利,相對于傳統(tǒng)的集體所有、集體經營、集體分配則更具有合作、股份制的特點,因此按照這些原則組織起來的集體經濟可以稱之為現(xiàn)代集體經濟。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珠三角的南海、順德等地在土地集體所有、農戶承包經營的前提下探討發(fā)展集體經濟:集體將承包土地收回,按照人均分配股份,集體統(tǒng)一經營土地,按照股份分配紅利,即集體所有、集體占有、集體經營,但是農民擁有集體的股份,共同分配。新世紀初期,南海、順德又將農民擁的集體股份進行固化,而且隨著村改居的發(fā)展,村莊逐漸社區(qū)化,[注]村改居后,村莊變成了社區(qū),除了管理原有的村民外,還有戶口遷入本社區(qū)的居民。這就迫使村莊進行政經分離,即社區(qū)居委會變成一個社區(qū)管理機構,集體經濟變成股份社,由原有居民所有、共同經營、按股分紅。政府推動了政經分離,社區(qū)居委負責對整個社區(qū)居民,包括原有村民和遷入的居民進行管理;原有集體經濟剝離,以單獨的股份社來所有、營運和進行分配——按股分紅。珠三角的股份社是一種新型的集體經濟,其特點為:一是集體成員是平等的產權主體;二是股份社擁有共同的產權,股民擁有相應的股權;三是股民根據(jù)股份獲取紅利。從建構的集體經濟解釋模來看,集體的土地、資產為股份社全體股民共有,股份社統(tǒng)一占有、統(tǒng)一經營,股份社所有的財產、經營都是公共利益,而且每年年底按照股份分紅,具有比較利益。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程度取決于比較利益——分紅的多少。從南海、順德來看,分紅的數(shù)量決定股份社的認同程度、發(fā)展程度,即決定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程度。可以說,股份社屬于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一種形式(Ⅲ2)。
無獨有偶,最近山東省東平縣也在推進土地股份合作社經營,主要有三種形式:一是農民之間的自愿組合,農民將土地入股成立股份合作社,合作社統(tǒng)一經營、統(tǒng)一分配,這種合作社是一種在集體經濟組織內部的一種自愿性的合作組織;二是農戶和村集體各拿出部分土地入股,成立股份合作社,由合作社統(tǒng)一經營、分配,農戶和集體的土地按照股份分紅;三是以村集體為單位,農民保留承包權,將經營權交給村集體,村集體再按照股份合作的營運方式進行股份制經營,村莊大部分農民加入股份合作社。三種形式有共同的特點,以經營權入股,合作社統(tǒng)一經營、統(tǒng)一分配,農民能夠獲得保底的收入——相當于土地出租價格,而且還有分紅,目前分紅還較低。這些股份社均有一位經濟能人,而且經營的是高附加的經濟作物,發(fā)展形式都比較好。從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解釋模式來看,產權集體占有,成員之間有一定的產權相關性;經營權平等入股,體現(xiàn)了市場的原則;經營權為集體經營、按照股份分紅,股份社成員有共同利益,還有一定的比較利益。因此,集體經濟能夠形成且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實現(xiàn)。
1.集體經濟的形成和有效實現(xiàn)是有條件的。集體經濟是一種要素組合經濟,它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條件。只有條件具備后才可能實現(xiàn),條件不具備強制推行一定會失敗,或者導致形式化,或者是聯(lián)而不合。馬克思、恩格斯曾指出,東方落后的國家進行社會主義建設,不能超歷史階段實施“國家社會主義”,否則會得不償失。[注]孫承叔:《打開東方社會秘密的鑰匙》,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第201頁。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國強制推行的集體經濟就是忽視了集體經濟形成的條件,從而導致成效低下而解體。改革開放初期,統(tǒng)分結合的集體經濟的形式化也是因為條件不具備。因此,集體經濟的形成和有效實現(xiàn)是有條件的。
2.“中國式產權制度”為集體經濟提供整合前提。從珠三角、山東東平的股份社和土地股份合作社來看,產權共有是集體經濟形成的前提條件。中國農村產權是集體所有,而且在有些地方還在維持習慣性“微調”,這種集體所有類似于原始公社的產權性質或者如馬克思所言“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特點,具有中國獨特性。僅有產權集體所有,只能夠形成傳統(tǒng)的集體經濟。產權改革和發(fā)展使土地在集體所有的基礎上,農民擁有承包權,而且承包權又分離出了經營權。集體所有權使成員之間有了產權關聯(lián),為集體經濟形成、整合農戶的經營權提供了潛在的可能性。承包權是一種資格權,使農民擁有了土地的占有權,這種占有權具有財產性質,它具有收益的功能。經營權的可轉讓性,使所有權潛在關聯(lián)、承包權的收益性轉化為集體化的現(xiàn)實可能性。農村土地集體所有、承包權及衍生出的經營權都是中國農村所特有的權利。這種“中國式產權制度”使中國比其他國家更容易形成集體經濟。
3.利益為集體經濟提供形成的經濟基礎。從中國集體經濟的演變歷史和現(xiàn)實發(fā)展來看,“中國式產權制度”只是給集體經濟形成提供了整合的可能性,但是要真正形成還需要走兩步:第一步,要有共同利益,即集體經濟的形成要么有共同的利益需要,要么它形成后能夠產生新的共同利益。第二步,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還需要有比較利益,即集體成員除了能夠獲得共同利益外,還要有新增加的利益,而且比較利益的高低決定集體經濟的有效實現(xiàn)程度。歸納起來就是,“中國式產權制度”為集體經濟形成提供了整合的可能性,共同利益為集體經濟提供了經濟基礎,比較利益為集體經濟提供了經濟或者現(xiàn)實動力。
4.產權和利益組合決定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形式和區(qū)間。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產權私有可以形成集體經濟,產權公有及其產權的發(fā)展也可以形成集體經濟。產權結構與利益組合可以形成不同的集體經濟形式,可以是傳統(tǒng)的集體經濟,也可以是股份制集體經濟,還可以是要素的簡單合作,最有效的實現(xiàn)形式是具有退出權、治理權的股份制形式。可見,產權結構與利益分配方式的不同組合決定集體經濟的具體形式。同時,產權與利益的組合還能夠確定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當集體的增量收益超過個體經營的年平均收益(市場條件下的土地租金收入)時,集體經濟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當比較利益是集體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最大分配額時,這是集體經濟有效實現(xiàn)所能分配給成員的最高收入。具體說集體經濟能夠有效實現(xiàn)的成員收入是大于租金,小于租金與最大分紅之和。這個區(qū)間就是集體經濟能夠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
5.集體經濟形式多種多樣,私有、共有均可以形成集體經濟,后者比前者更易形成。首先集體經濟形式多樣。產權結構和利益分配結構決定集體經濟的有效實現(xiàn)的區(qū)間,在這個區(qū)間有很多不同組合形式的集體經濟。所以,集體經濟的有效形式多種多樣,不僅僅只有前蘇聯(lián)、中國高級合作社和農村人民公社這種比較理想、比較極端的集體形式。同樣這種集體經濟形式的解體、失敗并不表明其他類型的集體經濟無法實現(xiàn)。其次產權私有和公有均可以形成集體經濟。前者可以形成西方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股份制經濟;后者可以形成以公有產權為基礎的股份制或者合作經濟,可以說所有制并不是集體經濟形成的必要條件。最后公有產權更易形成集體經濟。雖然私有、共有產權均可以形成集體經濟,但是公有產權天然所具有產權相關性、利益關聯(lián)性,使其比產權私有更易形成集體經濟。
集體經濟因為其規(guī)模效應、合作功能和再分配功能,可以解決分散的小規(guī)模農戶面臨的諸多問題,加上“中國式產權制度”使其有生長、發(fā)育的可能性,因此可以產權和利益推動現(xiàn)代集體經濟的發(fā)展。
1.充分認識當前集體經濟價值與功能。原始公社時期的集體經濟是為了解決生存問題;傳統(tǒng)社會時期的集體經濟是為了解決共同的困難問題,如災害、水利建設等;當前中國的集體經濟并不是為了解決生存問題,也不是為了解決災難問題,而是為了解決小規(guī)模農戶分散經營的低效率、低收入問題和農戶生產經營的高成本、高代價問題,通過合作實現(xiàn)自身經營無法達到的目標。因此,在集體經濟中,利益因素可能更為突出,利益需求是集體經濟形成的最重要的需求。各地可以利用這種利益因素,因勢利導推動集體經濟的形成和發(fā)展。
2.在尊重農戶承包權的基礎上推進集體經濟。傳統(tǒng)集體經濟的失敗就是忽視了農民的土地權利,無法保障農民對集體經濟組織的參與和監(jiān)督。當前發(fā)展現(xiàn)代集體經濟一定要吸取以前的教訓,充分尊重農民的承包權,一是承認農民承包權的財產性質,具有收益功能;二是承認農民承包權的財產性就必須尊重農民的選擇,不能行政命令,也不能強迫,要在自愿地基礎上推動集體經濟的有序發(fā)展;三是尊重農民的承包權要承認集體成員之間的平等性,集體經濟是一種平等主體的自愿合作,不是一種等級經濟;四是按照市場經濟的原則組織集體經濟,按照市場機制分配集體成果。概括起來就是:自由選擇、平等參與、公平分配、市場調節(jié)。
3.尋找、建構集體經濟成員的共同利益。傳統(tǒng)集體經濟之所以失敗就是忽視了集體成員之間的共同利益。因此,推進現(xiàn)代集體經濟必須讓農民看到共同利益,以共同利益來吸引農民參與。為此,一是激活共同的利益需求。在產權公有和共同治理單位下,肯定有共同的利益需求,只是沒有發(fā)現(xiàn)和激活,需要將這種潛在的共同利益激活。二是建構共同利益。集體經濟形成后要能夠給農民帶來一種共同利益,這種共同利益要么是集體經濟的發(fā)展,要么是集體經濟提供成員的服務,還可以是集體經濟給成員帶來的一種安全、秩序等。通過激活、建構集體成員之間的共同利益可推進現(xiàn)代集體經濟的形成。
4.以合理的比較利益保障集體經濟實現(xiàn)。傳統(tǒng)集體經濟失敗最重要的原因是過于依賴農民的自覺性和直接熱情,忽視了農民的利益需求。列寧在反思集體經濟中指出,“不能直接憑熱情”,要“靠個人利益,靠同個人利益的結合,靠經濟核算”。[注]《列寧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6頁。發(fā)展現(xiàn)代集體經濟更是如此,因為中國農民的需求是一種利益需要,一種發(fā)展需求。發(fā)展集體經濟就是為了解決這種利益需求、增收需求,所以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還必須有一定的比較利益。只有一定的比較利益,集體經濟才能夠持久,才能夠發(fā)展壯大并有效實現(xiàn)。當然比較利益要“合理”,其分配既要保證吸引農民參與,也要保證集體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