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詠槐
陳年,酒
◎喻詠槐

烏藍色的小轎車緩緩地移動,它像一只小船,先是離開那座黎明和夜色籠罩的城市的港口,然后簡直是無聲無息地駛入了彎彎曲曲的公路的河流,朝著那個夢魂縈繞的地方駛去……也許它更像一只小鳥吧,在這個冬天的黎明,突然無所顧忌地飛起來,穿過漫漫歲月的長空,飛回那個本該屬于它棲息的地方去……
小車從清早出發,行走到下午,便進入海一般深的山區。老天也不作美,偏偏紛紛揚揚地下起小雨來。車子簡直成了一只蝸牛,在那山山嶺嶺間爬上爬下,最后,停在一個十分偏僻的小鎮上了。
這是一個古老的集鎮。豬腸子似的小街,零零落落的房屋,暮色和細雨,使小鎮蒙上一層神秘的輕紗。已經是黃昏了,所有的店鋪都早早地關了門,只有一個個小窗口,陸續地閃出稀稀散散的燈光。顯得好靜,靜得使人心里有些發慌。
司機小杜疑惑地望著老吳從從容容地下了車,撐著一把雨傘,很快便消失在了一條幽深的巷子里。
老吳的步子依然邁得不緊不慢,他沿著一條小街走,左拐右拐,一點也沒有陌生的感覺,好像昨天剛剛來過這里。最后非常自信地拐進另一條小巷,眼前終于出現了一座兩層的小樓。他在這座樓前站住了。
他把雨傘舉高了一些,抬頭打量這座樓房。他有些吃驚,小樓上那一面木格窗子里透出黃色的燈光,是那種溫暖的、淡淡的燈光……他禁不住有些激動,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朝著那燈光,踏著木樓梯上了二樓。
四周出奇的清靜,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門虛掩著,屋子里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絲絲縷縷。老吳的手禁不住有些發抖。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夠猶豫,便輕輕地推開了門……
一股暖暖的氣流撲面而來,他禁不住眼前一亮,渾身一震。
——一個年輕女人款款地向他走來,那挺拔的身子像一棵美人蕉,清秀的臉上,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閃動著勾人心魄的、明媚的光波。他下意識地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了女人。他的雙手觸到了那柔軟的腰身,胸部緊貼著挺拔的乳房,一股溫馨的氣息像電流一樣傳遍了他的全身……
“你來了?坐吧!”女人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際飄來,卻分明是從眼前的女人口里發出來的。老吳睜開眼睛一看,女人站立在藤椅邊,其實離他還有很遠。而且,分明是一位老太太啊!她那身材,那臉龐,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老吳感受到有一股熱流從胸口一直涌上眼窩,屋子里的一切好像看不清楚,一時有些云里霧里。他感受到夢境和現實發生了混淆,在那一瞬間,他有些站立不穩。
是那平靜的聲音,使他仿佛一下子從夢幻中驚醒了過來。他一時有些慌亂。“好好,我坐我坐……”把雨傘挨墻放著,坐在那一張空著的藤椅上了。
房間里的所有擺設依舊,桌子上的盤呀碟呀也都是原來那樣擺著,桌子中央還擺放著一只溫酒的錫酒壺,壺邊倒放著兩只精致的酒杯呀!甚至那一盆木炭火,也是放在那個位置。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墻壁比以往更黑,也更顯得老色了。不知道是心里的感覺,還是確實如此。
但眼前的老太太呢,無論怎樣也難以與那個年輕女人的影子重合起來。不過使他有些訝異的是,那一雙眼睛依舊黑葡萄似的,閃著年輕而明媚的光波,親切而溫暖。他想,這或許是燈光的作用吧?
“秀娟,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老吳的胸口怦怦地跳起來,他覺得這句話問得非常蠢。
叫秀娟的老女人怔了一下,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對于老吳的到來,她一點也沒有吃驚的樣子。她先是給老吳端來一碗熱茶,輕輕放在桌上,又把炭盆往老吳的跟前移了移,就不聲不響地進灶屋去了。老吳的茶還沒有喝完,她又給他端來了一大碗香氣撲鼻的面條,上面臥著兩個黃黃的荷包蛋。
叫秀娟的老太太靜靜地坐在了椅子上,看著他吃。
老吳的肚子確實是餓了,他低著頭,咕嚕咕嚕地吃起來。
她怎么知道自已沒有吃飯?
這么晚了,虛掩著門,亮著燈,燒一爐這么大的木炭火,難道只是巧合嗎?
好大一碗的面條,外加兩只荷包蛋,連同半碗湯,吃得干干凈凈。渾身開始發熱,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又給他端來了一盆洗臉水。
這一切,不過是幾十年前的又一次重復。接下來,就是喝酒了,還能喝上那種自家釀造的糯米酒嗎?她的母親,當年可是全鎮最會釀米酒的高手。
果不其然,叫秀娟的老太太從柜子里搬出一只老式的青花瓷壇,瓷壇的蓋是用紅布密封著的。她細細地一層一層解開,然后,她將那只蓋子輕輕地揭開……
一股濃郁的酒香,立刻彌漫開來,悠悠的、綿綿的、水一樣純凈的酒香,一直沁到了他的心里去。那種酒的清香好熟悉好熟悉,老吳禁不住脫口而出,“是米酒啊,好米酒,好米酒呀!”
叫秀娟的老太太將酒斗伸進壇里去,又吃驚地搬起瓷壇搖了搖,有些悵然若失的樣子,說:“哎呀,分明滿滿一壇酒,怎么就少了許多呀?”
老吳走過去,也搬起了瓷壇搖了搖,卻喜出望外地說:“還有酒就好,至少還有幾斤呀,夠咱倆喝的啦!”
秀娟說:“這壇酒,是我母親親自釀的,我特意封存了,一直等你來喝的,我平時搬它的時候,一直沒感到它變輕了呀,不知怎么就……真是可惜,要是再晚些來,只怕瓷壇就是空的了!”
老吳嘆息說:“還是你母親在世時釀的酒?呀,沒想到都幾十年了,怎么一晃就過了呢?”
老吳一滿杯,她自己小半杯。兩人不約而同地移了移藤椅,面對面地坐著。
“喝吧,來……”她還是用左手端杯,三個手指捏著杯子,小指頭高高地翹起來。老吳看得分明,那一雙纖纖素手依舊白凈,但顯得干燥了許多,看得見一根根的青筋。她望著老吳,瞇著眼睛笑了,眼角邊溢出了細細密密的皺紋。老吳仿佛這才發現,她那滿頭的秀發已是銀絲閃閃……
“好,我們,喝……”老吳握著杯,舉起來,兩只杯子在空中清脆地一碰。
兩個老人就這樣坐著,喝著。總是讓她那小半杯酒喝干了,老吳才一口把自己的酒喝干,然后停一停,再篩酒,再喝。三輪酒過去,兩人的臉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就是這樣喝酒的,好像兩個人每天都在這里喝,已經習慣了。這樣喝輕松、自在。
其實,從一開始,他們就在相互默默地打量著對方。細細地打量。
仿佛要探求出對方的每一條皺紋的來歷,尋找出對方的白發哪一根白得最早,哪一根白得最晚。燈光雖然不是很亮,但他們都有些看不清楚對方。那一張兩尺見方的小桌子,使他們那么貼近,但又隔得那么遙遠。分明隔著幾十年的歲月,隔著一千道山,一萬道水。
……
——人怎么說老就老了呢,幾十年這么一晃就過去了。跟做夢一樣。
是啊,分明是滿滿一壇米酒,幾十年過去,它就少了那么多呀!
世界上只有青山不會老,綠水不會老,但山每年也要黃一次,水呢每年也得枯一次!人如果不變老,世上的事情那就更看不清白了。
我這一輩子,真是愧對于你,愧對……于你。我真的沒想到,竟然害得你一無所有。人老了,還是獨守空房,伴著一盞孤燈……可是,你也真是太,太那個了。
其實,得到了又怎么樣呢?你看人生下來時,兩只拳頭握得緊緊的,好像什么都要抓住,等到離開人世的時候呢,兩只手就平平攤開了,表示什么都不需要了。誰都是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
你真的一點也不怨恨我嗎?
人為什么總是要怨恨別人呢,最難解的疙瘩,時間老人都能給你解開。什么事情都是能夠想通的。多難得今晚一聚,木炭火還算暖和吧,這陳年的米酒也香吧,又不傷人。我們還能盡情地喝幾杯……
屋子里,炭火正紅,酒興正酣。
真有倦鳥回到舊巢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
他感到全身說不出的輕松,感到自已好像年輕了好多歲。一切塵世間的煩惱,仿佛一掃而光。
她舉杯喝了一口。
老吳仰脖子干了一杯。
兩位老人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兩人的臉上都開始泛出一片紅光。他倆明白,其實那些揮發掉的分量不是酒,而是水分,那酒自然更加醇厚,更加幽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啊,他們全身的血液也流得比平時活躍了,似乎還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一千年一萬年也說不完。但有時又沉默良久,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依舊那么靜靜地坐著,雙膝微合,兩只手輕松自如地擱在桌上。她坐得那么高雅,那么古色古香,像一尊菩薩。
一壺酒就這樣被喝干了,老吳說:“我還能喝,再熱一壺呀!”
那個叫做秀娟的老女人微笑著搖搖頭,說:“再喝,就會醉了。” 又說:“醉就醉吧,人生難得幾回醉咧!”
于是又溫了一壺,又一杯一杯地喝起來。
窗外細雨依舊,夜色依舊。鎮邊那條小河還在流淌。小河那邊有一座青山,山上有一塊白色的石頭,遠遠望去,分明就是一個女人的身影。當地人叫它“望夫石”。當年他倆在山下遙望“望夫石”的時候,以為那種凄美的傳說只有小鎮才有,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原來到處都有這樣的傳說。
——還記得那時偷喝米酒嗎?一不小心,就醉倒了。你母親知道我們偷她的酒喝,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呵呵地笑了。
記得的,記得的。你走的那年,母親特意釀了糯米酒,等你來喝,可是你一直沒有來,我就留了這一壇,誰知這一等,就等了幾十年呢。
還記得我們爬山過坳去看草臺戲的情景嗎?看到深夜才回來,有一回還坐在河邊說了很久的話,回家時,全身都被露水打濕了。
記得的,記得的。那一次唱的是《韓湘子渡妻》,當時我一直問你,韓湘子為什么在洞房之夜離家出走呢?他成仙后,為什么又來尋找他的妻子林英?難道林英一定要上吊自殺,她的靈魂才能隨韓湘子升上天堂?我問了你好多好多,但你那時也回答不出來。
……
夜很深了,快到了天亮的時分,他們又一次匆匆離別……
老吳站起來,在房子里來回地踱著步。
“我,我怕是該走了吧?”老吳說著,用征詢似的眼光望著她。
她也站起來,從墻上取下圍巾和帽子。老吳彎腰低頭,順從地讓她把圍巾系上,又讓她把帽子給戴上。她把圍巾給圍得嚴嚴實實,把帽子給戴得穩穩重重、端端正正。
又一個熱浪頭從胸口一直涌上嗓子眼。老吳一把握住了她的兩只手掌,像捧著兩只溫暖的鳥兒。他下意識地伸出一只手,想攬住她的腰,“我現在,我,我……”她卻趁勢抽出了雙手,平靜地說:
“你應該走了,時候不早了。”
老吳感到有些羞愧,自己差一點又憑空許諾了。
——你要是遠走高飛了,你還會記得我嗎?你還會來喝米酒嗎?
記得記得,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將來多么飛黃騰達,我都會來接你!
那我一直等你,你要早些來,好不好呀?
會的,會的,我可不是神話戲里的韓湘子,直到成了仙才來接林英……
但是,她為什么再不提起這些話題,是有意避開還是真的忘了?老吳現在卻明明白白能想起來,一陣難言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又是一段沉默,那種有著一種默契的沉默。
她理了理花白的頭發,又整了整衣領,慢慢地坐回到藤椅上,端莊而嫻靜。她朝老吳擺了擺手,好像在說:“有空再來。”或者說:“再見了!”
老吳能讀懂她的手勢,默默地點點頭,最后一次深情地望了一眼她,“我走了啊!”便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一股冷風襲來,老吳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門是緩緩地關上的,門縫漸漸地變窄,變窄,最后剩下一絲光亮。他的眼睛緊緊貼著門縫,他看見她忽然一下子變得那么蒼老,她好像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站立起來,將那一只青花瓷酒壇緊緊地摟在胸前,顫巍巍朝門口走來。門縫隙的光立即被擋住了,老吳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她這時正站在門那邊,眼睛貼著門縫往外看。老吳默默地站著,輕輕地撫摸著那張被雨打濕了的門縫。好久好久才轉過身,撐起雨傘,沿著那木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夜很深了,西北風刮得很猛,傘擋不住雨水,老吳滿臉都是濕的。老吳走到街口轉彎處,最后一次回轉身來,那一扇窗口依然亮著燈。
醉意朦朧中,老吳分明看見,屋子里有一位美麗少女,正用一綹一綹紅布,一圈一圈地纏繞著那只青花瓷壇。燈光輝映下,那張瓜子臉透著紅暈,一雙眸子亮汪汪的。胳膊上青筋顯露,手指頭舒展著、跳躍著,用力的時候,一只小拇指頭總是高高地翹起來,臉腮上那一只小酒窩在顫動。她要將滿壇的酒,也許還有歲月和期盼,密密地封存……
寫于瀏陽河畔,豫園
(責任編輯 張雅楠)
喻詠槐,男,湖南省寧鄉縣人。現為瀏陽市教師進修學校教師。1949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湘江文學》《芙蓉》《文藝生活》《創作》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20多篇,在《兒童文學》《中國兒童》《小蜜蜂》等雜志發表兒童小說30多篇。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野花滿山》等4部,長篇小說《村路》等3部。湖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