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林非
今年九月的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興沖沖地專程去定王臺買回了文房四寶。從此,閑著沒事的時候,就寫幾個毛筆字,聊以自慰。我年少時臨過幾種碑帖,后來又認識過幾個書法界的朋友,于是不能免俗,有時忍不住要跟別人談一談書法,談一談藝術,光說不練,算是附庸風雅?,F在既已“重操舊業”,很自然地,當我讀到《學者吳小如》(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一書時,對書中關于吳小如談書法的內容就比較留意一些。
吳小如的書法靜若秋水,天真純凈,愛之者甚眾。吳先生對書法的看法,不僅是經驗之談,也包含著藝術之真諦。大體而言,吳先生論書法,一方面強調基本功,要求寫字的人下苦功臨帖;另一方面強調書卷氣,這就要求寫字的人多讀書。
筆外功夫筆內藏,要把毛筆字寫好,必須先下笨功夫。吳小如在《吳玉如書法精品選》的“序言”中云:“所謂書法,指臨池濡翰必有法度準繩,而非師心自用,任意胡來?!庇终f:“倘不守法度而信筆涂鴉,或逞意妄為以嘩眾取寵,或招搖撞騙形同駔儈,或缺少文化無異匠人,皆屬旁門左道,不過博名利于一時之野狐禪而已。”《已老莫談藝》一文說:“當年我學習寫毛筆字,根據父師輩的教導,首先要求的不是寫字,而是文化素養,即要求寫字的人多讀書閱世,寫出字來能脫俗,有‘書卷氣。然后從橫平豎直入手,講究基本功,必須臨帖,不許胡來。也就是說,既要學‘書(習字),就得有‘法(規范)。用朱家溍先生的說法,不論你字寫得好壞,讓人一看,首先能看出此人是否認真‘練過,即下過基本功。而今天,對‘書卷氣的要求已很不嚴格,俗與不俗,本無一定標準,只要能用毛筆寫字就可以稱為‘書法家。至于有‘法無‘法,似乎并不重要,甚至以‘無法為上乘?!?/p>
臨摹古人法帖是“守?!保M得去,又出得來,就是“生變”了。吳先生似乎更愿意多談“守常”,而少談“生變”,這是可以理解的。當今很多“書法家”,臨摹的功夫都沒有做足,沒有基礎,能變出什么東西呢?他在《正本清源說書法——齊沖天〈書法論〉序言》中云:“嘗謂今之所謂書法家,有一批人只是為寫字而寫字。甚或有的人專門為追名逐利而躋身于書法之林。他們一不讀書,二不‘識字,尤其近年來世風丕變,有人竟連前代碑帖都不屑臨摹研讀,一提筆便想自成流派,自我作古,且動輒自封為‘書法家?!眳窍壬敝高@種不練習就貿然亂寫的所謂書法家寫字純粹就是“鬼畫符”,這些人連門都沒有摸到就自詡創新,臉皮不可謂不厚。
如何臨摹呢?吳小如《臨文徵明〈赤壁賦〉書法卷》跋曰:“臨摹古人書,有三不可:渾不似古人,一不可也;無臨摹者己之風貌,二不可也;所臨摹之書,不能去粗取精,并古人之病痛亦一一仿而肖之,三不可也。己之所書,不能無病,以己書之病益以古人之病而不自知,反以為己書已超越古人,于是書道絕矣?!迸R摹碑帖,如果能做到臨誰像誰,摹誰似誰,卻又不在臨摹過程中一味追求形似,而是既忠于原作又融入自己的理解,能現出自家風貌,這就是一種揚棄性的創臨了,也即吳先生所謂“批判的繼承”。
吳先生強調讀書的重要性。《臨〈蘭亭序〉書法》尾有跋語數行云:“仆摹蘭亭傳世諸本已不知凡幾通,雖略有悟,終似未窺堂奧。所幸能從中漸知學書之正軌,知羲、獻用筆其精神氣骨皆在點畫之外。仆書所以不及古人,不獨功力不到,稟賦不慧,其要害尤在學養不至,讀書不多。故古人作字首重書卷氣,然后天才與功力副之,庶幾有望于追蹤前賢;一存名利之心,便難進步。仆之病正在于此,可不戒慎之哉!”《論書二首》說:“作字必循法,法棄失儀型。荒誕非創新,妄想豈性靈?書法貴有道,首重識見明。識從讀書來,立身宜德馨。字無書卷氣,墨豬兼蚓行。胸中氣浩然,點畫自崢嶸。習字雖薄藝,猶期持以恒。一涉名利場,惟務盜虛聲。不獨欺古人,罪在欺后生。愿具平常心,寡過一身輕。擲筆歸浩嘆,老去恨無成。”“人老字未工,患在不讀書。魯戈日難回,衰病復何如。倚枕思往哲,矢志甘守愚。聞道爭朝夕,就死猶前趨。不諱質魯鈍,不期敦薄夫。習字貴精勤,手眼寧負吾。努力惜馀年,慰情聊勝無。”
照吳先生的看法,寫字的不讀書,“缺少文化無異匠人”。這個觀點我認為很有道理。吳先生所鄙視的那些不讀書的所謂“藝術家”,作品錯誤百出,對藝術也無真知灼見。這種“匠人”心里就琢磨著兩個小錢,欺世盜名,俗不可耐,貽笑大方。在《學者吳小如》一書中,關于吳先生對書法的見解,還能找到不少材料。茲錄幾條如下:
1.《學書》曰:“學書緣氣類,羲獻牖天衷。圣教妍春柳,蘭亭穆遠風。乖時成毀半,不懈晦明通。歲晚從吾好,聊程秉燭功。”
2.《學戲與臨帖》曰:“每學一出你不會的戲,每臨一種你不熟悉的字體,實際上等于你在學習一種新事物,從而使你的藝術水平自然得到提高。及至水到渠成,學養功深,新的意境自然會從胸襟肺腑中流出,習字則得心而應手,唱戲則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所謂‘新,并不是從無到有生硬地‘創出來的,而是溫故而知新地順乎自然形成的,正如東坡所云,‘常行于所當行,而止于所不得不止,所積愈厚,所采愈博,則所造詣便能自出機杼,獨辟蹊徑?!袢藶檠輪T而不求師學藝,學書法而不精研碑帖,不下苦功,不懂腦筋,妄圖走捷徑一蹴而成名。無怪乎戲曲式微,書道陵夷,見譏于通人矣?!?/p>
3.《贈李生佩紅》曰:“習藝等習字,首重書卷氣。先正而后奇,標新勿立異。琴牢述圣語,藝術成在不試。庖丁無全牛,神行非假器。一旦豁然通,萬物皆我備。莫嗟老生談,久之能自味?!?/p>
4.《題所臨魏碑》曰:“重寫六朝碑,幡然頓憬悟。菁華蘊于中,法門啟無數。先君重元略,世罕知其故。二王作礎石,魏隋隨以馭。一旦牖天衷,宛若神相助。師古不乖時,變化悉有據。縱橫任馳騁,點畫皆合度。時賢妄逞意,自詡開心路。下筆令人慚,翻譏我頑固。書道陵夷久,途窮兼日暮。”
讓我眼前一亮的,還有書中所錄肖躍華的一篇《塵外孤標——吳小如》。數年前看過肖躍華寫何滿子的一篇文章,文字有韻味、見性情,給人印象很深。肖躍華在那篇文章中提及,他認識何滿子,乃是緣于吳小如先生的介紹,文中還寫到了何滿子如何“尖酸刻薄”地批評某些以書法家自居、浪得浮名的“名人”。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文中有這么一句:滿公指名道姓地說“×××的字也叫書法,還多少錢一尺!”
在肖躍華筆下,塵外孤標吳小如臧否書壇人物,亦是個性十足、毫不客氣:“論及香港某著名學者,曰‘好熱衷,好虛名,只字不提其書法;論及京城某百歲‘大師,曰‘此人品德很有問題,只字不提其書法;北京大學某書法家呈上習作請先生賜教,先生曰‘還得好好練;國家部委某書法家呈上作品請先生賜教,先生曰‘得從頭再來;某上將輾轉托人請先生為其詩集作序,先生僅書‘古之大將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又見于今日矣,只字不論其詩。蓋上述所謂書家、詩家追名逐利,作品不入先生法眼耳?!?/p>
看到這里,覺得很是痛快。我自己平常很少臧否人物,幾乎從不寫文章公開對人說長論短。有時候,如果有人硬要我評價某些人,我也常是輕描淡寫,只說些實話,且點到為止,盡量做到溫柔敦厚。比如談及某位“教授”的學問時,我只說一句“他的普通話說得可以”;談及某位“專家”的水平時,我只說一句“他文化程度不高但人不壞”;談及某“書法家”的一幅作品時,我只說一句“他這幅字里有個印章刻得不錯”。不過有一回,有位大學副教授問我“會唱歌的算不算懂藝術?”我就不小心多說了兩句。我說:“智力發育正常的人都知道,會唱歌和懂藝術是兩回事。你想想,會耕田等于懂農業么?會打架等于懂軍事么?會擺地攤等于懂市場營銷學么?”副教授聽了很不愉快。
看完《學者吳小如》這本書,我就想,我那些因別人追問而不得不說的“評論”,要是換成吳小如先生的口吻,又會是怎樣一個說法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