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青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浙江杭州310005)
合同聯立問題研究*
陸 青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浙江杭州310005)
合同聯立是指數個合同不失其個性而相結合的法律事實。此時數個合同能夠保持其個性的原因在于它們各自有獨立的“設立、變更或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功能,而能夠結合的原因在于該數個合同生成經濟上一體的交易功能。認定合同聯立需要依據合同解釋的相關理論,審慎評價當事人的主觀意圖和合同利益以及整體交易結構作出判斷。規范合同聯立的法律后果并無統一的規則,須根據合同訂立、無效、欺詐而撤銷、解除等不同情況,運用不同的法律規定,但確定合同聯立狀態對解釋和適用這些規定會有所裨益。
合同聯立;混合合同;交易一體性;依存關系
現代社會經濟交往日益頻繁,交易形態也日漸復雜,當事人不得不在法定的合同類型之外,另創設新型態的合同,以滿足當事人不同的利益需求。此類新型合同隨著交易形式的固定化和類型化,逐漸從非典型性合同轉化為典型性合同,進而推進合同法之新發展。融資租賃合同的立法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①合同的類型化發展使得現有的民法規則往往捉襟見肘,這在商事交易中顯得尤為明顯和迫切。參見王延川:《商事行為類型化及多元立法模式——兼論商事行為的司法適用》,《法律科學》2011年第4期。
根據傳統民法學說,非典型合同分為純粹非典型合同(無名合同)、合同聯立和混合合同三類。②王澤鑒:《債法原理》(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39頁。王澤鑒教授采“非典型契約”、“契約聯立”而非“非典型合同”、“合同聯立”的表述方式,祖國大陸的教科書一般都用后面這種表述方式。如參見崔建遠主編:《合同法》(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7頁;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51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祖國大陸的學者往往將“非典型合同”和“無名合同”等同使用,而將“純非典型合同”表述為“純無名合同”。如前述崔建遠書,第26頁;王利明、房紹坤、王軼:《合同法》(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王利明執筆)。三類非典型合同中,合同聯立的研究可謂最為薄弱。究其原因,合同聯立并非立法用語,也非一種獨立的合同類型,而更多地是一種法律事實狀態的描述。就合同聯立的認定和適用規則,理論爭議頗多,并未形成相對成熟統一的見解,甚至連其是否屬于非典型合同的范疇,都有疑義。③同前注②,王澤鑒書,第139頁,注4。史尚寬教授將無名契約/非典型契約分為純粹的無名契約、混合契約和準混合契約三類,并將混合契約與“契約之聯結”,即合同聯立相區別。參見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1頁;王利明、房紹坤、王軼持類似觀點。參見注②,王利明等書,第11頁。柳經緯主編的《債法總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頁)將非典型合同分為純粹非典型合同和混合合同,也不包含合同聯立。在用詞習慣上,除前述史尚寬將合同聯立表述為“契約之結合”外,也有人使用“聯結合同”(陳衛佐譯注:《德國民法典》(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30頁)或“關聯合同”(徐靜:《對突破合同相對性原則的再認識——兼及對〈德國民法典〉第359條之借鑒》,《法學論壇》2012年第1期)的表述?!瓣P聯合同”的提法,容易使人聯想到關聯交易,或理解為泛指存在一定關聯或聯系的合同,筆者并不采用。
對合同聯立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并無專門規定。在司法實踐中,也似乎只有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中有所涉及。該解釋第23條規定:“商品房買賣合同約定,買受人以擔保貸款方式付款,因當事人一方原因未能訂立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并導致商品房買賣合同不能繼續履行的,對方當事人可以請求解除合同和賠償損失。因不可歸責于當事人雙方的事由未能訂立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并導致商品房買賣合同不能繼續履行的,當事人可以請求解除合同,出賣人應當將收受的購房款本金及其利息或者定金返還買受人。”該解釋第24條規定:“因商品房買賣合同被確認無效或者被撤銷、解除,致使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的目的無法實現,當事人請求解除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的,應予支持?!边@兩項規定,通常被理解為在房屋按揭交易中,商品房買賣合同與針對該商品房的擔保貸款合同存在合同聯立關系,有學者由此得出該擔保貸款合同可因買賣合同無效、被撤銷和解除而解除的結論。④同前注③,徐靜文。徐靜明確認為此條文乃借鑒德國關聯合同(即本文所指合同聯立)的相關理論。另參見遲穎:《關聯合同中產生于買賣合同的抗辯權對貸款合同的適用性問題——從一則案例看德國消費信貸法抗辯權延伸制度》,《法學論壇》2007年第5期;劉怡:《論德國關聯合同制度及其借鑒意義》,《法律適用》2012年第9期。依據最高人民法院相關起草人的意思,該條文中的擔保貸款合同即按揭合同。參見《就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適用法律司法解釋答記者問》,《人民法院報》2003年5月7日。然而,所謂按揭,實際上是包含著買賣合同、借款合同、委托合同、抵押擔保合同、保證合同等不同類型的合同形成的復雜交易結構。新近關于《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第23條至第25條關于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相關規則的適用問題的討論,參見李建華、彭誠信:《論合同相對性原則在處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中的司法適用——基于最高人民法院相關司法解釋及其判決的評判和反思》,《法律科學》2012年第5期。該文以合同相對性原則為基礎,對前述條文進行了批判和再解釋,并認為此處的擔保貸款合同是指借貸合同。然而,司法實務所面對的合同聯立問題紛繁復雜,并非僅局限于上述交易之中。茲舉兩例,以作證明。
例一是產權式酒店交易。產權式酒店是投資者向酒店開發商或酒店所有人購買酒店客房單間,在取得單間客房產權后,將該客房轉托或轉租給酒店開發商或酒店所有人或第三方經營管理并獲取相應投資回報或其他權益的非傳統酒店。其主要運作模式包括租賃模式、委托模式和信托模式三種,其交易結構如圖1所示。

圖1 產權式酒店交易模式
此類交易,涉及買賣、租賃或委托、信托等多層復合法律關系,又是酒店開發經營融資的一種手段,能否認定為合同聯立,抑或基于產權式交易的特殊機理而認定為一個新的合同類型/混合合同,其在法律適用規則層面又會產生何種影響,尚有不少爭議。
例二是不良資產處置交易。實踐中,資產管理公司除了進行資產管理和處置外,有時也為商業銀行金融不良資產出表提供通道服務,而不承擔不良資產處置的盈虧,即資產管理公司所支付的轉讓款均能通過清收、處置所得予以彌補,或通過其他方式得到補償。此種不良資產處置模式體現為:商業銀行與資產管理公司簽訂《資產轉讓合同》的同時又簽訂《委托清收合同》,由資產管理公司委托該商業銀行辦理該不良資產的具體清收業務,同時又在該委托合同項下設定包含轉讓款的清收目標金額,承諾就實際清收結果與該目標金額之間的差額承擔損失賠償責任(而無論受托方是否存在過錯)。其交易結構如圖2所示。

圖2 不良資產處置交易結構
為防止商業銀行不履行委托清收業務,導致該資產處置的真實交易目的落空,資產管理公司與商業銀行在簽訂《委托清收合同》時往往約定“不論本合同因何種原因終止,甲方有權將與乙方簽署的《資產轉讓合同》及其他相關協議一并終止。若《資產轉讓合同》提前終止的,本合同亦同時終止”。此類條款,似乎是當事人希望通過約定的方式,自行確立兩合同之間存在聯立關系,使這兩個合同的命運“同生共死”(拉丁文為“simul stabunt,simul cadent”)。然細究之,該《資產轉讓合同》一經正常履行(轉讓行為和付款行為均完成),雙方之間就資產轉讓的合同法律關系似乎就終止了,如何能因其后的《委托清收合同》終止而再次終止,進而產生資產管理公司想達到的資產返還的效力呢?
以上兩例,前者涉及合同聯立的認定問題,后者涉及合同聯立的法律后果。本文將就此核心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并求教于同仁。
依史尚寬教授之見解,所謂合同聯立是指數個合同“不失其個性,而相結合”。依結合之方式,具體又可分為一方依存之結合、相互依存的結合和擇一的聯合。另外,合同聯立與混合合同不同,存在數個而非一個合同關系。⑤同前注③,史尚寬書,第11頁。
王澤鑒教授認為,合同聯立是指數個契約(典型或非典型)具有互相結合的關系。此結合包括兩種情況,一是單純外觀的結合,即數個獨立的契約僅因締結契約的行為(如訂立一個書面)而結合,相互間不具依存關系;二是具有一定依存關系的結合,即依當事人之意思,一個契約的效力依存于另一個契約的效力。王教授同樣強調合同聯立與混合契約之區別,后者在性質上系屬一個契約,由數個典型或非典型契約的部分而構成。⑥同前注②,王澤鑒書,第139頁。
崔建遠教授、韓世遠教授在合同聯立問題上均采王澤鑒先生的定義及分類。⑦同前注②,崔建遠主編書,第27頁;同前注②,韓世遠書,第51頁。王利明教授則采史尚寬教授之觀點。⑧同前注②,王利明、房紹坤、王軼書。各方見解雖略有差別,但大同小異,⑨芮沐教授早年在《民法法律行為理論之全部(民總債合編)》中(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4-75頁)對民事法律行為的數量問題進行過扼要論述,認為在復雜情形下須根據行為的目的和經濟上的作用加以判斷,而不能僅以契約中對待給付是否整然一體或行為主體數量等標準加以判斷。且因諸學者就此問題著墨甚少,留下以下一些問題需要澄清。
(一)合同聯立與混合合同的區別
合同聯立與混合合同之區別,理論上雖然簡單明了,即前者存在數個合同關系,而后者只有一個合同關系,但在如前述產權式酒店交易中,當事人之間的合同約定可能紛繁復雜,此時應采何種標準區分一個還是多個合同關系,甚為關鍵。
事實上,史尚寬教授對合同聯立的前述定義頗為精煉,即此時之所以存在數個而非一個合同關系,在于數個合同“不失其個性”。但如何判斷(處在結合關系中的)合同之“個性”,需作進一步說明。
可以肯定的是,判斷合同數量并不能以形式上當事人采用的合同文本數量為標準。換言之,即使只有一個合同文本,也可能存在多個合同聯立的問題,相反,即使寫在不同文本之上,也可能只構成一個法律關系。比如,甲、乙、丙簽訂房地產買賣中介合同一份,其中既包含甲乙之間的房屋買賣合同內容,也包含甲乙和丙之間的居間合同內容,盡管這些內容存在于一個文本之上,但存在兩個互相獨立的合同關系,因此并非一個混合合同。⑩案例原型來自“李某等與甲公司等房地產買賣中介合同糾紛上訴案”(2012)寧民終字第826號,該案中法官則認為此種情形下構成混合合同。至于是否構成合同聯立,則需進一步推敲兩份合同之間是否存在依存關系,此在后文詳敘之。
進而需要補充的是,判斷合同數量并不能簡單地看經濟意義上合同所欲實踐的交易(affair)數量。此點在對合同聯立問題的理解上至關重要。比如,在意大利法上,判斷合同聯立和混合合同之重要區別,在于前者中數個合同各自保持其獨立的原因,但同時通過相互結合形成一個整體的交易,即數個合同實現一個交易;后者中只包含一個合同的原因,即一個合同實現一個交易。??通過“交易”這一經濟上的概念,可以更好地理清合同在法律意義上所能實現的功能與合同在經濟意義上所能實現的交易之間的區別。?Bianca,Il contratto,in Diritto civile,vol.3,Milano,2000,p.447 ss.意大利法采有因原則,合同的原因(causa)是合同成立的必要條件,也是合同能夠保持其獨立性和個性的根本原因。此點當然與中國法存在區別。但意大利法上合同的原因,究其本質,是指合同所能實現的功能。??通過“交易”這一經濟上的概念,可以更好地理清合同在法律意義上所能實現的功能與合同在經濟意義上所能實現的交易之間的區別。?Bianca,Il contratto,in Diritto civile,vol.3,Milano,2000,p.447 ss.由此可以推導出,判斷合同是否保持其個性,關鍵就看法律意義上它能否實現其獨立的功能,而并非指經濟意義上能否實現一個交易目的(盡管人們往往將兩者等同起來)。
那么,究竟何謂“法律意義上合同的獨立的功能”即“合同的個性”呢?在筆者看來,答案也很簡單。正如《合同法》第2條對合同所下的定義中所反映的那樣,合同在法律層面上的功能和個性,一言以概之,即“設立、變更或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
由此,筆者進一步推導出,要判斷合同關系的數量,實質上就看合同所要“設立、變更或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數量。而要確立合同所欲“設立、變更或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數量,在筆者看來,還需要進一步分析合同關系的構成,即通過考察合同主體、客體及內容三部分,確立其是否能形成一個獨立的合同關系。
從主體上看,合同關系的主體必須是當事人。在向第三人履行的合同場合,雖然享有利益的是第三人,但該第三人并不是合同關系的主體。此時,即使合同文本中提及第三人,但只存在一個合同關系。①需要注意的是,正如后文將進一步指出的,在主體問題上,合同聯立并不需要數個合同的當事人必然保持一致,即使各個合同主體存在不同,也不妨礙合同之間的依存關系的認定。此處討論數個合同個性之認定,故不展開。學理上同時認為,合同主體即使是數人,但依然可以僅構成一個合同關系。如兩個買受人或者兩個出賣人與人訂立一個合同,雖然各自的給付不同,依然可以認為是一個法律行為。②同前注⑨,芮沐書,第75頁。
從客體上看,合同客體是指合同關系中權利義務所指向的對象(核心為給付)。但給付是否單一,并不是認定合同關系是否單一的標準。如在混合合同中,一方可能負擔數個給付義務,且分屬不同的合同類型。如甲在某大學附近經營宿舍,學生乙與甲訂立包膳宿合同,由甲交付房間,供應早點及洗滌衣物,乙每月支付費用若干。此時雖然存在租賃、買賣、雇傭等多個給付行為,但雙方只有一個(混合)合同關系。③此例來自前注②,韓世遠書,第52頁。需要注意的是,盡管當事人之間訂立多份合同,但如這些合同實際上均指向一個給付行為,則依然屬于一個合同關系。實踐中有爭議的是,在隱名代理的情況下,如甲對外以自己名義與乙簽訂買賣合同,同時甲、乙、丙簽訂另一份買賣合同,約定轉讓標的物的合同效果歸屬于丙,此時究竟存在幾個合同關系。依最高人民法院在一個公報案例中的見解,此時存在兩個合同關系,并且這兩個合同之間存在關聯性;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進而根據《合同法》第402條,認為丙為前一買賣合同的真正受讓人。④“大連羽田鋼管有限公司與大連保稅區弘豐鋼鐵工貿有限公司、株式會社羽田鋼管制造所、大連高新技術產業園區龍王塘街道辦事處物權確認糾紛案”,載《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2年第6期(總第188期)。在該案中,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認為,“雖然《轉讓合同》B約定涉案資產的出讓人是龍王塘辦事處,受讓人是弘豐公司。但是,根據《轉讓合同》A的約定,系羽田制造所委托弘豐公司購買涉案資產并簽署《轉讓合同》B。而本案四方當事人在2002年5月8日均到場參加并見證了所有合同的簽署過程,因此,各方當事人均知道涉案資產的真正受讓人是羽田制造所以及羽田制造所與弘豐公司之間系委托代理關系?!吨腥A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四百零二條規定:‘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在委托人的授權范圍內與第三人訂立的合同,第三人在訂立合同時知道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的代理關系的,該合同直接約束委托人和第三人,但有確切證據證明該合同只約束受托人和第三人的除外?!鶕鲜龇梢幎?,《轉讓合同》B直接約束龍王塘辦事處和羽田制造所,因此,龍王塘辦事處是涉案資產的出讓人,羽田制造所是涉案資產的真正受讓人。弘豐公司割裂《轉讓合同》A與《轉讓合同》B的關聯關系,在未支付任何對價的情況下,僅依據《轉讓合同》B認為其系涉案資產的受讓人,與事實不符,亦與上述法律規定不符,本院不予支持。”依筆者看來,此時雖然形式上存在兩份合同文本,但兩份文本事實上均指向同一個財產轉讓關系,并不構成合同聯立,故依據《合同法》相關規定,直接認定隱名代理成立即可。
從合同關系的內容上看,合同的權利義務必須保持同一性。比如,在出現合同履行障礙時,主給付義務可能轉化為損害賠償和返還等救濟性義務(即“第一次義務”轉化為“第二次義務”),但合同同一性保持不變,依然屬于一個合同關系。如果當事人之間生成新的權利義務關系,則可能存在合同更改、代物清償、債務免除合同、抵消契約、合意解除等情況。此時,新生成的合同與已經終止的合同存在某種法律上的聯系,一旦解除此類新合同,可能使當事人之間發生債權的恢復原狀義務或使原債權當然復活。⑤對此存有爭議。如史尚寬教授認為,代物清償契約、更改契約及抵消契約(非單獨行為之抵消),“此等處分契約之解除,原債權是否復活,雖不無爭議,應以解釋原債權復活較為妥當,蓋契約解除之效力溯及的發生,則因此契約消滅之債權,當然復活也。但原債權之從權利,如擔保物權、保證債務,不當然因而復活”。隨后史尚寬教授針對非債清償和更改,又認為解除此類契約只會使當事人之間產生回復原狀的義務,同時效力上不能對抗第三人。同前注③,史尚寬書,第536頁、第819頁、第834頁。當然,嚴格地說,此時原合同關系消滅,并不存在合同聯立的問題。
(二)如何理解聯立合同中的“依存關系”
國內學者就合同聯立似乎均采十分寬泛的理解,將單純外觀的結合也包含在合同聯立范疇之中。但從法律適用的角度看,此種外觀事實層面的結合并無太多探討的意義。因此,在筆者看來,若將合同聯立的內涵限縮在數個合同之間具有一定依存關系的結合,或許更能實現其法規范層面的意旨。不過,究竟應該如何實現合同之間的依存關系?此類依存關系的產生,是僅取決于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主觀說),還是取決于當事人意圖實現的客觀交易活動之整體(客觀說),抑或兼而有之?就此核心問題,國內論述語焉不詳,比較法上之歷史考察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示。
從制度演變上看,合同聯立的理論并非自古有之,而是晚近實踐發展和理論歸納的產物。隨著西方社會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過渡,傳統類型化的交易方式不能滿足市場實踐的需要,漸漸生成各種無名合同或合同聯立等方式來滿足復雜交易的需求。合同聯立作為實踐問題的大量出現,恰逢傳統民法及習慣經受潘德克頓體系化和概念化之進程。在德國潘德克頓體系中,合同/法律行為被看作是自由意志的產物(“意志論”)。合同聯立時數個合同彼此之間的聯系,同樣也被看作是合同意志的體現,即當事人通過不同合同之間的聯結從而實現一個共同的目的。而此種經濟目的不同于簡單的動機,在法律行為的結構上必然通過合同的內容(行為的要素)反映出來。合同聯立一般通過當事人所為行為的偶素即意思表示的附款——條件來體現。①在德國法上,合同聯立大部分發生在數個債權合同之間,而債權合同除了像書面的債務承認、債務認諾和消極的債務免除是無因的行為外,基本上都是有因的(無因性主要體現在處分行為尤其是物權行為中),即必須具備典型的經濟目的。因此,合同聯立的問題,似乎也可以從法律行為(債權合同)的有因性上得到解釋。關于德國法上的合同聯立問題,筆者從張谷老師處受益良多,合同聯立通過條件來實現的說法屬照搬張老師的見解,特此注明并感謝,但筆者文責自負?;蛟S正是在此意義上,王澤鑒教授認為“具有一定依存關系的合同聯立”須依當事人之意思,一個契約的效力依存于另一個契約的效力。理論上進一步認為,此處所說“當事人之意思”,既包括明示的意思,也包括默示推定的意思表示,即通過當事人之間訂立的各個合同所綜合形成、相互依存而不可分離的經濟交易活動整體,推敲和解釋當事人所欲達成的真實交易目的以及由此產生的諸合同效力相互依存的意思。在此意義上,合同聯立的問題也常常被納入合同解釋的范疇加以解決。
現代民法的發展,漸漸拋棄“意志論”的立場,而將視角更集中在當事人客觀利益的保護和平衡問題上。合同也從簡單的當事人合意的產物,進而演化為一種合同雙方之間的交流行為或雙方給付的交換行為。合同的磋商、成立和履行過程都被納入特定的誠信關系中加以調整。此種民法理念上的根本轉變,帶來一些民事基本制度的更新換代(此處不作展開)。②合同解除制度從默示解除條件/溯及力的理論構造中脫離出來,向清算關系說發展,正是“意志論”走向沒落的產物。參見陸青:《合同解除效果與違約責任》,《北方法學》2012年第6期。受此余波影響,合同聯立的法理基礎似乎也在慢慢發生變化。
早在上世紀30年代,意大利民法大家Giorgianni就通過系統化整理司法實務,得出法律行為聯立(collegamento negoziale)必須具備三個要件:其一,存在數個獨立的法律行為;其二,該數個法律行為在功能上相互依存;其三,一個合同的效力將傳導到相關聯的其他合同。③Giorgianni,Negozi giuridici collegati,in Riv.it.sc.giur.,1937,3 ss.這一理論更強調合同聯立的客觀因素。當代權威學者Bianca延續這一觀點,認為只要合同旨在實現的交易功能和原因具有一體性,就能認定合同聯立,并不需要當事人存在使合同相互依存的意思表示。④Bianca,Il contratto,in Diritto civile,vol.3,Milano,2000,p.483.更有學者敏銳地意識到,推敲當事人是否具有生成合同聯立的意思表示往往是一種事后解釋的擬制過程,前提往往是數個合同已經在客觀上形成了相互依存的狀態。⑤Bravo,L’unicità di regolamento nel collegamento negoziale:la“sovrapposizione”contrattuale,in I contratti,2004,n.2,p.118 ss.當然,這些學者并不否認除了功能性合同聯立(collegamento funzionale)之外,依然存在意定性合同聯立(collegamento volontario)的情況,即當事人依然可以通過具體約定的方式產生合同之間的依存關系。①Bianca,Il contratto,in Diritto civile,vol.3,Milano,2000,p.483.不過,在司法實踐中,意大利最高法院似乎更加傾向于主客觀相結合的合同聯立認定標準。換言之,他們認為合同聯立必須具備主觀和客觀兩大要素:主觀上是指當事人存在明示或者默示地聯結數個法律行為以實現一個融為一體的經濟事務(operazione economica)的意思表示,客觀上是指數個合同具有相互依存的功能聯系。而此種功能上的依存關系,本質上體現為當事人通過數個合同之結合進一步實現(與各個獨立的合同所能實現的典型經濟目的相區別的)整體交易功能。也就是說,在客觀層面,當事人的合同利益必須具有一體性,并通過合同聯立的方式來實現。
總體而言,由于人們逐漸更關注合同聯立的客觀要素和當事人利益的保護,司法實務開始更加努力接近經濟實踐中各種交易的本來面貌及其背后的當事人利益,并通過類型化甚至立法手段將一些合同聯立的情形明確下來。如德國通過1991年的《消費者信貸法》及隨后的德國債法改革更好地處理了特定目的的信貸即消費者信貸場合合同聯立的具體規則——消費者撤回權延伸和抗辯權延伸規則。②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債法分論》,杜景林、盧諶譯,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35-240頁。具體來說,在消費者信貸場合,消費者與經營者簽訂的買賣合同和消費者為了尋求資金幫助而與銀行簽訂的貸款合同盡管是兩個彼此獨立的合同,但此類合同之間形成一種經濟上的一體聯系(尤其是當銀行和賣方之間存在合作框架性協議的情形下),在消費者依法撤回或解除買賣合同時,如還要履行消費信貸合同,對消費者極不公平。因此,出于保護消費者利益的目的,法律規定在特定條件下買賣合同和消費信貸合同之間的法律效力相互影響。③同前注③,徐靜文。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合同聯立的認定進而對數個合同的效力規則會產生諸多影響(詳見本文第三部分),司法實踐中對經濟上交易一體性的認定也應當十分嚴格。比如,產品原材料的購銷合同與產品本身的購銷合同之間,盡管同樣存在著經濟上的聯系,然而此時并沒有通過數個合同的結合生成一個渾然一體的交易結構,不宜認定為關聯合同。④最高人民法院(1992)27號復函認為:可以根據情勢變更原則對重慶檢測儀表廠所簽訂的煤氣表散件購銷合同進行變更或解除,因為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生產煤氣表的主要原材料鋁錠價格與合同訂立時相比上漲了近4倍。學者遲穎認為“雖然購買原材料的合同與煤氣表散件購銷合同是兩個獨立的合同,但法院似乎認為這兩個合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經濟上的整體性,因此這一批復可以作為我國民法引入消費者關聯合同抗辯延伸制度的理論依據”(同前注④,遲穎文)。此種觀點值得商榷。
最后需要補充的是,由于是否構成合同聯立并不完全取決于當事人的意思表示,而更要關注交易的客觀需要和當事人利益的保護,因此,即使是在當事人就合同之間的依存關系有特別約定的場合,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同樣應當受到諸如誠信原則之類的限制。茲舉意大利最高法院新近發布的一個裁判案例,以說明之。⑤Cass.,19 luglio 2012,n.12454,in I contratti,2012,n.12,p.993 ss.甲作為消費者與乙公司簽訂汽車買賣合同。同時,甲的妻子丙與丁銀行簽訂消費借貸合同,合同中指明借貸款項將作為汽車購買款通過丁直接支付給乙。雙方同時約定即使乙公司不履行合同,借貸人丙不能以此向丁提出抗辯。事后乙的確沒有履行合同。依據意大利法,此時盡管兩份合同的當事人不同,但通過功能上的聯結依然構成合同聯立,進而可以產生合同抗辯權的延伸。⑥我國司法實務中對合同聯立的認定,同樣不要求數個合同的當事人必須同一。如“王某某與上海某某某置業有限公司等商品房預售合同糾紛上訴案”,(2012)滬一中民二(民)終字第2390號。本文中案例如無特別標注,均來自“北大法寶”。當事人之間訂立的排除抗辯權的條款,違反誠信原則和消費者保護的旨趣,應認定無效。我國法上就此問題雖無特別規定,但依其原理,如能通過合同聯立理論加以解釋,似也可以根據《合同法》第40條的規定,以格式條款“排除對方的主要權利”(合同抗辯權)為理由,得出此類條款無效的類似結論。就合同聯立中的抗辯權問題,筆者會在本文第三部分展開論述。
(三)相關概念之厘清
嚴格來講,以合同之間存在依存關系作為認定合同聯立的關鍵,是否依然存在失之過寬的嫌疑呢?比如,實踐中的預約和本約、擔保合同與主合同/借貸合同、租賃合同與轉租合同之間,是否均存在某種程度的依存關系,進而構成合同聯立呢?事實上,筆者通過“北大法寶”案例庫搜索發現,盡管祖國大陸鮮有案例直接論及合同聯立問題,而更多采用“關聯合同”的表述方式,但此類“關聯合同”在使用上十分寬泛,諸如主從合同、買賣和補充協議、合同及其附件,均被認為存在關聯關系。無獨有偶,在意大利法上,也不乏理論認為預約和本約之間也存在合同聯立,并認為此時構成一種“機能性的合同聯立(collegamento genetico)”。此種依存關系具體體現在通過履行一個合同進而生成另一個合同,以此與前述功能性的合同聯立區別開來。①Oppo,Contratti parasociali,Milano,1942,p.68.也有理論認為擔保合同與主合同之間存在“單向的合同聯立(collegamento unilaterale)”,即從合同依存于主合同關系,以此與數個合同互為依存的“雙向的合同聯立(collegamento bilaterale)”區別開來。②Oppo,op.cit.,p.72.至于租賃和轉租合同的關系,《意大利民法典》第1594條有專門規定,因此又被認為構成一種“法定的合同聯立(collegamento legale)”。筆者認為,從理論上講,合同聯立作為一種理論描述,當然也可以將所謂的“機能性的合同聯立”、主從合同、“法定的合同聯立”納入其中。但從法律適用的層面考慮,似應將其從合同聯立范疇中剔除出去。一則此類合同關系往往已經存在一定的法律或理論上的適用規則,并無納入合同聯立進行討論的實益,二則將合同聯立限縮在前述功能性合同聯立和意定性合同聯立的范圍內,更有益于清晰確立合同聯立的法律后果,避免不必要的理論混淆和爭議。
(四)例題解說
依前述筆者觀點,前述產權式酒店交易,實為合同聯立的典型例子,并且屬于功能性合同聯立的范疇。理由如下。
第一,產權式酒店交易中存在數個獨立的合同關系,酒店客房的買賣合同與租賃合同或委托合同均保持其獨立的合同功能而不受影響。
第二,從主觀上考察,通過此數個獨立的合同的相互聯結,當事人雙方旨在實現一個獨立的(產權式酒店運作)交易目的。除去其中任何一個合同,產權式酒店交易的真實目的就無法實現。比如,在“產權式酒店第一案”即“費紅斌與海南銘泰香水灣旅游發展有限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中,③“費紅斌與海南銘泰香水灣旅游發展有限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2006)陵民初字第25號和(2006)海南民二終字第372號。法官就認為,盡管存在兩份獨立的合同,但此類“房屋買賣合同與租賃合同為一整體,互為依存,緊密聯系。不同于一般的商品房買賣合同”。基于產權式酒店房屋買賣合同的特殊性,合同雙方約定房屋由買方出租給賣方經營管理,因此“房屋不需要實物交付。獲得租金收益就視為享受利益,意味著房屋已經交付”,甚至由于“合同約定的租賃開始期限早于房屋交付期限”,最終直接導致“香水灣公司并不存在遲延交付房屋的問題”。
第三,從客觀上考察,產權式酒店交易雖然沒有立法化,但其已經成為商事實踐中普遍采用的一種交易模式,此類交易中數合同直接的依存關系以及由此產生的整體的交易功能已經相當客觀化和類型化,便于司法實踐中通過合同解釋的方法明確合同聯立的形成。①實踐中類似的案例很多,如程燦勤與海南銘泰香水灣旅游發展有限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上訴案(2007),海南民二終字第222號,以及吳小琴與海南銘泰香水灣旅游發展有限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上訴案,(2007)海南民二終字第201號等,法院的審判依據基本相似。另參見張某訴湖南大成國際大酒店有限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2012)芙民初字第1667號;宋某與湖南某某國某某酒店某某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上訴案,(2011)長中民三終字第3533號;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大邑支行與王凱等商品房預售合同糾紛上訴案(2007)成民終字第2895號;周慶春與海航酒店(集團)有限公司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上訴案(2007),三亞民一終字第67號。
在前述不良資產處置交易中,當事人希望通過意思自治的方式確立合同聯立關系。此種情況,屬于前述意定的合同聯立的范疇?;诤贤馑甲灾蔚脑瓌t,應當可以確立合同聯立關系。至于當事人的意思能否真正實現,即能否在數個合同之間形成同時終止的法律效果,需要通過下文關于合同聯立法律后果的討論加以明確。
關于合同聯立的法律后果,并無專門立法規定。依學理上之見解,若僅為單純外觀結合的合同聯立,則合同之間彼此不發生牽連,只需分別適用各個合同獨立的適用規則即可。此點當無疑義。而在具有一定依存關系的合同聯立時,一個合同的效力依存于另一個合同效力?!捌鋫€別契約是否有效成立,雖應就各該契約加以判斷,但設其中的一個契約不成立、無效、撤銷或解除時,另一個契約亦同其命運?!雹谕白ⅱ冢鯘设b書,第139頁。此處卻產生法律適用上之困惑:此種“同其命運”的法律效果,究竟來自學理上的抽象概括,抑或需要通過判斷后一個合同本身是否符合合同成立、無效、撤銷或解除的相關規定來定奪?比如,《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第24條規定:“因商品房買賣合同被確認無效或者被撤銷、解除,致使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的目的無法實現,當事人請求解除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的,應予支持?!睆倪@一表述上看,可作兩種解釋。一是認為商品房買賣合同與擔保貸款合同屬于合同聯立范疇,故根據合同聯立之理論,后者效力上依存于前者,并隨前者的撤銷、解除而解除;二是認為擔保貸款合同雖然可以解除,究其直接和根本的原因,在于此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本身目的無法實現,故根據《合同法》第94條規定的合同解除的相關規則解除合同。由此可能得出進一步的結論:即使商品房買賣合同與擔保貸款合同屬于合同聯立(應屬功能性合同聯立)范疇,也并不必然導致后者可因前者失去合同效力而解除,依然需要通過考察擔保貸款合同本身目的能否實現作進一步判斷。
由此帶來的疑惑是,合同聯立作為一種法律狀態,是否如混合合同一般,存在法律適用方面的獨立規則,抑或其本身無法抽象出法律適用方面的具體規則,需要根據合同法上的相關效力規定再作具體分析。如果答案屬于后者,那么,即使是在單純外觀結合的合同聯立時,也是根據每個合同各自的情況判斷其適用規則。既然如此,所謂合同聯立的法律界定,是否有其存在的意義?
對此問題,筆者以為,需要通過解讀合同成立、無效、撤銷、抗辯權行使和解除的具體規則,深入比較關聯合同存在與否對這些規則可能產生的影響,再作進一步探討。③合同聯立的認定,對民事訴訟規則也會產生影響,本文不作展開討論。實踐中,如“張某等與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上訴案”(2013)(烏中民二終字第72號)中,法院認為:“上訴人張某、張二某雖系各自分別與某公司簽訂的合同,但兩份合同相互關聯,且從合同的履行情況反映,張某、張二某相互參與其中,實施了為彼此所簽合同相互收貨、驗貨等行為,故原審法院據此判決二人共同承擔本案民事責任并無不當。張某、張二某關于兩個合同主體不同,應分別審理以及程序違法的上訴理由不能成立,本院不予采納?!?/p>
(一)合同成立
根據我國合同法,合同成立與否屬于事實判斷,法律上要求甚少,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合同法解釋(二)》)第1條第1項的規定,原則上“只要人民法院能夠確定當事人名稱或者姓名、標的和數量的,一般應當認定合同成立。法律另有規定或者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由此似乎可以認為,在合同聯立的場合,數個合同一經事實成立,并符合相關形式要件,不會因其他合同是否成立發生變化。比如,前述擔保貸款合同一經成立,即不會因商品房買賣合同不成立而受影響。唯一的例外是根據《合同法解釋(二)》第1條第1項之后半句,即當事人另有約定的情況。若當事人明確約定在合同聯立的情況下,如果一個合同不成立,另一個合同同樣不成立,那么,基于意思自治之原則,此類約定應屬有效。
需要指出的是,實踐中存在“條款待定的合同”,“若雙方都有意訂立合同,則即使雙方將合同某一條款留待日后商定或者由第三人決定,該合同亦應成立”。若事后就未決事項不能形成合意,理論上先前訂立的合同也不成立。①同前注②,王澤鑒書,第200頁;同前注②,韓世遠書,第79頁。但此時雙方僅存在一個合同關系,因此這種情況不屬于合同聯立的情形。
(二)合同無效、可撤銷
《合同法》第52條、第54條就合同無效和可撤銷情形有原則性規定。實踐中也常常發生數個表面看來完全合法有效的合同,但一旦結合在一起,能夠起到規避法律或損害他人利益的效果。比如,人們可以通過一系列的買賣合同,規避法律關于買賣主體的限制性規定;又比如,盡管當事人單個的財產移轉行為并不構成“資不抵債”狀態,但往往結合數個合同的整體會產生這樣的效果。②在意大利法上,這種情況下當事人可以根據意大利破產法第67條的規定撤銷這些合同行為。如Cass.Civ.,1998,n.8703;Cass. Civ.,1997,n.9520。困惑在于,如果合同聯立中一個合同無效或可撤銷,是否必然導致其他合同必須同樣無效或可撤銷。根據《合同法》第56條下半句的規定,“合同部分無效,不影響其他部分效力的,其他部分仍然有效”。合同部分無效規則旨在最大限度地保留合同效力,進而體現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原則。③一部無效不影響其他部分的合同,主要包括合同標的的數量超過法律許可的范圍、合同標的由數種不同事項拼合而成和合同中某些條款因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或公序良俗三種情況。同前注②,韓世遠書,第19頁。合同聯立類似其中第二種類型。筆者認為,在合同聯立的情況下,同樣應該類推適用這一規則,即使一個合同無效或者可撤銷,依然需要通過考察合同聯立所達成的整體交易是否有效以及各個獨立的合同是否有效,以作進一步認定。以商品房買賣合同與擔保貸款合同聯立的問題為例,根據《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第24條可以看出,在房屋買賣合同無效時,當事人只能主張解除擔保貸款合同,其潛在之意即擔保貸款合同照樣有效。實際上,從理論上分析,在房屋按揭這樣一種特殊的交易類型中,房屋買賣合同和擔保貸款合同之間并不構成主從合同關系,只有借款合同與房屋抵押合同之間存在主從關系。因此,即使房屋買賣合同無效,原則上也不會導致擔保貸款合同無效。④司法實務中,存在大量企業通過與員工簽訂虛假房屋買賣合同的方式騙取銀行貸款的案件。此時買賣合同因“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而無效,但銀行貸款合同以及為擔保該貸款債權實現而訂立的房屋抵押合同是否無效,卻爭議頗多。有些法院認為此時盡管買賣合同無效,繼而導致員工并非系爭房屋的所有權人,但銀行依然可以通過善意取得的方式取得抵押權,從而保障其合法權益的實現。如“周某與中國農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寶山支行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上訴案”(2012),滬二中民六(商)終字第129號。有些法院認為借款行為也屬于“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為由,主張借貸合同無效。如“中國信達資產管理公司上海辦事處與葉為森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上訴案”(2009),滬一中民三(商)終字第1007號。需要指出的是,該案件往往并非傳統“按揭”貸款購房,而是在二手房買賣中,購房人以所購房屋抵押的方式向銀行借款買房。在法律關系上,比擔保貸款合同即按揭交易方式更為簡單。在按揭交易時,往往同時存在買賣合同、借款合同、委托合同、抵押擔保合同、保證合同等多種不同的具體合同,數個合同形成一種交易方式的關聯程度更為緊密。而該類案件中房屋抵押合同、借款合同與抵押合同等是否構成聯立,尚值得進一步探討。
(三)抗辯權行使
關于合同履行中的抗辯權行使,《合同法》第67條、第68條、第69條分別規定了同時履行抗辯權、先履行抗辯權和不安抗辯權。從法條的字面上看,抗辯權行使的前提是當事人“互負債務”,并不言明是否必須是在同一合同關系之中,但學理上普遍認為僅在雙務合同中產生抗辯權行使的問題。那么,在合同聯立的情況下,當事人是否可以因對方沒有履行相關聯合同項下的義務而進行履行抗辯呢?
對此問題,學界并無太多探討。從法理基礎上看,雙務合同之所以存在抗辯權的問題,在于合同中對待給付之間的(機能上的)牽連關系。在筆者看來,合同聯立時同樣產生數個合同之間的依存關系,此種依存關系與雙務合同對待給付的牽連關系,盡管一個存在于數個合同場合,一個存在于數個合同場合,但就其本質上是相同的,進而在抗辯權問題上合同聯立可以類推適用合同法上述規則。在德國法上,由此產生的問題被稱作“抗辯權的延伸”,并在2002年德國債法改革時通過法典化的方式加以明確。①國內理論也不乏類似觀點。②現行《德國民法典》第359條規定:“在以聯結合同為依據的抗辯會使消費者有權向已與之訂立聯結合同的經營者拒絕履行給付的限度內,消費者可以拒絕償還貸款。在這些抗辯系基于該經營者與消費者在訂立消費者貸款合同之后所約定的合同變更的情形下,不適用前句的規定。消費者可請求事后補充履行的,僅在事后補充履行已失敗時,才能拒絕償還貸款?!弊g文參見前注③,陳衛佐譯注書,第131頁。關于此條文的介紹和論述,參見前注②,徐靜文。而司法實務中也正是基于實質上的牽連關系的認定,對合同解除后的雙方返還義務主張類推適用同時履行抗辯權的相關規定。③同前注③,徐靜文。需要提醒的是,正如學者遲穎所言,《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就房屋買賣合同與擔保貸款合同的關系,僅就合同解除有所規范,并無明文規定抗辯權延伸的問題。同前注④,遲穎文。
唯須注意的是,在依據合同聯立理論行使“抗辯權的延伸”時,對合同聯立關系的界定必須相當謹慎。這是因為,在不存在合同聯立的情況下,若一方以對方或者第三人沒有履行其他合同下的合同義務為由,主張自己不存在違約事實或者可以以此進行不履行抗辯,將有違合同相對性原則。比如,A、B、C為三家關聯企業,A與D(債權人)簽訂借款合同,同時也簽訂貨物購銷合同,B為A的債務提供擔保,同時約定A所需支付的貨款也屬于擔保的債權范圍,同時該借款合同中還說明要求A與C(供應商)簽訂原材料的供應合同。該借款合同中同時說明,若D不履行貨物購銷合同,B即可免去擔保責任。此時盡管數個合同之間存在某種聯系,但依據筆者上文提到的合同聯立認定標準,這種聯系尚未達到合同聯立的要求。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此時盡管A與B之間的擔保合同中提及D須與C訂立原材料的供應合同,但并未明確約定或者默示表示此供應合同是擔保合同產生效力的條件或原因,因此無法推導出此數個合同之間存在功能上的依存關系?;诤贤鄬π缘脑?,D不能以事后C沒有供應原材料而抗辯不履行他與A之間的購銷合同。④李冬、陳林:《合同解除后的互負債務類推適用同時履行抗辯權》,《人民司法(案例)》2011年第12期。此案中法官指出:“合同解除后互負恢復原狀義務能否構成同時履行之抗辯,合同法對此未加以規定?;ヘ摶謴驮瓲盍x務雖不具有對價關系,但二者之間的對立在實質上仍具有牽連性,基于類似事項、相同處理的平等原則,亦應類推適用合同法第六十六條關于同時履行抗辯權的規定?!币粚彴柑枺篬2011]于民二初字第878號;二審案號:[2011]沈中民二終字第1538號。
(四)合同解除
正如前文關于不良資產轉讓交易的案例所討論的那樣,在合同聯立場合,當一個合同在效力上出現問題時,當事人是否可以解除與此相關聯的其他合同?在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場合,根據《合同法》第93條的規定,當事人可以通過合意解除或者約定解除的方式解除其他合同。但如果當事人之間沒有作出約定,那么當事人主張解除的法理依據又在何處?
針對合同聯立的情況,《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第23條第1款和第2款分別以“因當事人一方原因未能訂立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并導致商品房買賣合同不能繼續履行的”和“因不可歸責于當事人雙方的事由未能訂立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并導致商品房買賣合同不能繼續履行的”作為解除商品房買賣合同的法律依據。該解釋第24條則以“商品房買賣合同被確認無效或者被撤銷、解除,致使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的目的無法實現”作為解除擔保貸款合同的法律依據。從解釋上來看,“合同不能繼續履行”本身并不能作為解除合同的法律依據,毋寧產生損害賠償或履行不能的問題。因此,《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第23條在規范表述上存在可得商榷之處。而“合同目的無法實現”作為解除事由,分別規定在《合同法》第94條第1項(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和第4項“當事人一方遲延履行債務或者有其他違約行為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以及《合同法解釋(二)》第26條(合同成立以后客觀情況發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非不可抗力造成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繼續履行合同對于一方當事人明顯不公平或者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中,分別針對不可抗力解除、違約解除和情勢變更解除三種情況?!渡唐贩抠I賣司法解釋》第24條中的“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既不屬于不可抗力,也不屬于擔保貸款合同方違約所造成,故應屬于情勢變更解除的范疇。唯需指出的是,所謂“情勢變更”,通常理解為在合同履行過程中因不可歸責于當事人雙方的客觀情勢的變化,導致雙方訂立合同的交易基礎喪失,進而賦予當事人以解除權。依據《商品房買賣司法解釋》第24條的規定,若將買賣合同不生效力作為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的解除事由,則似將買賣合同的發生效力作為與此構成聯立關系的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的交易基礎。筆者以為,此種觀點符合合同聯立的本質屬性,殊值贊同。正如前文提到的,商品房買賣合同和擔保貸款合同(按揭)之間并不屬于主從合同的情況,若獨立地看待商品房擔保貸款合同本身,交易中的借款和擔保目的均可實現,不因買賣合同的無效和不生效而產生影響。只有從合同聯立的交易一體性上考慮,將買賣合同和擔保貸款合同聯系成一個交易整體,才能以情勢變更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為由解除擔保貸款合同。
前述理解如能得到贊同,事實上將進一步更新我們對合同解除理論中“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理解。《合同法》第94條第1項、第4項以及《合同法解釋(二)》第26條均以“合同目的無法實現”作為合同解除的依據。關于“合同目的”,理論上存在客觀和主觀兩種解釋可能。依客觀說,合同目的是指合同所具備的客觀的、典型化的交易功能:依主觀說,合同目的是指當事人雙方所意圖實現的法律關系變動的目標,也是當事人交易的內在基礎,但區別于不能體現于外在的合同動機。①比如,在“學區房”買賣中,一旦合同履行過程中所買賣的房屋被劃出學區范圍,依主觀說或客觀說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依客觀說,買賣合同的客觀目的在于買方取得轉讓物,而賣方取得價金。因此,一旦實現標的物和價金的轉移,合同目的就已經實現,合同就因正常履行而消滅,無所謂事后解除的問題。但依主觀說,當事人購買學區房的合同目的就沒有實現,買方可以要求解除合同。筆者以為,此“合同目的”在理解上應采用主客觀相結合的標準。換言之,“合同目的”并非指用以確定合同類型的典型的經濟目的(如買賣合同的典型經濟目的在于支付價款和取得標的物),而是指當事人所意圖實現的交易目標。在一個合同的情況下,合同目的即一個合同所能實現的交易目標,而在合同聯立的情況下,合同目的是指數個合同所能實現的整體的交易經濟目標。考察合同目的,并非考察當事人訂立合同的主觀動機,而是考察當事人通過客觀外在的交易行為所要實現的合同利益。這種“合同利益”兼具了主客觀雙重因素。②Di Majo,Le tutele contrattuali,Torino,2009,p.215.該書作者認為在合同解除時所考察的“債權人利益”是一個原則性描述,需要通過考察合同中的客觀因素使當事人的主觀利益(但不是主觀動機)客觀化。筆者采相同立場。在合同聯立的場合,盡管存在數個不同的合同,但正因為合同雙方在整個交易中所體現的合同利益渾然一體,所以一個合同在效力上的變化將會影響整體合同利益和交易目標的實現。事實上,在《合同法》起草過程中,“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曾多次被表述為“嚴重影響訂立合同所期望的經濟利益”??梢姟昂贤康摹钡慕庾x和合同所能實現的經濟利益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系。③崔建遠:《合同一般法定解除條件探微》,《法律科學》2011年第6期。正因如此,在強調交易的經濟一體性的合同聯立場合,可以對“合同目的”作出超越單個合同目的的通盤考量。由此得出進一步的結論,在合同聯立的情況下,當事人可以根據解除事由的不同(不可抗力解除、違約解除和情勢變更解除),分別根據《合同法》第94條第1項、第4項以及《合同法解釋(二)》第26條的規定,通過考察當事人所欲解除的合同的交易目標(合同目的)是否能夠實現,作出是否可以解除合同的不同安排。
在合同聯立時,可以對合同目的作寬泛理解,將數個合同所能實現的整體的交易目標同樣納入其中每個合同目的的考察中,進而可以解除這些合同。此點已得明確。然而須注意的是,合同聯立時,是否只要一個合同目的無法實現,進而影響到整體交易目標的實現,則所有相關聯的合同必須均解除?筆者對此持否定意見。理由在于,《合同法》第166條就分批交付標的物的合同解除有專門規定:“出賣人分批交付標的物的,出賣人對其中一批標的物不交付或者交付不符合約定的,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買受人可以就該批標的物解除。出賣人不交付其中一批標的物或者交付不符合約定,致使今后其他各批標的物的交付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買受人可以就該批以及今后其他各批標的物解除。出賣人已經就其中一批標的物解除,該批標的物與其他各批標的物相互依存的,買受人可以就已經交付和未交付的各批標的物解除?!边@一規則,強調需要考察各批標的物的交付是否影響到整體合同目的的實現,而確定合同整體解除還是一部解除。這樣處理旨在最大限度地尊重當事人意思,維持合同效力,從經濟上看,也可最大限度地促成交易,節省交易成本和避免資源浪費。合同聯立時,盡管數個合同之間在功能上相互牽連,在合同利益上形成一個整體,但與一個合同關系中所形成的合同利益相比,終究較為松散。根據當然解釋的規則,在合同聯立時,利益關系更為復雜,一個合同解除是否導致其他合同解除,可以比照《合同法》第166條的規則,通過審慎分析數個合同自身功能發揮以及與整體交易目的實現之間的關系再作判斷。
(五)例題解說
依上述理論,在前述不良資產轉讓的案例中,當事人通過條款方式約定了《委托清收合同》和《資產轉讓合同》的依存關系,進而可以通過解釋的方式,將此類不良資產轉讓的整體交易目標納入兩份合同目的的考量,從而可以肯定其得以同時解除的法律效果。
合同聯立旨在通過數個合同的交易鏈條最終實現一個整體的交易功能。作為鏈條的一環,每個合同均有其獨立性之存在,但脫離了其他環節,從整體交易和當事人利益上看,并無其獨立存在的價值。換言之,在合同聯立場合,當事人的合同利益已經渾然成為一體,但每個合同能夠產生的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變動卻又分別獨立。
正如烏爾比安說言,“法是善良和公正的藝術”。對合同聯立的認定及其法律后果的判斷上,同樣需要體現一種法律解釋上的彈性藝術。越是強調每個合同的個性,就越可能無法形成合同聯立的結構;而越是淡化每個合同的個性,就越會進入混合合同的范圍。合同聯立恰好處在兩者之間,需要通過合同解釋的相關理論,審慎評價當事人的主觀意圖和合同利益以及整體交易結構作出判斷。
從合同聯立的規范功能上看,合同聯立起到了催化劑的效果,其本身并不妨礙數個合同功能的發揮及其相關規則的運用,但卻能使數個合同形成某種“化學反應”,并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和運用相關規則。
(責任編輯:陳歷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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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5-9512(2014)05-0094-13
陸青,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
*本文是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轉型期法治的綠色轉向研究”(Y 201120359)的階段性成果,同時受“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