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散文的氣象,正是作家的氣象,所關乎當下這個時代的個人歷史、美學思想和人文關照的一段獨白,也是作家一望無際的胸懷。
為什么要提“散文的氣象”呢?和氣度、氣魄、氣場相比,我認為,氣象無疑是巨大的虛無的,像大氣層幻化成人間的萬千云霧、雨雪,環狀去飛,繞著作者的那顆小地球一樣的靈魂。有些作家,一上來,就找到自己的小地球了,這是萬幸。有的人,寫了很多作品,甚至寫了一輩子,還是沒辦法找到它,始終就差那么一點點東西,只能繼續找,這樣的作家很多很多。想想,當你解決了自己的語言、抒情、敘事、描寫、技巧、思想這些問題之后,寫出一篇散文作品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但假如你作品里缺了氣象,你就與一篇好散文擦肩而過,你最后會發現你等于白寫了。散文是有生命時間的,比作家的生命都要長,至于長到何時,取決于作家在作品當中所表現出來的氣象。
這個時代,偉大且波瀾壯闊,開放且氣象萬千,和平,繁榮,哲思,進步,是一個人人都在放飛自己的“中國夢”的時代,個人和社會整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緊密相連。這樣,我在梳理和觀察2013年中國散文創作的時候,第一個蹦進腦子里的是“氣象”,這里面,有作家的時代憂患感,有作家的家國情懷,有激憤的人類良知,有沉重的山水一夢,真正是胸有氣象、氣象萬千了。
2013年的中國散文,主要呈現出“氣象”、“家國”、“大愛”、“宗教情懷”四個特點,像梁曉聲在《龍!龍、龍》中替底層百姓發出了反腐的心聲,于堅通過《圣敦煌記》表達了詩人找尋中國最后一塊宗教圣地的迷戀和不舍,徐懷中在《底色》里展示的戰爭殘酷性和軍人對人類和平的向往,丹增在《藏狗》里對一個個藏狗的人生故事和靈魂拷問,李存葆在《鄉村燕事》里對于明清小品散文的精髓傳承,唐興順在《太行九記》里所刮起的太行山之風……諸多篇什,呈現出題材多元化、風格多樣化、地域語言情趣化等特點,真實,感人,有趣,也不乏一些精品。
一. 散文的氣象
說到散文的氣象,我不得不提到兩篇散文:梁曉聲的散文《兄長》,李存葆的散文《呼倫貝爾記憶》,前一篇是親情散文,后一篇是文化散文,然,兩位作家都把目光由自己轉向了當下這個社會,由古人轉向今人,有大氣象,有大胸懷,更有感動。那么,今年又有那些有如此大氣象的散文,進入我們的閱讀視野呢?
梁曉聲的散文《龍!龍、龍》(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10期),是作家關注當下底層老百姓生活、鞭撻不為民執政的貪官們的力作,作品通過近鄰兄弟玉龍在北京打工的不幸遭際,揭露了現實生活中一個個不公平的、對老百姓吃拿卡要的腐敗事例,替“玉龍”們鳴不平,痛罵貪官污吏,特別是玉龍說“有時候我真想自己能變成一條龍,把中國的貪官、黑官、腐敗的官全都一口一個吞吃了!但是對老百姓卻是一條好龍,一片鱗一塊玉,專給那些窮苦人家”,其強烈的時代責任感和憂患意識,催人淚下。我注意到,全篇的結構緊緊圍繞“我的夢”、“玉龍的夢”、“中國草根階層人群的夢”,關注了今天的反腐敗問題,還有老百姓的人間疾苦,這樣的散文,是何等的大氣象!畢竟,一個為老百姓代言、關注底層民生的作家,在今天來說,已經不多了。也正是這樣的散文,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般反腐敗題材的作品,也成為了他繼《兄長》之后,完成了由親人過渡到他人、草根弱勢人群的創作轉變。
丹增先生的散文《藏狗》(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8期),通篇充滿了作家對于藏狗的近乎圖騰般的敬仰之情。文中,作家回憶了藏族人生命中的藏獒、獵狗、狼狗、鷹狗、獅子狗、哈巴狗等狗類,通過五六個人和藏狗的真實故事,寫出了狗類對主人的忠誠、知恩圖報和哈巴狗的狡猾多變、仗勢欺人,以狗的眾生相看待人類,諷刺我們生活的真善美、假惡丑,蘊涵了作家寶貴的人生哲學。我印象最深的,是作家的“我屬狗,我不知道全中國有多少人屬狗,但是,按12生肖平均,起碼也有一億人屬狗”那句話,可以說,丹增是一個愛狗、愛天下所有的狗的人,他認為狗類和人類一樣有靈魂,我們應該善待狗類,不然,他不會發出“如果,誰讀了這篇短文,不再殺狗,不再貪吃狗肉,我愿真心給他磕個響頭”這樣的感嘆。
李存葆先生的《鄉村燕事》(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6期),傳承了明清傳統散文的文脈精髓,一走清新、詩化、淡雅之文風,工整可愛,哲思人生。古往今來,描寫燕子的經典詩文枚不勝舉,歷代文人們對燕子寄托了種種美好的寓意和遐思,久而久之,這類題材的散文創作也就成為了大眾化的題材,很難寫出新意。李存葆卻劍走偏鋒,他的文字,沒有僅僅寫自己家的6只燕子,而是寫了全家四代人和燕子的歷史淵源,寫了人們幾千年來如何與燕子為鄰、人燕和睦相處的道理,語言的彈跳起伏之間,充滿了哲學、宗教、地域、思想、文化方面的參悟,教人向善,引人思索。
唐興順的《太行九記》(原載《海外文摘·文學》2013年第6期)雄渾大氣,刮起了一股股來自豫北太行山的粗野之風,下筆一瀉千里,語言泥沙俱下,散發著一個中原漢子的雄性特征。作品通過九個太行山的山民的故事,為太行山的小人物立傳作記,剖析了他們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各自的人生哲學,可獨立成章,可系列成文,語言老辣、成熟,有生活,是今年不可多得一篇筆記體佳作。
遲子建的《誰能讓我帶走星空》(原載《文匯報》2013年3月8日),為我們描繪出作者故鄉那浪漫美麗的童話世界,在她的筆下,星空有無窮的向往和宿命感,有作者內心柔軟的小世界,玲瓏,細膩,小氣象竟也寫得詩情盎然。
周曉楓的散文《齒痕》(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7期),從一次被貪財的牙醫誤診起筆、進而經歷拔牙、正畸的痛苦故事,得出了“我的齒痕就是我的路”的人生感悟,進而聯想到我們“個人秘而不宣的成長之路”,有節奏,有音韻,布局縝密,干凈而挑剔,“小”處的書寫中保持了作家的新散文姿態。有些句子,比如“整副牙就像交錯的鋼琴黑白鍵”、“剛拔下來的牙齒里能透出依稀的光芒……這偽造的小琥珀”,比喻種牙大夫的臉“就像五官成形后又讓誰揉了一把的感覺”,幽默,值得玩味。endprint
耿翔《立碑記》(原載《文藝報》2013年4月8日),詮釋了作者“一手扶碑,一手撫摸父母身后的山河”的心境,正所謂厚土葬先祖、立碑尋親人,充滿了詩人般的大氣魄,行吟凄然。
人類的最后一滴眼淚是什么?康劍通過散文《喀納斯冰湖》(原載《新華文摘》2013年第5期),稱“人類的眼淚必定是這冰川上的最后一滴水”,而作者所暗喻的,就是北疆大地上的喀納斯湖。作為一篇平樸的游記,作者卻通過大量景物及心理的白描、虛構、想象、人物對話等技巧,開掘了豐富細膩的、悲天憫人的情感世界,頗具現實生活意味。
二. 作家的家國情懷
家和國,小中見大。國和家,大中有小。但,如果把“家國”二字用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么,他就擁有了偉大而廣闊的情懷。
徐懷中先生的《底色》(原載《海外文摘·文學》2013年第10期),是今年散文界的重要收獲。作者用紀實的手法,回憶了自己當年作為戰地記者,和中國戰友們深入美國越南戰爭前線采訪、慰問、轉移后方的故事,親眼目睹了戰爭帶給越南人民的嚴重摧殘,對人類家園的肆意踐踏,更有對美國飛機在越南河內上空進行大量噴灑“橙色劑”劇毒二惡英的無比譴責,這表明每個軍人都渴望和平!只有和平,國家才能富強,人民才能擁有小家庭的幸福日子。讀過這部作品,我們才知道什么叫家國大情懷?什么叫軍人大境界?
王火先生的《走過中原“人間地獄”》(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3期),再現了作者15歲時親歷1942年中原地區蝗災的日日夜夜,悲涼的文字,凄慘的國土,令人動容。相比較馮小剛導演的電影《一九四二》,作家的感情更真實、更復雜、更可親,從這一點上講,優秀的散文不僅要靠語言、寫作技巧取勝,還要有心系家國、關注民生的悲憫情懷,要心中時刻有大愛,有大善,有時代憂患感。
巧合的是,江西作家吳云萍的《1942:玉山之殤》(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9期),同樣選擇了這樣一個沉重的題材。然而,作者寫的不是中原地區的蝗災,而是記錄了玉山農村的爺爺遭遇日本鬼子血洗村子的痛苦往事,那一年,也是1942年,但災難的制造者卻是一群滅絕人性的日本鬼子,家仇國恨,刻骨銘心啊!作者用接近口述的文字,樸實無華的文字,卻突然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給我們看,悲壯,大膽,有力!不忘當年的屈辱,知恥而后勇,一如作者說:“只有祖國強大了,我們才能活得像一個人。”
賀捷生的《木黃,木黃,木色蒼黃》(原載《十月》2013年第5期),把鏡頭拉回到1975年9月13日的木黃那棵千年古柏樹下,作者追尋父親足跡,講述了那個特殊年代的親身經歷,那種悲憤中通徹肺腑的真情實感,至今讓作者珍惜。這篇散文,結構嚴謹,語言本真,道出了一位革命家的家國情懷,一個國家的過往傷痛。比如,作者說:“我趴在留有父親汗漬的床前,想起他睡下后又撐起身子來,夠墻壁上的松明火點煙斗的情景,止不住失聲痛哭。父親苦啊!但當年他苦,是他心甘情愿的選擇,苦中有樂,有他能遠遠看到的光明和希望。后來……死在了一間同樣陰暗潮濕的屋子里,而且那是一間鋼筋水泥屋子,墻壁比這還堅硬,還冰涼”……大國大愛,感天動地!太沉重了,沉重得讓人強忍住兩行熱淚。
忽培元先生的《回訪梁家河》(原載《文藝報》2013年12月6日),采用了第三人稱“他”,深情回顧了上世紀60年代一位少年到延安梁家河插隊的往事,刻畫出少年心系陜北、建設陜北的“梁家河情結”。作者的文字飽含激情,卻內斂克制,比如“靜夜之中,梁家河村中這一孔隱沒在黃土溝渠深處的同樣是冬暖夏涼的窯洞仍亮著燈光”,“昏暗的燈光把英俊少年的身影投在窯墻上,他顯得高大了許多。他是消瘦而憂慮的”,又如“整整7個春秋,梁家河的小米南瓜和烈日嚴寒,終于把一個文弱的少年養育鍛煉成一條思想成熟、意志堅強的陜北漢子”,含蓄的描寫,散點的敘事,增加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當“小我”投身于“大國”,“小我”那大海一樣的情懷就顯現出來了。可貴的是,作者不單單寫“他”的故事,也寫了自己和梁家河的故事,特別是結尾的“筆者當年也曾經有幸在陜北農村插隊并擔任村支部書記,此后又在延安工作多年。多年前的一天,突然接到一個遙遠的電話,是他熟悉的聲音”,同樣讓我們強烈感受到這種博大的情懷。
艾克拜爾·米吉提是一位哈薩克族作家,不少作品展現了我國西部哈薩克人的異域風情。他的散文《我們怎么笑》(原載《人民日報》2013年3月21日)充滿機智幽默,側面贊美了98歲的全國政協委員、著名美裔翻譯家沙博理先生的愛國情懷。作者除了對當天看望沙老的情節進行大量描寫之外,還插敘了老人家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為新中國建設奉獻畢生的故事,十分感人。面對如此沉重的題材,作者在標題設計上幽默了一把:“我們怎么笑”,既表現了老人樂觀的生活態度,又表達出“笑”對于我們人生的重要性。
安諒散文《有一種聲音屬于天籟》(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7期),為我們描繪出一片載歌載舞的大美新疆來,短小精悍,詩心飛揚。作者作為一名援疆干部,以作家的眼光關注西部文化建設,用文字勾勒出新疆喀什的優美風光。
三. 散文的大愛
王巨才先生的《沉重的負債》(原載《海外文摘·文學》2013年第3期),描寫了他兩個父母——生父母、養父母的故事,正是長輩們的這份愛、這份恩,普天下做兒女的才有了沉重的心債,中華傳統孝道才能更好地傳承下去。
故事是感人的:“我是在還沒到滿月的時候,由養母從生母懷里抱走的。此后我一直把養母叫母親,把生母叫阿姨”,原因是養父母生過的孩子都沒活,“我”也就成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一般來講,“養子沒有親兒子親”,“后娘沒有親娘親”,但“母親”卻顯示出一份超出其他5個親生兒子的母愛,獨獨留給了作者,比如“母親聽到了,她品出了其中的醋意,遂將大門哐啷一把推開,怒氣沖沖進來說,姐姐你要不放心,干脆領回去算了,省得你老是防賊一樣提防我”、“小時我身體弱,不好好吃飯,她十分熬煎,為此想盡了法子。醫生說雞蛋營養好,就專門喂了一窩雞,每天早晨上學前,一碗加了紅糖的開水沖雞蛋,非得看著我喝下去不可,多年如一日,從沒間斷”,在文中,作者寫活了“防賊”和“沖雞蛋”兩個細節,足見母愛之深!而“阿姨”的愛更是出奇,先是像“瘋魔了”似的,借故到城里偷看她的親生兒子,然后“打發我的兩個哥哥天黑進城,到墻外偷聽,看我晚上會不會哭鬧”,最后她“來得勤了,說是來做針線,幫鍋灶,實際在看我受不受氣”,雖說是側面描寫,但文字里有極其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正因為這樣,使作者一輩子享受到了“母親”、“阿姨”兩份母愛、兩家養育恩情,而且在兩家的老人故去之后,作者今生今世卻無法報答,成了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精神債。endprint
廖智是一位四川作家,也是經歷2008年“5·12汶川地震”生離死別的年輕媽媽,她的散文《固執的呼喚》(原載《讀者·鄉土人文版》2013年第12期),講訴了作者被埋在廢墟下的那些日夜,這里面,既有作者經歷了婆婆、女兒蟲蟲死去的切膚之痛,又謳歌了爸爸對作者的不離不棄。比如,作者這樣回憶爸爸道:“我不走,我的廖智還在里面……你們不救她出來,我是不會走的”,“我爸就說,你不能睡,這個時候千萬不能睡啊!”一字一句,令人心碎。
帕蒂古麗是今年比較活躍的少數民族女作家,她的散文《大梁坡的漢子和婆姨們》(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5期),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味。這組散文,大都是悲傷的愛情故事,手法很“新”,語言干凈,又完全是陌生化了的。與很多作者對生活現場的描摹不同在于,帕蒂古麗長于對人物、牲畜身上的各種氣味的形象描摹、刻畫、比喻,毫不猶豫,一意孤行,很徹底。比如在《亞森》里爹爹談到“通奸”,作者寫到了“土味”,說“你感覺大炕在往下陷,你下半身埋在炕下面,上半身像雕塑一樣立在炕上,幾縷風從門外刮進來,掃在你身上,像鞭子抽過來,你看見手臂上金色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死亡的訊息令人絕望。說到一個女孩子第一次聞到“男人味”,說“亞森已經驚立在你面前,你甚至可以感覺到他高聳的鼻子里的呼吸噴在你臉上,你看見他的鼻翼猛烈地煽動了幾下,你愣在他面前其實只那么一瞬間,可那一瞬間被驚懼無限拉長,他斷斷續續含含糊糊地說著什么……”對異性的新奇和向往令人著迷。當亞森向“你”倉皇之間求婚,而得到“你”的無聲拒絕后,作者說“等你拿了兩把木凳逃出屋子,回頭還見亞森愣在原地,好像忘記了該做啥。你聞到一股松香和沙棗花混合的味道”,顯然,木匠亞森身上的松香和“你”身上的沙棗花香融為一體,多么富有詩意的表達!
我發現,“氣味”不再只是帕蒂古麗純粹的抽象形式,開始在敘事中慢慢轉變成了一種很溫暖的情感,實現了多個少數民族女性的性格的重合,最后成為她一種對美的藝術訴求。作者用了《亞森》、《蘭花》、《努爾古麗》等六章的篇幅,描摹了多種“男人味”對于女人的吸引力。所以,她說到了婆姨們對這種氣味的影響,比如“興許聞膩了自家男人和村里男人慣常的味道,大梁坡的女人似乎更愛聞陌生男人的氣味。東家住著口里的小木匠、油漆匠,西家來了南疆的搟氈匠、皮匠,他們身上的鋸末味、油漆味、羊皮味,給大梁坡帶來了新鮮的味道”,很值得回味。好在,作者在《尤尤》還寫到了“女人味”,比如“他躺在炕上,顯得沒平時那么長,蓋著被子,被子空空的,人仿佛瘦了,你在他面前站著,他眼睛里映出了你臉上的憂傷。你拿出小碎花手絹遞給他,他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乘蘇米奈出去倒茶,把它悄悄藏進了被子里”,“藏手絹”這個細節非常含蓄而詩意,一個男孩從此藏下了一個女孩子的氣味、一個女孩子最甜蜜的情話,還有他們像井水一樣透明的初戀……只可惜,離別還是如期而至,“你很受禮遇,尤尤的嫂子客氣地擺了四個干果碟子,這是第一次這么對你,你知道是為了禮貌地送走你,好無礙地迎娶他們給尤尤挑選的回族媳婦,你在中間是一個障礙”,這樣的愛情到底是一場空。
愛是什么?廖華歌通過《為一個怨恨者的死亡而悲傷》(原載《海外文摘·文學》2013年第2期)告訴我們:愛是博大的寬容之心。作者眼里的那個怨恨者,是小她一秩的熟人,其實也是仇恨作者的人,熟人最初是暗戀作者的,不料在表白時卻遭到了作者的拒絕,最后心生仇恨,處處事事跟作者作對,直到那個熟人的突然死亡。作者的看法是,那個類似于仇人的熟人,才是她處處追求自律和進步、事事講究嚴謹和完美的“嚴師”,比如,“我很感謝他!感謝那雙一直不友好令我害怕又無處躲避的眼睛!”“讓我對名利不敢有貪占的妄念,讓我因走得不順利而從未忘乎所以過”,她得出“一個健全人格的形成,最得益于的是仇人,而不是朋友”。我理解作者的這份遺憾,也敬佩她的這份寬容,而從仇恨到寬容,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侯存倉的散文《娘要嫁人》(原載《散文百家》2013年第12期),字字含淚,句句追悔,歌頌了一個困境中不認命、對兒子不離不棄的偉大母親。作者緊緊抓住“娘要嫁人”這一心理,從年少時害怕娘改嫁,到“我”體諒娘、有愧于娘的轉變,最后勸娘改嫁、遭到娘拒絕后的萬般追悔,讓我們看見了人世間最偉大的母愛。寫母親的散文作品,數不勝數,但像作者這樣如此大膽剖析自己、給自己的母親“揭丑”的文章罕有,感人!
作家郭文斌一直在文學作品里苦心經營“安詳的文字”,試圖向海內外讀者傳達中國傳統文化的安詳溫暖感。在作者隨筆《文學的祝福性》中,談到他對中華傳統文學經典《朱子家訓》《弟子規》的理解、創作《農歷》《守歲》的感悟,尤以“祝福功能必定來自于祝福性”的個人情懷,對待中華五千年燦爛文化的傳承與傳播問題,最為感人。
趙暢的《落葉的宿命》(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12期),以秋天孤獨的落葉為文本主旨,把中外很多地區的落葉,比喻成“大自然中的游吟詩人”、“天地間的布道者”、“地球上的匆匆過客”,角度新穎,充滿了人文關懷。
人性深處的愛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是整個時代所缺少、所呼喚的,也是人人需要歌頌和贊美的。如果,這世上缺少了愛,必將會一片黑暗混沌的,無比寒冷的。
四. 散文的宗教情懷
散文的宗教情懷,在于作家的一顆佛心,在于他周身流淌著的那種神性。
于堅先生的《圣敦煌記》(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3期),描寫了詩人于堅的一次敦煌之旅,鋪陳了一幅幅美麗的敦煌壁畫,風物搖曳,詮釋了佛、佛陀、神對于世界最后一片心靈凈土的意義,詩人對于這個世界宗教逐漸缺失下的迷戀和不舍,可謂佛光照耀、渺小如我。在作品的最后,作者說“敦煌起源于宗教狂熱,但最終超越了它而不朽。那些佛教徒,那些匿名于狂沙的偉大藝人,創造了超越宗教的東西——圣敦煌”,接下來的敦煌物品,作者在每個詞語前面都冠以了“圣”字,“圣”,成了一個偉大而夸張的形容詞,也是作者無可比擬的一種高度的精神指向。endprint
余秋雨《從一幀照片想起》(原載《美文》2013年第3期),焦點是一幀辜振甫先生的八十壽宴合影照片,卻意外道出了作者和星云大師的綿綿友情,以塵心求佛心,以生之不遇求靈性之遇,所以作者說“渺渺千年,再見天光,蒼生驚悅,世運已暢”,凸現了佛教精神對于當代世界的意義、與中國數千年歷史的影響以及個人的精神體驗。可以想見,星云大師不僅是一位長者,更是“一種人間奇跡”,形容大師“氣吞山河卻依然天真,成功連連卻與世無爭,立足經典又非常現代,面對仇怨只播撒愛心”,顯然,兩個人成為了中華傳統文化傳播路途上的知音。從散文研究的角度來看,余秋雨先生的這篇散文,角度是比較獨特的,敘事中多了一些文化思考,也多了佛家的參悟。
鮑爾吉·原野先生的《月亮頌》(原載《海外文摘·文學》2013年第3期),文字空靈,思想遼遠,除了詩化,我感覺還具有神秘的宗教特質。這樣一組散文,主角是“月亮”,配角才是“我”,機智幽默的文風、騰挪跳躍的文思,使得作品很容易脫穎而出。從我的角度看,《后退的月亮》最妙,作者在草原上晨跑時被人誤會,改成了晚上跑,后來結識了那輪“后退的月亮”,得出了“人往前走,月亮向后撤”的人生感悟。
雷平陽《飲空記》(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12期),具有詩人般豪放、張狂的氣質,作品充滿了迷人的宗教情懷。作者描摹了一件件寓言式的酒事,散點化的敘述,狂風驟雨般的節奏,說喝醉酒的人們是“一堆裝滿了糧食的麻袋”,把酒一飲而盡看做“向死而生”之舉。比如,作者這樣寫道:“有一種醉,是滅頂之醉,人醉了,不吵鬧猖狂,不吐,不動,身體是熱的、軟的,命還在,魂魄卻被酒神逼到了體外,漫山遍野去閑逛”,說“黃土青山依舊,臭皮囊換了一代又一代”——這氣魄,大膽,高遠,大有一瀉千里、醒世萬年之勢。
坐禪論道,耕地砍柴——這是古代隱者追求天地人合一的人生大境,看似世外桃源一般遙不可及,不料,卻被一位今人問道時偶遇。張劍峰是一位漫游在都市紅塵和終南山草堂的山人,他在散文《山居終南》(原載《信天游》2013年第9期)里心懷禪宗,大道自然,為我們描繪出一個仙境般美麗的終南山,一個“尋隱者不遇”的終南山,也是一個逃離世外、無欲無求的終南山。作者神往的是“用最質樸、最美好的方式打發時光”,實際是現代生活的心態,加上他清麗的文字,綿軟的禪意,更為我們勾勒出一片靈魂的清凈之地。
劉聰博先生的《陜南狼事》(原載《海外文摘·文學》2013年第11期),寥寥千字,卻回憶了故鄉人和狼的一件件往事,把狼的狡猾、母愛、智慧、善良、團體作戰、處事哲學表現得淋漓盡致,顛覆了我們對陰險無情的狼們的偏見,有微言大義、尺幅驚瀾之勢。在環境極度惡劣的今天,狼的生存條件已經被人為地破壞,可以說,狼類正在被人類一步步逼近墳墓。狼曾經是人類的精神圖騰,是祈求萬神保佑的一門宗教。作者的書寫,意在呼吁我們要保護狼群,保護地球村這個美麗的大家園。
袁明華《闖蕩在灰色的航道上》(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11期),回望作者青年時闖蕩黃浦江的那段歲月,語言頗為洗練,干凈,凸顯出人在困頓時刻的不屈精神,讀書喝酒消愁的那些快意,讓我們一下子記住了那個叫袁明華的船長。
王碩男《鄉村小提琴》(原載《散文選刊·下半月》2013年第7期),寫的是歲月對于一個幻想“小提琴夢”的表哥的無情折磨,把一個有棱角的人慢慢磨成了一枚枚鵝卵石,最后變成村里一個俗氣透頂、無所事事的中年人,可嘆可嘆。
五.尾聲
散文,需要氣象,更需要作家的情懷。
2013年的中國散文,關注民生,書寫“中國夢”,呈現出題材多樣化、風格多元化的創作趨勢。比如,陳忠實《兒時的原》、趙麗宏《自由的翅膀》和《望江樓畔覓詩魂》、梁衡《文章大家毛澤東》、劉慶邦《憑什么我可以吃一個雞蛋》、劉亮程《驢叫》、霍達《聽海》、張宏杰《朱元璋屠殺功臣始末》、祝勇《宋徽宗的光榮與恥辱》、阿成《等待回信》、賈平凹《讀山》、周同賓《1973年的一次下鄉》、耿立《引刀求一快》、吳昕孺《母親的河》,保持了美的特質。還有,像查振科《童年呼嘯》、王惠明《父親的水碾坊》、干亞群《一個收集腳印的人》、艾星良《面對土地,爹流淚了》、范曉波《油菜花的六種美貌》、楊文豐《中國斗魚》、楊俊文《讓寒夜遠去》、呂游《紙語》、劉聰博《書海情緣》、趙艷《消失的麥香》、高鴻《父親的葬禮》、丁立梅《你好,西藏》、劉克邦《芙蓉路上的邂逅》、徐渭明《鄉村散戲》、李世恩《竹林深處讀板橋》、李懷勇《美麗的小姨》、譚民《蛇子嵊賞梅記》、鄧同學《老黃、老白和老羊》、葉淺韻《必須有那樣一個人存在》、峻毅《在鄉郵韻》、周亞鷹《西川行記》、馮興振《家鄉的蘆葦》、李志銘《孩子,不哭》、白榮敏《舌尖上的魚》、武佩河《瑯琊山在激情地寫詩》、陳恒禮《氣象睢寧》、王永忠《知青大嫂》、田華《白雪映丹心》、于華《我的三代教師夢》、吳珍艷《生如煙花》、劉學凡《奶奶的爆米花》、曹海勇《去山水之間》、戰勇《宣化葡萄賦》、胡世英《老由家的洋姑爺》、何弘《茶與瓦》、張憑欄《天籟》、陸令壽《故鄉,一個回不去的地方》、朱成堡《半空露臺上的“天雞”》、陳載耀《時間的味道》、劉紹敏《香蓮和她的女兒》、趙秀云《珍貴的老照片》、葛城《菡菡有了新爺爺》等作品,風格各異,情中求真。
2013年的中國散文,筆會活動豐富多彩。這一年,《海外文摘》雜志社、《民族文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單位舉辦了多次筆會、研討會,有“2013中國洋縣·第八屆華語文學創作筆會”、“喀什散文筆會”、“走進黑河”散文筆會、新疆筆會、“中國夢·好人沛縣”全國散文采風筆會、泉林杯“我的一封信”全國散文征文大賽頒獎會、張俊昌散文研討會、袁明華散文研討會、《海外文摘》2013年度中國散文年會等活動,作家們走進了山南水北,采風創作了《好人好報》、《白紙黑字》、《湖水里漂著紅蘋果》、《喀什》、《思念的重量》、《今生只為一個字》、《中國好人何其多》、《有一張紙》、《懸崖土陶》、《紙之魂》等佳作。
但是,2013年中國散文的研究和批評嚴重滯后。有三個問題比較突出:一是評論家對于最新發表的佳作缺乏關注度,眼光不敏銳,只盯住大報大刊、名家名人,閱讀遴選面很窄,一些散文僅僅只是發表發表而已,作品的影響面很小;二是評論文章大都是固定格式,即“評、捧、贊”,缺乏理論性的研究、歸類和提升,文本倉促而浮躁,缺乏對作品建設性的意見;三是散文批評的聲音很小,即使國內報刊發表的數量極少的文章,批評家的眼光也只盯在我國古代散文、“五四”時期散文以及近現代散文、散文大家,當代的也僅限于2010年底以前,鮮有本年度的散文作品批評,回避當下、不說真話、不敢批評成為一種集體習慣;四是評論家對于本年度散文缺乏系統的學術研究,沒有作品的量的梳理和歸納分析,就很難有理論的質的學習和探討,更無助于當代中國散文的整體發展。我認為,既然每年有如此眾多的佳作問世,評論家就必須身在現場,應該第一時間推薦給更多讀者分享,畢竟,作品與批評、作家與爭鳴才是中國當代散文的繁榮之所在。
這個夜晚,我仰望高天上所有的大氣象,星星點點,一瞬一世,墜入莽莽大地、山河、人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