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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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的“靜”“恨”人生與美學范式的生成
鐘書林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陶淵明生性好靜,存乎亂世,不免有恨,這種靜、恨交織的人生,對他的生活和文學創作影響極大。身處亂世的陶淵明靜中有余閑,既能享讀書之雅、之樂,又能達創作之精、之深。熱鬧激昂與安定沉靜,如水火交融,構成了他詩文創作的獨特與深邃。陶淵明之靜、恨人生,達乎儒家,出入老莊,其詩文筆下的靜謐之美,開啟后世中國畫的諸多意境。
陶淵明;靜;恨;美學范式
陶淵明為人率真,他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他的喜怒哀樂、人生百味等復雜性情,都會在他的作品中不經意地真情流淌。他生性好靜,存乎亂世,不免有恨,靜、恨交織,由此鑄成他玲瓏多彩的一生,生發出絢爛多姿的文藝創作,讓人讀不完,說不盡,品味至于無窮。
在作品中,陶淵明多次表示自己好靜的性格。在被時人譽為“實錄”和“自況”的《五柳先生傳》中,他自述性情說:“閑靖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靖,南朝蕭統《陶淵明傳》引作“靜”。靖,通“靜”。《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靖以待命猶可,動必憂。”楊伯峻注:“靖,安也,靜也。”傳中所云“閑靖少言”,即是對自己性格的真情再現與描繪。又《與子儼等疏》中自述人生經歷時說:“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因此,“偶愛閑靜”“閑靖少言”,成為陶淵明性情自我的真實寫照。他在閑靜中好讀書,“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兩處描繪如出一轍,都展現出陶淵明閑靜中擁書自樂的情形。《讀山海經》其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疏。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陶淵明描繪自己閑靜中讀書自樂的情景,頗引人神往。此處描摹,可與《五柳先生傳》《與子儼等疏》中的自述遙相對應,足見陶淵明一生閑靜與讀書之樂。王叔岷引杜樹棻云:“讀書是觀大意,亦借以陶情適性耳。淵明無日不飲酒,亦無日不讀書,務本業之外,惟此二事。結語可見其意。‘既耕’以下四句,言余閑讀書,友車已回。‘歡言酌酒’以下四句,亦講酌酒時事。‘微雨’云云,是從園中見得。‘泛覽’以下四句,言且讀書、且酌酒,以盡一生之樂而已。觀此詩,可以見先生歸田園后一生大概。”[1]479其實,陶公的讀書園林、自然閑靜之樂,不僅是在他歸田園之后,而是貫通一生。作于仕宦期間的《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均描述自己出仕前后閑靜讀書自樂的生活。《感士不遇賦》:“嘗以三余之日,講習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陶公自述“抱樸守靜”“君子篤素”的人生抱負與追求,折射出他好靜性格的哲學思想根源,由此更影響他一生的性情、生活及其文藝創作。
在作品中,陶淵明10余次寫到“靜”字,這在他百余首的詩文中,占據了至少十分之一的比例。如《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祭從弟敬遠文》:“每憶有秋,我將其刈,與汝偕行,舫舟同濟。三宿水濱,樂飲川界。靜月澄高,溫風始逝。”《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均以靜態描述物象或心象之美。又如《歸園田居》《歸去來兮辭》等亦盡情地描述出了歸隱田園后的閑暇幽靜與自在自得。《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此中的“荊扉晝常閉”與“門雖設而常關”,閑靜之境相似。而尤以“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寫皓雪之靜,被譽為“千年詠雪之式”[2]192。其文筆之妙,正如宋人羅大經所論:“只十字而雪之輕虛潔白,盡在是矣,后來者莫能加也。”[3]322其景致刻畫如此之細微,非如淵明這般隱逸高士,這般閑靜心境,這般皓潔品質,才能捕捉得到,體會得真,傳寫得神。清人張玉穀說:“就雪申寫二句,聲銷質潔,隱以自況,不徒詠物之工。”[4]307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也說:“‘傾耳’二句寫風雪得神,而高曠之懷,超脫如睹。”[5]388所以僅“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十字,寫盡了陶公靜穆的本色。
不過,陶淵明的“靜”多與“恨”交織在一處,形成靜、恨交織的人生世界。《榮木》《時運》《停云》三首寫于同一時期的詩歌,是陶淵明心中“靜”“恨”交織的一次集中反映。《時運》:“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黃唐莫逮,慨獨在余。”《榮木》:“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停云》:“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愿言不獲,抱恨如何!”三首詩均作于陶淵明在家“守靜”棲居之時,“恨”意何來?清代吳菘在《論陶》中說:“《停云》《時運》《榮木》三篇,人指為悲憤之作。”[6]3陶淵明創作這三首詩時內心的不平靜,從三首詩的詩序可以窺見一斑。《停云》詩序:“《停云》,思親友也。樽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時運》詩序:“《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游,欣慨交心。”明代譚元春在《古詩歸》中評論說:“八字抵人一長篇妙文。”《榮木》詩序:“《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有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元代劉履《選詩補注》說:“此蓋元熙禪革之后,而靖節之親友,或有仕歷于宋者,故特思而賦詩,且以寓規諷之意焉。此章言停云、時雨,以喻宋武陰凝之盛,而微澤及物;表昏、路阻,以喻天下皆屬于宋,而晉臣無可仕之道矣。”[7]1明代沃儀仲也說:“一語兩章復用,尤有味,正見舉世暗濁,無一明眼勘扶社稷,故至此。我即獨身孤憤,濟得甚事!乃難冀之世,復難冀之朋。末句‘抱恨如何’,真當悶絕。”[8]清代吳瞻泰《陶詩匯注》:“尊晉黜宋,固淵明一生大節,然為詩詎必乃爾。如少陵忠君愛國,只《北征》《哀王孫》《七歌》《秋興》正說此意。”[9]3后世學者多從陶公靜、恨交織的言辭,窺見當時創作的情景。元熙之后,東晉王綱衰替,正如沃儀仲所說“無一明眼勘扶社稷”,陶淵明“獨身孤憤,濟得甚事”!作于晉、宋易代禪革之際的《述酒》說:“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述酒》為晉恭帝被弒而作,但陶公不敢直言,只得借廋辭抒以忠憤,“傾耳聽司晨”是寫“靜”,而且靜得可怖,夾雜血雨腥風。“流淚抱中嘆”則是寫靜中之“恨”,但是不敢直言,只能暗暗獨自流淚。
元代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評述說:“靖節當年抱經濟之器,藩輔交辟,遭時不競,將以振復宗國為己任;回翔十載,卒屈居戎幕佐吏,用是志不獲騁,而良圖弗集,明年決策歸休矣。”功業未見,時光易逝,使平生好靜的淵明難以抑制內心的憤恨。《雜詩》其二:“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即是抒發這一情懷。
陶公作品中,也有10余次寫到“恨”字,與“靜”字出現的頻率相當。除上文已經論述之外,還有如《歸園田居》其五:“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感物愿及時,每恨靡所揮。”《與子儼等疏》:“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讀山海經》其三:“恨不及周穆,托乘一來游。”《擬挽歌辭》其一:“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自祭文》:“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以上這些“恨”字,有些雖然為“遺憾”義,但亦不乏怨艾之意。陶公靜、恨交織,所以有時候人們看他,就誤會地認為存在兩個陶淵明。域外學者一海知義說:“回顧青少年時代的作品中的陶淵明自畫像,呈現出兩個性格完全對立的青年形象。一個是愛好‘閑靖’、‘閑適’,熱衷于讀書的文靜的青年;另一個是‘性剛’,即血氣方剛的青年。”[10]41其實,這樣兩個性格的完全對立出現,也不僅局限于陶淵明的青年時期,終其一生,也是這樣。上述列舉的他晚年靜、恨交織的作品,即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而所有這些性格,都是同一個陶淵明,這才是他的完整形象。正如魯迅所說:“倘有取舍,即非全人。”[11]172
不過,陶淵明靜、恨交織的人生,在臨去世的最后幾年,似乎逐漸向“靜穆”靠近。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平和。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12]96縱觀陶集,陶淵明在《形影神》中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尤其面對死亡時,他更是格外平靜,《擬挽歌辭》其一:“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擬挽歌辭》其二:“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擬挽歌辭》其三:“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顏延之《陶征士誄》說他晚年“視化如歸,臨兇若吉”。至于《自祭文》,作為告別人世的文字,“異常冷靜,雖然還保持平淡自然的本色,它以略帶輕松的筆調回顧總結了一生:‘自余為人,逢運之貧……樂天委分,以至百年。’他的一生可夠辛苦,也很平淡,然從來都是干干凈凈,好像沒有什么事而放心不下。總之食貧而安,窮日子過得還樂呵。”[13]210平生好靜,讓他徹底超然物外,無牽無掛,難怪乎后人將他視為“靜穆”的化身。
陶淵明靜恨交織的人生,對他的生活及其創作影響極大。以詩歌創作而論,如《擬古》其七:“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嘆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詩中欣慨交心,靜恨交織,構成陶公獨有的詩歌旋律。臺灣學者黃仲侖說:“以云靜風和,寫清夜之美。這是因時起興。王夫之說:‘摘出作景語,自是佳勝,然此又非景語。’(《古詩評選》)‘云間月’、‘葉中華’,借以興一時好,而著‘豈無’字,‘當如何’字,可謂冷語刺骨。”[14]171對于生活而言,陶淵明“偶愛閑靜”“閑靖少言”的“閑靜”狀態,給生活與創作,都帶來難得的寬裕與恬靜。
在陶淵明的作品中,“閑”字出現的頻率極高,是“靜”“恨”字的3倍,多達30余次(含“暇”字3次),占據陶淵明作品的四分之一。有時,“閑”字與“靜”“恨”字同時出現,例如《停云》:“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又如《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寫“閑”與“靜”;同時又慨嘆“姿年逝已老”,寫“恨”。不過,更多的時候,“閑”與“靜”一起出現。《歸園田居》其一:“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五柳先生傳》:“閑靖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與子儼等疏》:“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這樣閑靜自得的生活,對于文學創作而言,提供了極佳的心境。
顧隨曾經提及創作需要“詩心”時說:“有詩心亦有二條件,一要恬靜,二要寬裕。這樣寫出作品才能活潑潑的。感覺敏銳固能使詩心活潑潑的,而又必須恬靜寬裕才能‘心’轉‘物’成詩……老杜詩好而有的燥,即因感覺太銳敏。陶淵明則不然。二人皆寫貧病,杜寫得熱烈敏銳,陶則恬靜中熱烈,如其《擬古九首》其三(全文略),歡喜與凄涼并成一個,在此心境中寫出的詩。陶寫詩總不失其平衡,恬靜中極熱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與燕子談心,凄涼已極而不失其恬靜者,即因音節關系。音節與詩之情緒甚有關。陶詩音節和平中正。”[15]8顧先生提到了陶詩創作中恬靜、閑適、熱烈(恨)三者之間的密切關系。陶詩“總不失其平衡,恬靜中極熱烈”,靜、恨交織,而總能最后保持“和平中正”。如上文所論,陶淵明雖然靜、恨交織,但“靜”總能平服“恨”,這就使陶詩總能達到極高明的藝術境界。顧隨說:“若心燥不但不能‘神’,連‘精’都做不到。心若慌亂絕不能成詩,即作亦絕不深厚,絕不動人。寬裕然后能‘容’,詩心能容則境界自廣,材料自富,內容自然充實,并非僅風雅而已。恬靜然后能‘會’。流水不能照影,必靜水始可,亦可說恬靜然后能觀。”[15]9陶淵明的好“靜”對他的創作影響極大,他總能夠容納、涵蓋住“恨”,使作品達至一片恬靜盎然的澄清自然之境。
陶淵明靜中有余閑,既能享讀書之雅、之樂,又能達創作之精、之深。顧隨說:“在生活有余裕時才能產生藝術,文學亦然。余裕即時間和余力,與閑情逸致不同。閑情逸致是沒感情、沒力量的,今說‘余裕’是真掏出點感情來。”[15]28從這層意義上看,陶淵明的詩文創作頗得益于他的余閑。
陶淵明《和郭主簿》其一:“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又《感士不遇賦》:“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賦》,司馬子長又為之。余嘗以三余之日,講習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撫卷躊躇,遂感而賦之。”又《閑情賦》:“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復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陶淵明在這些作品中,均交代自己的文學創作與余閑之間的密切關系。
閑中帶靜,鬧中取靜,余閑安定的心情,正是藝術創作的最佳時機。所以顧隨說:“創作必有安定情緒。然則沒有安定心情、安定生活便不能創作了嗎?不然。沒有安定生活也要有安定心情。要提得起放得下。在不安定生活下也要養成安定心情,許多偉人之成功都是如此。無論多么熱鬧雜亂忙迫之事,心中也須沉靜。假如沒有沉靜,也不可能寫熱鬧激昂。因為你經驗過了熱烈激昂,所以真切。又因你寫時已然沉靜,所以寫出更熱烈激昂了。”[15]36藝術創作要善于鬧中取靜,營造有利的安靜環境。其實,身處晉、宋易代的亂世,功業未成而又具有忠憤情結的陶淵明,內心世界并不可能做到純粹的安定。他有很深的憤恨,他忠晉的遺民情感,他對晉、宋易代時局的關注,都不可能做到純粹的閑靜。這從他晚年的《述酒》《歲暮》《讀山海經》《詠荊軻》等詩歌中,都能夠鮮明的看出來。而這些金剛怒目與憤慨激昂,也正是從他的沉靜中而來的。所以正如魯迅所說,陶淵明是篡也看慣了,亂也看慣了,心底逐漸平靜下來了,這和上述顧隨的評論一致。朱熹也強調:“陶淵明詩,人人皆說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16]3324可見熱鬧激昂與安定沉靜,在陶詩文中水火交融,他的人生愛、恨交織,也構成了他詩文創作的獨特與深邃。在這一點上,古往今來的文學家,少有人能有這樣的人生經歷,有這樣的性格,所以陶淵明詩文不可復制,陶公詩文因而彌足珍貴。
有人說,陶淵明性情好靜多半來源于莊子,但又似乎更多來自儒家的熏陶。儒家經典《論語·雍也》說:“子曰:仁者靜。”仁者多愛,陶淵明多愛,對妻兒、親人、朋友、國家等情感真摯熱烈。臺灣學者黃仲侖說:“淵明一生行誼近于人情,更富于熱情,這完全得力于儒學。”[14]265王叔岷也說:“陶公富于愛心,喜用愛字……諸愛字皆極自然……令人讀之,彌覺親切!”[1]100可見,淵明的“靜”,達乎儒家,出入老莊,形是道家,魂是儒家,由此形成獨特的“靜”態美學藝術世界。如《停云》詩云: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寔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
全詩雖然靜恨交織,但閑靜仍為主旋律。對于詩歌所展現的和平淵靜的靜態之美,正如臺灣學者黃仲侖所說:
《停云》這首詩,共有四章,每章都用情調相同的景物,與自己的心情對照、烘托,因而加強了詩情底色調和濃度……特別用和平淵靜的旋律,達到了高遠的絕境……每章都是新的開始,像一朵浪花,催促一朵浪花,細鱗鱗地卷到遠處去,音調綿邈,像低緩的古琴,在那里裊娜,溫柔的情感便隨著低徊,蕩漾。詩里描出一幅圖畫,像在東軒里,有一個白發老人,悠然地舉起杯來,忽又放下,搔首望著遠方。[14]300
其詩意、靜謐之美,也盡在黃先生的品鑒之中。陶淵明筆下的靜謐之美,有如國畫的水墨山水之境,情境、畫面,蕩漾微瀾。《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果菜始復生,驚鳥尚未還……仰想東戶時,余糧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秋夕之夜,月將圓潤之際,果菜復生,沒有鳥雀的喧鬧,在這個大火過后的靜謐世界里,讓他遙想上古東戶之時,“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一切都那么無憂無慮。后世詩畫家所題的如多被詩畫家論評的鄭元明名句:“懶出戶庭消永日,花開花落罔知年。”若與陶詩相比也不過如此。《祭從弟敬遠文》:“每憶有秋,我將其刈,與汝偕行,舫舟同濟。三宿水濱,樂飲川界。靜月澄高,溫風始逝。”深秋皓月,幽靜澄高,二三游人,行宿水濱,其樂洋洋。《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靜夜、林鳥、猿聲、荒山,構圖虛空,澄靜別致,“閑”“愛”“喜”等字,更是添了幾分活潑之氣,打破了虛空與閑靜。清人陳祚明曾對陶淵明詩歌的靜態空靈畫面有過深刻描繪,他說:
陶靖節詩如巫峽高秋,白云舒卷,木落水清,日寒山皎之中,長空曳練,縈郁紓回,望者但見素色澄明,以為一目可了,不知封巖蔽壑,參差斷續,中多靈境。又如終南山色,遠睹蒼蒼。若尋幽探密,則分野殊峰,陰晴異壑,往輒無盡。[5]388
陶詩經陳祚明品讀,更加凸顯出畫面的情境。陶淵明這種靜態的詩歌之美,可堪與靜態國畫相媲美。曾經被鐘嶸《詩品》評價為“風華清靡”的《擬古》其七“日暮天無云”云:“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嘆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黃仲侖說:“我們玩味這首詩,頗有輕松之感,儼如三月的微風,透過紅杏園林,含著芬芳的氣味,和著和熙的陽光。這種富麗回環的聲音,似陣陣花香噴出,由于有機之韻律,融為一片和諧之妙樂,每個字都顫動著,宛如晶瑩發光的珍珠,即使全不懂得詩意的人,也不難想象一個在良夜酣歌達旦的美人,是多么的美妙!這首詩的成功,在她底聲音,‘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黃昏明媚像一朵美麗的玫瑰,春波金色的鬢發顫動著傾聽佳人,悸顫于良夜的妙音。其中‘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弦音到了最高點,色彩絢爛到無以復加,這是他寫自然的成功。”[14]172詩歌靜中帶鬧,相得益彰,以黃昏、春風、佳人、酣歌、皎月、灼花等為裝扮,將靜態之美渲染到極致。這樣的渲染筆法,極大地啟發了后世中國畫的創作。
朱良志將中國畫背后的世界,分成15個高曠澄明的境界。其中“好雪片片”“山靜日長”的境界,多少都能從陶淵明的靜謐人生及其詩文世界中找到一些淵藪。朱先生闡發“好雪片片”時,提到了一幅我國早期山水畫的杰作,相傳是王維作品的《雪溪圖》。朱先生說:“讀此畫有一種深深的安寧感,真可謂筆墨宛麗,氣韻高清,凡塵不近。”[17]47而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僅用十字,“而雪之輕虛潔白,盡在是矣”[3]322的“千年詠雪之式”[2]192,更是捕捉到了雪意的靜謐、輕柔、澄澈,給人的視覺以審美感受。陶詩這種構摹雪的章法,與后世國畫家的畫雪,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一在詩中,一在畫中,而其作為藝術家的審美與構圖,則是相通的。
中國畫中探討“靜”的美學,至遲至宋代以后。而“淵明文名,至宋而極”(錢鐘書語),影響至大至深。朱良志提到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譽提出“山靜日長”的含義,突出了“靜”在中國畫中的地位。而有關“山靜日長”的討論,朱先生認為始于宋代唐子西的《醉眠》詩:“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朱先生又先后引用羅大經的大段評論和蘇軾的詩,闡述說:“在無爭、無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靜寂的。”[17]57羅大經是上文所引極力稱譽陶淵明詠雪者,蘇軾嗜陶,受陶淵明影響之深,已是眾所周知,因此,從淵源上講,他們所流露出的靜態美學思想,應該承襲于陶淵明,或者受陶公的影響極大。陶淵明筆下“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荊扉晝常閉”“門雖設而常關”等閑靜生活,不僅對唐子西“世味門常掩”的創作以直接影響,對宋、明以后包括畫家在內的靜態山水審美藝術創作的啟發,更是深遠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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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小兵〕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3FW008)
鐘書林(1978―),男,湖南瀏陽人,副教授,博士,珞珈青年學者。
2013-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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