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秒的禮物（中篇小說）

一

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抽著一種我也叫不出來名字的女士香煙，繚繚的煙圈從我口中吐出，有些澀、有些苦的味道短暫停留在我的喉嚨里，很快就被身體適應吸收。如果我能夠笑得出來的話，我應該會說在這短暫的享受中，我的生命被我硬生生的切斷了兩個小時。然而我不想笑，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抽煙，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尼古丁產生了依賴。

母親在客廳收拾行李——我的。她永遠比我想的更加周到，每一樣我所需要的，事無巨細，她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因此當她提出要幫我整理行李的時候，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比起我先收拾之后她又重新來清點一次，一開始就交給她處理顯然才是明智的決定。

太過安靜的空間顯然不太適合心思過于敏感的人，在尼古丁的催化作用下，我原本平淡的心情漸漸開始變得浮躁，每一樣小事物都能讓我浮想聯翩，目前我最斤斤計較、最放不開的就是我曾經最愛的母親。我甚至覺得正在為我操勞的母親雖然表面仍然一副慈愛的模樣，背地里還不知道怎么在心里厭惡我這個不得她歡心的女兒，或許她其實一直在暗地祈禱明日早點到來，那個時候我就會遠遠的走出她的生命。如果我還有一絲自覺，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打擾她好不容易尋來的幸福，她甚至會打心底里希望，從來沒有我，沒有我這個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曾經的愚蠢的人的存在……

不要問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這種想法在許多人看來不是一個女兒應該有的，甚至會被認為是過分偏激的，但它的的確確存在于我的腦海里，根深蒂固！

我的思想通常會清醒在尼古丁的效應之后，短暫恢復的理智提醒我應該要回到現實生活中，畢竟，在大多數人的眼里，我是存在于眾多心里嚴重不健康的人群中少數心理亞健康的人之一，而目前的社會，暫時無法接受這以外的人群。

推開窗戶，讓盤旋在房間里的香煙味盡快消散，沒有人知道我的這秘密，即使再怎么胡思亂想，我還是深愛那個為我花費了十八年青春的女人，如果可以，我會將最美好的自己留給她，直到最后一秒。

仲夏殘留下來的暑氣不見消退，偶爾從窗臺經過的夜風也沒能帶來多少的涼爽感，然而相較于會把人直接曬暈在柏油馬路的高溫，這種三十度不到的溫度已經算得上差強人意了。許多人趁著這個時候走出待了一整個白天的水泥墻的禁錮，開始豐富多彩的小城夜生活。樓下的廣場聚集了大群的老太太，兩臺黑色的大音響播放著通俗且曾經流行過的音樂，跳舞的動作整齊到仿佛經過訓練一般的，當然，我通常把這種情況歸咎于長期練習的結果。以這群老太太為主角的廣場舞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在各個城市形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人們也因此遺忘了隱藏在這道光鮮亮麗的風景背后，其實是現代人的冷漠與健忘——忘了再年輕的人也有年邁的一天，忘了再活躍的人也有孤獨寂寞的時候。

我是個怕冷也怕熱的人，有人會說這是一種做作的公主病，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我的這種公主病，我陪母親在自家樓下散步的次數屈指可數。在那少得可憐的幾次中，我曾指著那些用跳舞來排遣滔天寂寞的老太太，對母親說，將來我一定不會讓她淪落到這種地步，語氣自負且肯定。說這話的時候，母親背光而站，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上到底是怎樣的表情?，F在回想，依舊模糊不已，而那些好笑的誓言也像是暴露在陽光下的肥皂泡，美麗卻碎得無聲無息。我很清楚，那么多年以后，陪在她身邊的人，早就不是我了。

噢，或許是尼古丁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消失，我才會在短暫的清醒后又讓思維恣意蔓延。就我個人來說，尼古丁的催化作用遠遠大于它的享受作用。

房間里的香煙味已經散去，這份短暫的自我沉淪宣告結束。我打開房門來到客廳，半個小時還凌亂異常的客廳光潔如樣品屋，看不出一絲不茍，三個巨大的行李箱靜靜地躺在玄關處，只等人來帶走。我早該想到，母親是那樣一個有效率的人，幾乎沒有什么能夠難到她的。

此刻她正半靠在沙發上，略顯圓潤的鵝蛋臉有著些許疲憊之意，長長的睫毛覆蓋住她的眼瞼，也遮住了那雙能說話的眼睛，那是她最美麗最獨特的地方，也是我沒能夠遺傳到的地方，為此她不止一次的嘆息。

或許是太累了，她睡得很安穩，以至于連放在不遠處茶幾上的手機震動了許久也不見醒。兩只手機并放在一起，黑色的那只沒有動靜，嗚嗚作響的是白色的那只，閃爍的屏幕顯示著呼叫人——“老公”。

有那么一瞬間，我急切的希望自己手上能有一根香煙，我需要尼古丁的魔力，蠱惑我僅存的一絲理智，我可以沒有任何類似于愧疚這種情緒的掐斷電話，撫平因為那兩個字而造成的短暫的心悸。

然而，我不能。

“媽?！蔽逸p聲喚她，聲音像是堵在喉嚨里，粗嘎而難聽。

黝黑的眸子驚現在睫毛微微顫動之后，眼神有短暫的迷蒙，那雙清澈的眼底倒影出我的樣子，平淡而漠然的表情，不復往日的親密無間。她那總是閃耀著光彩的星眸黯了黯，有些難堪，有些受傷，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把仍在震動不止的手機遞到她的手里，我起身走到最遠的沙發坐下，拿起茶幾上面的雜志隨意翻閱，盡量讓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文字上，成效卻不如想象那么有效，輕柔的嗓音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清晰萬分的傳進我的耳朵，像是烙鐵一般狠狠貼燙在胸口，尖銳的疼痛避免不了，更可怕的是連呼吸都忘記了方法。

“啪?！辈凰闾蟮穆曧懘驍嗔怂穆曇簦壹傺b不經意的合上雜志，不經意的弄出超乎尋常的聲響，心里卻因為懊惱而慌亂不已。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一點點，我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故意做出這種突兀的舉動，這只會表現出我的幼稚不成熟，就像是被大人忽略的小孩，拼命搗蛋只為了吸引大人的目光。然而，當我的眼角的余光瞟到她一臉錯愕無助，心里在懊惱之余竟多了一份變態的快感。

也許是方法奏效，很快她就掛了電話。她不言，我不語，室內再次陷入噬人的沉默中。

我可以感受到她放在我身上的視線，原本就不平靜的心臟因為這眼神而狂跳不已，只能努力讓自己的動作保持自然。我不知道效果怎么樣，也沒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因為我的腦袋已經如同混合后的水和面粉，黏在一團，完全無法思考。

“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家里能帶的都裝在箱子里了，要是還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說?！彼氏却蚱瞥聊靡粋€最安全的話題。

“嗯。”我點頭回應，然后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又繼續沉默。

我相信這樣的語塞不僅只是我一個人，她也是如此，這種相對無言的氛圍讓她有些坐立難安，幾次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又幾次訕訕的吞了回去。最終，我的無動于衷惹惱了她，她突的站起身朝我走來，雙手有意識的放在凸起的腹部，原本動怒的臉色因為這個動作緩和下來，垂下的眼瞼散發出濃烈的慈愛，渾身籠罩著無與倫比的母愛光輝，那么耀眼，那么深沉，我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錯愕與難堪的情緒齊齊向我涌來，不愿承認的期待瞬間化成尖銳的自我厭惡和嘲諷。她的腳步一步步朝我走來，她的心思卻放在另外的人身上，我眼里所看見的光芒、慈愛與包容，全都是為了另一個人的存在而存在。我想尖叫，我想吶喊，我想撕下她臉上一切不屬于我一個人的表情……這些瘋狂的想法不斷在我心里糾結盤旋，隨著她每一步的靠近，愈發清晰明了，狂嘯著呼之欲出。

“很晚了，媽，我送你回去吧，你忙了這么久應該很累了，叔叔打電話過來也是在催你回去不是嗎？”

沒料到我會這么說，她有些怔忡的停在原地。事實上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說出這句話時，我的語氣是這么的平靜自然。半晌她才回過神，語氣仍然有些飄渺?！笆前?，他讓我問問你，有沒有空今晚一起吃個飯，畢竟……”

“不用了?！蔽页雎暣驍嗨脑?，“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今晚有同學聚會，我必須要去?！?/p>

她丕變的臉色因為這個解釋而略有好轉，我先一步拿起她的皮包，走到玄關處換上外出的鞋子，不想聽到她更多的勸說。直到走到小區外，我仍能感受到她熱烈的目光，帶著期盼凝視著我。然而，我注定會讓她失望。

向來不好打車的小區這次竟然意外的出門就碰上空車，母親扶著腰小心翼翼的坐上車，卻遲遲不肯關上車門。

這一刻，如果我開口請求她留下，我相信她定會毫不猶豫的下車，陪我回到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老房子。當然，這是在我目光足夠短淺的情況下才會做的事，而長期以來的大量事實證明，我并非一個只看得到眼前的人，我敏感的心思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讓我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聯想聯想再聯想。這一刻我留住她，讓她前進的腳步因為我的挽留而駐足，然而這之后呢？她還是會回到將她從我身邊奪走的男人身邊，一起期待新生命在幾個月之后降臨，組成一個完美幸福的家庭，那個家庭，永遠都不會有我，我還是一個人，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個人做事，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想念，這些，她都不會知道。

最重要的是，在可以選擇獨立的情況下，我厭惡那樣卑微期待的自己。

時間在相對無言中一分一秒的流逝，司機開始不耐的催促，她眼里的失望愈來愈濃，低垂的眼瞼讓她整個人蒙上一層寂寞無助的色彩，車內的燈光斜照在她的臉龐，光滑細致的眼角隱約著幾條微不可見的細紋，粼粼的似乎可以看見時光流過的痕跡。

車門慢慢關上，我的視線驀然變得無比清晰，一切都像是電影里面的慢動作，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在我腦海里駐足停留。那關門的聲響似乎是從心底傳來，“咯嚓”的聲音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那短暫的最后一秒。

我站在原地，用我最美的微笑對她說再見，看著出租車排出灰暗的尾氣，載著我愛的人漸行漸遠，直到目光的盡頭——這才是我應該做的。然而，縈繞在鼻息間熟悉的馨香，溫熱的液體從我緊靠的臉龐流進我的脖子，以及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的司機低聲咒罵的聲音，清晰無比的刺激我的感官，提醒我真正的事實。

誰也不知道以后究竟會怎樣，至少，這一刻我們正緊緊相擁。

二

幾乎在踏進這里的第一秒，我就開始后悔了。

少了電影里夸張的特效，還原后的真實情況并沒有好多少。閃爍的鎂光燈瞬間花了我的眼，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樂器牽扯著每一根神經，激情與汗水，尖叫與宣泄，混合著各種頹靡的氣息比任何催吐藥都更見效。我捂著空落落有些翻騰的胃，站在門口舉步維艱。

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走進這個地方，無關那些憤世嫉俗的偏見，我僅僅是不喜歡這種過于喧囂的地方而已。就連高考結束的第二天，班級的最后一次聚會，因為是選在一家熱鬧的酒吧，我很干脆的交了份子錢，卻在聚會那天整整關了一天的手機，只在凌晨的時候開機接過一個電話。那通電話的最后，是兩個人相對無言的沉默，然后在手機屏幕微弱的閃爍幾下后徹底結束。

那一晚，我站在陽臺上，對著黑色的屏幕，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成績下來，我再一次接到那個人的電話，卻是約在這里，不見不散。雖然對于他最后的那一句“不見不散”表示懷疑，也只能一笑付之，可心里還是隱隱有些難過，越是難過，越是鉆牛角尖，坐立難安。

原本我是不想來的，送走母親后，我一個人在小區門外徘徊了很久，不想回那個只剩我一個人的家，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坐上車，隨意向司機報了一個地址，就被載到了這里。我沒有借口否認，我終究還是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灑脫，再怎么告訴自己要放開，心里還是忍不住會有所期待。

深深吐出一口氣，平復了下不穩的心跳，在侍者的指引下，我舉步朝包廂走去。故意調暗的燈光使得不夠寬敞的空間看起來更加頹廢，曖昧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細小的角落。形形色色的人與我錯身而過，無一例外的睜大眼瞪著我，像是見到史前生物的表情，緊隨其后的是一陣又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我很清楚提供給他們如此豐富的笑料的來源，寬大的T恤搭上深色的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帆布鞋，過肩的長發扎成簡單的馬尾，不算漂亮的臉上脂粉未施。換個時間地點來看，這身打扮很是正常不過，但在這個匯集了三教九流的聲色場所，這樣的我是他們眼中不折不扣的異類。正如他們嘲笑的條件，換個時間或地點，我一定會感到很羞愧，然而，此時此刻的我卻毫不在乎那些放肆的嗤笑。

愈是靠近，指尖顫抖的愈是厲害，幾乎到了不受控制的地步。

大門推開的那一霎那，兩波滾滾的音浪相撞，還來不及適應，就感覺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甚至連動作都忘記了。

“歡迎我們最優秀的學委，最閃耀的驕傲，斐樂同學隆重登場，掌聲！”

四下而起的掌聲就由稀稀拉拉的幾個引爆為整個的轟動，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像是在這一刻全都涌上臉頰，不需要照鏡子，快要爆掉的熱度足夠讓我想到我現在的模樣，尷尬到手足無措的只能狠狠瞪了拿著話筒，嬉皮笑臉的男生一眼。

蘇閔浩只是笑笑，將手中的話筒交給身邊的女生，走過來大大方方的攬上我的肩，來不及做出反應，我就已經被他帶到了座位，鼻息間滿滿的都是他的味道，不曾褪下的紅潮再一次洶涌而上，幸好光線足夠暗淡，沒有人發現我的異常。

剛坐下，就有同學過來一番恭賀，接二連三的，等到終于清靜下來，我已經不記得說過多少次的謝謝了。包廂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有女生在唱《女生》，嬌嬌糯糯的聲音，卻又帶著清甜的味道，聽著很是舒服。

我接過蘇閔浩遞來的蘋果汁，看著他順勢在身邊坐下，露出只在熟悉的人面前展現的玩世不恭的表情，吊兒郎當的語氣。“沒想到你真的來了，班級最后一次聚會有那么多師長到了你都沒參加，我這個小型的聚會你卻來了，看來我的面子還真大啊！”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會有這么多人。

我不語，低著頭輕啜飲料，試圖壓抑住胃中的翻騰，酸酸甜甜的味道溢滿口腔，突然就想起那晚那個未完的電話，忐忑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

“那天晚上的電話……”

“哦，正想跟你說，那晚正跟你通話的時候手機不小心掉到廁所了，后來又忙著填報志愿忘了跟你說，前兩天才從他們那里拿到你的電話，真是不好意思?！?/p>

我有些錯愕的望著一臉歉疚的男生，在這之前，我就像天下所有的笨女生一樣，為他找出無數個理由，卻不曾想，真像原來比最荒唐的理由還要殘酷。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自己突然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只剩下尖銳的疼痛和難堪。喝下的蘋果汁酸酸的氣泡在胃液里不斷發酵，口里都是苦澀的味道。那些在心中醞釀過千百次的話語硬生生的堵在喉嚨，吐不出，也咽不下，漲的連出聲都困難萬分。

“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等不到我的回答，蘇閔浩關心地問，直覺地伸手探向我的額頭?！澳愕念~頭怎么這么涼，是不是生病了？”

暖暖的溫度貼著額頭傳來，這曾經讓我一度感到窩心的溫度，此時此刻，卻讓我只覺得涼意更甚。推開那只容易讓人眷戀的大手，盡管這有些困難，我讓自己轉過頭，避開那雙關心的眼睛，將視線定格在前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皼]事，只是有點不習慣這里的環境而已。”

這個回答讓他松了一口氣，“只要不是生病就好，不習慣只是暫時的，在這里多待一會，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上這里?！?/p>

我很想大聲發表我心中的想法，我不喜歡這里，一點也不喜歡無論待多久，我都不會喜歡！然而我的理智卻阻止了我這個大膽的想法，只是不發一語的點頭應承。

老實說，在拼大學而死命讀書的高中三年里，要認識全班五十個人并一一對上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也正是因為如此，包廂里的大多數人對我而言只能算得上眼熟，還有一小部分則是完全陌生，大概是由其他人帶來一起玩的。

熒幕前，陌生的女生唱完歌，把話筒遞給旁人，轉頭朝我的方向看來，笑靨如花。我十分確定我從沒有見過她，但她的樣子明顯是認識我的，或許是我的記憶在某一點出了差錯。我禮貌的回笑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身旁人的表情，驀然就失了神——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卻會讓心跳瞬間被打亂了節奏的微笑，甜蜜的、寵溺的、驕傲的、快樂的……一個假裝被忽視的名字浮現在腦海，我想我知道她是誰了。

“小樂，給你介紹個人?！碧K閔浩對我說，眼睛卻一直看向另一邊，他朝前面招招手，只是眨眼間的時間，就看到女生飛撲進他的懷里，鮮艷的碎花裙擺如振翅的蝴蝶，翩然而美麗，在閃爍的燈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男生俊逸女生美麗，很是般配，讓人想錯認他們的關系都不行。

微微揚起唇角，我伸手打斷了他下面的話，“我知道，她就是你的蕭瀟嘛！”那個讓你自始至終都收不回視線的女孩。

女孩霎時笑彎了眉，蘇閔浩也笑了。“看吧，我就說了，知己者，斐樂也！”

女孩笑得可愛萬分，微微露出兩顆小虎牙，大方的朝我伸出手，“你好，小樂，很高興見到你，早就聽閔浩提起你，今天終于見面了，你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樣可愛。”

可愛？多么嘲諷的一個詞，沒有哪個十八歲的女生會喜歡被人形容成可愛，那意味著幼稚不成熟。然而，相較于她的光彩照人，我這一身土到掉渣的打扮還能被她形容成可愛，也算是抬舉我了吧。

我握住那只伸出來的小手，軟軟的，熱熱的，卻像是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撞上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然后“蹭”的一聲，只剩下滿地破碎的點點星光。

這場屬于我一個人的夢，終究還是要醒的。

三

蘇閔浩是高三那年來到我們班的。

很少有人會選擇在高三的時候轉學，因此，向來平靜無痕的班上因為這個提前告知的轉學生起了不小的波瀾。班主任領著他走進教室的時候，幾乎所有同學都暫時放下手中的筆，對這個新來的投以好奇的目光。我剛剛解開一道幾何題，視線就被同桌帶到講臺。我看到他穿著淺藍色的休閑服，陰霾了一整個早晨的天空突然放亮，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落在他的身上，淺淺的藍似乎是天空的顏色。

他靜靜的站在那里，等著班主任介紹完之后的安排，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是淡淡的淺笑。至于班主任到底說了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整個思維因為他的到來而集體罷工，亂哄哄的一片。

他怎么會來這里？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蘇閔浩原本就是學校里高我們一屆的學長，高一進校的時候，我曾見過來接學弟學妹們的他，那一年里也多多少少在校園偶遇過幾次，只是蘇閔浩從來不曾注意到，我對他而言其實就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路人甲。進入高二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原本以為他已經考上大學走了，不曾想又在自己教室看到他，而且還成為了同學，我確實小小的吃驚了一下。但除了那小小的驚訝之外，還有一股莫名的喜悅在發酵。

介紹完之后，就是安排座位。高三教室里的座位安排，永遠都透露出被成績死死捆綁的痕跡，中間的一排，則是上課氛圍好壞的分水嶺。對于蘇閔浩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座位的安排永遠是最傷腦筋的，既不能安排到前面，也不能隨隨便便扔到后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暫時游蕩在安全的三八線。班主任調出一個位置，讓他坐過去。

看著他從我身邊經過，鼻息間有一縷似有若無的混合著青草氣味思的油墨香氣，有點像盛夏的感覺，而我竟有些心跳如雷。

我想要進一步認識他。我的腦海里對我發出這樣的訊息，很突然，但不突兀。

然而，即使沒有被扔到最后面，他的位置與我仍然是天差地別，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草木皆兵已經成為了大家的慣性心里，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讓人覺得危機四伏，我還沒能大膽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靠近。再說，也沒有人愿意將愈發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交朋友上。因此，在蘇閔浩來到這個班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們間的交集仍然是零。

蘇閔浩是藝體生，主修美術，在大多數的時間里，他都是埋頭在本子上涂涂畫畫，有一小部分時間是望著天空出神。這是我長期以來在余光不小心掃到他的方向而得出來的結論，我不知道他畫的是什么，但我知道，當他望向窗外時，他的心里住著一個人，那個時候，他的眼里總是有一層濃烈的迷茫和憂傷。這個發現并沒能讓我有任何興奮的感覺，反而時常讓我感到莫名的煩躁。

那一日下午的數學課，過分炎熱的天氣使得許多同學昏昏欲睡，就連坐在前面的同學也不例外。胖胖的數學老師因為在講臺上唱了半天的獨角戲，早就窩了一肚子的火，卻又不好發作，猛然間看見坐在中間一位同學的目光很是認真地在講臺與課本間來回，瞬間感到有些欣慰，用力的把書往講臺上一擱，嚇醒了幾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同學，然后玉手一指，點向那名認真聽課的同學，“你，起來把我剛剛講的這道題的解題步驟跟大家講解一下?！?/p>

那名同學就是蘇閔浩。

被點到名，蘇閔浩微微一錯愕，慢吞吞的站起來，然后……就這樣站著。

數學老師終于感覺到不對勁，走到蘇閔浩面前拿起他的本子，圓圓的臉龐在看到上面的內容后，瞬間漲成紫紅色，狠狠將本子往桌上一扔，紙片飄落到過道上，一個眼尖的同學悄悄撿起那張紙，四下傳閱，所到之處無不偷笑一片，正在訓人的數學老師渾然不覺。

蘇閔浩迅速成名。

很快紙片就傳過來了，看到上面的內容，我才終于明白造成這種“歡樂盛況”的原因。那張紙片上面畫的是一個Q版的胖子，其特征明顯到一看就知道畫的是誰，長期脂肪堆積而成的三下巴，永遠九點十五分的眼睛，以及略感肥厚的香腸嘴，最絕的是他臉上那顆痣，上面有幾根毛發都清晰可見。

看著被訓斥到低著頭一語不發的蘇閔浩，我幾乎可以確定，包括我在內，很多人頓時覺得這樣的人也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否則向來不怎么討喜的數學老師也不可能有這份的“殊榮”。他一定不知道，他的這個無心之舉，在所有的同學心中印象頓時急劇攀升。

拜蘇閔浩所賜，這堂課的后半段，教室總算恢復了些活力。

如同所有的高中學校，人性化與強制性條例總是各占部分比例。在某些不公平的非制度化要求下，相對的就有一些寬松的制度化規則。例如，不強制學生必須上晚自習，這對我這樣尚不能習慣與人群居的我來說，是最好不過的。

晚上回家的公車總是擁擠非常，臨近假日的時候更是連擠上去都很困難，健忘的司機總是會經?！巴洝遍_空調，在離家還有一站距離的時候，我受不了的提早下車，權當散步回到家。

家里的燈里里外外全都開著，這種情況在別人家很少見，但在我們家已經司空見慣了。母親是個膽小的人，怕黑，怕蟑螂，以及，怕寂寞。在外貿公司工作的父親三年前被派到臺灣，面臨升學的我不能轉學，母親為了方便照顧我，也只能留下。三年間，除了偶爾在視頻上看到父親，大多數時間只能靠電話和禮物來思念父親。

走進客廳，母親正躺在沙發上敷面膜，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向來隨意的母親越來越注意保養，盡管她看起來已經足夠年輕時尚了，至少在陌生人眼里，我們看起來像姐妹多過像母女。面對她的美麗，我常常會懷疑“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即使沒有父親在身邊，她依舊很愛漂亮，是個永遠不會虧待自己的女人，永遠讓自己享受應該享受的一切。她的衣柜里很少能夠看到一年以前的舊衣服，除非是她尤為喜歡的，而那數量屈指可數。

她很愛我，就如同我愛她一般，雖然我們彼此從未對對方說出那句話，但有些感情，是不需要用語言來表達。至于她和父親，我不知道是否天下的夫妻都一樣，有時候會讓人覺得很奇怪，有時候又讓人覺得那都是自己的錯覺。

像平常一樣跟母親打了招呼，不再像小時候一樣需要她的催促，我就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寫作業，而母親卻突然叫住我。她小心翼翼的揭開那張讓人看起來很是驚悚的面膜，拿起一旁的化妝棉稍作整理，才開口跟我說道，“你爸五分鐘前打了電話，你不在，大概很快又會打來，你就在這里等著吧，不然一會兒又要很麻煩?！闭f完這些，她就起身朝主臥室走。我能明白她所說的“麻煩”，面膜之后的一系列保養差不多會花掉她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這期間，除非是五一二那樣的地震，否則她是不會中斷保養過程。

父親果然很快就打來電話，我抱著電話蜷縮在沙發的一角，無所顧忌的跟父親談天說地，無論我的一番話有多長，他都能很耐心的聽完，然后根據我的需要再補充上一些，或者提供給我一些建議，每每這個時候，都是我覺得最快樂的時候。

電話通常結束在父親提醒我應該去寫作業以后，掛上電話之前，我問他，“媽就在房間里，要叫她出來接電話嗎？”

靜默了一下，父親的聲音再次傳來。“不用了，就這樣吧?！?/p>

電話掛上，我卻沒有立刻回房間，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心里總覺得有些奇怪，可一時間也找不出奇怪在哪里。

或許，真的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四

高三的第一次聯考，我輕輕松松的就拿下榜首，甚至一口氣甩了第二名幾十分。這雖然不是什么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情，但好心情總是免不了的。

從辦公室出來后，我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低調的回到教室，敏感的人處處都有，即使我沒有任何有關炫耀的舉動，但在有心人眼里總會對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產生誤讀。而我不希望有人因為我的一個很簡單正常的反應而讓關系惡化，盡管和我交好的人少之又少。

走到門口，正好和蘇閔浩錯身而過，他的眼神沒有任何偏差，但依舊是一個忽視不了的發光體?？粗蓖Φ谋秤?，我微微蹙眉。他這次考得……真的很爛，記憶中他的成績似乎還不錯，但這次的分數，有點出乎意料。

考完試之后調座位是班上的慣例，我毫不例外的被安排到了一個視野極好的位置，等到前面十位同學都坐好后，班主任卻在此刻發問，“你們有沒有人愿意和蘇閔浩同學一起坐？”

他的這個問題換來的是一片沉默，我抬起頭四下掃視了一番，幾乎所有人都低下頭。的確，不討厭一個人是一回事，然而在輕則關系到一個好同桌，重則攸關前途命運的選擇面前，只要有否定答案，誰會笨到去選肯定的呢！

老師略微尷尬的清了清嗓子，“其實蘇閔浩同學以前的成績很好，只是停課一年后暫時有一點跟不上進度……”

“老師，我可以和蘇閔浩同學一起坐，我會幫助他的?！睅缀鯖]有思考，我就先一步應下來。

班主任的表情有些詫異，有些憂慮的臉上清清楚楚的泄漏了他的想法，依著老師的私心，他并不希望自己最優秀的學生因為其他同學而影響了學業。我沒有再多說什么，剩余的九個人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除了我之外，他沒有其他的選擇。

很快，我和蘇閔浩成了同桌。

我知道這樣的結果可能讓很多同學脫掉了眼眶，卻沒想到消息竟然傳的這么快，不到一堂課的時間，隔壁幾個班幾乎人盡皆知，老師前腳剛踏出教室，楚安哲就沖了進來。

對于這個亦友亦敵的同學，有時我也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回應。從高中入校以來就不斷宣稱要和我比賽，卻回回都被甩得老遠老遠的萬年老二，屢敗屢戰的精神尤其讓人折服，卻不會小心眼的記仇，大多數時間撂下的狠話都只是一種動力，至少在整整兩年的競爭中，他從來沒有做出過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這樣的人，是一個很好的朋友，而我們，卻成為不了朋友，至少，在短時間內成為不了。

他喜歡我，男生對女生的喜歡。

我是一個敏感的人，感情上尤為敏感，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卻不止一次的希望我能夠不要那么敏感，或者不要那么早就察覺到那些小小的情愫。大型聯考前找人遞答案的事情屢見不鮮，尤其是考生隨機混合的考試，第一次我被人要求做這樣的事，從開考鈴聲到考試結束，時不時就有一道威脅的目光緊盯著我，交完試卷還沒來得及離開教室，就被幾個男生堵住，在我出聲以前，楚安哲就先一步跳到我面前，擋住那些像是要吃人的目光。事情很快就解決了，那幾個人離開后，楚安哲才轉過身，滿是關心的目光中有著沒有褪去的情感。

我不喜歡他，男生對女生的喜歡。

現在，他正氣鼓鼓的瞪著我。

我瞄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自顧自的做事。

孤零零的瞪了半天，眼睛都快要瞪出眶了，也沒瞪來一星半點的反映，楚安哲有些喪氣的垂下肩?！办硺吠瑢W，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為什么不能這么做？”他的話會不會太無厘頭了，我會忍不住想翻白眼的。

“我覺得你一點都不重視我！”

停下手里的動作，我很是認真的看著楚安哲，眼里沒有半分戲謔的意味，“請你不要說這么曖昧的話，很容易讓人誤會。而且，我從來都不覺得我應該要重視你。”

楚安哲一愣，“難道你對我們的比賽從來沒有放在眼里？”

“可以這么說?！边@個回答很傷人，但我更不想給出一個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的回答，對待錯誤的感情，拖泥帶水才是對彼此最大的傷害。

楚安哲呆立在原地，許久許久，我可以感受到他放在我身上的目光，熾熱，哀傷，而旁邊驀然傳來的嗤笑聲更是讓他感到難堪萬分。

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集中在書本上的我也聽到了，屬于蘇閔浩那低啞的偷笑，嘴角甚至不自覺的悄悄揚起小小的弧度，暖暖的感覺在心底不斷發酵，像冬日擁在懷里的暖寶寶，那么清晰的熱度，柔柔的，卻可以融化掉世間一切的冷硬。這次的笑容給我的印象太深刻，因此到了后來，即使我們的關系變好了，蘇閔浩已經可以隨時隨地、隨心所欲的朝我微笑，仍不及這次的震撼。我甚至會想，如果能有一臺相機，拍下每一次他的笑容，那該有多好！可即使沒有相機，每每當憶起的時候，那笑容，依舊清晰如畫。

蘇閔浩的嗤笑讓楚安哲難堪，更讓他憤怒，身為天之驕子的他，向來都是父母老師眼中的寶，第一次遭到這種毫不掩飾的對待，熊熊燃燒的怒氣幾乎可以灼傷方圓十里的人群。說到底這件事因我而起，我沒想過會讓他這么難受，可是，除了歉意，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著他氣呼呼的轉身就走。

楚安哲臨去的表情喚回我短暫的失神，再次轉向蘇閔浩這邊時，他已經恢復了平日里那副淡然的表情，好像剛剛的偷笑只是一場幻覺。這場位置風波中，最淡定的莫過于主角之一的蘇閔浩，整個過程中幾乎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

我推了推蘇閔浩的手臂，將整理好的筆記放到他的桌上。剛剛上課的時候，蘇閔浩一開始也有很認真的聽課，可漸漸的就亂了，情緒也變得煩躁，雖然一直在聽，眼里卻有些迷茫和不耐。我才明白班主任那一番話的意思，就像老師所說，他并不是不夠聰明和努力，只是落下一年的課，再次回歸課堂總是有些不適應。

蘇閔浩短暫的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充滿謝意的笑容。

我的心跳瞬間漏掉一拍，一高一低的起伏不定，為了這個笑容。

蘇閔浩看書的速度很慢，但他的姿勢很好看，修長的手指扶上書本的兩端，眼神專注而仔細，就像他的人一樣，總給人一種不驕不躁、循序漸進的感覺。

跟蘇閔浩熟起來，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我們家的房子買了十多年，許多基礎設施跟不上現代化建筑，九層的樓房沒有電梯，上下只能靠雙腿爬上樓梯。我家住在八樓，每天168步的樓梯總讓我氣喘吁吁，爬到四樓到五樓的樓梯口時，我都會短暫的歇息半分鐘。這次卻在爬上四樓最上面的一個階梯時，眼前一花，左腳踩到右腳的鞋帶，一個踉蹌就要朝摔下去，千鈞一發之際被人一把抓住衣領，這才穩住身體。

拍了拍驚魂未定的心臟，我有些感激的看著及時拉住我的男人，大概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偏黑的膚色配上壯碩的身材，和常年待在辦公室的父親不同，看起來像是經常在陽光下奔走，整個人染上了陽光的氣息，健康而充滿活力?？傮w來看，他是個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的男人，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卻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樣子。在這之前，我曾在樓道里見過他幾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只留下一個翩然的側面。這幢樓里的住戶很簡單，樓上樓下不能說全都認識，至少也算得上臉熟，他并不住在這幢樓里。

我朝他道謝，他的臉霎時漲的通紅，臉色深沉的好像要炸開一般。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好像有意無意的想要避開我，他的視線總是避免和我相對?？邶X不清的說了句不用謝后，他繞過我大步朝樓下走去，匆忙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我很懷疑我是不是長得太嚇人了。

好不容易爬到八樓，竟然看到母親站在門口發呆，上了淡妝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暈紅，由內而外散發著自然的光彩，看起來比十八歲的我更青春、更有活力，恐怕沒有人會想到她已經是一個十八歲孩子的母親了。

“媽，你站在這里干什么？是在等我嗎？”這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理由。

“唔，你回來啦。”母親的語氣含混不清，臉上的赧然加深?！敖裉焱速I菜，晚上出去吃好嗎？”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是完美主義的奉行者，總是會將家里的一切事務安排的井井有條，十多年來從沒有過失誤，猛然聽到她說“忘了”這么驚人的詞，真是讓人詫異。

“還是你想吃什么，我現在去買回來？”見我不回答，母親又問。

“不用麻煩了，今天的作業很多，我們在家里吃點面條就可以了。”

“這樣……也好?！蹦赣H猶豫了一下，表示同意?！澳悄阆热懽鳂I，等一下面好了就去叫你。”

我們便不再多談，她到廚房煮面，我就回到房間寫作業，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又聚到一起。晚飯后，母親通常會像所有的家庭主婦，坐在電視機前看狗血一地的黃金檔。我也不會立刻回房間，大多數時候會跟她坐在一起，或者聊聊一天中的趣事，或者就是單純的坐在那里一起看電視。

當我把在樓梯口遇上“英雄救美”的現實版故事說給他聽時，母親為我削蘋果的手狠狠顫抖了一下，差點削到自己的手。

“怎么樣？你沒什么事吧？”

“當然沒有，那位大叔救了我嘛！”我興高采烈的跟她說起那個男人的神勇，“你知道嗎？當時我以為我死定了，就那么千鈞一發之際，那位大叔像神一樣突然出現，一伸手就救了我，絕對比電視劇里的那些劇情還要真實，哈哈，真是太帥氣了！”

母親沉默的看著我，眼神有些復雜，半晌才開口道，“你……沒事就好?！?/p>

我不能理解母親此刻的眼神，她對我的關愛是毋庸置疑的，而那眼神里，顯然不僅僅只是這些。我想不通，也不沒能貿然去問。

五

和蘇閔浩漸漸熟稔以后，時間好像過得特別快，轉眼間就到了十二月，肅冬的天氣冷得讓人受不了。這期間各種大考小考滾滾而來，照常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大聯考成績公布前的一個午后，難得一見的冬日陽光暖洋洋的傾灑而下，觸目所及都是金燦燦的一片。樓下的花壇里，幾朵冬日盛開的不知名小花盡情綻放，肆意的在蔥綠的草叢中搖擺，偶爾可見斑斕的幾只蝴蝶嬉戲其間。寧靜而閑適的午后，人開始變得懶洋洋的，留在教室的同學幾乎都被這明媚的天氣逗弄的昏昏欲睡。蘇閔浩早在一開始就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他睡覺的樣子很好看，微闔的眼睛合上兩片濃密的睫毛，濃黑的顏色在眼底打下一片陰影，整個人給人一種很安靜的感覺。見慣了太多不顧及自己睡相的青春期男生，像他這樣隨時隨地都保持干凈的男生，總是很容易攫獲女生的目光，我自然也不例外。

當我的視線從他身上收回時，眼角的余光不經意掃到窗戶外的一道身影，笑意在唇角凝住，轉頭就對上一雙嚴肅的眼睛，在那雙眼睛的示意下走出教室。

跟在我們班主任身后，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事實上我的心跳動的頻率高到似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一樣，對于他什么時候來的，都看到了什么，現在心里有什么樣的想法，我一概不知。害怕，不是因為一個已經心知肚明的答案，而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將面臨的是什么。

出乎意料，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拿出考試的成績單，很是詳細的跟我分析這幾次考試中的問題，語氣平和，聽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

“你覺得，你對自己現在的成績滿意嗎？”他冷不丁的突然問出這個問題，

我被問住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老實說，以你現在的成績，只要繼續保持下去，C大的保送名額應該不會有第二人選。但不管你滿不滿意，我只想告訴你，其實你可以更好。”他繼續說。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我們是他研究生畢業后帶的第一屆學生，或許正因為在教學工作上還很年輕，他還沒來得及染上大多數老教師的惡習，在對待學生的問題上算是比較公平，沒有特別優待誰，也沒有特別忽略誰。他這一番情感指向明確的說辭，讓他看起來有點陌生，卻又不會有過分偏激的想法。

“保送生在許多人眼里看起來特別神圣，但你看到有多少人會為保送生喝彩？只有真正在高考戰場上拼搏過的人才能贏得最后的掌聲，因為那是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實力。你是特別的，我希望不管你最后選擇走哪一條路，你都能贏得別人的喝彩，明白嗎？”

“是，我明白，謝謝老師！”

他點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好了，你可以走了?！?/p>

我轉身朝門口走去，不敢置信他想說的僅僅只有這些，我很確定他看到了，而且不可能不明白，可他為什么不說？走到門口，手握上把手，身后才再次傳來他的聲音。

“前途和內心，很多時候只能選擇一個，我相信你是個理性的孩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整個年級成績在第二天就公布出來，我特意去看了成績單，蘇閔浩的成績進步了一些，相較于剛開始的混亂，現在他已經漸漸能跟上老師的腳步，但他依然還是坐在我旁邊。

在全年級排名的成績單中，楚安哲的成績簡直讓人大跌眼鏡，一直保持在第二的他這一次差一點連前十的位置都保不住，而且破天荒的沒有在考試前接到他那在旁人眼里火藥味十足的挑戰，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準確來說應該是在那次的不歡而散之后，我們之間的聯系就越來越少，有時在學校遇到，他也假裝視而不見。我不能不說很失望，我早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這樣個精力十足的朋友，然而，我卻沒時間去修復這段可能怎么也修復不好的友誼。

因為，蘇閔浩心情很不好。

難以置信，短短的不到三個月的相處，我對蘇閔浩的了解已經從些許模糊的概念上升為見微知著的程度，他輕微的一個面部表情的變動，我都知道那所表達的情緒變化。如同此時，他的唇抿成一條直線，表情淡然的盯著課本——那是他生氣的樣子，越是生氣，他的表情越是淡然，而這一次的怒氣，顯然比前幾次來得更猛烈。

我貼近桌面的手有些發麻，蘇閔浩放在課桌里的手機在不停的震動，“嗡嗡”的聲音引來幾道疑惑的目光，漸漸的，疑惑的目光變得煩躁不耐，他卻依舊恍若聞所未聞，偶爾間隔一兩分鐘，他臉上的淡漠又會多上一分。

那堂課下課，蘇閔浩就離開了教室，接下來的幾堂課也一直沒有出現。

這是第一次，我身邊的位置空下來，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就像是一種可怕的病毒，不知不覺間鉆進我的皮膚，滲進我的血液，蠶食我的思維，只剩下一具被掏空的軀體。平時只需要幾分鐘就可以完成的一道題，我花了一個下午也沒有完成。這期間，楚安哲來找過我。作為一名眾人眼中的寵兒，他能放下身段主動找我，足以證明他的誠意，我應該把握住這次機會，留住他這個朋友。

可事實上他到底說了什么，我卻是一句話也不記得。顧不得他愈發難看的臉色，我倏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臨近冬月，天黑的很快，六點一過，街上的路燈便刷的一下整排亮開，即使在沒有夕陽的傍晚也能感覺到橘色的朦朧。這座城市是極少下雪的，但是冬日夜晚的寒冷卻絲毫不遜色于北方。走下公車，強勁的寒氣驟然襲來，我狠狠打了一個寒顫，感覺鼻涕都要掉下來了，趕緊將圍巾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看路。

隨著人群穿過十字街頭，在周圍各式各樣的羽絨服中，少年只著格子襯衣，單薄的身體宛如畫家的綠葉，穩穩地定格在那里。

就在不久之前的那次偶然，街角少年的身影意外闖入視線，從此深深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無論時間過去多久，記憶的畫卷從來不曾褪色。每次放學回家，提前一站下車步行，期待路口的偶遇已經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即使后來去了別的城市讀大學，這種習慣也不曾改變。

我站在他的身后，近乎悲哀的期望，他能回頭看看我，即使只是一種淡漠的目光，那也是好的?？墒堑攘撕芫煤芫?，他都沒有回頭。他的目光專注在畫板上的色彩，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純白的畫紙上，鮮艷濃烈的色彩雜亂，我其實并不懂畫，可是我也曾聽人說過，畫面的布置是畫家個人內心的鏡子，就像現在的蘇閔浩，煩躁的內心，凌亂的思緒，全都圍繞著一個女孩的名字。

蕭瀟，這個名字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課本、課桌上到處都有這兩個字，他的手機里，大多數的信息都是那個女孩子發來的，他的儲存卡換了一張又一張，只因為他舍不得刪掉女孩的任何一條信息，他所露出的每一個甜蜜的笑容，都是因為那個女孩子。他們明明相隔遙遠，卻總是會讓人感覺到他們其實未曾分離。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卻是第一次感覺到這么痛，那兩個字就像殘忍的劊子手，一刀一刀，凌遲著我的身體，我的心。

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他，或許是在他幫忙接過指引路線時臉上的陽光，或許是領獎臺上他那自信而憧憬的目光，也或許是他望向天空時那份寂寞的惆悵。總之，這份喜歡，在不知不覺中到來，悄悄的落地生根，又在心里長成參天大樹，小小的我，只能屈服。

然而，在這場孤獨的愛戀中，傻傻淪陷的人，注定要遍體鱗傷。

悲哀的是，我清醒異常，卻無力閃躲。

蘇閔浩是在圣誕節前一天回到學校的，當我走進教室時，他已經坐在座位上，笑著對我說早安，就和往常一樣正常。他的臉上依舊殘余著過往的疲憊，但眼神已經漸漸恢復了往日的色彩。

我打開課桌，看到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蘇閔浩點點頭，不自在的別過臉，耳垂微微染上些粉紅。

盒子里面是一只白底瓷杯，上面有許多淡藍色的圓點，鼻子突然有點酸酸的。我原來也有這樣一個杯子，是在我十八歲生日時爸爸從臺灣寄來的生日禮物，我一直很珍惜，但不小心被同學摔碎。我曾經找了很多的地方，都沒找到這樣的杯子，我為此難過了很久，不曾想蘇閔浩竟然注意到了。盒底還有一張紙條，寫了一句話。

我迷路了，你能幫我嗎？

捏著那張紙條看了很久，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澀澀的酸，淡淡的甜，以及莫名的悵然，半晌，我才在紙條的下方回復了他。

你能保證你會按照我的步伐來嗎？

蘇閔浩有些激動，用力的點點頭，又將手中的紙條遞過來。

我保證！

接下來的時間里，蘇閔浩確實說到做到，除去我為他指定的計劃表，他的一舉一動，幾乎都是跟隨我的腳步，以至于在很久以后，我都不習慣，再也沒有那樣一個人亦步亦趨的跟隨，仿佛他的眼里只有我一個人。

看著每天都像是拼命在和時間賽跑的蘇閔浩，我很高興，只是偶爾心還是會止不住的疼。

因為，他不喜歡我。

即使，我很喜歡他。

六

高中的最后一個寒假是我過得最快樂的一個假期，雖然只有短短七天，卻深刻得讓人想掉淚。

被派到臺灣工作的父親在春節前三天趕回來，風塵仆仆遮不住他光彩的容顏。父親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即使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卻絲毫不影響他的風采，歲月的雕琢更為他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他是一個好父親，但從某一方面來講，卻不是個好丈夫。簡單來說，他就是個工作狂，很少有事情能夠留住他為工作奉獻的精神。雖然能夠體諒他為了家人努力的辛苦，但我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母親的陪伴固然讓我感到幸福，父親的缺席仍是一個缺憾。他能回家過年，就是給我最大的驚喜。

此外，那個總喜歡挑釁的楚安哲終于又回來了。除了那一丁點小小的微妙情愫之外，我其實一直很喜歡他這個朋友，只是向來性情清冷的我每每面對他的熱情如火，總會有一種應對不及的驚惶失措，這會使我感到害怕，因此才用拼命用冷淡來掩飾。他的不理不睬，的確傷到了我。

當然，還有蘇閔浩。如此重要的一個節日，怎么能夠少了他，這個讓我快樂讓我痛的罪魁禍首。

很是平凡的新年，因為有他們的加入而顯得異常溫暖。除夕之夜，我抱著電腦在客廳和父母一起跨年倒計時，零點整，電腦屏幕上同時彈出兩個抖動窗口。

如果所有的劇情就此落幕，或是時光停留在最快樂的時刻，那么后來的我，或許還能夠繼續假裝自己很快樂，告訴自己其實還有很多人愛我，一點點的小傷口，終是會有痊愈的一天。

可是，夢碎了……

我好像不記得事情究竟是怎么爆發的，卻又好像爆發的過程一幕幕很是清晰的在腦海里回放，現實與虛幻，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混淆，我分不清！

回學校的前一晚，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狗血到狂飆的黃金檔，百無聊賴。母親晚飯后接到一個電話就匆匆趕出去，我詢問的話語還沒說出口，就聽見大門“砰”的一聲被關上。

父親沉默地洗完碗，告訴我接下來的時間隨我安排，前提是他得先到書房處理完那些工作。他的工作真的很忙，在這短短的幾日里我深切的感受到他忙碌的程度，就像是轉動的陀螺，總是鞭策自己不能停下來。除了極少的幾次交談——還是在他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我們甚至沒有多余的交流，先前那些計劃幾乎都因為他忙碌的工作泡湯。我有些生氣，這樣的他和沒回家的他有什么區別呢，還不如不要回來。隨即我就被自己這種壞心腸的想法嚇到，父親會這么辛苦，大部分原因還是為了這個家。

關掉電視，我套上厚厚的羽絨服，沒有告訴父親，打算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心里想著工作結束后的父親發現被我“拋棄”在家，會不會覺得很懊惱，甚至是焦急的四下尋找我呢？我很愛他，所以，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表示我的抗議的惡作劇，為了不讓他太過擔心，我決定就在小區內走走便好。如果他能在我回家前找到我，我會再告訴他我接下來的安排。

我把一切都納進考量，卻忘了意外隨時隨地會發生，而這一個意外，徹底摧毀了我僅剩的幸?！傧?。

小區里有很多條路，有的寬廣平坦，一眼望過去便清晰可見，有的被掩藏在蒼郁的樹木之間，這里通常少有人去，尤其是在晚上，晦暗不明的燈光隔很長一段距離才有一盞，看起來很是隱蔽迷離。就在那條我平常幾乎沒有機會前去的小路上，一對看似幸福的中年夫婦緊緊依偎在一起，兩人沒有過多的話語，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透出關切與愛意。這樣的畫面如詩一般溫馨，可惜我不是藝術家，無法為這對“鶼鰈情深”的男女感嘆，我所注意到的，是女人熟悉萬分的背影，以及她身上那件紅色的呢子風衣，簡直就和我母親的那件一模一樣。

昏黃的燈光斜照在女人的臉上，清晰無比的側面笑靨如花，不似對待女兒的慈愛，也沒有面對丈夫的淡然，分明就是屬于她身側那個男人的甜蜜。而這個女人，卻是我的母親。

我定定的站在那里，看著兩人間流轉的曖昧，渾身的溫度在等待中一點一點流失，直到我感到自己宛如置身冰窖，母親才終于回過頭來，注意到我這個闖入他們骯臟世界的旁觀者?？吹剿龑擂螣o措的抽離男人的懷抱，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回暖。無視母親的無措，我一語不發的往回走，我無法繼續留在這里，我一定會就此崩潰的，我必須要走，現在！

母親緊緊跟在我身后，我能感覺到母親幾次想解釋，卻欲言又止。這讓我更加煩躁，她為什么不解釋，錯的是她，為什么不解釋？

回到家是父親開的門，他臉上慈愛的笑容在看到跟在妻子身后的男人后明顯愣了一下，然后側身讓他們進來，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這讓我更生氣了，面對妻子的出軌，他怎么還能夠那么平靜，平靜到讓人感覺他好像早就知道似的，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人。無視母親和男人的尷尬，我走進自己的房間，用力將門甩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我趴在床上，用枕頭捂住耳朵，隔絕外界的一切聲音，我不想知道他們在談什么，一點都不想。

不一會兒，門被打開，有人走進來，在床邊坐下，一只大掌取走我緊捂的枕頭?！皠e這樣，小樂，聽爸爸說好嗎？”

我抬起頭看著他，以為他一定很生氣?？墒?，沒有，他依舊年輕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份愧疚以及無名的釋然。“爸，你怎么能夠這么平靜，你為什么不生氣？”我氣憤的對他吼，淚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心里一陣堵得慌。從頭到尾生氣的只有我，也只有我在乎，我覺得我就像一個傻子一樣，自顧自的發瘋讓別人看笑話。

“小樂，安靜，別這么激動，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這里面還有很多原因是你不知道的。我和……你媽媽，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我。”父親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稍稍猶疑了一下，又繼續說下去，“以前顧慮你年紀小，不忍心告訴你，但是現在，我不得不說出一些事情。小樂，你愿意聽爸爸講一個故事嗎？”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卻可以用最簡練的語言概述。

父親是個單身主義者。

對父親而言，婚姻是一個無形的牢籠，他不快樂。年輕時候的一次錯誤，留下我這個后遺癥，那時母親很愛父親，愿意無條件生下我。在母親懷孕期間，父親的不婚主義依舊沒有任何松懈，直到我的出生。他被當時還只是一個小肉團的我攫住目光，想要給我一個健康正常的家庭，因此，他甘愿忍受這樣的不快樂。他知道母親很寂寞，可是他卻不是那個能夠讓她不寂寞的人，他無法坦然面對母親的感情，只能借工作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這樣的方法很有效，母親對他的感情在無盡的寂寞和時間的洪流中被消磨殆盡。以前他們因為我不能離婚，現如今，母親既然已經找到了真愛，我也已經長大了，父親說，他無法再繼續自私下去，我們都應該放開她。

呵，多么現實而殘忍的故事啊！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竟然是這個看似幸福的家庭存在的唯一理由！我該感到高興嗎？為什么我卻只想要狠狠地哭一場，然后逃離這個已然破碎不堪的世界。

“你可以生氣，但你絕對不能懷疑你母親對你的愛。和她相比，我對你的付出才是不堪一提。無論如何，我們都是愛你的，你好好想想吧！”說完這句話，父親起身走出去。我看到他的背影和以前不一樣了，仔細想想，被掩藏了多年的秘密終于揭開，他再也不用背負那么多的愧疚，也算是一身輕松了。

這個時候，如果我能夠祈求父親，或許只要我能夠祈求，他們也不一定會離婚，可是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失去了聲音。

我早就該知道，他們的婚姻并不快樂。父親寧愿去很遠的地方工作，大概也是為了能夠短暫的逃離這個枷鎖。母親在家幾乎從來不曾主動提起父親，每次父親打電話回來，母親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父親和我出去玩的時候，母親也一定不在身邊。他們會離婚，也是遲早的事，只是我從來沒想過會是以這樣的形式揭開，直接的連一點挽救的余地都沒有。

快樂與悲傷，只是一線之隔而已。

等我走出房間時，客廳已經空無一人，這表示他們一起出門了，或是在另一個隱私的空間，而無論他們在哪里，談論的主題肯定只有一個。剛剛平復的心情又因為這個想法打亂，我必須要做些事情，我不能繼續留在家里，我會崩潰的！

留下一張紙條，帶上錢和手機，走出小區，然后沿著一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很累，連腿也抬不起來的時候，我就隨便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來。

我不記得我在那里到底待了多久，我沒有開燈，沒有旅館的人來叫我，手機也早就沒有電了，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不過我想時間一定不長，不然我的心為什么還是那么痛。

意識在急速模糊，視線也開始不能聚集，罷工的腦海里最終只剩一片混沌。濃烈的消毒水刺激著我的鼻腔，還有各種滴滴嗒嗒的儀器運作的聲音?；秀敝?，我好像看到有很多人在我身邊，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還有人在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真好！我所愛著的人都在我身邊，我終于可以安心的睡去，等到醒來，發現這一切其實只是一場夢。

七

元宵節的那一天，我們最后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坐在一起吃了一大鍋元宵。第二天，父親和母親去辦理離婚手續。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著幾對新人拿著紅色的證書笑逐顏開，知道父親母親從房間里走出來，兩人手上各拿一個綠色的證書，宣告他們的婚姻正式結束。

因為我那一次愚蠢的、近乎自殘的出走事件，母親一度想要擱淺和父親離婚，最后被一件突發的事情打碎了她的固執。我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固執，或許就像父親說的，我們不能再繼續自私下去了。有些愛，是你的，無論發生什么，它都是你的；有些情，不是你的，不管怎么強求，它就不是你的。我和母親的緣分，只能讓我們就此停住，即使我有再多的舍不得。

回到家里，原本有些緊密的空間不知怎么看起來空曠不已，像是被搬走了許多東西?？墒牵揖卟]有少，依舊像從前那樣擺放，墨綠色的沙發上依次擺放著三個款式顏色各不相同的靠枕，壁櫥旁的富貴竹在水晶花瓶里恣意的生長，半開的窗戶揚起夢幻般的層層輕紗……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一切卻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

那件事情以后，母親就沒再住在家里，她的東西在這幾日也陸陸續續的搬進另一個家里，盡管她說對我非常愧疚，卻不得不這樣做。她已經懷有那個男人的孩子，四周大，還只是一顆小豆子的大小。這是一個巨大的驚喜——對她和她的新丈夫而言，她已經四十歲了，屬于高齡產婦，但她仍堅持要生下這個兩人都很期待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她必須和孩子的父親結婚。

多么可笑的理由啊，完全就是這個剛剛被她拋棄的家庭的翻版，唯一的差別就是他們兩人是真心相愛，他們的孩子是愛的結晶，而不是我這個沖動的后遺癥。

至于那個男人，我一點都不陌生，在被他救了之后，我又陸陸續續的看見他好幾次，依舊是行色匆匆，我一直以為他的視線之所以不敢和我對上，是因為他是一個老實內向的人，卻不曾想就是這個老實內向的“英雄”，最后竟然偷走了最愛的母親，打破了我所有的幸福。

我無法恨我的母親，但同樣的，我也無法再相信她對我的愛！

父親在春節還沒過完的時候就又一次去了臺灣，他告訴我，他準備在那邊購置房屋，等到我畢業以后，就可以處理掉這邊的房子，然后搬去和他一起住。

我無法抱怨，整件事情中并沒有所謂的對與錯，有的只是愿意或者不愿意。他們盡心盡力為我營造了十八年的幸福假象，也算是完成了他們對我的責任，我不該，也不能有更多的要求。即使，只剩我一個人。

人生總是處處充滿了意外，就如，蘇閔浩和楚安哲竟然成為了好兄弟，除了上課時間，兩人幾乎黏在一起，當然，還有我。事情發展的簡直出乎意料。

女生節那天，我走出大樓就聽到一陣清脆的鈴聲，兩個陽光少年騎著嶄新的單車停在路邊，蘇閔浩拿著一朵玫瑰，而楚安哲提著一個保溫杯，還得意的朝我晃晃。

“你前兩天不是肚子疼嗎？我媽說了，這個桂圓紅棗茶對你們女生最好了，以后你要再肚子疼，記得告訴我?。　?/p>

我只感覺熱氣“騰”的升到臉上，驟然而來的滾燙讓我覺得自己的臉好像要爆掉了，偏偏蘇閔浩還在一變跟著起哄?！巴?，好羨慕啊，這么早就懂得抓住斐樂的胃了，那她還能逃的了嗎！”然后遞上手中的花，“節日快樂，鮮花送給你，剛剛借它拍的照片已經發給我親愛的蕭瀟了。”

最后的一句話像是一盆剛剛解冰的水，從頭淋到腳，冷得人心都在悄悄發顫，收到這只花的喜悅頓時煙消云散，卻不得不繼續強顏歡笑。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蕭瀟”成了蘇閔浩的口頭禪，看似三人行，實際上是四人行，那個蕭瀟總是無時無刻不在他們中間插一腳，以不可匹敵的姿態高調侵占了他們的世界。我阻止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一遍又一遍的在我心中踐踏，也許等到傷痕累累的那一天，痛不再繼續，傷也就會好了吧！

壓下胸口那股悶悶的疼痛，我還是忍不住伸手接過他手上的花，轉身坐上楚安哲的車。

保送名單確定以前，學校會組織一次保送候選人集體考試，按照名次來安排。這本來是不合理的，但在我們學校已經是默認的慣例?？荚囍埃謴土艘酝盍Φ某舱苡謥硐绿魬饡?/p>

“斐樂同學，雖然C大的名額只有一個，而且你已經被看作十拿九穩，但是，我還是會全力以赴的。”

“嗯。”我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隨即又問坐在旁邊的蘇閔浩，“你想好要考哪所大學了嗎？”

蘇閔浩想也不想的回答了，“我的蕭瀟要去Z大，我當然要婦唱夫隨跟著去咯，雖然到現在為止，我的成績還差了那么一點點。”

“豈止是一點點，你現在根本是在馬里亞納海溝的底部徒手往地面攀爬——徹底無望好不好。”楚安哲毫不客氣的打擊他，卻也一語道中事實。

蘇閔浩不服氣的反駁，“那又怎么樣，我要是能夠再找到像斐樂這么好的引路人，別說是馬里亞納海溝了，就是喜馬拉雅我也照爬不誤?！?/p>

“切，說的好聽，你倒是再找一個像斐樂這么優的人出來啊。”

不理會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兩人，我拿出作業交到辦公室。

原本以為順利的考試其實一點都不順利。學校很快就傳出一條消息，有一名參考同學的桌子上藏了一張寫著答案的紙條，被監考老師當場抓住，取消參考資格。后來經證實發現是某個同考室的人的惡作劇，只是查不出來到底是誰。雖然老師的答復如此，可是也有小道消息說，這其實是某位監考老師搞的鬼，因為他的女兒也在這次候選中，只要干掉這名同學，他女兒基本上就能拿到進入C大的保送名額。只是他女兒沒那么爭氣，作弊事件也就以這樣一個蹩腳的借口不了了之了。

最后，拿到保送名額的是楚安哲。在被懷疑作弊以后，該同學找到班主任，主動放棄這次的報送機會，這個名額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的頭上。知道這樣的結果，有人嘆息，有人慶幸，有人不屑。

當這樣的話題正在校園里瘋狂肆意時，我正站在天臺愜意的享受帶來春天氣息的微風，悠然看著天空云卷云舒的畫卷，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曲調。直到楚安哲找到我。

“你怎么還這么悠閑，你難道不知道你已經成了整個學校師生談論的焦點了嗎？”

我無所謂的笑笑，整個人趴在天臺的欄桿上，盡情享受這一刻難得的悠閑時光，“那又怎么樣，事情已經這樣了，我除了認命接受以外，還有其它選擇嗎？”頓了一下，我又繼續說道，“尊嚴對我來說比生命還要重要，我寧愿放棄這次報送機會，也不要在別人的記憶力留下這種可恥的作弊形象?！?/p>

楚安哲沉默了很長時間，我可以感受到他疑惑的視線，半晌，才又聽到他的聲音。“可以告訴我，你這么做是為了我嗎？”

我愕然的直起身，他怎么會這么想？旋即好笑的對他搖搖頭，“你想太多了，我是為了我自己?！?/p>

“我不相信?！彼谝淮芜@么固執，眼神無比堅定。

我無奈的嘆息一聲，我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可是，我真的給不了?！安还苣阆嗖幌嘈牛抑幌牒煤皿w驗一下高考，沒道理我拼命了十二年，接過就這樣恍恍惚惚的給掩蓋了吧！”這的確是一個原因，我并沒有撒謊。

“在大學里，你會遇到很多人，如果你的腦袋裝不下更多的人，我不介意你忘了我?！毙菹⒌牟畈欢?，我走下天臺，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對他說。這么明顯的意思，他應該能明白了吧。

走了很遠很遠之后，那道聲音再度傳來，即使有些模糊，卻還是能夠聽到聲音里的顫抖。“你會后悔的，斐樂，你一定會后悔的！”

我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即繼續朝前走。

不會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后悔！

一定不會！

八

強忍住胃里的那股翻騰，看著眼前兩人的甜蜜，我第一次覺得要開口說話是那么的困難，“你們，都是填報的Z大吧？”

兩人相視一笑，女孩的眼中凈是笑意，“是啊，老師說我的成績進Z大沒問題，而且閔浩這次考得比我都好呢?！?/p>

“我能有這么好的成績全靠斐樂你了，本來我還有點擔心你被保送了，剩下我一個人怎么辦，結果你把名額讓給了安哲，我也有你這個學霸一路導航，上天還真是眷顧我?！碧K閔浩端來兩杯啤酒，“敬你，你對楚安哲那么好，他將來要是敢不好好對你，我幫你收拾他?！?/p>

我只是笑笑，昂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不想再繼續呆下去，不想要再看到傷人的畫面，我不是一個大方到可以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和另外的女生調情而依舊無動于衷，我其實也很普通。閑閑的隨意聊了幾句，我起身就要走，卻被蘇閔浩叫住，“留一下我的新電話，到了大學記得聯系啊?！?/p>

我點點頭，記下他的電話，拉開包廂的門，卻遲遲邁不開步。吵鬧的包廂因為我的動作漸漸安靜下來，幾乎所有的視線都聚集在我身上，不明白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也覺得我一定是瘋了，我的腦海里憑空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這個想法的威懾力絕對比廣島、長崎的那兩顆原子彈還要讓人震撼，而我也確確實實做了。

我轉過身，看著幾乎已經黏成連體嬰的兩人，拿起放在一旁的話筒?！疤K閔浩，知道我為什么對你這么好嗎？知道我為什么會選擇放棄保送而參加高考嗎？知道你為什么能夠有今天這么幸福嗎？因為……我喜歡你?！眱扇梭@愕的睜大眼盯著我，我卻突然很想笑。

“即使你一點也不了解我，即使你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即使我再討厭這個莫名其妙的鬼地方，我還是來了，謝謝你這毫不留情的最后一刀，我才能夠這么快痛醒，讓我看清自己是多么愚蠢。所以，我成全你，將你送到你女朋友身邊?！?/p>

“不要擔心我會因此而纏著你，告訴你這些，是我送給你最后一秒的禮物，希望你喜歡，再見！”說完這句話，我轉身就走。

我想當時的我一定很帥氣，這番話結束到我開門離開，包廂里除了仍在繼續的音樂伴奏，每個人都目瞪口呆的望著我，傻傻的僵在原地。這之前，沒有人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包括我自己，我內向的情感讓我迄今為止不曾向任何人表露這種激烈的情感。我并不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至少在最后一秒，我讓自己得到了解脫。這段我一個人的付出，總算由我劃上了句號。

酒吧里吵雜的聲音已漸漸淡去了。我握著手機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昏黃的燈光營造出一片朦朧的世界。純棉的T恤全是汗，風一吹，陣陣涼意私下襲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一刻的風竟然比去年冬天的更刺骨，冷到我的骨頭都疼了。我伸手環抱住自己，感到絲絲暖意。

參加C大的測試前，楚安哲塞給我一封信，在那之前，我們已經好幾天都沒再說話，我知道他在生氣，而他本來就應該生氣。那封信的字跡很凌亂，足以想見寫信人當時的心情是何種煩悶，我很耐心的花了一個晚上看完。除了一些傷感的情緒小發泄外，他還提到一件事，他曾經找過蘇閔浩談判，要和蘇閔浩公平競爭，卻被蘇閔浩直接拒絕了。不是因為我重要到不能拿來當賭注，而是蘇閔浩根本不喜歡我，他只想借助我的力量考上大學，才會這么殷勤的接近我。

那封信的最后結局是被撕成小碎屑扔到垃圾桶里，就和那些字字誅心的話一樣，很深刻，卻不會在我生命里留下痕跡。

楚安哲曾經大聲說我一定會后悔，事實上，我并不后悔。無論是我找到班主任，請他想辦法讓我放棄保送而參加高考，還是我故意將有答案的紙條放在監考老師輕易可以看到的地方，甚至是幫助那個我最喜歡的男孩走向他喜歡的女孩，我都不后悔。那些看似沉重的過去，只是因為有人放不下，一旦放下，那些過去，也只能是過去，都不重要了。

或許，在她的骨血里，同時繼承了母親的專情因子和父親的不婚因子，只在心里留一個關于愛情的影子，然后站在遠遠的地方懷念。

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一群小孩從后面沖過來，背后被人突然撞了一下，手中的手機一下子飛到馬路上，疾馳的汽車瞬間讓它粉身碎骨。

我怔怔的看著那些散落一地的殘骸，然后突然笑了。

這場我一個人的踽踽獨奏，終究還是在各自奔赴的天涯中完結。

最后一秒的禮物，原來是這樣。

尾 聲

詩人瓦當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或許島上荒草叢生，或許島上物產豐富，這一切，終究和別人無關。

沒有一座孤島依靠另一座孤島而存在，孤島和孤島遙遙相望，卻永遠無法觸及對方。

就像愛一個人，不僅要愛他的全部，還要保持彼此獨立的姿態。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

2011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