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底的杯子

一

新學期的第一次作業交上來了，一大摞嶄新整齊的本子放在辦公桌上，仿佛都能嗅到初印的墨香。

批閱過程中，我發現其中夾著一個舊本子，封面有些破損，都卷起邊了，這是上學期用過的。隔天的早讀，我到班后找到那位同學，詢問他，“為什么不用新本子？”他一只手摸著頭笑著說，“這個本子沒有用完呢。”我竟一時語塞。我只能強裝著笑容，“啊，原來是這樣。”還好，我并沒有用興師問罪的詰責語氣。從此，有一段時間，那舊本子都會出現在那一摞作業中。每當批閱他的作業時，是要費點事，要多翻些。然而，我又沒有任何強制執行的理由。他的舊本夾在新本子中間感覺那么顯眼，像是在提醒什么。

“新學期就必須用新本子”，似乎早已經是約定俗成的規定，沒有人質疑過或者違背過。這是我們思維定勢中的正確定律，我們習慣用一廂情愿的方式去執行。然而，我們有時認定學生的問題，不是因為他的行為不合乎事理，而往往是因為不合我們的心意而已。要治服自己心中的控制欲，不把學生作為個人意愿的附庸。

事情很簡單。舊本子用完了，他自然而然地就換新本子了。

二

明天要上作文講評課。我從所有的作文中精心挑選出兩篇，準備作為范文在課上讀。課間，我專門把這兩篇作文的作者叫到辦公室，向他們宣布這一決定。或許在我看來，這對于學生是件榮耀的事情。我告訴他們，拿回去把自己的作文讀熟，明天在班上范讀。

說完這話，其中的一個男生雙手接過作文紙，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像我期待的那般。等男生離開辦公室后，另一個女生卻仍然站在我身旁，也不伸手，只是努著嘴，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問她，還有什么事嗎？她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話，能不能不在班里讀我的作文啊？我沒怎么思量，就追問道，為什么啊，寫得挺好的。話語中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質疑。她臉蛋泛紅，低聲說，我在作文里寫的是家事，都是真實的，不想讓全班同學知道。原來是這樣，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她走后，我又把那篇作文讀了一遍。作文內容也沒有什么隱晦的故事，然而她的顧忌也不無道理。我只關注到作文本身的寫作價值，卻忽略了在紙面背后的還有隱秘的心聲。即便是榮譽又如何，也不過是老師意志的結果而已。給予是一回事，受者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還好，這一切都發生在課前。

三

我翻開他的默寫本，翻到早讀剛默的那頁時，我飛舞的紅筆停了下來。咦，這字怎么不像他寫的呢？班里每個學生的字跡，我都能認出，對他那潦草的字跡印象格外深刻。我迅速地將默寫本從頭翻了一遍，這次作業的書寫確實不一樣了，橫平豎直，字跡工整，像描紅一般。字里行間都帶著某種刻意，仿佛在說，老趙，咱這字怎么樣啊？我似乎能夠想象到這樣的情景——他緊握著筆管，一筆一筆地把要默的幾首古詩寫完，憑著意志對抗舊習。我用極其工整的字體，寫上了一句話：改變字跡，改變自己。書寫分五分，給了個滿分。

從這次作業起，他的書寫居然都能保持在新標準之上。

當然，他現在的書寫水平在班里也只能算中游，然而對他自己而言，不可不謂脫胎換骨。或許，就在寫前的一瞬間，他給予了自己一種強烈的期許，要拿出最大的能量盡全力把字寫好。幸好，他的這種向好之心沒有湮沒在我批改作業的嘩嘩翻頁聲中。我們能做的就是給他及時的鼓勵和誠懇的認可，讓他一時的沖動化為長久的行動。更令人喜悅的是，開學至今班里已有四位同學有了這樣的小蛻變。

他的這次作業也給我提醒，在拿著標尺評判學生時，要留些神用心察覺，不要一味追求標簽量化，免得錯過每一個這樣帶著熱情和希冀的小改變。

四

德國著名哲學家叔本華曾說：“要尊重每一個人，不論他是何等的卑微與可笑。要記住活在每個人身上的是和你我相同的性靈。”我們且不要隨意妄談尊重，至少要先從了解和理解開始。

在我們的教室里，坐著的是學生，站著的是老師。而在精神上，這種局面恰恰打了個顛倒——站著的老師占據著至尊之位，而坐著的學生的軀體內，卻掩藏著一個戰戰兢兢地站著，甚至跪著的靈魂。只談教書育人，不談怎么給學生說話的機會，給學生平等的對待，給學生細微的關注……就像往一只空杯子里倒水。

對學生的尊重是這個杯子的底。如果這個杯子沒有底，要倒多少水進去呢？

（趙學東，山東省濟南市稼軒初級中學，250105）

責任編輯：顏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