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等教育多樣化和大眾化的關系問題
關于高等教育多樣化和大眾化的關系,我的基本觀點是,兩者密切相關卻未必同步。中國高等教育的多樣化現象出現的時間比大眾化早得多。眾所周知,按照馬丁·特羅的高教大眾化標準,我國高等教育進入大眾化階段起始于2002年,而在一百多年前的《癸卯學制》中,高中后的教育就明確地分成高等學堂、優級師范學堂、高等農工商實業學堂等。(李藺田:《中國職業技術教育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頁)。
當然,在過去,尤其在新中國建立之前,其類型多樣化的水平有限,更談不上結構的合理,以地區布局結構為例,“ 民國時期,高等教育的三大重鎮分別是上海、北京和南京。……1919年到1937年,這三個城市的大學所培養的畢業生,達到了全國比重的近四分之三”。(鄭渝川:《民國時期大學的空檔期》,《北京晨報》2012年11月11日,A20版)
新中國建立之后,高等教育大眾化實現之前和實現之后相比較,也有顯著差別。首先,高教大眾化促進了高教層次與類型的進一步多樣化。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高等教育無論學習年限、學歷證書、學位證書、教育方式都日趨多樣化,高等學歷教育的實現途徑顯著擴展,以至于我國高等學歷教育的統計口徑也在20世紀末作了相應調整。然而高等教育的生態結構仍然存在嚴重問題,主要是各類本科教育的“生長發育狀態”與社會需求不匹配,相互之間不協調。其次,部分生源學習基礎的下降及其參差不齊的情況相當突出。在基礎教育質量得不到充分保證的情況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和錄取率越高,被列在“后批次錄取”的院校,其新生當中“學習準備不足”的比例越大。在高等教育正從大眾化向普及化發展的這個歷史階段,特別在2020年之前這些年份,由于高教適齡人口持續下降,高等教育的高錄取率和毛入學率都將繼續提高。見圖1、圖2、圖3。
對于“后批次錄取”的院校,部分新生的學習基礎問題更值得重視。這些院校必須充分了解和深刻認識學習者群體的新特點,改變單一精英教育的思維方式,從現實情況出發,重新思考和設計應用性人才培養的新模式。如何對待部分新生學習準備不足的問題呢?各地已經積累了不少好的經驗,根據我個人學習這些經驗的體會,如下三個措施是可供借鑒的。一是每位教學工作者都要把激發學生的內在學習需求和積極性、主動性放在教學工作的首位,因為造成學生學習基礎差距的原因主要不在智力而在動力。二是盡可能推進課程多樣化,同一課程也要以不同的方式開設,盡可能給學生提供多樣選擇的機會,努力實現因材施教。三是真正實行學分制,把學習年限彈性化,使學生從學習時間的“常數”中解放出來。在各專業分別制訂一定質量基準并嚴格把好畢業關的前提下,應該讓學生在一定范圍內自主選擇適合于自己的學習年限。學習時間應該是用來調節學習進度和學習效果的一個變數,而不應該是被固化的常數,從而幫助每個學生的學習都獲得成功。正如美國B.S.布盧姆等學者在《教育評價》一書中提出的如下觀點:教育的基本功能應該體現在每個學生身上,“學校的責任將是尋找能使每個學生達到他可能達到的最高學習水平的學習條件”;不同學生有不同的“學習速率”,“如果學生在學習上花了所需的時間,那么大多數(如果不是所有)學生能夠達到掌握水平。這意味著必須允許學生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學習。”
應用性本科院校的“生態位”問題
對于應用性本科院校的“生態位”,我的基本觀點是,應用性本科院校的“生態位”嚴重失衡。簡單說,“生態位”是指一個生物種群在某個生態系統中的時空占位情況。我們要討論的重點是應用性本科在整個高教生態系統當中的“生態位”問題。
高等教育結構不等于高等院校結構,由于“生態位”失衡問題主要表現在不同類別的院校之間,在同一所院校內的不同教育類型之間的生態位差別表現得并不明顯,例如在清華、北大設置的應用類專業,其生態位并不明顯低下。所以,我們所討論的應用性本科的生態位問題,主要針對應用性本科院校的生態位,而并不針對所有應用性本科教育。
現在的應用性本科院校多數是地方院校和新建院校,在招生錄取過程中多屬“三本”,導致它們的主要弱勢有二:一是資源,二是生源。這兩個問題的客觀存在,無需作太多論證,我僅簡單重申有關經費投入資源方面的部分事實。
應用性本科院校的經費投入資源劣勢明顯,而且在今后短時間內難以改變。請看如下三個不同年度的三組數字:
2005年,不同類型高等院校的生均經費差異巨大,其中“核心985院校”是47838元,“普通985院校”是28894元,“一般211大學”是23167元,“一般本科院校”是14846元。(鮑威,劉艷輝:《中國高等教育資源配置差異影響因素的多層線性模型分析》,《北大教育經濟研究》2011年第9卷第3期)
2008年,教育部72所直屬高校總收入為999億元,其中財政撥款占總收入的56.26 %。(高杰,等:《當前教育部直屬高校投資來源結構及增長態勢分析》,《江蘇高教》2011年第2期)據筆者從河北省教育廳了解到,2008年河北省47所地方本科院校的總收入為88.95億元,其中財政撥款占總收入的32.81%。如果按照一個研究生合2.25個本專科生(全日制)計算其生均經費,教育部直屬高校是37669.68元,河北省地方高校是18079.27元,僅為教育部直屬校的48%。而其中預算內撥款所占比例,河北省比教育部直屬校低23.45個百分點,說明資源貧乏的地方高校,在總收入中群眾負擔的學費所占比重反而很高。
“2012年末,16個省市的32所教育部直屬‘985工程’高校獲逾450億元的資金,其中中央財政專項資金264.9億元,地方協議配套資金186.33億元,用于新一輪(第三期)的‘985工程’重點共建工作。而在地方普通本科院校和高職高專院校中財政撥款的比例下降至四成左右,維持地方高校正常運作的一半以上則是院校的自籌資金”。(解艷華:《非“985”、“211”院校困局》,人民政協網2013年7月17日)
以上三組數字說明,政府資源的分配向“985”、“211”和教育部直屬高校大幅度傾斜,其初衷是想盡快建成一批世界一流大學,卻嚴重影響大批應用性高等院校的正常發展,損害了大多數學生平等享受國家教育資源的正當權益,形成了新的教育不公平。這種現象不僅已經長期存在,而且還將繼續存在,形成了窮則愈窮、富則愈富的“馬太效應”。雖然袁貴仁部長在2011年就公開宣布,作為上個世紀90年代高等教育兩項重大戰略工程“985”、“211”已經停止。但其帶來的“馬太效應”已經悄然扎根于社會,于是才有上述第三組數字的產生,使人們看不到近期內改變現狀的可能性。因此,改革資源分配不公政策是加強應用性高等院校之急需,是回歸教育公平之要務。
高教生態的合理性訴求與教育綜合改革的關系問題
對這個問題,我的基本觀點是,加強整個教育系統的綜合改革是滿足高教生態合理性訴求的必由之路。
高教生態的合理化,說到底是整個教育系統建設的指導思想和相應的綜合改革問題。鄧小平同志早在1978年就指出:“更重要的是整個教育事業必須同國民經濟發展的要求相適應。不然,學生學的和將來要從事的職業不相適應,學非所用,用非所學,豈不是從根本上破壞了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方針?那又怎么可能調動學生學習和勞動的積極性,怎么可能滿足新的歷史時期向教育工作提出的巨大要求?”然而現實情況令人堪憂。《參考消息》網站2013年7月19日轉發德國《世界報》網站7月18日報道:2013年,2200家在華德國企業中的大多數都在苦苦尋找高素質的員工。78%的受訪企業稱,找到并留住專業人才是其最大的困難。德國經濟界對中國遠離實際的教育培訓體系的批評是:它培養出了“太多死腦筋的大學畢業生”。“太多”這個詞有些刺眼,實際上它并不單純是一個數量值的概念,更多的是表達當事人的某種感受,值得關注的是,這句話背后的事實是客觀存在的。它不僅反映了我國高等教育生態不夠健康,而且說明我國教育整體上出了毛病,因為“死腦筋”絕不是僅僅在高等教育階段才出現的,而是從基礎教育階段開始逐步形成的。請看互聯網上流傳的2013年某些高級中學里的部分高考口號:“進此門,只為高考”;“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提高一分,干掉千人”;“要成功,先發瘋,下定決心往前沖”。在這樣的輿論引導下完成基礎教育階段,然后在高等教育階段又早早地被圈在一個專業的范圍內,以“緊握課件、擁抱教材”的學習習慣完成學業,如此這般,不出現“太多死腦筋的大學畢業生”才怪呢。
從改善生源狀況和提高應用性本科院校“生態位”的角度,也需要強調綜合改革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例如調整教育資源分配政策,就是非教育系統全局統籌策劃不可,因為沒有一類教育認為自己的資源已經飽和。
針對應用性本科院校的生源實際,我們應該秉持承認現實、正視現實、對癥下藥的務實態度,積極幫助每個學生達到預定的質量目標,但并不能認為這樣的生源狀況就是合理的,更不能說這種現象應該長期存在,而應該設法改變它。因為應用性本科教育是高等教育的一大類型,它的社會功能是為各行各業培養面廣量大的工程型、技術型和技能型人才,其中包括大批工程、技術、技能領域的拔尖創新和領軍人才,同樣需要學習基礎和學習習慣較好的生源。現行的以選拔淘汰為特征的分批錄取政策,將考生所獲考分所處的分數段,人為地與不同教育類型或教育層次相對應,這對于考生和處于后批次錄取的院校,都是不盡公平的,對于社會實務性崗位的高素質人才需求也是不相適應的。所以,要改變應用性本科教育“生態位”低下的狀態,必須使我國的教育制度整體回歸教育本質,按《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提出的總體目標,做出科學合理的頂層設計,對各級各類教育實施綜合的改革和建設。
若從更大的視野考察上述現象則不難發現,造成現在這種狀況的原因不僅僅在教育自身,更在于勞動工資和選人用人的政策環境,若不及早改善,其后果之影響所及也不僅僅在教育本身,它將直接推進社會兩極階層的固化,而階層固化的問題遠比兩極分化的問題更嚴重。所以,要根治我國教育系統存在的制度性痼疾,必須引起全社會的重視,有賴于全社會的綜合治理和共同努力。
我國經濟正處于結構大調整、增長方式大轉型的歷史時期,一些重大的改革進入了深水區,各種矛盾凸現,社會對教育及其所輸送的人才需求也日趨復雜,而需求的復雜性又勢必推動我國高等教育的進一步多樣化。正如美國比較教育學家伯頓·克拉克(Burton·R·Clark)所言:“各國高等教育都面臨著日趨復雜的形勢,因而都有向多樣化結構發展的傾向”。我國本科教育層次的類型分化現象客觀上久已有之,但長期處于不很自覺的狀態,直至現在也仍然在艱苦的探索當中,然而這種探索是積極的和富有成果的。教育部新成立了綜合改革司,這是一個鼓舞人心的信號,我們衷心希望這個司能有較大作為。
現在,全世界的教育都面臨MOOCs(大型的免費網絡課程)颶風來襲。我以為,它的來臨并不意味著對傳統教育的徹底顛覆,也不意味著對現行教育制度的完全替代,然而,教育生態的傳統秩序和規則必將接受歷史性挑戰。一個更開放、更多元、更自主、更公平的教育生態系統有望展現于世,新機遇和新矛盾并存,值得人們期待,也亟需人們深入研究。
作者:原教育部職業技術教育司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