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學、國學、民族精神

[摘 要]“少兒讀經”在全國范圍內持續(xù)升溫與不斷推廣，已使逾千萬兒童卷入這一輪“國學熱”潮。由于讀經的內容和價值導向既涉及到千千萬萬讀經少兒的心靈與行為的健康成長問題，也涉及到讀經倡導者們一再強調的民族精神振興、重建等重大的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有必要對少兒“讀經熱”中的一些問題進行深入分析：依據(jù)少兒讀經的倡導者和反對者都承認的歷史文獻和少兒身心發(fā)育的自然規(guī)律對少兒讀經的內容、形式和功效作歷史與現(xiàn)實的還原，從中探究其與民族精神確立和文化傳承的相關性；從理論上澄清蒙學、國學與民族精神的關系，避免把少兒讀經熱引導到狹隘民族主義甚至儒家獨尊的文化復古上去。

[關鍵詞]蒙學；國學；民族精神；少兒讀經

[中圖分類號]B2；G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3）12-0008-07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興起的少兒讀經到現(xiàn)在已經十五六年，少兒讀經人數(shù)由初起時的屈指可數(shù)到如今的數(shù)百乃至數(shù)千萬人，已經成為一股熱潮，這股熱潮是與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興起的“國學熱”相伴隨的。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國學熱”的普及與下移。如果說起始時的“國學熱”主要在學者和學界展開，側重的是與西學相對的我國固有文化、固有文明以及民族精神的反思與研究，多在理論層面展開的話，“少兒讀經熱”①則是將“國學”在實踐層面上展開，是試圖把“國學”與當代人的生活和道德修養(yǎng)連在一起，用“少兒讀經”倡導者的話說是給孩童培植“中國心”，在少兒心中植入民族文化之根，是重振民族精神，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基礎性工作。

由于讀經的內容和價值導向既涉及到千千萬萬讀經少兒的心靈與行為的健康成長問題，也涉及到讀經倡導者們一再強調的民族精神的振興、重建等非常重大的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不能不引起我們應有的重視，所以，有必要對少兒“讀經熱”中的一些問題進行深入考察和分析：依據(jù)少兒讀經的倡導者和反對者都承認的歷史文獻和少兒身心發(fā)育的自然規(guī)律對少兒讀經的內容、形式和功效作歷史與現(xiàn)實的還原，從中探究其與民族精神確立和文化傳承的相關性，從理論上澄清蒙學、國學與民族精神的關系，避免把少兒讀經熱引導到狹隘民族主義甚至儒家獨尊的文化復古上去，才是既符合現(xiàn)代發(fā)展趨勢，又符合先賢思想（孔子“勿必勿固勿我”“圣之時者也”）的作為，才有可能使少兒讀經熱真正讓當代少兒感受到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可親、可愛、可敬、可行，才能喚起當代少兒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以致熱愛，才可能在少兒的心里植下民族文化的根，為少兒也為我們民族在全球化、多元化的國際舞臺上展現(xiàn)鮮明的中國元素。

一、少兒“讀經熱”的現(xiàn)狀

如果從1994年臺中師范學院王財貴教授在臺灣發(fā)起“兒童誦讀經典工程”開始算起，這一波的少兒讀經活動已持續(xù)十五六年，期間熱浪連連，1995年，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趙樸初、葉至善、啟功、曹禹等幾位文化界的耆宿發(fā)出了《建立幼年古典學校的緊急呼吁》，倡議“建立幼年古典學校，使一部分少年在接受一般學校教育之外，重點進行經、史、子、集古典學科的專門訓練”。1998年，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發(fā)起“中華古詩文誦讀工程”，2000年，“中華古詩文誦讀工程”“已有29個省、市、自治區(qū)的80多萬名少年兒童參加”。青基會與北京音樂廳合作演出了30場唐宋名篇音樂會，并到上海、廣州、太原等地巡回演出，引起很大社會反響。2000年3月，“古詩文誦讀—百縣計劃”正式啟動，標志著古詩文誦讀的參與者由城市向鄉(xiāng)鎮(zhèn)農村推進。2002年，中華孔子學會成立了國學啟蒙館，召開了國學啟蒙研討會，由于學者、教育專家的呼吁和各級政府的重視，“截至2003年底，中國已有500萬個家庭、60多個城市的少年兒童加入誦讀儒家經典行列。”[1]而按照計劃，“到2010年，全國至少將有500萬少年兒童直接參與，影響3000萬成年人，通過宣傳等能使1億以上的中國人受到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事實上，這一計劃已提早實現(xiàn)，據(jù)2008年的一項統(tǒng)計數(shù)字，到2008年全國已有800萬兒童讀經，而且開始讀經的年齡越來越低，一些家長在孩子牙牙學語始即以《三字經》之類的蒙學讀本作為影音聽說材料，不在少數(shù)的家長給四五歲的孩子放《弟子規(guī)》《易經》《道德經》等的光盤和CD，一些幼兒園把《三字經》《千字文》作為識字課本，把《弟子規(guī)》作為行為規(guī)范教材。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全國所有大中城市各種規(guī)模和水平的國學館、私塾、讀經班有幾千所。由于主持推廣者、教經者對“經”的理解不同，教的內容不同，讀經的少兒及家長所接受的“經”的內容、讀法和效果也不盡相同，其中存在著一些令人擔憂的問題。

僅就筆者對沈陽市皇姑區(qū)幼兒讀經的不完全調研，從名牌大規(guī)模幼兒園如實驗幼兒園、省政府幼兒園，中等規(guī)模的金星、蒲公英雙語幼兒園，到新近建立的私人小園如三才、小倉頡等國學雙語幼兒園，都程度不同地開設了《三字經》《弟子規(guī)》等讀經課，皇姑區(qū)教育局有相關文件指導幼兒園和小學的讀經。一些不開幼兒讀經課的幼兒園的家長紛紛到社會上找各種各樣的讀經班領著孩子讀經。筆者與上述讀經的孩子、家長和教經者做過多次面對面的交談，總的說來，孩子基本上不懂所讀經的意思，即使那些把《弟子規(guī)》倒背如流的孩子；家長絕大多數(shù)也不懂，但出于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出于想把孩子培養(yǎng)成文明禮貌、知識淵博的人的目的，而讓孩子讀經；至于教經者，可以說是整個少兒讀經中的關鍵，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些教少兒讀經的人本身對所教經的意思理解有限，如只教背誦尚可，一旦把比較刻板生硬的理解灌輸給少兒極有可能造成對少兒與經典的雙重傷害。如一些讀經班和所謂的國學幼兒園讓4、5歲的孩子給父母老師跪拜磕頭，行九十度的鞠躬禮，規(guī)定早晚二次背誦，如果孩子實話實說早上沒背，教經者就嚴厲批評或打手板，說背了、背得好的給予小獎勵，諸如此類的做法，不僅使孩子出于自我保護而說謊、做表面文章，更易造成孩子對經典乃至讀書本身的厭煩心理。影響孩子的學習心態(tài)，甚至造成少兒對父母的反抗心理，一位熟讀《弟子規(guī)》的5歲男孩的母親告訴我，這位5歲男孩要把《弟子規(guī)》中所有父母命、父母教的字都劃去，稱這樣就可以不聽父母的話了。可見讀經不當（對經典內容的選擇、理解不當）的后果。所以，教經者在教經的過程中要慎之又慎，對經的內容要盡量客觀地看，避免“原教旨主義”的極端熱愛而導致的泥古與偏頗，要根據(jù)時代的變化對經典作出適當?shù)脑忈專罁?jù)兒童心智發(fā)育程度適當引導其學習的興趣，養(yǎng)育良好的行為習慣和健康的情感心理，這才能達到養(yǎng)育良好道德觀念和價值的功效。

二、傳統(tǒng)蒙學的價值及當前“讀經熱”中對蒙學與“經”的誤解

童蒙教育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通常指對8-12歲（馬端臨《文獻通考》中的說法）或8-15歲（《周禮》、《漢書·藝文志》、朱熹《大學章句序》中的說法）少兒進行的啟蒙教育，朱熹稱為“小學”教育，以與窮理正心盡性的大學相區(qū)分。據(jù)有關史籍記載，早在周宣王時代，其太史就編寫過一部有影響的蒙學教材——《史籀篇》，其后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都有專為啟蒙教育編寫的蒙學教材，西漢有《急救篇》、梁代有《千字文》宋初有《百家姓》宋末有《三字經》清初有《弟子規(guī)》等。這些蒙學教材雖大多以儒家倫理思想為核心，但均依兒童身心發(fā)育規(guī)律，結合時代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科技等的發(fā)展編寫適合各自時代的蒙學教材。這些啟蒙教材中既包括古代的歷史、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倫理、生活等多方面的內容，也包括當時的人們對天文、地理、生物、醫(yī)藥、氣候等方面的認識。像是一本本小百科全書，對少兒進行比較全面的啟蒙。在內容的安排上，力求融知識性、思想性、趣味性、通俗性和道德性于一爐，如寓忠孝節(jié)悌等倫理道德于故事之中，注意采用鼓舞兒童學習興趣的方法，使其樂學，日有長進。注意所學內容與少兒的生活實踐相結合，蒙學教材就像少兒行為手冊。在少兒的衣服冠履、言語飲食、灑掃應對、人倫日用中進行道德教育、道德規(guī)范，在潛移默化中樹立起孝悌仁愛溫良恭讓的道德觀念。“自其孩幼而教之以孝悌誠敬之實，及其稍長而博之以詩書禮樂之文，皆所以使之即夫一事一物之間，各有以知其義理之所存，而致涵養(yǎng)踐履之功”[2]朱熹告誡說“學者須守下學上達之語，乃學之要。蓋凡下學人事，便是上達天理”[3]可以說中國古代的啟蒙教育和蒙學教材既達到了對少兒文字、知識啟蒙和道德教化的目的，也起到了普及、傳承民族文化精神的功效。

當前少兒讀經熱中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是，不顧傳統(tǒng)文化自身的結構和少兒身心發(fā)育規(guī)律，把儒家經典作為少兒讀經唯一選擇。作為中國教育學會“十五”規(guī)劃課題“關于誦讀中華文化經典與素質教育實驗研究”的實驗用書——《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2004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由10家權威教育科研機構作為學術支持單位，中華孔子學會組編，國內知名學者選編，并經專家組審訂通過的，號稱“具有傳統(tǒng)上的正統(tǒng)性”、“具有內容上的完整性”、“具有教材上的權威性”、“具有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具有內容上的精選性”、“具有道統(tǒng)上的傳承性”，不僅全面排除儒家之外的一切百家之學和“西學”，也排除古代的文學作品，是一套純而又純、正而有正、經而又經的唯一權威讀本。

為了實現(xiàn)“‘復興中國文化也要從娃娃抓起’，‘從娃娃抓起’就是從‘娃娃讀經’抓起”（蔣慶）的理念，編者把這套《誦本》分成了三種誦讀類型，“胎教誦讀類型、學齡前兒童誦讀類型、小學生誦讀類型”[4]，主張從母親懷孕始，讓胎兒反復誦讀聽讀《誦本》，“讓胎兒在生命的最初形成階段就受到圣賢經典的熏陶，就感到圣賢聲音的撫愛，從而對圣賢及經典產生親和力與仰慕心”，出生后，由“父母、長輩或保姆每天定時將本《誦本》讀給嬰兒聽，或定時放本《誦本》CD朗讀光盤給嬰兒聽，使嬰兒從出生之日起就得到經典的熏習與護持。”這樣從“幼兒年齡段的兒童至入小學，有五年的時間，這五年的時間非常寶貴，是記憶的最佳階段，只要每天在父母、長輩、幼兒園教師和讀經班教師的督促下堅持背一課，不到三年就可以將本《誦本》背完，然后反復復習，五年就可以將本《誦本》背得滾瓜爛熟。這樣，從背誦的意義上來說，幼兒掌握中華文化經典的水平，會遠遠超過學文史的博士或教文史的大學教授”，如此一來“他日君子之國、大同之世，必在此朗朗讀書聲中也！”[5]

持此論點的編者如果不是嘩眾取寵，不是想牟利謀名，更不是想愚人誤人誤國，就是想當然的空想者。不知出書時標明的10家權威教育科研機構、國內知名學者、審定此書的專家組是實有其人其事，還是商業(yè)廣告宣傳，都對非文史哲專業(yè)、又對傳統(tǒng)文化比較喜愛但又了解不多的、想讀經不知讀什么的人，產生誘導和誤導，誤以為找到了“正統(tǒng)”、“權威”的經典。而有傳統(tǒng)文化常識和對嬰幼兒成長稍有常識者都知道，即使在儒家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古代，少兒的啟蒙教育也是依據(jù)少兒成長的自然規(guī)律施教的。

以《誦本》認為正統(tǒng)、有圣智的圣賢們對教育內容、教育方式特別是對少兒蒙養(yǎng)教育的方式來看，《誦本》編者顯然是有違圣心圣意和圣教的。

首先，我們依據(jù)《論語》看孔子的教育對象和教學內容。孔子弟子中基本上是成年人，孔子的教學內容包括禮、樂、射、御、書、術，這些在當時比較全面的科目，采取的教學方式是因材施教。《論語·先進》記載了一典型事例：“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依據(jù)每個人不同的性格采取不同的教育方法，注意發(fā)掘弟子的潛能，采取啟發(fā)式教學：“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6]反對“死記硬背”，孔子認為“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亦奚以為？”[7]熟讀《詩經》，不能應用于實際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其次，我們看編者選取的宋代大儒朱熹。作為一代理學宗師，朱熹不是直接以他的《四書集注》和《周易本義》去教授少兒，而是依據(jù)少兒身心特點親編《小學》《童蒙須知》開蒙養(yǎng)正。因為朱熹知道“童稚之學，不止記誦。養(yǎng)其良知良能，當以先人之言為主。日記故事，不拘今古，必先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事，如黃香扇枕，陸績懷桔，叔敖陰德，子路負米之類，只如俗說，便曉此道理，久久成熟，德性若自然矣。”[8]在《童蒙須知》中朱熹申明：“夫童蒙之學，始于衣服冠履，次及語言步趨，次及灑掃涓潔，次及讀書寫文字，及有雜細事宜，皆所當知。”[9]朱熹從日常的衣服冠履入手，加強兒童的敬身肅儀教育，其用意是要使兒童從小養(yǎng)成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日用人生的習慣，為達到對社會道德準則的“真知篤行”奠定基礎。用少兒能夠理解和接受的語言與方式對少兒進行啟蒙教育，使兒童在“誦詩讀書，詠歌舞蹈”[10]等生動活潑的活動中，接受“立不敢中門，行不敢中道。坐不敢中席，居不敢主奧。……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法不敢道，非德不敢行”[11]等日常行為規(guī)范的教育。通過“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使兒童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12]的熏漬陶染。

第三，我們看編者選取的明代大儒王陽明。作為心學代表人物的王陽明非常重視“正心誠意”，強調“破心中賊”的重要性，在他的政治、軍事實踐中，在他自己思想的形成、發(fā)展中，在他的教學、教化的過程中，也不是以他的《大學問》去教育兒童，他的《傳習錄》是對成年弟子的，而不是對少兒的。因為王陽明知道，孩子的性情喜歡游戲，害怕拘束，好像草木剛萌芽一樣，如果讓它舒展通暢就能茁壯成長，反之就會枯萎下去。所以在進行兒童教育時，要使他們“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所以“今教童子，其栽培涵養(yǎng)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fā)其志意。”“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帶于音節(jié)”。[13]通過詩歌樂舞等形式宣泄其情，誘導其意，以達到涵養(yǎng)本心良知之效。《誦本》的編者卻認為“文學不宜作為少兒讀經的基本教材——目前少兒讀經的基本教材，選入了不少中國古典文學內容，即選入了不少古詩文，古詩文對熏陶兒童的性情固然有用，但不是‘經’，不能選入少兒讀經教材”。這樣說豈不違與編者自己所說的“圣人講的話、編的書——經典——就具有先在的權威性，凡人必須無條件接受”相矛盾？[14]

綜上可見，《誦本》的編者無論是選材上還是方法上都是有悖于其所推崇膜拜的圣賢的思想與實踐的。如若真的像編者以權威導師身份所指導的那樣，教育者（父母、祖父母、保姆、讀經班老師等）“必須對兒童進行某種讀經上的強制”，[15]強制尚在母腹中、尚在襁褓中、尚在混沌未開的少兒階段去聽去背那些“學文史的博士或教文史的大學教授”所研究的內容，那些遠離他們感知、接受、理解能力之外的經典義理，可能會讓這些幼兒記住經典中只言片語，如編者所希望的那樣埋下了民族文化的“根”，但以強制的方式埋下的“根”，究竟是善根還是惡根，真的很難預測。因為編者明確說明：“沒有這種強制，少兒讀經根本不可能。”“強制”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強制，無疑都會傷害少兒稚嫩的心靈、感知甚至是身體。輕者可能引起對《誦本》的厭煩心理，由此導致對相近相似的其他傳統(tǒng)典籍及傳統(tǒng)文化的排斥、厭惡；重者可能會引起對學習本身的厭惡和恐懼，造成少兒接受正常知識和教育的障礙。帶著受到《誦本》傷害的身心，還能善待被強制植入的那個“根”嗎？還能自覺主動地擔負起重建、振興民族精神的歷史重任嗎？答案很清楚。

當然不排除對傳統(tǒng)經典包括《誦本》有感悟的少兒，真的能通過誦讀《誦本》開啟心智，堅固慧根，像編者所預計的那樣“在兒童心中儲存經典蘊含的‘常理’‘常道’，希望兒童長大后做一個有文化、有道德、有理想、有才干的君子，即實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最高理想——塑造內圣外王合一的經世之才。”[16]果能如此至少從表面看是此少兒之幸，此少兒家庭之幸，乃至我們民族之幸。但真實情況又如何呢？按持此論者的觀點這無疑是在兒童心靈中形成了“經典意識”，這種“‘經典意識’是指在下意識中確信世間存在著體現(xiàn)‘常理’‘常道’的經典，此經典具有指導我們生活的絕對權威性。‘經典意識’區(qū)別于不相信任何圣賢權威只相信自已理性判斷的‘啟蒙意識’。‘啟蒙意識’疑經廢經，‘經典意識’尊經信經。”換句話說，按照持此論者讀經而具有了“經典意識”的兒童，只要“下意識”按照經典中的“常理”“常道”去生活，不用有個人自主的判斷、獨立的思想，無論時代、社會怎么變化，都以經典中的“常理”“常道”去應對。我們無法想象，這樣的“君子之國”，這樣的“君子文化”，在現(xiàn)實的世界格局中能夠存活的幾率有多大。如果只能墨守經典中的“常理”“常道”，而對當代社會發(fā)展態(tài)勢缺乏深刻的觀察和敏銳的認識，對當代精神文化風格缺乏公正準確的評價與定位，一味緬懷千古圣賢之偉大，膜拜墨守往圣先賢的義理標準和價值規(guī)范，讓讀經少兒接受圣人有“天賦圣權”，“圣人的理性與凡人的理性是不平等的”，“圣人講的話、編的書——經典——就具有先在的權威性，凡人必須無條件接受”，[17]凡人對“圣人”不能有判斷，有懷疑等等一些觀念，進而養(yǎng)成“經典意識”，讓讀經少兒自覺自愿地在古人古書面前自卑自慚，“進而在推行讀經的‘圣人’面前做了奴隸”[18]，從而阻礙了讀經少兒自主判斷、選擇、批判精神的健康發(fā)展，妨礙少年兒童運用科學方法獲取知識的能力與習慣的養(yǎng)成，束縛、禁錮了讀經少兒的思想與思維，束縛、窒息讀經少兒的創(chuàng)新精神。由這樣具有“經典意識”的讀經少兒長大成人后擔負起重建、振興我們民族精神的歷史使命，可能嗎？幻想這些讀經少兒長大成人后成為經書中所描述的理想中的賢人君子，作為道德楷模，去挽救現(xiàn)世的道德危機可能嗎？這自然導出了下一個問題，少兒讀經與道德培育和民族精神振興的關系。

三、少兒讀經與道德培育和民族精神振興

近30多年，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中國在經濟上有了大發(fā)展，但隨著此前高度統(tǒng)一的政治經濟文化一體化模式的解體和解體之初單一抓經濟而忽視相應的文化建設和道德建設，出現(xiàn)了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文化疲軟現(xiàn)象，而此前的我們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道德觀念已經被“砸爛”、“破除”，傳統(tǒng)文化一時間難以堅強地站立起來，文化和道德虛空狀態(tài)的出現(xiàn)必不可免。恰在此時，西方文化思潮和道德觀念大量涌進而這次西方文化進入中國不是以船堅炮利而是以誘人的美元和英鎊，這對剛剛告別饑餓，正急切解決溫飽，準備奔小康的中國而言，是迫切而急需的。盡管我們一再申明堅持理想信仰不動搖，也曾在不同層面反對、抵制“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入侵，提示人民不要受西方不良文化的腐蝕，但不幸的是，在今天的中國除了封閉落后的、現(xiàn)代電子媒介觸及不到的山村外，在物質、文化、觀念、宗教等方面都相當大程度地不分青紅皂白地“西化”了，而且是好的不化，壞的化，表征西方近現(xiàn)代文化先進的科學、民主、法治等觀念文化的實質沒有化過來，表征近現(xiàn)代西方人平等、獨立、自由、自尊、自信與自律的公民文化的精髓亦未化過來，而只是接受了由西方娛樂性傳媒所傳導的一些比較表層的、娛樂的、極端的文化。

正是看到、感受到當代的文化狀態(tài)，近30多年來，無論是官方、學者還是有良知的普通民眾，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探索著我們民族文化的出路，探索著如何改善我們社會的道德狀況。近十幾年來“國學熱”和“少兒讀經熱”的發(fā)起者、參與者以及反對者正是出于深深的愛國情和高度的民族責任感在探索民族文化的建設。如郭齊家先生所言：“我們不是全球化的旁觀者，更不甘心成為全球化的被動接受者，而應當憑借五千年燦爛文明所凝結的歷史智慧和民族精神以文化挑戰(zhàn)者和應戰(zhàn)者的雙重身份出場。這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和相對主義的盲目熱情，而是中華民族的文化良知與民族精神理所當然地應承擔和接受的文化使命，因此全民讀經，尤其是青少兒讀經，這種經典教育和經典訓練是主體文化精神從自在走向自覺、從潛在走向現(xiàn)實，從感悟轉化為創(chuàng)造的過程，是培育、生成、壯大具有世界競爭力的中國民族精神的過程。”[19]這是郭先生振興中華民族文化的決心和努力，也是其他少兒讀經倡導者、推動者和參與者的決心和努力。持這種心力的人越來越多，參與到少兒讀經中的少兒不斷增加，說明這種努力有時代的需求基礎。

但對這種需求必須客觀地對待，不能過分夸大“國學”及少兒讀經的功效。“國學”也好，“經典”也罷，都是過去時代的文化記載，即使其中蘊含著人類社會的“常理”“常道”，蘊含著我們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民族之根，也不可能全盤直接照搬照用。

稍有傳統(tǒng)文化常識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連續(xù)的、開放的、多元的體系，“諸子之學”是在“道術為天下裂”（莊子·天下》）后“百家爭鳴”的結果、兩漢經學是綜合百家之學的結果，魏晉玄學是超越兩漢名教又融合儒道的結果，隋唐佛教是外來佛教與中國固有文化交融的結果，宋明理學是儒釋道三家思想互補整合的結果，近代實學是反思理學的空疏與部分地接受西學后的結果，中國歷史上各具風采的文化、各具時代特色的精神風貌，可以說都是不同時代的人對他們所處時代與以往傳統(tǒng)的關系的解決。雖然是在同質社會（農業(yè)社會、封建社會，其實近代實學的社會性質已經發(fā)生改變）背景下，但說明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問題，有每個時代的解決方式，表現(xiàn)為每個時代的文化和精神風貌各不相同，所以，沒有一成不變的文化。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多元共生、與時俱進的特性。所以，不能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狹隘化為某家某派某時某段的思想，而應客觀歷史地、實事求是地看待傳統(tǒng)文化，所有的傳統(tǒng)文化必須和當下時代相契合，融入新的文化創(chuàng)造中才是有生命力的活的傳統(tǒng)文化，不適合新時代的傳統(tǒng)文化只能作為以往時代的文化符號、文化資料存在于以往的時代里。所以，建構具有時代精神的文化，必須立足當代現(xiàn)實，正視當代社會中已經存在并影響著當代社會的文化現(xiàn)象、觀念及價值體系，吸納傳統(tǒng)文化和世界上一切優(yōu)秀文化中與當代社會相協(xié)調的元素。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出屬于當代的文化，才能在全球化、多元化的世界中顯示出自己的文化特色，進而從中提煉出具有時代性和民族性的民族精神。在此意義上才可以說，在文化意義上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

這是一個復雜的文化建構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國學，需要經典，也需要少兒讀經，以增加民族文化的底蘊，但不能強迫幼小的少兒去死記硬背那些不適合他們身心發(fā)育階段的四書五經，也不能不切實際地過高地寄希望于能熟讀四書五經的少兒將來就能承擔起重振民族精神的大業(yè)，并用“王道”之治取代世界上的“霸道”之治，實現(xiàn)世界大同。以這樣的出發(fā)點和心態(tài)讓少兒讀經，不僅會造成對經典和少兒的雙重傷害，也會對民族精神確立和社會發(fā)展造成雙重的障礙。

至于“讀經”和“少兒讀經”與個人道德修養(yǎng)和整個社會道德水準的高低、社會風氣的好壞關系，不能簡單化和理想化。許多傳媒在談到少兒讀經的效果時總會引用一些讀經少兒家長的話：孩子比讀經前懂事了，有禮貌了等，以證明少兒讀經對少兒良好道德成長的作用，并由此推論對形成社會良善道德風氣的作用。在道德水準不斷下滑，道德底線不斷被突破的今天，傳統(tǒng)經典及其所蘊含的傳統(tǒng)倫理被賦予了某種神性的光澤。

其實，即使在傳統(tǒng)社會中，即使是飽讀經書的所謂學人仕子，也并非個個是君子，即使熟讀《弟子規(guī)》《三字經》的少兒，也并非個個是香九齡和孔融。古代傳統(tǒng)的社會也并非我們如今想象的那樣就是孔子所說的“溫、良、恭、儉、讓”的道德王國，而是如老子所言的“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合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的有大偽、有不合、有昏亂的現(xiàn)實的社會。不同時代有不同的道德問題，只能用各自時代的方法來解決。解決當代的道德問題可以借鑒以往的經典、借鑒以往的道德經驗，但不能用以往的道德觀念、道德原則和道德規(guī)范來匡正當代的道德問題。

何況當前少兒讀經形式大于實質，即在文字上讀，在外在形式上模仿，而對所讀經的內在義理不甚了了，不能在實際生活中活學活用，實學實用。當代中國社會已從農業(yè)社會進入工商業(yè)社會，中國的家庭結構已從傳統(tǒng)的同宗共祖多子多孫的大家庭轉變?yōu)椤?21”為主體的獨生子女小家庭，儒家經典中提到的一些家庭倫理關系在今天的家庭中已經找不到了，想付諸實踐都沒有對象了。更現(xiàn)實的是，在“421”家庭結構中，傳統(tǒng)的家庭重心已由祖父輩為中心轉變?yōu)橐院⒆訛橹行摹Ｔ诩彝ド钪校瑹o論是物質層面還是情感層面，孩子都處于絕對的中心地位，不是子女向父母晨省昏定，而是父母為子女的早備衣食晚備寢安。即使那些主張、力行少兒讀經的家庭，也很少按經書中的要求做。如一位已經連續(xù)讀經3年的9歲女孩，不僅從未幫父母做過力所能及的家務，從未自己洗過自己的襪子之類小東西，甚至從未上完衛(wèi)生間后自己沖過便池；另三位小學讀過《弟子規(guī)》和《三字經》，現(xiàn)在已讀初中和高中的孩子的父母也講，孩子學的時候背的挺熟的，但現(xiàn)在基本都忘了，思想、行為方面到目前為止看不出受到多少影響。這一年齡段的小學生和初中生基本上都或多或少地讀了一些《三字經》《弟子規(guī)》之類的經典，是經歷過和正在經歷著少兒讀經熱的少兒，從他們的經歷中我們了解到，這些少兒在讀經時基本上停留在背誦層面，而沒有落實到實踐層面，沒有注意在日常生活中磨煉心性，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道德習慣和道德意識。其實《弟子規(guī)》中的許多行為規(guī)范對當代少兒同樣適用，如“晨必盥，兼漱口。便溺回，輒凈手。冠必正，紐必結，襪與履，俱緊切。置冠服，有定位，勿亂頓，致污穢。衣貴潔，不貴華……對飲食，勿揀擇”。朱熹認為，對兒童的教育，不能只講空洞的大道理，空洞的道理孩子不容易理解和掌握，關鍵的是要求孩子知道怎么做。所以，他的《童蒙須知》重在規(guī)范兒童的行為。《童蒙須知》對一個人自童年就應注意的日常禮儀作了清晰的規(guī)定。如關于衣服冠履“自冠巾、衣服、鞋襪皆須收拾愛護，常令潔凈整齊。”“凡著衣服，必先提整衿領，結兩衽。……凡脫衣服，必齊整折疊箱篋中，勿散亂堆放。”“凡盥面，必以巾帨遮護衣服，卷束兩袖，勿令有所濕。”條目中所列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常行的，是依孩子成長進程和接受能力安排的，有一個先后秩序和輕重緩急的考慮，意在使少兒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受到倫理道德觀念的濡化，在人倫日用中自覺不自覺地完善自身，成就道德人格。這是我們今天少兒讀經所應借鑒吸取的。

在這方面，韓國的經驗可供我們借鑒。韓國現(xiàn)代社會是多元文化并存的社會，但在日常生活層面，儒家（韓國稱為儒教）文化占有主導地位。至今韓國仍有具有880年歷史、保存、運行良好的鄉(xiāng)校231所，作為韓國傳承儒教、祭祀孔子與諸圣賢的地方教育機構，《四字小學》《禮節(jié)書》是基本教材，由儒教大學成均館編輯出版發(fā)行，書的正面是孔子教書時的頭像，背面是學生們聚精會神聽課的情景，并寫有“忠、孝、禮”三個漢字。書中的文字是漢字，每句下面都有韓語的譯文，并配有插圖。韓國各地政府將鄉(xiāng)校教育視為中小學教育的補充，由當?shù)氐赂咄氐娜逭咧鞒粥l(xiāng)校的活動。每逢假期，鄉(xiāng)校為7歲到14歲的少年開設忠孝禮儀體驗課，也為成年人舉行傳統(tǒng)成年禮和傳統(tǒng)婚禮，還舉辦耆老宴并表彰孝行和善行者。這使得一般的韓國少兒和成年人能夠體會到儒教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并作為自己的價值理念和行為規(guī)范。

與我們現(xiàn)在把《三字經》《弟子規(guī)》《孝經》等傳統(tǒng)典籍直接教給少兒的做法不同，韓國鄉(xiāng)校教材《四字小學》，雖然內容也是以儒家倫理為核心，以日常生活的基本禮儀規(guī)范告誡少兒正當?shù)纳罘绞胶蛢r值觀念，但不像《三字經》《弟子規(guī)》《孝經》，開篇就是對少兒如何聽命父母的訓誡，而是依據(jù)少兒心性及理解能力來編寫的，首先對父母養(yǎng)育子女的辛苦渲染出來，激起少兒對父母的感恩之情，“父生我身，母鞠我身，腹以懷我，乳以哺我，以衣溫我，以食飽我，恩高如天，德厚似地，為人子者，何不為孝？”“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責之，反省勿怒，勿登高樹，父母憂之，勿泳深淵，父母念之，勿與人斗，父母不安。”全篇充滿親情和愛意，把易于引起少兒反感的規(guī)誡變?yōu)橛H切溫和的囑托，可謂深得儒家思想的精髓。

韓國的做法可以為我們正在爭議的對經典要不要做“精華”與“糟粕”的區(qū)分并刪減其中“糟粕”以啟示。經典是一個整體，帶有它形成的那個時代的各種印記是正常的，后人在學習它的時候可以依據(jù)時代做出自己的判斷、取舍，但這種判斷取舍不是對原有經典的形式進行刪減，而是在精神、義理上汲取適合時代的“精華”，對其中不適合時代的“糟粕”棄而不用。同時結合時代的發(fā)展變化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時代和民族的經典，創(chuàng)造具有時代精神的民族文化。

說到底，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必須既是民族的，也是時代的；既是抽象的、高高在上的精神旨向，又是實實在在落實在民眾的生活中，是民眾認同并奉行的文化理念。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的正是傳統(tǒng)的蒙學。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的少兒讀經確實可以看作是重振民族精神的基礎性工作。只是在進行這一基礎性工作時，需要依據(jù)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變化擴大基礎面，古今中外一切有益于我們文化振興的經典及精神均吸納進來。這就要求我們“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fā)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舊’，同時也不主張‘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huán)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20]這是學貫中西，深刻了解中國民間社會，也深刻了解中國政治文化與民間文化、精英文化與亞（俗）文化、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的費孝通先生的“文化自覺”，也應該是我們當代文化建設的自覺，以這種“文化自覺”的心態(tài)引導、看待“少兒讀經”才可能在少兒心中播下民族文化的種子，并能保證這顆中華民族文化的種子在歐風美雨中健康茁壯成長，傲然挺立于世界文化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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