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士”就是隱居不仕之士。首先是“士”,即知識分子,否則就無所謂隱居。不仕,不出名,終身在鄉村為農民,或遁跡江湖經商,或居于巖穴砍柴。歷代都有無數隱居的人,皆不可稱為隱士。
從泛舟五湖的范蠡,到富春江上的嚴光,從王維的終南山,到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隱的道德理想,最終升格為人和天地關系,“太上立德”成為一種文化追求,成為一種世俗理想。而隱的關系并非和世界的財務、債務、職務關系,升級為高級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的終極把玩,甚至,一種政治批評。
(本專題42-45頁)
不下山的“中國名流”:王維們的禪茶詩畫
“一抬頭就有星空。”自從巢父、許由以下,一直對民國初年的哭庵易順鼎輩,中國隱士不下萬余人,即其中事跡言行歷歷可考者亦數以千計,而他們的名稱則雜亂分歧,頗不一致,比較主要的有隱士、高士、處士、逸士、幽人、高人、處人、逸民、遣民、隱者、隱君子等十一種。
《舊唐書·隱逸傳》序:“堅回隱士之車。”這是“隱士”見于典籍的開始。 “隱”是隱蔽的意思,士不見于世,所以稱隱士。
在三代之際,便有許由、巢父、卞隨、務光等人,他們大多都是“視富貴如浮云”;同時,他們的道德、人品、學識,都有超人的成就。
“功成不居”的高風亮節。如漢代時的謀臣張良輔佐劉邦,漢朝建立后,張良辭丞相之職而追隨古仙人赤松子歸隱修道。三國時諸葛亮在劉備三顧茅廬之前,避居靜地南陽草廬,靜觀天下大勢,寫下了“鳳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如東漢嚴光在長安學習時遇到劉秀,劉秀登基后為光武帝,嚴光干脆易名改姓,隱身不見了,耕釣于桐廬富春山。宋代范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明代徐渭在《嚴先生祠》中均盛贊他的“山高水長”。
晉代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毅然辭去彭澤縣的縣令,歸隱田園。“采菊東籬下”的恬靜自然從茅廬飛出,從容樂道,德化鄉里。宋代林逋,年輕時就以教學出名,史稱其“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他在《山園小梅》中寫的“眾芳搖落獨暄妍”、“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高雅幽逸、超然物外的理想化人格、“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云”將中國文人的禪意和詩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江蘇常熟至今尚保存元代大畫家隱士黃公望的墓,墓道石碑即刻“黃高士墓”。元代另一位大畫家倪云林也被人稱為“倪高士”。晉宋時戴逵和他的兒子戴勃、戴颙都是著名的大畫家、大雕塑家、大音樂家,他們都隱居不仕,所以《歷代名畫記》稱之“一門隱遁,高風振于晉宋”。戴氏父子是大藝術家,然而傳記不列入“文苑”,也不列入“藝術”,卻列入“隱逸”,是因其有才藝才被稱為“隱士”,因其“隱”,方有“高風”。
隱士的“德”在何處尚待推敲。但,才,是必備。中國的禪、茶、花藝、香藝、詩歌、文人畫等等藝術形式、美學趣味,全部和隱士有關。金人元好問說陶淵明的詩“老翁豈作詩,真寫胸中天”。隱士的“淡”,猶如大自然中的真山真水,董其昌、“四王”等等傳世的畫技皆師承這種“一隱千年”的中國文化的特殊精神狀態。
心遠,其詩其畫也自有“遠”的感覺。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王維的“開門雪滿山”,李白的“登高壯觀天地間”,杜甫“群山萬壑赴荊門”……無論平遠、悠遠、高遠、深遠……統統成為貫穿千古的一脈文氣,延伸至元明清黃公望、吳鎮、倪云林,演變成中國的山水畫、禪茶道、文化趣味。
阮籍們的眼淚:從革命哲學到活命哲學
實際上,隱士,大抵可以分為十種:其一是真隱、全隱,如晉宋間的宗炳、元代的吳鎮等,從來不去做官,皇帝下令征召也不去,而且也不和官方打交道。其二是先官后隱,如陶淵明。其三是半官半隱,如王維,名分上不能算做隱士,但有隱逸思想。其四是忽官忽隱,如元末明初時王蒙、明末董其昌,做了幾年官,又去隱居,形勢有利,又出來做官,拖泥帶水,王蒙創造了拖泥帶水皴,董其昌的畫用筆含糊不清,太暗而不明,就和他們的性格有關。
其五是隱于朝。這種人身為官但思想已隱。其六是假隱,如明代陳繼儒,雖不做官,但好和官家打交道。其七是名隱實官,如南朝齊梁時陶弘景,人稱陶隱士,雖然隱居山中,朝中大事還向他請教,被稱為“山中宰相”。
其八是以隱求高官,如唐代的盧藏用,先去長安南的終南山隱居,等待朝廷征召,有了“終南捷徑”的說法。李白也難以免俗,《新唐書·藝文志》就載了他幾易隱居地,為的也是要引起注意罷了。這從側面反映出唐宋時期君主對隱士的重視,重拾對“遺賢于野”的信心。其九是不得已而隱,如明末清初的顧炎武、黃宗羲等,不與清王朝合作。其十是先隱居再從政,如殷商時伊尹、漢末諸葛亮、元末的劉基等。
隱士在每一個時代的情況都不同,但總的來說,還有一個時代性的問題。“安史之亂”可以作為封建社會的一個轉折點。“安史之亂”前,封建社會蒸蒸日上;之后,每況愈下。時代對知識分子有一定影響,而知識分子對時代的影響更大。
從群體上看,唐代之前,知識分子都能為國家著想。漢代馬援那句名言:“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激勵無數志士仁人為國捐軀。唐代的知識分子們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要得此生長報國,何需先入玉門關”。北宋的知識分子“進亦憂,退亦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南宋的知識分子“一身報國有萬死”,“位卑未肯忘憂國”,早有岳飛、陳東為,中有陸游、辛棄疾,晚有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元以后隱士之風大變。
魏晉南北朝的“竹林七賢”算是“亂世與隱士”的典型,阮籍窮途之哭可以作為隱士對于官場、俗世間超常的洞察力的證明。《晉書·隱逸傳》便載有孫登對嵇康的忠告“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子無求乎?”這一段對話足以顯出孫登深諳這為官的險惡。朱光潛有評曰:“是老于世故者逃避世故的一套想法”(《談修養》)。在一個動蕩不安極端混亂的時代,自覺人微言輕,文人的“革命哲學”很快轉變成隱士的“活命哲學”。
“隱”的政治批評
《幽谷空蘭》的作者比爾·波特這么描述: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一直就有人愿意在山里度過他們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墾荒,說話不多,留下來的文字更少——也許只有幾首詩、一兩個仙方。他們與時代脫節,卻并不與季節脫節;他們棄平原之塵埃而取高山之煙霞;他們歷史悠久而又默默無聞——他們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 是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社會中最受尊敬的人。
在城墻外,在大山里,雪后飄著幾縷孤獨的炊煙。從有文字記載的時候起,中國就已經有了隱士。他們的歷史要上溯到五千年前的黃帝時代。黃帝是從兩個隱士那里,學會了怎樣戰勝敵人和延年益壽的,從公元前2700年到公元前2600年,他統治了一百年。
大約在公元前2300年的時候,權杖傳到了堯的手中。兩千年以后,孔夫子稱贊堯是最有智慧的人,因為他略過了自己家族的成員而選擇了一位隱士作為繼承人。公元3世紀,皇甫謐在他的著作《高士傳》中,記述了這件事情: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沒有接受堯的建議,于是他又去接近另一位名叫舜的隱士。
中國人似乎從開始記錄中國文明早期領導者的軼事時起,就已經同時記載了隱士的故事。他們就是理想人物:權力的傳遞建立在美德和智慧的基礎之上。
這些故事構成了中國最早的政治批評。
“隱匿仙山”是對政治不清明的批評,“隱而求沽”是對政治形勢的判斷,“尋時代遺賢”則是對權力交替程序的理想。“政治隱居”的楷模莫過于姜太公和諸葛亮了。這種急切想進入官方行列的人從側面也可以反映出隱士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出世與入世的張力,他們決非真想被棄絕于世,史書對他們詳實的記載就是一個佐證,為何說是要逃遁,但名字卻留在時間和空間里了,矛盾確是顯而易見的。
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史》里頭的一句精妙的概括:“因為儒家‘游方之內’,顯得比道家人世一些;因為道家‘游方之外’,顯得比儒家出世一些。這兩種趨勢彼此對立,但也互相補充。兩者演習著一種力的平衡。這使得中國人對入世和出世具有良好的平衡感。”
所以隱士身上的種種行為以及形形色色的類型,無不演繹著一種矛盾,既是他們的矛盾,也是中國文化的矛盾,蔣書中有一句話比較細微地描述了這一情況:“不合理的典章制度,卑污的權貴,喧囂的市塵,構成了他們對世俗的離心力,愛國愛民的天性,則是他們對世俗的向心力”。所以,在隱士的精神里雜糅著其實都是天性,他們只不過用異于常態的方式表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