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光榮與夢想。俄羅斯詩人葉賽寧說:“我回到故鄉即勝利。”古人項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精英回鄉的歷史,就是文化傳播的歷史,也是一代代人尋找靈魂皈依的歷史。
士大夫們的告老還鄉:回到故鄉即是勝利
代表人物:劉墉、于慎行
文官告老還鄉,武官解甲歸田。古代士人或宦海一生,或戎馬倥傯,最后的歸宿還是在故鄉。所謂葉落歸根,回鄉即為善終,也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最后歸宿。
古之為士者,對鄉村世界是極盡關注的,那時候的鄉村不僅有生員、秀才和員外,官員們老了,也還要告老還鄉。古代中國,因一人而帶動鄉里,促進文明進步的例子數不勝數。告老還鄉的士人,帶回來的是先進的文化,他們也大都身體力行,福澤鄉里,換官員的身份為鄉紳,教育子侄,鋤強扶弱,成為一時美談。
電視劇《宰相劉羅鍋》中,劉墉歲至垂年即上奏皇上,請求告老還鄉,獲得恩準后,雇用小毛驢,直奔山東老家的情形深入人心。
明代萬歷皇帝的老師、“文學為一時之冠”的于慎行,自小在濟南平陰洪范池畔長大。23歲中進士,致仕18年,三次罷官,倒有22年賦閑在家,最長的一次長達17年。
宦游在外,洪范池水隨時流淌在他心中,他忍不住賦詩抒發懷鄉之念:“樹動三秋色,泉飛萬壑音。”而每次離京回鄉,他以耕讀田園、優游山水、潛心著述為己事,每天看著門前的狼溪河水陶冶情操,樂而忘憂。于是就寫詩:“向來多遠夢,從此閉重關。不似終南路,依棲慕世間。”文學大家走到哪兒,哪兒自然就成了文學中心,京城同僚及四方官員過濟南者,無不造廬請謁。
東流泉因和于氏家族的特殊關系而備受于慎行喜愛。東流泉是洪范池泉群中涌水量最大的一泉,于慎行的外公、明代中丞劉隅曾在此建書院,所以又名“書院泉”。
平陰名士,于家獨占其半。明代各大族,很少有像他們一樣,人才輩出有如汩汩清泉,自然噴涌而不枯竭。
而今,洪范池所在的洪范池鎮,因其幽靜的小鎮風貌、嵯峨的起伏小丘、純凈的空氣、清泠的泉水而廣受歡迎。到鄉下去,到泉水里去,到心靈的深處去,已經成了很多人的向往。洪范池依然兀自流淌,一如于閣老在時的樣子。
羅庸的《鴨池十講》,講到為士之道,士大夫“實在是中國文化的軸心”。在“禮崩樂壞”的東周時期,所謂王官失守,學在私門,有心的士大夫們以在野之身,積極做文化運動,孔夫子便是一例。戰國時,士大夫學商人模樣,“挾策求售,曳裾王門”,讀書人商業化的結果,造成了游士之風。兩漢四百年,特別是東漢,“讀書人以居鄉教授作處士為榮,東漢的氣節,在士的歷史上造成了空前的好榜樣”。直至兩宋,理學家們于講學之余,也致力于鄉村建設,如朱子家禮、呂氏公約之類。
文人告老還鄉,便進入了另一種境界。朱元璋特別擔心退休高官回家后作威作福,派人去一位致仕尚書家暗訪,在田間差人看到一個老頭插秧,問:“某某老爺家怎么走?”這老頭站起來說:“我就是。”
外省人孔德成的家族史:重建烏托邦
代表人物:蘇軾、孔德成
家族和地域緊密結合,離開了地域,家族的繁衍便失去了根基。比如臨沂王氏、龍口丁氏,以明清時期為例,山東三代以上科舉入仕的大家族有兩百多個,其中在國內政治生活中頗有影響的大家族也有數十家。
離開了某一地域的某個家族,會是什么樣子呢?
與古代精英返鄉交相輝映的,是當時特有的貶戍文化,來自于文化發達地區的文人,對落后地區而言,無異于福音。典型的例子是蘇東坡。
遠離中原的海島上,竟然留下了兩處因蘇東坡而起的歷史文化紀念勝地——海口五公祠和儋州東坡書院,而且都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在全國是罕見的。
蘇軾在儋州開辟學府,自編講義,自講詩書,不遺余力地推行文化教育,培養出了一大批的飽學之士。史書記載海南歷史上第一個中舉人者姜唐佐和海南歷史上的第一個進士符確,就是蘇軾精心培養的得意弟子,蘇軾獲赦北歸后,他的弟子連續不斷的考上了功名,有宋一代,海南歷史共出十二位進士,使“蠻荒之地”放射出文化人才的曙光。
海南島成了蘇東坡老家年的故鄉,也是他的精神得到皈依的地方。
同樣離開故鄉的孔氏家族,則有著另一種文化屬性。1920年,孔德成出生于孔府。他出生前的三個月,父親孔令貽去世。當孔德成出生消息傳出后,“衍圣公”確定后繼有人,曲阜全城鳴放鞭炮慶祝,北洋政府也鳴放禮炮十三響。還未滿百日的孔德成,繼承“衍圣公”的世襲爵位。自此孔氏族人,無論長幼輩分,得以“公爺”稱之,并得大禮參拜。
1948—1949年,蔣介石兵敗大陸后,運走了一大批黃金及文物古董,還特意運走了三個人。如今,文物和古董都收藏在臺北的“故宮博物院”里,供人參觀,而那像“傳國玉璽”一樣重要的人中,有一個便是孔德成。他承襲著兩千余年孔子的血脈,被蔣介石視為“國之重寶”。
“三孔”在抗日戰爭期間仍雄風淋漓,但卻在文革時期倒下了。而在臺灣每年舉行祭孔儀式,越來越講究,頗有春秋古風。
從鄉村建設運動到“上山下鄉”:改造農村的世紀之困
代表人物:梁漱溟、晏陽初、中國知青
鄉村建設問題是中國近一百年的歷史中,最為重要的議題之一。它曾數度沉浮,但每次浮現,都是對不同政治力量和知識力量在社會改造能力方面的檢視。在對現代性的苦苦追尋中,它一直是中國無法破解的一個難題。
費正清在他主編的《劍橋中華民國史》中專辟一節“鄉村建設運動”來書寫民國時期這一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此書把當時的鄉村建設實踐分為六個類型:西方影響型(晏陽初)和本土型(村治派,梁漱溟,陶行知在南京建立的曉莊師范),教育型(晏陽初,陶行知)和軍事型(彭禹廷在河南鎮平縣建立的地方防衛政體),平民型(晏陽初,陶行知)和官府型(例如由當時的南京國民政府直接支持的浙江蘭溪和江蘇江寧兩個實驗縣)。
雖然晏陽初開始一直宣稱他的鄉村建設與政治無涉,但最后不得不承認,“事實的情勢使我們也不能不鉆入政治”;梁漱溟也說過他的“兩大難處”是“高談社會改造而依附政權,號稱鄉村運動而鄉村不動”。如果鄉村建設繼續保持它在政治態度上的“模糊”,如果它不走向“政治解決”,它最后必然面臨夭折的命運。
梁漱溟先后在馮玉祥、韓復榘的支持下在河南、山東推選鄉村建設實驗。1932年底,國民政府召集全國內政會議,通過縣政改革案和地方自治改革案等。由于梁氏在山東鄒平、菏澤兩縣的試驗取得相當成效,山東省政府將這兩縣作為實驗區。
在政府的支持下,這兩縣的“實驗”較前順利,然而日本全面侵華卻使鄉村建設突然中斷。當時中國面臨的嚴酷現實,使鄉村建設確難實現,但蘊含其中的洞見,卻依然值得重視、珍惜。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一個引人注目的變化是:從1960年代初到1970年代中葉的十幾年中,農村的普及教育獲得了長足的進展。回鄉知青的人數因此猛增。他們一部分來自縣鎮一級中學,更多的則來自遍地開花的農村中學。“文革”10年中,下鄉的城鎮知青共有1400余萬,回鄉知青的人數則數倍于此。
延伸閱讀
農耕文明的熟人關系——鄉黨、家譜是怎樣消失的?
古代中國皇權不下縣,鄉黨們的社會關系不由官府直接干預,而由鄉黨中進過貢院、考過功名,或做過官等有知識、操行、人格背景的“斯文人”主導:鄉村有紅白喜事,他們必須儒雅地站在村口,面帶發自內心的微笑,打躬作揖迎送貴賓;祭祀時帶領宗親,抑揚頓挫、語速徐緩地念著祭文;若鄉黨有訴(訟),則端坐祠堂中央,閉目、一言不發,聽完雙方痛訴后大喝一聲:“你們都是不孝子孫,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史學家徐中約認為土地改革和農業集體化后,“以往傳統社會中充當統治精英和主干的士紳階層,現在被摧毀了”。
學者熊培云在《一個村莊的中國》中認為,鄉紳這個群體在中國傳統社會,是體制內權力與中國社會基層的“連接器”、“緩沖帶”;梁漱溟說,近代中國歷史,就是一部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對鄉村的破壞史。而鄉村的破壞史,也是一部“鄉黨消亡史”。
如今,教育成了一項投資,好不容易逃出了鄉村,成本尚未收回,誰還愿意再回去呢?于是,一代代鄉村士子們繼續在掏空鄉村,那“成己成物,立己立人”的承擔精神,早已棄之如敝屣。
學者劉福春曾這樣闡述故鄉的“鄉”:在今天,我們已經沒有田園,沒有家鄉了,尤其像我們這代人,到了退休后,希望告老還鄉,但我們都回不去了,于是繁體字“鄉”中就少了一個教書郎,變成了今天的“鄉”字,其實失去的何止是教書郎,我們還失去了門前的小河和美麗的少女,我們在失去鄉村的美好和詩意。
至于家譜經年不修,一些民間家族記載中斷,國史補缺不足,已經不再為人關注了,在現代人眼里,反正有了國家戶政部門,家族的年庚簿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