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今年九十歲。
老媽一直和弟弟住在鄉(xiāng)下。
老媽蹣跚地從上個(gè)世紀(jì)走來,雖不像許多大紅大紫的女性,曾經(jīng)妖冶過,光彩過,卻也肯定美麗過,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依然腰板硬朗,臉色紅潤,精神頭依然保留著年輕女性的某些特征,比如眼睛黑眸深邃,比如整日微笑流露。令我不解的是,九十個(gè)寒暑和生活的重?fù)?dān),竟沒讓她的背駝。個(gè)子雖然比年輕時(shí)縮了,卻絕對(duì)挺直,只是差了一點(diǎn)曲美而已。
老媽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對(duì)“自留地”的眷戀。
“自留地”本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前的事,老媽如今卻總在念叨。她問弟弟:“‘自留地’怎么沒了呢?”她問姐姐:“誰把‘自留地’給收走了?”她自言自語:“有那幾分‘自留地’,自己想種啥就種啥。”
當(dāng)年,父親健在時(shí),老媽和他在生產(chǎn)隊(duì)勞動(dòng)之余,用晚上或早晨時(shí)間把家里的半畝“自留地”伺候的很成氣候,能打下四五百斤小麥,能收成七八百斤玉米棒子,能種出爽甜可口的西瓜。承包責(zé)任制后,“自留地”成了過去時(shí),老媽腦子里的“自留地”卻依然是進(jìn)行時(shí)。這幾年,弟弟聽她念叨多了,就把家門口四五十平米的小地兒整了一下,種上了韭菜茄子和黃瓜,并對(duì)老媽說:“今后,這就是你的自留地。”
這下可把老媽給樂壞了,她今天給茄子澆水,明天給黃瓜施肥,一天到晚沒閑時(shí)。每次我從城里回家,她總會(huì)蹣跚地到“自留地”里摘些菜塞給我:“這是俺自己種的,沒農(nóng)藥,也沒化肥,吃著放心。”
四五十平米的“自留地”,讓老媽活出了滋味。她見人沒了別的話,一準(zhǔn)兒是“自留地”多么好。正是對(duì)“自留地”的眷戀,讓老媽把一切都與土地聯(lián)系了起來。我在城里買了一百多平米的樓房,想讓老媽高興,開著車把她拉去看。老媽站在樓前,望著那樓問:“你買的是幾樓?”我說四樓。老媽又問:“你哥在唐山也是買的樓?”我說是。老媽再問:“你哥買的是幾樓?”我說三樓。老媽把腰板挺了挺,指著四樓上的窗子說:“你們都是干了些啥啊,費(fèi)勁巴力地?cái)€下的錢,連塊地兒都沒買到,你那四樓在漫空里,下面人家不給頂著,不就掉下來了?”我笑笑告訴她:“下面人家不給頂著,他們也就沒了地方,所以漫空里的地方也是地方。”之后,我?guī)状我永蠇屵M(jìn)城住,她總是搖頭嘆息:“俺在地上住著踏實(shí),才不去你那漫空里呢,走在上面感覺總晃悠。”
上個(gè)周末,弟弟也跑到城里選了一套樓房,說是要給侄子買了娶媳婦。老媽知道了,就問他:“你也在漫空里買房子?”弟弟說:“那叫樓房,不是漫空里。”老媽說:“反正都一樣,就不能找個(gè)在‘自留地’上蓋的房子去買?再怎么說那也是個(gè)人的一塊地兒啊!”弟弟說:“城里沒有‘自留地’,要買只能在漫空里買。”老媽說:“那就不買,讓孩子回家在咱的‘自留地’上蓋平房,住著踏實(shí)。”弟弟聽后,把侄子推到老媽跟前說:“這事,你得和他商量。”老媽一見孫子,笑了,說:“商量什么,俺孫子怎么說就怎么是吧。”
(作者系齊魯周刊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