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南風吹來陣陣麥穗清香時,廣袤的田野,初夏的鄉村,農耕的人們,裹滿塵埃的鐮刀,便都開始沸騰了——這又是一個豐收的季節。
勤快的村婦們早早來到麥田,掐斷一根麥穗,在手心里搓出一粒粒麥粒,和著習習南風放入嘴里咀嚼,然后閉上眼睛仔細咂摸著,那神情就像一個專業的檢驗師。短暫的享受之后,農婦們便帶著心疼拔掉田頭一兩分地的麥子。這片拔過麥子后清理出來的空地將成為新的麥場,準備迎接那黃燦燦的麥穗和黃燦燦的麥秸稈。
麥到小滿日夜黃,家家石磙壓場忙。“壓場”是夏收的開場節目,主角是常年睡臥在村路旁那個叫石磙(也叫碌碡)的圓柱狀石頭。翻地、潑水、鋪麥瓤子。一系列程序結束后,石磙出場了。
只有此刻,莊稼漢們才會想到石磙,而且是恍然大悟般地想起來——平日里打它邊上經過數百遍,怎就從來沒看見過它?在沒有用途的時候,石磙就像散落在大地上的一塊土坷垃,毫不起眼,它終日沉默寡言地躺在路旁,躺在雜草間,躺在寂寥的歲月里,一躺便是數千年。
它應該得到尊崇,因為跨越了幾千年的農耕時代,唯一尚在勞作的農具便只有這塊石器,而其他的物什在機械化的驅趕下早已退出了農耕舞臺。它不在乎世態炎涼,始終保持著遠古時代的質樸。它在收獲的季節如期登場,在麥穗的欣賞下,在烈日的監督下,圍著麥場一遍遍單調而枯燥地重復著滾動的動作,一遍遍“吱呦吱呦”地唱著鄉村最美的農謠,這歌謠同樣也一唱便是數千年。不足一袋煙的功夫,石磙便變得臃腫起來,厚厚的泥巴把石磙裹得嚴嚴實實。莊稼漢們忙上前除掉泥巴,也除掉了石磙的喘息聲。
會壓場的莊稼漢都會挑一個陽光充裕的日子,待麥瓤子下的泥土被曬得黏而不干時再拉上石磙。猶如阿基米德手中的杠桿,莊稼漢們用一根繩索牽引著這塊巨石在麥場上劃著弧形,一點點鋪滾著場面。遇到凸凹處,拉一步石磙再退半步石磙,石磙便發出更加清亮的“吱呦吱呦”聲,好似雨后池塘里的蛙聲,又如遠處翻滾而來的麥浪,帶著節奏,帶著呼應。
莊稼人喜歡聽這種清亮的歡叫聲,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莊稼把式路過壓場時,總要駐足片刻,瞇著眼聽上一曲。遇到技術差的壓場手,石磙的滾動聲顯得極不舒暢,路過的人便忍不住上前示范一把,直至那“吱呦吱呦”聲重新回到原來的曲調上,才樂呵呵離去。
新麥場壓好后,石磙來不及歇腳,又被拖到另一塊麥場上。在這個季節,每一個石磙,都會驕傲地走遍村頭的麥田。石磙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一塊塊平整硬實的場面——在沒有水泥、瀝青、混凝土之前,它威風了數千年。冊封功名、設壇祭掃、打擂奪魁、五谷豐登,每一個隆重的場面,都裝載著石磙的“吱呦吱呦”聲。
毛手毛腳的新莊稼漢聽不慣石磙的歌謠,他們生厭,蜚短流長于“吱呦吱呦”聲,覺得石磙老了該換新的了,他們甚至抱怨自己打壓出的凹凸不平的場面是拜石磙所賜。不過這些說辭可站不住腳,畢竟陽光底下是藏不住秘密的。
所有的麥場壓好后,石磙的歌聲隨之戛然而止。它識趣地躲在一隅,心平氣和地看著脫粒機、吹風機登場,看著木锨、木耙登場,看著平板車、手推車登場。整個忙碌的夏收與石磙再也沒有交集了——偶有從脫粒機下漏網的零星麥穗,石磙會客串一把“臨時工”。
此后,石磙重新靜臥在路旁的草叢中。偶爾有偷食的麻雀飛過,停歇在石磙上,留下一團糞便后便飛走了。在下一個豐收的季節來臨之前,不會有人再想起清理它。
有一次例外。一個“春蔬綠滿畦”的春日,一群牧童放牛歸來,嘻嘻哈哈地把牛拴系在路旁的石磙上,有個叫范成大的詩人恰巧經過,詩興大發,賦詩一句:“系牛莫礙門前路,移系門西碌碡邊。”
它畢竟“青史留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