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基

11.9日晚，廣州，天河體育場，數萬人構成一片紅色的海洋，共慶恒大奪得亞冠聯賽冠軍。

柳州，汽車南站附近一家酒店，武漢卓爾U17青年隊登上返鄉的火車，他們剛剛在這里拿到2013全國青少年男子足球冠軍賽U17組的冠軍，手捧獎杯卻無人喝彩。

在中國足球這座搖搖欲墜的金字塔上，廣州恒大是裝修一新的塔尖，聚光燈下富麗堂皇，引人注目；而作為人才來源的青少年足球則是缺磚短瓦的塔基，半截埋在土里，長年累月乏人問津。

11月的柳州溫暖潮濕，臺風“海燕”駕臨之前，氣溫一直保持在30度左右，正過冬的北方人對此多少會有些不適應，不過也僅此而已，倒是滿街奔跑的電動車更值得初來乍到的人注意，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撞個滿懷。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柳州實不是個有名的城市，在國內很多地方，知名度都不會超過螺螄粉。

這比賽恐怕還沒螺螄粉有名。

這里舉辦的是國內規格最高的青少年足球比賽——全國青少年男子足球冠軍賽，只有獲得當年全國青少年男子足球錦標賽冠軍、大區決賽冠軍、聯賽總決賽冠軍和足協杯賽冠軍的隊伍才有資格參賽，代表國內青年足球的最高水平。比賽分U17、U15兩個組別，共8支隊伍參加，今年得到參賽資格的隊伍分別是U15系列的山東魯能、新疆競體、沈陽新野、杭州綠城，U17系列的江蘇江陰高中、武漢卓爾、上海足協、廣州富力。

伴隨比賽進行的，是2013中國青少年足球發展研討會，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少年足球從業者，在此共論中國足球未來的發展大計。

賽事開始前，柳州當地媒體曾發過新聞，感興趣的觀眾可以免費來到柳州體育中心觀看比賽，不過看得出來，這新聞沒起什么作用。整個柳州，似乎只有負責接待的酒店和比賽用的賽場，在為這賽事忙活著。

盡管無人喝彩，一切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下午兩點，日光毫無遮攔地照在柳州體育中心體育場五顏六色的看臺上，空蕩蕩的看臺毫無保留地露出座位底色，只有最靠近主席臺的那一塊，稀稀拉拉坐著幾十位觀眾，基本都是參賽球員的家長。據足協一位工作人員介紹說，一年到頭幾十場比賽，全國各地的跑，總有一群隨隊家長跟著，他們也幾乎是這些比賽唯一的觀眾——起碼是唯一忠實的觀眾。

9日是整個賽事的最后一天，當天上午，U15的4支球隊結束了最后一輪比賽，最終山東魯能隊奪得了冠軍；下午則是U17的最后一輪，由武漢卓爾對陣廣州富力、江陰高中對陣上海足協。為了杜絕“貓膩”，兩場比賽被安排同時開球，其中卓爾和富力的比賽被安排在柳州體育中心體育場，本場比賽將由中央電視臺錄播，由柳州電視臺提供轉播信號。

央視錄播讓空蕩蕩的看臺也變得嚴肅，從出場儀式到現場廣播，一切莊嚴正式，下午2點30分，主裁判一聲哨響后，比賽正式開始。

場上球員年齡不大，心氣卻很高。雙方都很看重攻防轉換速度和身體對抗，一攻一防都很有成年隊的味道，不過與此相對的，兩個隊技術都很粗糙，傳接球失誤頻繁，顯得激烈有余精彩不足。這跟比他們小兩歲的弟弟們涇渭分明，U15的比賽，參賽選手只有13、14歲，身體尚處于發育階段，比賽的對抗很差，速度也不快，但是相對細膩的腳下技術和先進的戰術素養卻讓人眼前一亮。用現場觀戰的一位足協官員的話說，就是球可以“梆梆梆”地傳起來，而U17的這場，幾乎每次進攻的傳球都不會超過5腳。

眼下的這兩批球員，都是足協2011年進行嚴格骨齡測試之后選拔上來的隊員，基本上不存在年齡造假，以大打小的問題，他們也更能代表中國足球后備力量的真實水平。

2010年底開始，中國足協頂住各界壓力，采取了高于亞足聯和國際足聯標準的骨齡測試標準，力爭從1997年1月1日以后出生的球員開始嚴厲杜絕年齡造假，并于2011年2月在廣西梧州基地對1300多名出生于1997及1998年的適齡球員進行了一次“史上最嚴”骨齡測試和身份監測，并且將通過身份監測以及骨齡監測建立一個球員的信息檔案庫，長期監測。

眼前球場上正在比賽的這些球員，正是當年骨齡檢測后，經過大浪淘沙下來最優秀的一批。

這次在柳州，各地足球人雖對未來青少年足球的發展有不同的看法，唯獨對嚴查骨齡，杜絕年齡造假這件事，則是一致性地贊譽有加。

足協這番努力基本上解決了年齡造假的問題，但更嚴重的問題則是適齡球員太少。記者馬德興在研討會上曾提出一個數據，目前的中國足球后備力量中，96年齡段的，34個人選一支國家隊，98年的，42個人選一支國家隊。

馬德興提供的這個數據只是特殊選拔條件下得出的一個比較極端結果，現在國內適齡的青少年球員數量還沒少到每個年齡層次只有幾十人的地步，但幾百人的總數依然十分拿不出手——特別是較起十幾億的人口數量，我國足球人口的比例低得讓人難堪。

這便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問題了。

事實上，從2011年那次史無前例的骨齡大檢查開始，足協青少部在發展青少年足球，積蓄后備力量上沒少下功夫，一方面強令加強各地方及各俱樂部的梯隊建設，組建更多年齡層次的青年梯隊，另一方面增加全年的青少年比賽項目和場次，僅2013年一年，中國足協舉辦的青少年聯賽下七個年齡段的青少年比賽達到了一千六百余場，場次數量創下歷史新高。

11月8日下午，足協邀請各地足球從業人士召開了一場關于青少年足球未來發展的研討會，會上提出了很多問題，與會者雖然人數不是很多，但是大家提出的問題卻有不少。

“恒大足校，有上千個男孩在一起，沒有女同學，沒有班主任，在發育階段的男孩子就這么被關在一起，長大以后容易出問題。”

“恒大明天在廣州比賽，你比賽的時候開車上街，肯定不會堵車。”

“我們在成都考察過，足球場地每一萬人0.2個，那么多人喜歡足球，卻沒有場地。”

“法國一個職業球員一年創造430萬歐元的價值，提供23個就業崗位。”

“打全運會，一年政府給我190萬，就夠吃飯。”

“青少年成績沒法量化，只有一個城運會全運會成績，基層教練沒回報，卻最辛苦最費勁。”

“異地挖隊員現象嚴重。武漢的青少年比賽，外地的都坐在旁邊看，完了直接找家長，讓來我們這里。”

…………

會一開始，在圈內以“能侃”著稱的成都足協秘書長辜建明進行了很長的發言，他在會上一條條例數目前青少年足球發展存在的問題，其中最受關注的一點，便是基層教練員的境遇問題：“現在我們搞青少年人才的培養，成績沒有辦法量化，基本上只有城運會和四年一屆的全運會，基層教練待遇很低，工作最辛苦，得到的回報最少。”

“前些年，過年過節的時候，還有學生來問候一下，這些年，都已經非常非常少了，多了，根本就不敢奢望。”辜建明說。

老辜的說法得到了現場很多人的贊同，會上，大家談到日本球員長友佑都從東京FC轉會國際米蘭后，東京FC俱樂部拿出轉會費中的5%贈與長友佑都小學和中學時候所屬球隊和校隊，回饋他們對球員的培養，認為這才是正確的方式，能構成人員培養上的良性循環。

事實上，國際足聯規定中有一項“培養費補償共同承擔法案”，指被認定為培養了球員的俱樂部，可以在該球員將來的每次轉會中分享高至5%的補償金，該條款主要是為了保護小球會的利益，保證小球會培養球星的積極性。

但在國內，有些東西還只是大家美好的愿望。各地基層青少年教練員面臨著各方面的窘迫，經費缺乏，條件簡陋，甚至還要隨時面臨球員“失蹤”的尷尬。對于長友佑都這種“回饋”案例只有羨慕的份，像辜振明所說的，好苗子打場比賽就被直接挖走的情況并不鮮見，而基層教練則要面臨“人財兩空”的境地。

會議雖然聊得都是很實際的問題，但眼下畢竟還屬于務虛階段，對于正在場上踢球的孩子不會有任何影響。球場上的武漢卓爾和廣州富力，在激烈的對抗中完成了一個極為激烈的上半場比賽。上半場結束時的比分是1比0，場面上并不占主動的廣州富力，利用一次直接任意球，造成了武漢隊后防線一次低級的烏龍球，意外地取得了一球領先。

下半場比賽，一球落后的武漢隊試圖大舉狂攻，可由于心態操之過急，反被罰下一名球員。在比分落后的情況下還只能以10人應戰，眼看著勝利的希望就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溜走。然而，就在比賽進行到80多分鐘的時候，場上的局勢再次發生了逆轉，孤注一擲的武漢隊通過一次邊路進攻，一腳勁射破門，在懸崖邊上將比分扳成了1比1。

隨著90分鐘的時間走到盡頭，根據賽事規則，比賽直接進入了殘酷的點球大戰，此時勝利的天平，已經開始向死里逃生的武漢卓爾隊逆轉。

點球決戰開始，心理壓力過大的富力隊上來就踢飛了第一球，這也為5輪的點球大戰定下了基調。絕處逢生的武漢隊越戰越勇，沒有給富力隊任何機會，接連踢進了4粒進球，隨著最后一球，守門員再次撲救成功，所有的球員興奮地沖向球門，緊緊地抱在一起……

頒獎儀式上，主教練黃正國率領全隊隊員高舉冠軍獎杯，在他身后的是一群笑開了花的球員，從落后，到被罰下一人，到奇跡般追平，再到點球制勝，這座獎杯來得實屬不易——最近兩年，黃正國率領這支隊伍接連奪取了全國聯賽、足協杯以及錦標賽冠軍，這次的冠軍賽奪冠讓他們成就了該年齡段國內賽事的“大滿貫”。

興奮過后，黃正國還有一點遺憾，那就是國內類似的高水平比賽實在太少了。

目前，在U17這個年齡段，全國共有32支球隊，這個數字正好和中超加中甲的球隊數量相吻合。類似于武漢隊，每支球隊全年有大約40場左右的比賽要打，從數字上來看，這個比賽密度足以讓這些青年軍得到足夠的鍛煉，但由于參賽隊的水平良莠不齊，用黃正國的話說，存在一些“走過場”的球隊，真正和武漢隊實力相當的球隊只有五六只，一年下來高質量的比賽其實并沒有幾場。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32只U17球隊和32支中超、中甲職業隊雖然并非都是一一對應，但這個數量上決定了，這些球隊的成材率不低——或者說職業隊選人很大程度上只能從這里面挑。單就黃玉國的U17卓爾隊，如今就已經有了五六名隊員被確定上調一線隊預備隊，再過幾年，他們都很可能是中超賽場上的驍將。

對于中超中甲這兩大職業聯賽乃至整個中國足球來說，這個塔基還是有點太小了。

“最近這些年，青年隊苗子數量怎么樣？”

“還是很困難，怎么說呢，你看我這個冠軍球隊，今年拿3個冠軍，一共就26個人，水平也是參差不齊。我今天一共也沒換幾個人，一開始傷了一個，換了以后，后來又換了一個，就換了這兩個人，因為本身人就少，相對來說水平也不行。你說中國足球就這些苗子，2011年骨齡檢查之后，又砍掉了一批——這本是好事，但是我們以后怎么儲備后輩人才，包括讓替補都打上球，都需要一些辦法。”

“那現在整體青年隊的質量和青訓水平怎么樣？”

“我覺得這個是這樣看，如果你還按原來年齡大打年齡小的話，打得再好有什么用啊？那都沒有質的變化。現在通過搞這個骨齡測試，基本杜絕了這問題，哪怕現在青少年水平低一點都不要緊，以后能有一個健康的發展，能有一個平等的競爭環境，對中國足球還是有很好的作用的。如果大家都說啊，你的孩子打不贏，我就讓他到下面去打，那么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你永遠也翻不了身。”

擴大足球人口，讓更多的家長和孩子愿意選擇踢球這條人生道路顯然是最緊迫的問題。

但這遠不是唯一的問題。

近幾年，中國青少年足球的確解決了一些痼疾，但離真正走上正軌還差得很遠。苗子問題只是一方面，即使有了足夠的苗子，我們同樣面臨基層，乃至各層級教練缺乏的問題，訓練基地缺乏的問題，有價值的賽事缺乏的問題，被淘汰球員出路的問題等等一系列難題。中國現有的青少年足球培養體系規模很小，但目前我們所具備的資源配置，也僅能維持這個小規模培養體系的勉強運轉，想在這個基礎上有所提高，整個體系面臨革新與發展。

夜幕降臨，恒大的狂歡還在繼續，在與廣州直線距離僅有400公里的柳州，那些剛剛參加完冠軍賽的青少年選手們，有的在收拾行囊，有的已經踏上了回家之路，這里沒有狂歡，沒有喝彩，只有一條條，通往明天的模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