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得厲害,烏云漫卷,接著幾個雨點濺到臉上,有些麻麻的感覺。我走在前面,身后的幾個人抬著弟弟的靈柩,在崎嶇的小路上歪歪斜斜。由于剛剛下過雨,路上非常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直打滑。穿過一片樹林是一片很大的玉米地,地的中間早已挖好了一個四方的坑,弟弟的家就建在那里。母親和弟媳哭天喊地的悲愴聲從玉米地外傳過來,撕扯著每個人的心。在把弟弟的棺木放進挖好的坑里后,我捧起一個土塊壓在了棺蓋上的一張紙上,弟弟就悄無聲息地躺在里面,他再也不可能開口說話了。墳前的紙灰在隨風飄散,隆起的土堆上散發著泥土清新的氣息,幾只烏鴉或是麻雀在空中盤旋著飛過。
我知道,因酗酒而導致的抑郁,讓我永遠地失去了弟弟。
1975年的一個夏天,弟弟出生在慶安縣老家一個叫三門宋屯的普通家庭里。弟弟小我五歲,和我一樣,經歷了那個物質十分匱乏的年代。他是我們家最小的一個,隨著他帶著哭聲的到來,給我們這個人丁不興旺的家增添了無限的樂趣。弟弟從小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很惹父母喜歡。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奶奶更是視他為掌上明珠。
當時的我和妹妹已經上學,我倆的學習成績在學校里始終第一,很少有第二的時候。因此在我們兄妹的影響下,弟弟自小便過著人見人愛的生活。老師見了總要抱一抱他,夸獎他將來肯定也能有出息,跟哥哥、姐姐一樣考上大學走出農村。
正是這樣的氛圍毀了弟弟的前途。上學后,他根本就不學習,性格與我和妹妹完全兩樣,以至于勉強考上初中,七年沒學完就輟了學。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東方不亮西方亮,好在弟弟種地是把好手。平時擺弄些農具,放馬牽牛耕地樣樣在行,這讓父親也松了一口氣,逢人便說:“不能都考上大學走了哇,家里總得留一個吧。”
弟弟的酗酒始于他的兩次不成功的婚姻,
第一次婚姻是娶了本村的一個女孩。按照當時的風俗,為人家過了彩禮,我也托人弄些建材為弟弟蓋了新房。剛結婚時的日子過得還算平靜,當時弟媳打算分開過日子,可父親卻說,結婚時欠了你哥那么多錢,等還上了饑荒再分吧。其實父親是個心細的人,他的這種做法本無可非議,但九十年代中期的農村已經不是原來女人不上桌的年代了。因此弟媳與母親的婆媳矛盾便愈發突出起來,再加上農村人沒事時東一句西一句的閑扯,兩家的老人又都在一個只有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里居住,村東頭放個屁,村西頭都能聞著,一泡尿能走遍全村。因此,很多矛盾就是在親里鄰居的摻和下弄得越來越不可協調。
父親是個極其心細的人,他在上班的同時對地里的活計很有研究,哪塊地種玉米、哪塊地種黃豆都由他說了算。弟弟從小就沒脫離開過父母,弄得一點主見沒有,總是聽著父親的吆喝聲干活,后來又在妻子和母親之間受夾板氣。因此,喝酒便自然地成了他發泄情緒的一個宣泄口。
弟弟喝酒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因為大家都不讓他喝酒,所以,他從來不在飯桌上喝,而是把酒買回來,藏在房前屋后,想喝時找出來像喝水一樣灌幾口,也根本不吃菜,然后便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什么事都不管了。氣得父親經常用棒子打他,也無動于衷,好了以后依然我行我素,家里人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再后來,孩子出生了,弟弟的情緒也稍稍好了一些。但好景不長,又把酒撿了起來,這次更甚,喝完后連作帶罵。這樣不只是妻子管不了他,連父母也管不了他了。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弟媳與他辦理了離婚手續,自己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就這樣,弟弟的第一次婚姻毫無結果地結束了。
在以后的幾年時間里,弟弟也陸續來到大慶打過幾次工,因為我不甘心讓他窩在農村一輩子。第一次是讓弟弟在一家工廠打工,先掙些零用錢,好為以后自己做生意打下基礎。可弟弟患有癲癇病,以前沒有發作過,在這次打工期間,因為與工友產生了一點矛盾,突然發作,抽起風來。當時還不知道是癲癇,以為是氣抽了。經診斷后,大夫說是癲癇,也就是農村人說的羊角風。父親說,還是讓他回來吧,城里車多,這要是在馬路上犯了病,還不得讓車給碰壞了。于是,領著弟弟在三醫院治療一段時間后,買了些藥讓弟弟回家靜養去了。
在家里呆了兩年后,由于吃藥及時,弟弟再沒有犯過病。于是,我便又張羅著讓他又來到了大慶,在我家里吃住,在一家潤滑油經銷處做零工,工資不菲。弟弟每天正點上班,正點下班,一點也沒有耽誤工作,為此我還很高興,認為弟弟這回可算改正了。可誰知道,第十天的時候,廠長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弟弟怎么好幾天不來上班啊,是不是家里有事了?我說沒有哇,他天天都正點去正點回呀。廠長說他都好幾天沒來了,你快找找吧。于是我一下子慌了神,打開家里抽屜,發現我和妻子開的工資都被弟弟拿走了。接下來的兩天,弟弟沒有回家,我找遍了龍鳳的大街小巷,也沒有找到他。到了第三天,外面下起了大雨,后半夜兩點時,有人敲門。打開門,弟弟落湯雞一般站在門外,看著都可憐,我的一腔怨氣頓時消了,忙找出衣服給他換下來,讓他體息。
第二天,問他究竟到哪去了,他一句話都不說。翻遍衣兜,一分錢都沒有,便問他,這一千多塊錢是不是被人搶走了,要不然怎么花也不至于一分錢不剩啊。弟弟開始死活不說,后來承認是去打游戲機了,再接著就沒話了。當時他還拿著菜刀比劃著要自殺,我這才知道,弟弟每天早上都是到游戲廳上班,下班后回家。最后這兩天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隨著他的逝去已經成了一個永久的謎。就這樣,弟弟又一次被我攆回了家,在家里呆了一年多。
弟弟最后一次來大慶打工是在1998年,當時在大慶電視臺下修立交橋,我的一個朋友包下了部分土石工程。當時弟弟在家里已經種完了地,正處于農閑時間,便把他安排到了朋友那里,吃住都在工程隊。把弟弟交給那個朋友時我特意囑咐他,千萬給我看住了,干多重的活都沒有問題,就是別讓他離開工地喝酒。當時朋友答應得好好的,說都是民工,他能鬧到哪去,讓他干重活你別心疼就行。這樣,弟弟就去了那個工地,不到一個月時間,朋友來電話,說:兄弟啊,我可管不了你弟弟呀,他偷拿工地的鐵賣錢買酒喝,然后人事不省地躺在工地的坑里睡覺,推土機推土填坑時差點把他埋在里面,這要發現不了他,我到哪里給你弄人去。
一股火上來,我住進了醫院。從此,徹底打消了讓弟弟到大慶來發展的念頭。
弟弟的第二次婚姻是由本村的一位小學老師介紹的,是他的侄女。弟弟也因為新婚著實老實了好幾個月,但后來又喝起了酒,而且酒癮越來越大,針對的矛頭不是妻子,而是父母。最后鬧得父母沒有辦法,直接搬到了大慶我這里生活。可弟弟依然我行我素地喝酒,第二個弟媳實在受不了他的作鬧,也不愿意與他過了,經常收拾東西回娘家。由于長期酗酒,弟弟什么事情都不想管,不喝酒時他很能干,喝上酒后便連地都不能種了。由于弟弟的酗酒,每年春天都是父親拿著錢回去買了種子、農藥、化肥把地種上,由弟弟和弟媳平時在家侍弄。后來,第二個弟媳也不想和弟弟過了,便留了自己的心眼。每年在秋收時由娘家來人與弟弟喝酒,把弟弟灌醉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后,娘家來人直接用收割機把黃豆收走了事,一連兩年都是如此。而第二年開春種地時沒有錢種,弟媳的娘家人也不管。但地里也不能長草啊,還得父親回去種了了事,秋后仍是如此,莊稼由弟弟的岳父收走。
再接著,弟弟很快便與第二個妻子離了婚。弟媳走得非常決絕,拿走了能帶走的所有東西,只剩下一座空房子,家徒四壁。
但轉過年,第二個弟媳生下了一個女孩,說是弟弟的種,這為弟弟以后的死埋下了伏筆。
接下來,弟弟過了兩年自認為“逍遙自得”的生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晚上有時連門都忘記了鎖,有時我從大慶給他帶回去的大米、白面、豆油等物品還沒等過夜,便在他的酗酒大睡中被別人偷走了。第二天醒來,連我們給他拿回去什么東西都不知道。
2006年4月,父親找了幾個鄰居把弟弟強行送到了北安市精神病醫院治療,這是一家很出名的治療精神病人的醫院。弟弟在北安精神病院關了近五個月,由于屬于封閉性管理,沒有酒喝,他很快便恢復到了常人狀態,與一般人無異。而且由于他平時很聰明、活躍,很得院里信任。秋收時,鄰居說,那么大個活人關在精神病院里干啥,還得花錢,不如放出來收拾莊稼吧。于是,父親去了北安精神病院把弟弟領了回來,準備收秋。
可回來的第二天,弟弟便又喝上了酒,這次喝得尤甚,把父親氣得當時就病倒了。
弟弟獨處的這幾年中,除了喝酒以外,就是獨自打發著這些無聊的時光,孤獨和寂寞感時常陪伴著他,也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樣度過那些無聊的時光的。
弟弟的每次酗酒,他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脫光了衣服,屋里拉,屋里尿,并在炕腳下放半桶水,邊喝邊吐,有時竟至吐出血絲來。這樣的時候,弟弟往往要一兩天才能緩過勁來。
之后,能挺過一兩個月不喝酒,然后,再一次犯病。
實在沒錢買酒喝的時候,他便到村里的小賣店里去賒酒喝,說是秋天用黃豆頂賬,但大部分酒錢都是我和父親回去后把賬結了了事。
當年夏天的一個晚上,醉酒后的弟弟在家門口掛了一口鐘。半夜時分,將一根麻繩系在大院門上,然后敲響了鐘,大聲喊著:“我劉江友要上吊啦,有沒有人救啊。”被驚醒的鄰居們大都出來觀看,大家都知道弟弟這是在作樣給人看,不可能上吊,再說他也沒有那個膽量,因此大家只是站在旁邊冷眼觀瞧,也沒有人來勸。弟弟喊了一會,見沒有人理他,便罵了一句:“三門宋屯的人都死絕了,死人都沒有人管了。”便回屋睡覺去了。第二天沒事人一般,上地干活去了,別人逗他說你怎么不上吊呢,弟弟只回了一聲:“過幾天再死吧。”
直接促成弟弟死亡的原因是他的另一個孩子。
弟弟與前妻的孩子在大慶與我的父母生活,從兩歲來到大慶直到現在已經十二年了,生活條件相對農村來說非常優越。而弟弟和第二個妻子生的另一個孩子的命運則不同了,離婚時那個孩子判給了女方,以后又隨著母親嫁了三次,境況可想而知。但即便這樣,弟弟的第二個妻子也沒有想把孩子送給弟弟的意思。
前不久,這個孩子的母親因用手機上網與人聊天被丈夫抓住,兩人開始鬧離婚。這樣,撫養孩子的問題又擺在了面前,弟弟的第二個妻子便提出把孩子送給弟弟,但這時正值弟弟喝酒時期,迷迷糊糊,什么都不清醒。女方的親屬便打電話要把孩子送到大慶來,并跟母親說同樣姓劉要管就一起管,別厚此薄彼。但當時的情況是,母親已經六十六歲了,那個孩子才八歲。母親說,我死了也養不成人哪,他爸他媽既然能生怎么就不能養呢,你給也應該送給他爸,怎么能送給我呢?于是女方家便去找弟弟,但看到弟弟根本不醒酒的樣子知道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便一次次往大慶打電話。他們也知道有父母在把孩子送給爺爺奶奶也實在說不過去,同時也實在不放心把孩子交給弟弟,弟弟的不負責任在全鄉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最后的結果也無非是想多要些撫養費,因為每個月100元的撫養費按現在的物價來說確實太少了。于是,我和父親在電話里與對方進行了溝通,說明老人歲數大了,實在無力撫養,把撫養費從每年的1200元錢提到了5000元,對方也表示同意。按理說這事也就過去了,卻沒有想到酗酒后剛剛清醒過來后的弟弟精神上出現了錯亂,可能因為自己無力管孩子而覺得活著沒有什么意義。2012年6月6日早上,弟弟向妻子要了倉房鑰匙,將剩下的農藥第四次倒進了嘴里。
弟弟走了,剛剛在人世間掙扎了三十八年的弟弟就這樣走了。留下的是父親的唉聲嘆氣,留下的是母親的以淚洗面,留下的是妻子的無所適從,留下的是子女的無可奈何,其他的除了一抔黃土他什么也沒有留下就走了。
弟弟是痛苦的。他在心里充滿了對命運的抗爭。因家里只有他沒有考上大學,沒有工作,在地壟溝找食吃,這讓他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每天只能以酒精來麻痹自己,最后終于獲得了解脫。
弟弟是無奈的。他從小就受到父母的溺愛,沒有離開過父母,沒有在外面歷練的機會,因為父親心思縝密,凡事都由他做主,包括地里的每一根壟種什么糧食都由父親說了算,弟弟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這對一個年近四十不惑的成年人來說是件痛苦異常的事。
弟弟是無知的。他沒有考慮在他死后能留下那么多的瑣事。老人的欲哭無淚,孩子的流離失所,以及妻子的何去何從,都隨著他的離去擺在了活著的人面前。生活是無情的,躺在黃土下的他怎么能夠知道,這一群活著的人該怎樣去面對這樣的痛苦?
同時,弟弟也是幸運的。他從此可以擺脫掉人世間的各種痛苦,擺脫掉各種煩惱,擺脫掉他那些所謂的所有憂心的事,去過他自己想要過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只是,面對故鄉北山坡上的那一抔黃土,我們這些活著的親人又該怎樣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