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北鄉下,而且是一個人的,可見文輝已經領悟到了文學地域對一個作家的重要性。《一個人的豫北鄉下》,書名有幾分霸氣,但自信又自然,說出這名字的,不是走馬觀花的感嘆,而是一股從腹腔里呼出的熱氣,是源于無法回避的生命歷程。豫北,太行山(豫北山地)以南,黃河以北,文輝熟悉他腳下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每一粒沙石的長相,也熟悉這片土地上每一片樹葉的輪廓。基于此,《一個人的豫北鄉下》里所呈現出的各種氣息使得這個小說家像一個技術嫻熟的外科醫生,每一篇小說里的經絡走向、骨骼結構、血氣顏色都是水到渠成:《大麥先熟》、《刨樹》、《王秋生改名記》、《擇木的神》、《厚人》、《紅棉花》,這些小說寫鄉風的純樸與人間的善良、寫對未來生活的向往與現實的無奈;寫生命的欲望與命運的偶然;寫人性的自私與謀事的奸詐,等等這些底層生命場景的酸、甜、苦、辣,都被置放在中國式的鄉村政治與鄉土倫理的背景下,以此來展示我們所處社會的本質與人性的復雜。
《一個人的豫北鄉下》里小說對場景的描述頗見功底:《刨樹》里開篇寫冬日里鄉村生活的寂寞與一群人對一個人在麻將桌上的睥睨;《三人行》里對小酒店生活場景的再現;《在茄莊》里對喝酒過程的描寫,等等這些足見作者對現實主義小說技巧的運用已近成熟。而這些小說里最見功力的是作者對不同人物的刻畫與塑造。單看《在茄莊》里的這一干人:嘴里聲聲帶著狗日的動不動就要“杠”人的老姚、被老姚招呼過來陪著客人喝兩碟酒一口菜不吃又一聲不響去搟面條的老姚媳婦、翹起蘭花指勸酒的二弟、沾一身官氣比村長官職還小的片長、長得又瘦又低小輩分的來趕酒場的老漢,還有蹲在地上走路時而躍起拍一拍閃著雪花點電視的老姚的女兒,個個出彩。就連最后出場的那個用漆黑的手捏一只消毒棉酒精球來給我打針的村醫,三言兩語也躍然紙上。也就一篇六千字左右的小短篇,就寫活了這一群人,實在讓人驚喜。長久以來,中國的現實主義小說就有以刻畫人物見長的優良傳統,比如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阿Q閏土等等。在長期的寫作訓練過程中,文輝也悟到了要領,出現在他小說里的那些充滿生活氣息的小人物,使他筆下的豫北鄉下漸漸豐富熱鬧起來。
文輝小說人物的豐富,沒有局限在濃厚的泥土氣息上,他往往通過這些小人物,來切入社會與我們民族精神的病灶,比如對權力的渴望與恐懼。由于權力與人的生存息息相關,權力意識幾乎隱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棉檢組長》里的父親,因為兒子一次次失去升遷的機會,絕望中竟然用石塊自殘了自己的手指。而中國人一旦大權在握,就會極力地去維護它的獨裁性,《杏仁面》里通過對黃曉東這個人物的塑造,把這種精神狀態揭示得入木三分。另一方面,在掌管著自己生殺大權的主子面前,失去骨節的人又往往奴顏婢膝,有奶便是娘,像《棉檢組長》里的抓鉤,《杏仁面》里鄉政府的廚師老姜,這些勢利小人的行為已經切到我們民族劣的根性。我們能從文輝的小說里領悟到,在中國的現實社會里,自由之精神與獨立之人格,仍然是我們這個國度最為稀缺的物質,同時,這也使文輝的小說呈現出一定的深度。
新鄉是豫北的文學重鎮,在年輕一茬的作家里,出現了兩個好的小說家,一個是安慶,一個就是趙文輝。2002年,安慶和趙文輝同是河南省文學院首屆作家班的學員,十年后兩個人都以中短篇小說成名,路子走得正。中、短篇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是衡量一個作家水準最好的標尺,無論是敘事語言、虛構能力、認識社會和把握世界的能力,都能從這里看出山水來。我并不滿足文輝在這部《一個人的豫北鄉下》所展示的文學成就,盡管他的小說也有對小說敘事文本的追求,但能看出他在許多地方還在徘徊。我在一家期刊上讀到過他的小說《機井房》,其實,《機井房》就是收在這里的《張木匠》,換了題目的這篇小說的結尾也完全不同,而我本人更欣賞《機井房》里的結尾,到了《張木匠》里,就失去了生命在現實生活中的偶然性,沖淡了哲學的意味。就我的閱讀感受,有一些問題文輝在今后的創作還要認真面對,比如怎樣才能突破現實生活對創作的拘泥,走出在平面滑動的現實;比如敘事語言,怎樣才能擺脫現實主義舊軌的約束,形成自己的風格,等等。
孫犁先生有一個觀點,說是佳作產于盛年。1969年出生的趙文輝,這個從豫北鄉下朝我們走來的眼睛里閃現著難以抑制的野性光芒的漢子,眼下正處在孫犁先生所說的盛年。這個性格倔強做事認真的人,在我看來前景無限,就像他小說里桃花鄉的漢子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日他個哥!說不定啥時這漢子就會用他的小說狠狠地“杠”我們一家伙。這事我當真。熟悉文輝的人都知道,他總是讓朋友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