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夢見小時候的老院,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幾年前那個潮濕陰暗窄小的空間,夢里總是帶著某種恐怖、壓抑,兒時的經歷銘刻在我的記憶深處,揮之不去,難以忘懷。
老院坐落在日租界的邊緣,是一坐兩進的二層小樓。進院門樓洞的左手是三間平房,隔成三四十平方米的刀把形前院,后面是前后兩座二層日式小樓,左右并排各有兩間房,前明后暗。樓道長十幾米,寬三米多,樓道的右手是一木質樓梯,通向二樓。出樓道是一長方形的后院,迎面是一坐二層后樓,上下并排各有三間房子,一間倉房,兩間住房。倉房儲物,屬樓層住戶共用,堆放些煤球劈柴等雜物,里面蓋著一間不大的廁所。前后樓之間靠一座五六米長的木制露天天橋連接,樓上形成一個的丁字型的回廊。
那時的老樓因為年久失修,已經相當破舊,樓梯和地板早已看不出油漆的本色,常年的污垢油泥附在上面成了灰黑色,有些地方或松動或裂開,走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樓道的墻壁經過長時間的煤熏火燎,早也成了黑褐色,加上采光不好,樓道就像一個潮濕陰暗的黑洞,讓人產生恐懼。
老院的前后樓上下各七間房,加上前院的三間平房,總共十幾間房子,在上世紀70年代,老院共住著9戶人家,9戶職業、性格、家境各不相同的人家!
小 鳳
小鳳是老院鄰居肖家的獨子,當年十來歲,人長得濃眉大眼,中等個頭,粗壯結實,算是比較漂亮的孩子。
老肖家住樓上左手陰面的一間房。一家三口,夫妻倆帶一個孩子小鳳,屬于雙職工獨生子女家庭,這樣的家庭即使在當年的城市也不多見。
男主人肖伯伯在一家服裝廠當工人,性格開朗,大大咧咧,愛說愛笑愛熱鬧,對鄰里之間家長里短的閑事不怎么介入。
他沒事愛喝兩口酒,那年月人們的收入不高,平時能喝得起酒的人家不多,況且白酒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每戶才能供應一瓶。肖伯伯平時常能抿上兩口小酒喝,說明他們家的生活條件要強過一般人家。他們家就一個孩子,相比之下,家庭負擔不重。
肖伯伯待人和善寬厚,脾氣溫和,從來沒見他著過急,紅過臉,整天樂樂呵呵,院里的孩子都愿意上他們家去玩。
肖嬸當年四十歲出頭,瓜子臉,黑而瘦,個頭不高,眼睛不大,而且白眼珠大,黑眼球小,讓人見了覺得和一般人不一樣。
肖嬸的特點是愛說話,像個活蹦亂跳的小鳥成天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愛說話總得找訴說的對象,所以她愛串門子,在家里待不住,沒事就到鄰居家坐坐,誰家的事都打聽,誰家的事都議論,誰家的事都參與。院子里每一家人的大事小情沒有她不知道的,東家長西家短,三個蛤蟆六只眼,說起來就像老太太的裹腳布,老頭子撒出的尿,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打聽完了心里藏不住,沒事就傳老婆舌,挑了東家挑西家,捕風捉影,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亂。
“你知道老郭家的兒子為什么被逮起來的嗎?”
“張伯伯,老王家的煤放在這兒不是占你們家地方嗎?你今天遷就他,明天人家會騎在你頭上拉屎。”
“后院小妹肚子里的孩子你們知道是誰的嗎?說出來嚇你一跳……”
肖嬸每天的生活內容就是東家串西家挑,哪一家要是平安無事踏踏實實過日子,從她這就過不去,憑什么,憑什么他們家就不能有出點亂子?
表面上肖嬸和院里每一家的關系都不錯,背地里哪一家的壞話她都說過,當然除了老王家。老王是院里的一霸,別管她心里服不服,至少表面上不敢得罪老王家。院里的鄰居都知道這個女人是刀子嘴蛇蝎心,誰也不敢得罪她,如果說老王是院里人見人怕的地頭蛇,那肖嬸就是人人提防的女魔頭。這個女人的厲害就在那張嘴上,能說會道,但心眼不好。
老肖家的獨生兒子叫小鳳,像個女孩的名字,后來才知道,敢情這鳳古時候是雄性,傳說中的百鳥之王。
小鳳長得胖而壯,也許是家庭條件好,營養過剩造成的,那時候獨生子女的家庭不多,父母掙錢養活一個孩子,條件相對比較優越,吃的自要比一般家庭要好。
小鳳長我兩歲,在老院門口的鄰居孩子中,他明顯要比我們生活得好。那時候供應緊張,許多食品要憑本憑條供應,即使是豬肉也是有定量的,小鳳家供應的肉不夠吃,就偶爾用紅燒肉、午餐肉的罐頭來補充,他還時不時地有餅干點心之類的好東西吃。這些東西,對我們一般家庭的孩子來說都是些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就拿罐頭來說,小時候我就聽說過,在商店里也見過,但是從來沒吃過。不過小鳳算是個厚道孩子,基本上不在同伴面前故意炫耀。
由于是雙職工家庭的獨生子女,父母白天上班,小鳳就得自己照顧自己,他的生活能力明顯強于我們同齡的孩子,就像個家庭小婦男,能干各種家務,買菜做飯,洗洗涮涮,一般的家務活都不在話下。
那時候,父親經常拿我跟小鳳比:“你看看人家小鳳,多能干,多顧家,你也像人家學學,替家里干點活兒。”
學什么呢?學他成天在家里婆婆媽媽地干各種家務?幸虧我沒向他學,我自信除了當老實孩子干家務以外,我哪一點都比他強,強出不少呢!
小鳳雖然比我大兩歲,但是有點嬌生慣養,用現在的話說,有點“宅”,多數時間待在家里,或是在院子里,在外面瘋玩的時候少,與同齡的孩子比,他接觸的人不多,知道的事也有限。我那時常住姥姥家,一周只有到周末才回自己家住一兩個晚上,在老院的鄰居孩子之中,和小鳳的接觸應該是最多的,我們倆在一起玩,倒是他聽我的時候多一些。
上世紀70年代,即使是在大城市,一般的家庭也都比較貧窮,很少有家長肯花錢給孩子買玩具的。我們娛樂的主要方式便是湊到一起在戶外玩各種游戲,諸如彈球、拍毛片兒、砍柴兒、彈杏核兒、推鐵環、砸娘娘、跳房子、捉迷藏等等。我接觸的玩伴基本上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踢球打彈,磕著撞著都沒事,嬌氣的孩子我們玩不到一塊,也不敢帶人家一起玩。相對而言,我們野慣了,但皮實堅韌,生冷不忌,耐熱抗寒,水火不避,痛癢兩便,就像地里瘋長的野草,沒人管沒人問,但一樣頑強地生長,自由而率性,健康而快樂。小鳳不一樣,小鳳是獨生子女,家里像寶貝一樣慣著,生怕在外面受一點委屈,很少到街上去玩。我和小鳳能玩到一塊,是因為人家總有新鮮的玩具和小人書,這是吸引我的主要原因。
當時,在計劃經濟體制下,許多東西要憑票證購買,生活在大城市,溫飽一般不會成為問題,至于其他的額外開銷基本上就談不到了。好多一般家庭沒錢買的玩具、食品我都是從小鳳那知道的,比如我們玩的手槍都是自己用木頭做的,拿根小鋸條一點點鋸好,抹上黑墨,雖然不值什么錢,但我們玩得興致盎然。人家小鳳當年就有一支鐵制的打火石的小手槍,扣動扳機,不僅有響,而且還“突突突”地冒出小火星。這支槍不僅罕見,很可能還價格不菲,我們是連見都沒見過。
小鳳雖然有高級的鐵制手槍,門口的孩子卻不愿和他一起玩,以前玩完以后,小鳳受了欺負,肖嬸必定帶著孩子到鄰居家里告狀。一來二去,小鳳就成了孤家寡人,除了院里有限的幾個小孩,街上附近的伙伴很少有人再愿意和他在一起玩兒。
我一周才回去一回,也許在大人們的眼里,還不算太野的孩子,而且在孩子中算是見多識廣的吧。一回到家,小鳳必到家里來找我,在我不多的玩伴中,小鳳算是關系比較好的一個。
我第一次看見燃放煙花就是在小鳳他們家。
那時候孩子過年時家長至多給買上一二百響小鞭炮,煙花極為少見,別說市面上難得一見,就是有也買不起。
小鳳他們家條件好,父母盡可能滿足他的要求。煙花那年剛上市,老肖家就買來給孩子玩。人家花了錢,要與鄰同樂,晚上把我們院里的幾個孩子召集到他們家,關上燈,在木板地上點燃,不大一會兒工夫幾個煙花就放完了。記得有一輛紙做的小坦克禮花,噴著五彩繽紛的火焰前行了一兩米距離,這種簡易的煙花在當時看來真是神奇無比,不僅令人大開眼界,也讓我們心生羨慕。放過的廢煙花并不扔掉,留著還可以當一個簡單的紙玩具。能讓我們一睹煙花的燃放,小鳳的得意與驕傲溢于言表。沖這一點,我當年就曾立志將來長大了結婚只要一個孩子,讓他也享受獨生子女的待遇,過年時可著勁地買煙花放爆竹,以彌補他爹小時候的遺憾。
有一次說到照相,那時已經上了初中,我雖然對照相感興趣,但是家里卻買不起照相機,可是我有許多關系不錯的同學朋友,你有相機,他有簡單的沖洗設備,幾個人沒事就玩玩照相洗相。那年月也沒有什么服裝道具,我們最羨慕的是老式的軍服,50年代部隊的銜服——大殼帽,帶肩章的那種,穿在身上威風凜凜,氣度不凡。這樣的銜服當年在社會上基本上絕跡了,除非家里過去有當軍官的,一般人家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服裝。能借到這樣的服裝照張照片那是孩子們夢寐以求的幸事。
有一次小鳳看見我拿著穿銜服照的照片,十分羨慕,希望也能借來照照相。他們家有一臺相機,可是他借不來銜服,更不會自己洗相片。我們的關系不錯,既然他張了口,我就一定要想辦法滿足他的要求。
我說:“這樣吧,我有個同學,他爸爸過去是軍官,家里有銜服,上次就是找他借的,可是他們家沒有相機。你從家里拿相機,他從家里拿衣服,洗相片的錢大伙一起湊。咱們約個時間,找個風景好的地方去照相。”
小鳳滿心高興地答應著,讓我去和同學約好。
到了下一個周末,我見到小鳳,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到時候他帶著相機來找我們,我約上同學,準備和他痛痛快快地玩一次。
小鳳信誓旦旦地答應著:“沒問題,沒問題,周三下午兩點,咱們在公園門口不見不散!”
到了那天約定好的時間,站在公園門口,我和幾個同學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不來,直到快吃晚飯了也不見小鳳的人影,我們白白等了他一下午。
這就是小鳳,一個嬌生慣養不講信譽的家伙,這樣的孩子在外面怎么能交上朋友,怎么能讓人信服?
我猜想,也許是那天他突然有什么急事來不了了,也許是家里不讓他拿那么貴重的相機?但是,十幾歲的高中生了,既然答應好的事,既然還是你找的我,無論如何爽了約也得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然而不是,到了星期天再回自己家的時候,我已經懶得理他了,我在等著他來找我,給我一個解釋,但是他始終沒有來找過我,好像沒有發生這件事一樣。他比我還大兩歲,已經上了高中,卻還幼稚得像個孩子,一點不靠譜。我相信他不會是忘了,只是不好意思再找我。后來在院里碰見,我們該打招呼還是打招呼,但已經顯得隔膜而客氣。他自始至終沒和我解釋過一句為什么失約的事,我感覺他似乎心有愧意,看見我的眼神怪怪的,像是在躲閃著什么,但又不知該怎么解釋。
從那以后,我開始從心里鄙視小鳳,覺得他不夠意思,不像個男子漢,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我們以后再見面,點點頭而已,連話都很少說,也不知該說什么。相互之間心里都有了芥蒂,只是不挑明罷了。其實我本來就有些看不起他,再加上這件事窩在心里,更不可能像從前一樣在一起玩了,他從鄰居朋友中被我徹底抹去了。
從此以后,我很少回到老院,即使是周日也不愿回去,我的同學朋友都在姥姥家附近,那里才有我的快樂。而老院,隨著年齡漸長,我開始對那里的人和事心生厭煩,極度厭煩,沒有一個讓我留戀和懷念的人,即使是曾經的朋友小鳳。
高中畢業后小鳳頂替他母親參加了工作,在一家商場當售貨員,早早地過上了他平安而平淡的小日子!不久,我們也搬出了噩夢般的老院,和小鳳失去了聯系。
柱 子
老唐家住在樓上右手的一間陰面房,與老肖家對門。也是一個三口之家,夫妻倆的年齡與老肖兩口子相仿,都是四十多歲,可是孩子卻小很多,至少差上七八歲。
老唐中等個,國字臉,人長得白凈,頭發總是梳得整整齊齊,油光可鑒,穿著打扮利利索索,一看就是一個極愛干凈的男人。和常人不一樣的是,即使是夏天,他手上也戴著一雙雪白的手套。
老唐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似乎天生不會笑,總像是和誰在賭氣,在較勁,整天陰沉著臉,皺著眉,低著頭,郁郁寡歡,下班回來無聲無息地回家,碰到鄰居多數情況下裝作不認識,低頭側身而過。他的行為舉止顯得有些怪異,陰沉少言語,偶爾說句話,像是要打架。他每天回家必做的一件事是把他的自行車搬到樓上,那輛自行車至多也就是半成新,卻總是擦得锃光瓦亮,一塵不染。老唐戴著白手套,一手扶把,一手提著后車架,嫻熟地搬上搬下。
每天除了早出晚歸,院子里基本上見不到老唐的身影,一年四季他都悶在家里。三伏天,奇熱無比,鄰居們晚上大多出來乘涼,拿個大蒲扇小板凳在院門口圍坐在一起聊天,這里面從來沒有老唐的身影,院子里顯示他存在的唯一信息大概就是他打孩子。
相比之下,老唐的老婆我們叫唐嬸,身量不高,身材粗胖,臉上布滿橫肉。唐嬸吸煙,似乎是除了吃東西,她的嘴上總是叼著一棵煙,手指和牙齒也因此被熏得黑黃。也許是常年吸煙的緣故,她的嗓子有點沙啞,愛說愛笑,性格開朗,張開嘴一顆金牙燦爛奪目,走起路來抬頭看天,趾高氣揚,頗有男人氣概。人們常說:昂頭婆子低頭漢,這兩種人最難斗。老唐家這兩口子正是這樣一對,男人陰氣盛,女人陽氣足,舉世無雙的絕配!
老唐的孩子叫柱子,大錛頭,小眼睛,奇丑無比,從他身上看不到父母的任何一點遺傳基因。
柱子那時候上小學,不僅長得丑,而且還人嫌狗不愛,十分讓人討厭,按說這么大的孩子總該有幾個玩伴,但是他在門口卻連一個朋友也沒有。院里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沒有和他年齡相仿的,自然找不到玩伴。門口街坊邊邊大的小孩倒是不少,可是柱子平時不敢出院子,出了院,附近的孩子就欺負他。
有一回,柱子出去打醬油的一會兒工夫,回來就讓人在腦袋上打了個包,包是被彈弓射出的泥球打的,誰干的?為什么?沒人知道,肯定是有人躲在暗處琢磨他。
柱子捂著腦袋哭著回到家,氣急敗壞的唐嬸拎著孩子站在院門口破口大罵,爺爺奶奶祖宗八輩罵了個夠,直罵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但就是沒有人出來搭碴。但是沒過幾天,柱子在學校門口又讓人打了。
說起唐嬸的罵功,那是十分了得,什么臟話、狠話、惡話、毒話,都能罵得出口,而且連續罵上一個鐘頭,內容不帶重樣的。
“你個挨千刀的小雜種,你個有人養沒人教的王八蛋,有本事你X養的站出來……”唐嬸找不到發泄的對象,只能漫無目標地開罵,她那沙啞的破鑼嗓子這時候出奇的好,語言組織得豐富多彩,口吐蓮花,妙語連珠,亢奮異常,無窮無盡的臟話從她那滿是黃牙的嘴里噴射出來。
唐嬸撒潑罵街成了老院門口的一大風景,但是罵歸罵,不僅不見功效,兒子柱子反而更被人欺負。當然下的都是黑手,孩子們怕唐嬸,卻不怕柱子,逮住機會暗地里就會收拾他。唐嬸的厲害讓人們變本加厲地報復到孩子身上,而柱子本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小小年紀,奸懶饞壞損哪一樣都少不了他。舉個例子吧,老院附近有一家幼兒園,幼兒園院里有一座水池子,夏天注上水供孩子玩水乘涼用,柱子有時候偷著到幼兒園去玩,有一次,竟然往里面扔了兩個煤球,把一池子水弄得黑乎乎的,看門的大爺捉住他找到家里。
柱子不僅僅是淘氣,而是壞,小小年紀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院里的電閘裝在樓門口的樓洞墻上,他個子矮夠不到,有一回踩著一個小板凳居然把電閘拉了。一時間院里停了電,漆黑一片,人們慌作一團,打著手電查找原因,最后才發現是院里的電閘讓人拉了。當人們在樓道里合上電閘時,就發現柱子站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看熱鬧,他手里竟然拎著一個小板凳,大冷的天,用不著在外邊乘涼,他們家又住在樓上,沒事拿個板凳干什么?人們嘴上不說,心里明鏡似的,這個壞小子,一準是他干的。果然時間不長,樓上就傳出了殺豬般的哭喊聲,那是老唐在打孩子。
老唐打孩子和老王不一樣,是另一種風景,雷聲大雨點小。往往老唐的手剛抬起來,柱子哭天喊地虛張聲勢的叫聲就傳遍全樓,嗓門之大,繞梁三日。伴隨著哭叫聲的是老唐兩口子的吵嘴聲。唐嬸粗門大嗓尖叫著阻止老唐,連罵帶摔,時不時地他們家就傳出這種鬼哭狼嚎的哭喊聲。
老唐家是后來搬到院里的,時間不長,愛傳閑話的肖嬸就向大家報告了一個秘密:老唐家的孩子柱子不是他們親生的,是抱養的,為了躲避知情的老鄰居這才搬的家。
肖家和唐家住對門,唐家兩口子吵架的內容肖嬸聽得一清二楚,每次吵架幾乎都聽不到老唐的聲音,基本上都是唐嬸在怒罵,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就是“絕戶”,既然稱老唐是“絕戶”,可想而知,那孩子不會是親生的。
那年月,獨生子女的家庭不多,按理說柱子的生活條件應該比較優越,但是和別人相比,他似乎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吃喝穿戴都很普通,甚至還不如一般人家的孩子。酷暑三伏,柱子連冰棍都吃不上,這也許就應了那句老話,“絕戶愛財,花子惜命。”柱子不是親生的,是收養的,父母自然不舍得為他多花錢。
老唐家的樓下就是我們家,租界地的老樓房大都是木制的地板,隔音效果差。我小的時候,樓上總是叮咚叮咚地發出各種響聲,父母為人老實,謹小慎微,常年忍受著樓上雜音的干擾,不敢說一句話。有時候晚上樓上傳出咚咚的拍球聲,夜深人靜,吵得人不得安寧。我幾次要跑到樓上去制止,都被膽小怕事的父母攔下,“你別找麻煩了,誰家過日子沒有點響動,住在這院里就得忍著,咱們誰也惹不起。”
的確,這院里的鄰居極少善良之輩,極少正經人家,但是我不怕,我逐漸長大,目光中有時透出不屈的野性和敵意,這,已經讓有些人感到了威脅。但是我不想讓父母為難,在這個院里他們好像是異類,任何事不參與,任何人不得罪,即使這樣仍然被人欺負。比如,后院的老王家加蓋了小房,遮擋了我們家的陽光;曬在前院的毛巾不見了,后來卻在老李家被發現……等等等等。
對付老唐家只能是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再遇到樓上大聲響動,我找過兩次,不僅絲毫不見效,反而比找之前響的聲音更大。后來我用木頭棍梆上厚毛巾,不停地往房頂上撞,“咚咚咚、咚咚咚”,一次兩次三次,終于有一天一臉橫肉的唐嬸找到樓下:“干嘛哪,干嘛哪,有完沒完,成心搗亂是不是?你們家大人在不在?”
我怒目斜視,一臉的不屑。“沒事,撞著玩,練練肌肉。就許你們家折騰,就不許我練練。唐嬸,我告訴你,以后只要樓上有響動,影響我們家休息,別怪我不客氣,咱們就互相折騰吧,誰也別想安生。”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心眼怎么這么壞,回來我找你爸媽理論。”
“我心眼壞都是跟你學的,欺負人欺負慣了是吧,告訴你,我爸我媽不敢惹你,我不怕!我告訴你,我忍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家再敢故意發出噪音,影響我們,我叫你們家一夜都別想睡覺,不信你就試試!”
說著,我把大門“呯”地一下摔上,想象得出,門外的唐嬸氣得嘴都歪了。
唐嬸自然不肯罷休,事后找到母親告狀,說是你們孩子再搗亂就報告派出所警察。母親也明白,這種鄰里糾紛的小事,警察是不會管的,她只是告訴我,適可而止,差不多就得了,這院里的街坊鄰居咱們誰也得罪不起。
我嘴上應著,心里卻不服氣。
樓上響動的頻率果然少了,但有時還會持續地咚咚作響。我憋著火,趁父母不注意,拿出藏好的棍子咚咚地回應,這時的父親嚇得趕忙攔住我。“你這是干嗎?誰家過日子還能沒點響動,這不是惹事嗎?”
我不說話,父親的窩囊早就讓我氣憤難忍,他只會和老婆孩子發火,見了外人恭恭敬敬,一點脾氣也沒有。父親就像是一面鏡子,他的缺點我看得一清二楚,從小我就立志將來長大了一定不能做父親那樣的人。
我明白,雖然我的年紀還不夠大,還不足以讓那些惡鄰產生威脅,但是從我的目光神態中,他們已經看出這是個叛逆的孩子,絕不會像他的父親一樣逆來順受,任人欺負。
為了不惹父親生氣,我把報復的時間錯后一天。轉天,只要老唐家白天有人在家,我就不停地撞房頂,像敲鑼鼓點一樣發出節奏,敲得他們不得安寧,敲得他們心煩意亂,我也讓他們享受一下這種噪音是多么的難以忍受。
在我頑強不懈地努力下,老唐家雖然恨我恨得牙根痛,但是極少再敢弄出大的響動了。從此,我見了老唐家的人像不認識一樣,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當然,人家也從不搭理我,知道這個孩子像個狼崽子,一旦長大很可能是一個禍害。
柱子不受待見,在院里和門口沒有人和他玩。父母白天上班,他一個人待在家里像耗子一樣在院子里東張西望竄來竄去。
有一段時間,母親下班回來生火做飯,總是說好像家里的劈材少了,劈材筐像是被人動過。說一回我沒理會,說得多了,我發現果然隔三差五地家里總丟劈材。那時候家家點煤球爐子燒水做飯,劈材雖不值錢,卻是居家過日子必不可少的引火之物。我們家的劈材筐就放在門口的樓梯下面,外面的小孩不可能進到院里這么深來偷幾塊劈材,能干出這事的我分析只能是柱子,因為街上十歲上下的孩子正時興玩丟木材的游戲,輸贏的賭注就是小小的劈材,院里的孩子正玩這種游戲的只有柱子。
我的分析應該不錯,因為柱子還有手腳不干凈的毛病,他偷過家里的錢買零食,被老唐發現狠狠打過。在學校偷同學的鉛筆橡皮也是常事。可是懷疑歸懷疑,沒有證據也拿他沒辦法。于是,我打算守株待兔,抓他的現行。
那時,我們家住在一樓,屋里比較潮,平時房門用一條鐵鏈子鎖上,門口敞開一條縫透透潮氣。
有一天下午,我躲在屋子里,把鐵鏈子掛在里面的門把手上,從外面看好像是鎖上了,其實門一推就開。
聽到樓上有人下樓的聲音,我馬上藏在門后,果然,就聽有人走到我們家門口摸摸索索在翻騰什么東西,我一把把門撞開,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偷東西的手。
小偷果然就是柱子,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傻了,不知所措,渾身發抖。我緊緊地抓住他,小聲威脅道:“偷我們家木頭,告訴你,我盯了你好長時間了,以后再敢偷,我就掐死你。滾!”柱子一句話不敢說,立馬跑了,從此以后,見了我大氣都不敢出。
搬離老院以后,有一次遇到老鄰居,問起老院的舊人,聽說上了中學的柱子因為盜竊被關進了少年管教所,這是我最后一次聽到有關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