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當“孟琳”兩個字灌進姚庚的耳朵，他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他舉著電話，此刻，世界上所有的聲音仿佛全部消失了，耳邊只剩下電話那端孟琳吐出來的這兩個字，孟琳好像知道姚庚的驚訝，她也頓在那里不說話。

好半天，身后催促起步的汽車喇叭聲讓姚庚回過神來，他踩下油門，車才穩穩的駛過街口，朝他單位的方向駛去。姚庚說，孟琳，我快到單位了，馬上要開個會，一會兒我打給你。說完，匆匆撂下了電話。其實，姚庚并沒有快要到單位，也并沒有一個會要開，這是他的習慣——只要有拿不準的陌生人打電話找他，他都會以這種方式先把電話推掉，以便避開一些突如其來的事件或人物，何況他的確被這個電話嚇到了，他需要整理一下他的情緒。

現在是早高峰，上班的車流像雨前的螞蟻，慌亂急促卻執著。姚庚夾著車流里，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他正在B市的一所大學里讀書，正在跟一個叫做孟琳的女孩談戀愛。孟琳粉嫩著一張小臉，兩只大眼睛明亮得像天邊的晨星，梳著一條馬尾辮，永遠是不知愁地笑。他們每天一起上課，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吃飯。晚上，他們會在學校的林蔭路上手牽手散步，或者溜出學校去看一場電影，然后他們會在女生宿舍樓前的樹影里吻別。大學讀了四年，他們談了四年的戀愛，如漆似膠了四年。認識他們的所有人都認定他們一定會結婚，一定會美滿幸福地度過一生。可是一畢業，不管兩人怎么努力也沒被分配在一起，姚庚回到了家鄉的城建局做了一個小職員，孟琳留在B市教了書。姚庚還記得他們分別前的那個晚上，正是夏天，他們相約著去了一家旅館，很有些悲壯的意味。孟琳說，四年了，我給了你吧。姚庚該看的都看了，該做的都做了，硬是挺著沒做那最后一步。他說，孟琳，我怕害了你呀。一向活潑快樂的孟琳哭了一個晚上，孟琳說，姚庚，你可別后悔呀。可姚庚除了不住地點頭，什么也沒說什么也不做。

后來，兩個人在火車站離別的淚光里分手，再沒有見過面。剛開始，姚庚一天一封信，再后來三天一封，而孟琳的信里除了表達如何想念姚庚就是追問他什么時候兩個人能調到一起，什么時候能娶她。姚庚那時候家里很窮又沒背景，想把孟琳調到身邊是根本不可能的。追問沒有承諾，追問就變得越來越急切甚至歇斯底里，而姚庚就越來越沉默。終于，畢業三年后，姚庚用沉默為他們的愛情畫上了句號，把它封存在了記憶深處。

當年，姚庚有個死黨叫做韓晨，他是孟琳的同鄉。要是沒有韓晨，姚庚跟孟琳不可能認識，就更不可能相戀四年。韓晨曾經跟姚庚打哈哈，要知道孟琳能看上你，我絕不把她帶到你那去，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不然，孟琳指定是我的。說笑歸說笑，韓晨一直是姚庚最鐵的哥們，更是姚庚與孟琳愛情的見證人。碰巧，韓晨留在了B市，與孟琳的聯系比較多，后來，孟琳結婚的消息就是韓晨告訴姚庚的。得知孟琳結婚的消息，姚庚的心才稍稍平靜。后來他娶了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孩，過著平靜的生活。十年前，姚庚成為城建局最年輕的處長，三年前，他調到土地局任局長，成為全市最年輕的局級領導。仕途順風順水，妻賢子孝，日子過得平靜安逸。只在某個失眠的夜晚，孟琳的影子鬼魅樣鉆進他的腦海，他才會想起他曾經的愛情。姚庚有找到孟琳的沖動，想聽聽她的聲音，看看她的笑臉，再去擁抱她一下，但姚庚心虛，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這樣做了。本來，他以為孟琳已經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沒想到她卻在這個春意漸起的季節找到了他。

姚庚泊車走進辦公室，秘書拿上幾份文件讓他簽字，姚庚草草地看了一眼，就在上面簽了字。秘書一出去，姚庚就拿出手機，翻看通話記錄。理智將姚庚從傷感的追憶里拉出來，剛才那條代表著孟琳的電話號碼映入眼簾，是一串手機號碼。多年的機關工作讓他養成了謹慎的習慣，他不能打無準備之仗。二十年后孟琳冒出來會有什么事呢？姚庚位居本市土地局局長，平時找他辦事的人特別多，所以姚庚做出了這個本能的反應。姚庚在腦子里盤算著。姚庚先查了號碼的歸屬地，電話里傳來電信服務員輕柔的聲音，這個號碼的歸屬地為B市。姚庚松了一口氣，還好，說明孟琳不在他的城市。那她這么遠，為什么要給我打電話？姚庚反復考慮，要不要給孟琳回電話，如果回了電話該怎么說，如果孟琳找他辦事他答不答應。

正在姚庚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手機的鈴音響起，姚庚一看又是剛才孟琳的號碼，姚庚一狠心，按了接聽鍵。電話里是孟琳小心翼翼的聲音，但還像年輕時那么輕柔，這聲音再一次鼓槌樣敲擊著姚庚的心房。

孟琳說，姚庚，是我。

姚庚說，我知道。孟琳，我剛開完會，正想給你回電話呢。

哦。孟琳在電話那端輕輕應了一聲。

接下來是五秒鐘的沉默。辦公室靜，姚庚聽得見電話那端孟琳微微的喘息聲，這樣的喘息曾經是那樣的熟悉，讓姚庚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仿佛二十年前的孟琳在他的耳邊呢喃。

終于，孟琳說，你還好嗎？

姚庚說，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孟琳的聲音有些遲疑。

然后，又是沉默，電話里孟琳的喘息似乎更加粗重了。是緊張還是激動？姚庚在心里踅摸，預感到孟琳是有事找他，于是他說，孟琳，你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孟琳這話答得又急又脆，語氣中帶著幾分怒氣。然后，她掛斷了電話。

自從跟孟琳通了電話，姚庚心里隱隱地有了些許盼望，只要手機鈴聲一響，孟琳的影子就立刻撞進腦子。但是許多天過去了，姚庚的盼望成了泡影。姚庚知道自己職業性的敏感傷了孟琳的心，姚庚也恨自己，多年的官場混下來，居然混成一個冷血動物。既然孟琳不是有事求他，那她一定是想他了，還忘不了他，想到這兒，姚庚的心里不禁一顫，“忘不了”，多溫暖的感覺呀。為什么又想起自己，是她過得不幸福嗎？

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姚庚把電話打給了韓晨。

果然，電話通了之后，韓晨說，孟琳從我這里要的你電話，她離婚了，她不讓我說，你就當不知道。這么多年，她一直沒有忘記你。韓晨的回答證明了姚庚的判斷，孟琳生活得不幸福，所以才想起自己。得出這個判斷后，姚庚覺得自己必須主動出擊了，他不能再矜持下去。

姚庚撥通了孟琳的電話，孟琳電話的鈴音是《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當年姚庚最愛聽的歌，姚庚的眼睛被孟琳蒙上了兩次之后，電話的鈴音被孟琳按斷。姚庚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剛接上的聯系看來就要斷了。過了不久，一條短信跳進姚庚的手機里：我在上課。姚庚望著這條短信笑了。

從那天起，姚庚跟孟琳恢復了聯系。這種聯系，讓姚庚不安、充實又快樂。姚庚是個嚴謹的人，也可以說他是一個重視仕途的人。以他現在的地位，哪怕以他過去的地位，想找個情人是很容易的事，甚至現在身邊就有不少女性給他暗示，姚庚不是不懂，不是不想，是他萬萬不敢接招。因為他知道，女人是仕途的大忌，周圍不少人都因為女人落馬。他現在剛剛四十來歲，不想因為這個耽誤了自己的大好前途?？梢Ω灿袃刃墓陋毜臅r候，無數個會議應酬讓他疲憊，還要為自己的政治前途運籌，上上下下的關系要打點，更何況土地局局長是個風口浪尖上的職務，稍不留神就會違反原則犯下錯誤，落得前功盡棄。所以，姚庚其實在內心深處渴望有一個出口，能讓自己逃離現實，讓自己放松愉快。孟琳的出現恰好給了姚庚這樣的機會，她遙遠所以安全，她真情所以溫暖，她無所求所以放松。

孟琳的電話總會在適當的時候響起，如果知道他在開會，她就不會打擾他。如果知道他在應酬，就會在他酒局激戰正酬的時候給他發一條短信，讓他注意身體。如果他正為某事煩惱，孟琳寬慰的話就像這個季節的雨沁入他的心扉。姚庚仿佛找回了二十年前的感覺，那個善解人意的孟琳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剛開始是孟琳給姚庚打電話。慢慢的，姚庚對孟琳產生了情感依賴，總會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候把電話打給孟琳。有時，兩個人一起聊同學，一起回憶兩個人戀愛的美好時光，一起笑，也會一起傷感。動情處，姚庚會情不自禁地說，孟琳，我們見一面吧。每回姚庚這么說，孟琳都會沉默。姚庚尊重孟琳的沉默，他知道孟琳還沒有準備好見自己，但姚庚越來越清醒的感到，再次見到孟琳是他最大的愿望。他想見到孟琳，親口告訴她，當年與她分手是多么的無奈，他曾經是多么渴望她能成為他的新娘。

這天，他剛開完會回到局里，秘書將一張邀請函遞到他面前。邀請函來自一個學術團體，上面寫著該團體將舉辦一次關于合理使用土地的高級峰會，盛情邀請出席等等。像這樣的邀請函每年土地局都會接到很多，無非給與會者一個吃喝玩樂免費旅游的機會，而姚庚都會利用這樣似是而非的機會獎勵局里工作業績突出的人。姚庚草草地看了一眼，對秘書說，你把土地稽查大隊的張大隊長叫來。張大隊長去年一年做土地監管工作，很辛苦也出了不少成績。秘書轉身剛要出去，姚庚忽然瞥見邀請函上印著B市字樣，一剎那，孟琳美好的笑臉閃在他的眼前。姚庚說，不用叫了。

秘書剛出門，姚庚迫不及待地撥通了孟琳的電話。姚庚說，孟琳，我要去你的城市了，我有個全國的會在你那里開。孟琳說，哦。孟琳并沒有姚庚想象的熱情。姚庚說，我能見你嗎？孟琳說，不能。姚庚說，為什么？孟琳說，不為什么。姚庚掛了電話感覺有點喪氣。

姚庚還是去了。他有一種英雄赴死的感覺，不管孟琳見與不見，他都要爭取一回。

姚庚飛到B市是中午，兩個多小時的飛機，原來自己與孟琳的距離只有這兩個小時，怎么這么多年來自己竟然沒有勇氣穿越這兩個小時的時空來看看孟琳？B市機場像全國大多數機場一樣建在市郊，一下飛機都會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田野的氣息，但姚庚覺得這里空氣格外香甜。在這樣的氣息里，姚庚的眼前浮現了昔日孟琳美麗的臉龐。

姚庚到會議接待酒店報了到。由于參會的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同行業人士，姚庚看到報到表上與他同房間的是一位來自四川某縣局的科長，表上顯示已經報到。姚庚連名字也沒顧得上看，領到了房卡就走向自己的房間。

果然，房間里早就有人入住。姚庚看到靠窗的一張床上的被單拉開了一個角，床頭的煙灰缸里殘留著一只煙蒂，而此刻室內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煙味，姚庚不吸煙，他對煙味特別敏感。

姚庚放好行李，將窗子打開。然后他站在窗前，將手機摸在手里。孟琳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到達了她的城市，自己要不要告訴她？如果告訴她，她會不會見自己？姚庚的腦子里無數次地重復著這個問題，他發現自己竟然像個傻子一樣有點弱智了。很明顯，自己是為了她而來的，但另一個問題也很明顯，那就是他曾經在電話里試探性地問過孟琳這個問題，每次孟琳都以沉默回答他。姚庚理解孟琳的想法，卻不能接受。尤其是在這里，在這個屬于孟琳的城市，與孟琳呼吸著同一城市的空氣，他似乎感覺孟琳就在身邊，已經觸手可及了。

姚庚撥通了孟琳的電話，電話那端響起了那首熟悉的《我悄悄地蒙上了你的眼睛》，姚庚的心狂跳著，仿佛回到第一次跟孟琳約會的時候，擔心又充滿期待。電話里唱了好久也沒見孟琳接聽，姚庚放下電話。他編了一條短信，卻又刪了編，編了刪，面對孟琳，他變成了一個失語者，不知該如何表達。

正當姚庚不知所措的時候，門鎖響了一聲，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矮胖的男人，姚庚不用問，這個人就是他的同屋了。男人一進屋就揚起一張興奮的臉，仿佛姚庚是他們四川的大熊貓，他幾乎是沖過來拉住姚庚的手，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說，姚庚，我是四川的張得利。我在報到表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姚庚讓這個所謂的張得利鬧得摸不清頭臉，只好臉上堆起尷尬的笑，將手與張得利的手握在了一起。

不錯，張得利是個煙鬼，同時他還是個話癆，話語就是煙圈里的每個煙霧分子，也是唾沫里的每個唾液分子，這些分子把姚庚包圍起來，讓他透不過氣來。張得利從利比亞局勢，說到日本地震海嘯，再到全球核問題，再談一下中美關系，中日關系，甚至中朝中韓關系。然后談到地溝油皮革奶三聚氰胺瘦肉精拐賣兒童脅迫賣淫，對于這個自來熟的家伙，姚庚被弄得頭都大了，在張得利的煙霧話語唾沫星子包圍中，姚庚等待著孟琳的電話。他本以為孟琳看著他的來電會給他回，但最后張得利已經把中天的太陽說到西天去了，姚庚的電話也沒有響起過。姚庚再看看張得利就不那么討厭了，因為他幫助他度過了一個難耐的下午。晚上，姚庚撥通了韓晨的電話，可是這個家伙正在海南考察一個項目，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姚庚覺得喪氣，也許B市他不該來。

開會吃飯參觀研討，一切開會該走的程序都走了，眼看著三天的會期就要結束，可孟琳就像入海的泥牛杳無音信。姚庚一直告訴自己要沉住氣，他堅持每天打一通孟琳的電話，不多也不少，他提示著孟琳自己的存在，盡管自己心急如焚，但表面上依然保持著應有分寸。奇怪的是，孟琳就是不回姚庚一個電話，仿佛在人間蒸發了。姚庚已經習慣了張得利的喋喋不休，這三天一直有張得利陪著，倒也過得愉快。不過眼看著會期只剩下一天了，姚庚有點沉不住氣了，難道是自己虛枉此行？張得利看著姚庚，說，姚庚，你有心事？姚庚連忙搖頭，怕被張得利看穿心事，姚庚躲過張得利的眼光，背過身去。張得利在他身后說，姚庚，像你這樣才貌雙全又有地位的男人，沒有事才怪呢？看都看得出來，你犯桃花了。姚庚居然被張得利說得面紅耳赤。

會議的最后期限終于來了。上午總結發言，形成了關于土地資源的公報，中午午餐，下午就散會。姚庚已經放棄了跟孟琳見面，他想應該尊重孟琳的想法，畢竟女人更在意容貌，何況歲月對于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比對男人更加無情，怎么能那么殘忍地讓她面對歲月鋒利的刀刃將她的美麗剝光呢？姚庚訂好了第二天上午的機票，他決定將這份期待放棄。張得利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好像沒有要走的意思。姚庚問他，他詭秘地一笑，說，不急。張得利又問，你什么時候的機票？姚庚說，明天上午。張得利哦了一聲，沒了下文。

下午散會的飯吃完，張得利就和姚庚回到房間，這回張得利不開口了，弄得姚庚不自在。張得利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活像熱鍋上的螞蟻。姚庚說，張得利，你不訂機票嗎？張得利一邊踱步一邊吐著煙圈，不急不急，我還有一件事沒辦完。說完兀自躺在床上吐煙圈。姚庚這幾天跟張得利混熟了，看著他一反常態，猜定這個家伙也有心事。于是，姚庚說，得利，說說看，什么事，我能幫你拿個主意不？張得利一翻身從床上爬起來，拿一雙有點發紅的小眼睛看著姚庚。姚庚，跟你商量個事，你答應我，就是幫我了。姚庚一臉的疑惑，心說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能幫上這個萍水相逢的人什么事？張得利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很簡單，把房間讓給我一個晚上，我要在這約一個人。姚庚被張得利嚇了一跳，心說這小子搞什么鬼呀？張得利接著說，姚庚，這個五星酒店挺貴的，我跟人吹了牛，說自己住在五星。你再開個房能報銷，我一個小職員就沒法報了。看在這幾天咱倆處得不錯的份上，幫兄弟一把。

不用說，張得利這小子要見的一定是個女人，在這個無序的時代，發生什么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姚庚另開了一個房間，看來，這在孟琳城市的最后一個夜晚注定要一個人打發了。姚庚對著空房間嘴角滑過一絲無奈的笑。他走出房間，走出酒店，走在了城市的街道上。

沒有見到孟琳，姚庚的失落自不必說。除了失落之外，姚庚的內心還生出了許多的傷感，這股傷感的氣息像此刻城市里正在盛開的丁香花朦朧著顏色卻能真實地感受到它的香氣。見不到孟琳，走走她的街道也好，呼吸一下她的空氣也好，看看她每天都看的風景也好。不知不覺姚庚已經走出很遠的路，他居然來到了他們從前的學校，望著曾經熟悉的校門，姚庚呆住了。街上車流如梭，行人如織，落日已經漸漸沉入西邊的樓群里，落下前，它扯一片晚霞錦紗一樣披蓋了整個天空。姚庚想起，他和孟琳曾經無數次地在這里看過這樣的晚霞，在這個時刻姚庚又一次拿起電話，他要為他的夢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電話里又唱起了那首《我悄悄地蒙上了你的眼睛》，姚庚在歌聲里執拗地拿著電話，他忽然覺得他就是那個男主角，被一個溫柔的手蒙住了雙眼，辨不清方向。忽然，歌聲停了，電話里響起孟琳溫柔的聲音，喂——姚庚的心狂跳了起來，他迫不及待地說，孟琳，我在你的城市里。

姚庚沒想到孟琳會答應見他，他不知所措地喜悅著。孟琳答應晚上八點到他酒店的房間，姚庚看看表，現在距離八點還有兩個小時，我還能做點什么？姚庚首先想到要給孟琳買件禮物，他趕緊鉆進一輛出租車，車子帶著他來到了這個城市最大的商業大廈。姚庚想起來，當年他們戀愛的時候，孟琳曾經跟他要過一個戒指，但那時他沒錢，只花了一塊錢給孟琳買了一個假戒指，但就是這個假戒指，孟琳一直戴了四年。在首飾柜臺前姚庚挑了一枚精致的鉑金指環，付了款將它揣進懷里，姚庚暗暗笑自己成了個初戀的小男生。

姚庚匆匆趕回酒店，洗了個澡，找出一套干凈的衣服換上，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待，窗外已是萬家燈火，姚庚在這樣的夜色里等待孟琳的到來。孟琳還會像從前一樣漂亮嗎？當然不會，但不管怎樣，姚庚覺得他都會接受，他甚至想，他要用下半生的時間來愛孟琳，彌補他年輕時犯下的錯誤。

門鈴響了一聲，姚庚迅速奔到門口，卻久久不敢開門，他從門鏡看出去，沒有發現一個人影。接著門鈴又響一聲，姚庚打開門。

門邊閃出一個女士，穿著一套淺灰色的套裙，高挽著發髻，露著美麗的頸項，可要命的是，這個女人臉上居然戴著一個面罩，讓姚庚摸不清頭腦。女人說，姚庚，我是孟琳。請原諒我以這種方式見你。女人似乎笑了一下，她臉上的面罩微微地一抖?？粗Ω┰谀抢?，女人一步跨進了門，姚庚只好跟著返身走回屋子里。

姚庚不敢相信這就是孟琳，更不敢相信她以這樣的方式來見自己。女人站在姚庚面前，很近，她拉起姚庚的小手指，姚庚一下子醒悟，這就是孟琳，因為從前孟琳就是這樣拉姚庚手的。姚庚忽然覺得喉嚨有點發緊，他哽咽著說，為……什么？孟琳松開姚庚的手指，坐到了窗前的椅子上，說，我想見你，可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我想在你心里永遠是那個青春的孟琳。姚庚走到孟琳的面前，蹲下來拉起孟琳的手，他抬起頭，目光似乎想穿透那個面罩看到孟琳的臉。

姚庚說，孟琳，你這是何必呢。不管你現在是什么樣子，我都能接受。

姚庚試圖拿開孟琳臉上的面罩，孟琳迅速地躲開了，她說，你要是想拿開它，我立刻就離開。姚庚不敢再造次，他動情地說，好，孟琳，你在我心里永遠是那么年輕美麗。說著，姚庚將孟琳攬在了懷里。

當窗簾被陽光打上金色花邊的時候，姚庚醒來了，他側身一看，孟琳早已不在身邊，姚庚嘆了一口氣，起身下床洗澡，一看已經七點半，他的飛機九點起飛，他必須抓緊時間。

昨晚，孟琳留在他這過了夜，就像他期望的那樣，雖然孟琳一直不肯脫去面罩，但當姚庚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關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燈之后，孟琳終于摘下了她的面罩。不但臉上的面罩除去了，身體的面罩也被姚庚除去了。姚庚將孟琳光裸的身體抱在懷里，雖然看不到，但姚庚感覺到孟琳的身體比過去豐腴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個青澀的女孩，這豐腴讓姚庚的心一沉，歲月連一個人的內心都會改變，何況是一個人的外貌。姚庚進入孟琳時顯得很莊嚴，像完成一個多年未成的儀式，他的腦子里全是畢業前那個夜晚的記憶，孟琳雪白的皮膚、小巧的乳房、平坦的小腹以及小腹下那茂盛的叢林。他終于進入了這片叢林，如一個獵手般搜索前行，找尋他二十年前曾經向往卻不曾得到的路徑。孟琳的身體微微地顫抖，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似乎時光不曾給她勇氣，而姚庚卻不想再失去擁有孟琳的機會。黑暗中，孟琳緊張的呼吸變成了幸福的呻吟，姚庚知道他們已經跨越了二十年的光陰。

姚庚從衛生間出來收拾東西，忽然他發現枕頭底下放著那枚戒指，昨晚明明戴在了孟琳的手上，難道是不小心掉下來了？自己很久沒見孟琳，已經忘了她手指的粗細，戒指可能買大了。

姚庚剛想將電話打過去，孟琳的電話來了，孟琳說，姚庚，睡得好嗎？

姚庚說，還好。你什么時候走的？

孟琳說，你睡熟的時候。

姚庚說，孟琳，戒指落在床上了。我把它放在大堂的吧臺，我走后你來取。

孟琳哦一聲說，姚庚，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好意思開口……孟琳說這話的時候，姚庚正在看表，他一看已經快八點了。就打斷孟琳的話說，孟琳，我快誤機了，咱們有話等我回去再說。說完，他匆匆地收了線，將孟琳后面的話都關在了手機里。

姚庚收拾行李退房，將戒指放在吧臺上。服務員問是留給誰的，姚庚說，孟琳。姚庚說得堅定而清脆。

兩個小時的飛機，姚庚降落在屬于自己的城市，當他走下舷梯踏在這塊土地上時，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看見他的城市碧空如洗，陽光燦爛，就像此刻他的心情。姚庚的手機準時響起，不用猜也知道是孟琳，姚庚心頭掠過一絲甜蜜。姚庚按了接聽，孟琳溫柔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姚庚，到了嗎？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請你幫忙……此刻姚庚正看見一只飛鳥從他的頭頂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