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在李簡回國前一個星期離開了人世。
那是一個臺風夜,但臺風并沒有阻止她回家,從遙遠的海的那一邊,回家。
半夜,飛機終于穩穩地降落在機場,其實那么晚,下飛機的人已經不多了,但是,她還是奔跑著,把一個又一個身影甩在身后。
在入關的窗口,檢查的小伙子看了看她的護照,有點不敢相信:“你出國一年,瘦了好多啊。”
終于,她看見他了,她的丈夫在那里等他。她走向他,在八月的最后一個夜晚,他們都穿著最簡單的T恤,他擁抱了她和那一路風塵。
她給母親打電話,母親還沒有睡,聽到她的聲音,母親說這下放心了。她的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來。
城市的夜色總是這樣,燈光比星光亮,燥熱的空氣讓她想起她剛剛離開的那個大洋彼岸的小鎮。小鎮不大,她盡管住在鎮中心,可是這個時候也已經很安靜了,燈光也很稀疏。她住的屋前有一棵碩大的梧桐,月亮就高高地掛在梧桐的上面。
她的一個朋友比她早幾個月回國,那個朋友的機票需要轉機再轉機,要走整整三十多個小時才能回家。她對那個朋友說,你這一路太折騰。朋友說,沒關系,有人在旅途的終點等我。那時候,朋友的眼睛真亮,就像天上的星星。幾個星期后,她給朋友打電話,朋友說,一切都挺好,只是覺得在那個小鎮的生活就像是一場夢,有時候都不能確定,這段時光是否真的存在過,讓她好好享受最后的時光,話里話外透著惆悵。
出租車里,她的他握著她的手,走了一路。到家了,女兒小小趴在床上,她靜靜地站在床邊,剛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女兒就從床上站了起來,“媽媽,媽媽,你回來了。”她摟過女兒,把她平放到床上,“回來了,你趕緊睡覺。”“嗯?!辈灰粫号畠簜鱽砑毤毜镊?,柔軟的身體散發著芬芳。他的手環了過來,她嫌熱地揮開,他卻還是緊緊地抱著她。其實,她只是希望能一個人想清楚一些問題,比如,生和死怎么會靠得這么近,僅僅一個星期,父親就跨過了那條邊界?生和死又怎么會隔得那么遠,遠得永遠無法跨越了呢?她有些無奈,為什么她出國一年回家,為什么不能和自己的父親單獨聊聊呢?
第二夜,她和兄長們一起為父親守靈。父親靜靜地躺在他們身邊,聽他們絮絮叨叨地聊各種家長里短。葬禮后,她把父親送進了火化場。
這些日子,她忙著整理家里,照顧孩子,陪母親,操辦葬禮,再加上時差,每天都很累,怎么也睡不夠,真困。這天,她半夢半醒地躺在床上,突然看見父親在門邊一閃,對著她淡淡地笑,但是沒有說話。她大叫起來:“爸爸,爸爸,你來了!他們說你死了,他們搞錯了?!闭f著,她從床上坐起來,可是哪里還有父親的影子?
家里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她開始上班了。難得的,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她坐下來,看著窗外的草坪,父親就葬在離單位不遠的墓地。這樣,父親就離自己并不遙遠。過了一會兒,主任進來了。一年不見,主任的頭上添了不少銀絲。“小李,怎么樣,出國進修這一年收獲大嗎?”李簡點點頭,但涌上了許多苦澀,如果父親沒有突然離世,她真的覺得自己滿載而歸。可是,現在物是人非,她覺得自己無法評價這一年的得失。主任接著問:“小李啊,你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她一愣,“沒有啊?!薄艾F在有個人打電話過來罵你呢?!薄傲R啥?”“反正罵得很難聽的?!彼X得有些好笑,都不在一年了,還有人這么惦記她,呵呵?;丶遥堰@事兒當成笑話講給丈夫聽,都不在國內一年了,還有人這么惦記她,呵呵。丈夫勸她小心,她一點也不在乎。
初秋暑氣未消,仍然燥熱不已,她奔波在菜場、單位和孩子的學校之間,汗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老公開始晚歸,不停地出差。女兒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和這個城市里的許多家庭一樣,每到周末,她也帶著孩子奔波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上補習班。周日,老公又出差了,傍晚,她一只手拎著女兒的畫箱,一只手拉著女兒的手,走在黃昏的街頭。天已經暗了,涼意漸漸滲透上身,周末又過去了,她心里一片蒼茫。明天,小小的她又要回到體制里去了。在體制里,她并不是一個好學生,好動、不專心、馬虎,也未見得多么聰慧,她似乎還有些傻乎乎的,還不太敏感體制對她的不滿,保持著她的任性和單純。就因為如此,體制的強大和她的弱小之間的反差更加明顯,拉著女兒的手走在深秋傍晚的街頭,她格外傷感。
可是,再不愿意,周一孩子總是要上學的??墒?,孩子不知道怎么了,每天早上又哭又鬧地躺在地上撲騰,怎么哄都不行。她束手無策地站在那里,看著女兒在聲嘶力竭地哭,心里不忍,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得趕著去上班,于是,她一把抓起孩子拼命地往外拽。孩子愣了一下,開始更加激烈地掙扎。她拖著,拽著,孩子走了一路,衣服臟了,頭發亂了,終于把孩子塞進了學校。女兒哭喊著:“媽媽,我恨你!”淚眼朦朧中,女兒看著她就像看著仇人。每天這樣掙扎著,在某個瞬間,她真的希望自己在人流如潮的街上,放開女兒的手,自己突然消失。霎時間,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惡向膽邊生。自己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
也就是這一天,她接到了那個電話。那時候,她正給放學回來的女兒洗澡,精力充沛的女兒搞得浴室滿地狼藉,她筋疲力盡。電話鈴一響,她疾奔過去,剛拎起聽筒,電話里就傳來尖厲的聲音:“李簡,你個婊子養的!”那聲音尖銳,刺耳,像一把刀直刺到她的心房,她呆在那里,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半天才強撐著邁開了步。
父親走了,她不放心母親。母親衰老得很快,經常腿疼。她很希望母親住到她家,母親不肯,說家里的房子越沒有人住就越住不回去了,怎么勸也不聽。一天,她去看母親,一回頭她看見母親像開了封的沙袋止不住地往地上滑。她嚇壞了,趕緊一把扶住母親,立刻帶母親去醫院看病。醫院里人山人海,她讓母親坐下來,自己去排隊,買藥。從早上九點,一直等到下午兩點,終于看上病了,醫生說就是骨關節退行性病變,吃些藥,老了,也沒什么辦法。母親抱歉地對她說:“耽誤你時間了。”她拍拍母親的手,這算什么呢,現在不多陪陪,以后要后悔。母親剛拔了牙,假牙還沒來得及裝,嘴癟得厲害,更顯蒼老。那天,她攙著母親的手,在秋天的街頭走了很久,看樹葉黃了,樹葉落了,樹葉被風吹走了。回到家,她讓母親坐下,自己去做晚飯,電話又響了。她本能地沖進屋,關上門,瞄了一眼電話號,一看又是陌生電話,拉起電話就吼:“你他媽的找死啊!”電話那頭沒有聲音,電話掛了,“嘟嘟——”地回響。她覺得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一開門,母親擔心地說:“干什么,你跟誰那么兇?”“沒什么,騙子。”她淡淡地答道。這天開始,她堅持讓母親住在家里。母親臨睡前,她提醒自己,每天晚上一定要把電話拔了,別讓母親知道這件事,為自己擔心。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她心里的某道防線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無論干什么都會有一種被窺探的感覺,那不知名的兇險仿佛是前方隱隱約約的黑影,稍不留神就會撲過來。這天,她帶母親和孩子去公園,左手攙著母親,右手拉著女兒在草坪上散步,突然,她覺得心慌、冒冷汗,想逃,遠遠地避開所有的人和事,可是又必須鎮定住自己,不流露出絲毫痕跡。回家的時候,地鐵在黑色的隧道里穿行,她又看見了孤身在國外時住的房子,房子前面有一大片松林,地上有散落的松針和掉落的榛子。清晨出門的時候,她常常碰到一只灰色的松鼠蹲在路邊,長長的尾巴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她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餅干,向它伸出手,小松鼠好奇地看著那塊餅干,仍然一動不動。她再把餅干輕輕放在地上,笑著走開。晚上,有個西班牙少年在樓下唱歌,他眼睛黝黑濕潤,清澈如水。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但每晚月光爬進她的屋子,在他的歌聲里漂浮。
半夜,電話又來了。還沒等她起來,丈夫就爬了起來,才“喂”了一聲,對方大概沒想到是個男人接電話,也愣住了。丈夫大吼一聲:“你干什么啊,我知道你是誰,你要再敢打來,你看我不找你!”對方沉默了幾秒鐘,把電話掛了。
電話消停了幾天,她卻越來越覺得不安,常常喘不過氣來,就像被一個黑影掐住了脖子。她到派出所去,派出所只是讓她留了記錄,輕描淡寫地問:“你得罪過什么人嗎?”她心里咯噔一下,她愣了一下,有個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在最后的剎那還是無辜地搖了搖頭,說沒有,自己在國外一年,剛回來不久。警察又說:“你這種情況,沒造成什么實質性傷害,自己當心點,要有什么新情況再告訴我們一下吧。”“有傷害呀,我害怕?!薄斑@算什么傷害呢?你人好好的,有什么問題嗎?”她還想爭辯什么,可是對方臉上漸漸流露出的敷衍和冷淡讓她不愿意再多說什么。走到派出所門口,她真想把那招牌砸了,最后朝地面淬了兩口唾沫,恨恨地走了。
從來沒有這么不安,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半夜,她又醒來了,渴,嘴唇發干,喉嚨發疼,她掀開被子,緩緩地坐了起來。曬過的被子干爽得能感覺出有些發脆的棱角。她愣愣地坐著,身體里的水分好像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一下子抽干,人也變木了???,還在繼續,因為不知所措,她居然很絕望。過了許久,她終于緩過勁來,下床倒了杯水喝。懵懂之中,她忘記自己在臨睡前已經把飲水機關了,一大口水一直涼到胃里,引起一陣劇咳,咳出了眼淚,憂傷順勢排山倒海,真是覺得顛沛流離。其實回國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的她和流浪漂泊無論如何都沾不上邊,只是不安而已。但在這個衣食無憂的時代,人最怕的不就是這個嗎?
丈夫在身側睡得很香,她看著他鬢角的白發,心里一緊。也正是因為這種緊,她放棄了向他傾訴的愿望,只是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她記起來,在國外的一次老鄉聚會,都是接近中年的男女。有一個中國男人在波士頓工作,她的太太和孩子回了日本,分開了很多年,他舉棋不定,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那樣的聚會里,身份,工作,婚姻,情人,是最常聽見的字眼。男人傾訴過后,她問那個男人:“你愛你太太嗎?”男人茫然地看著她,她又說了一遍:“你愛她嗎?”滿場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的朋友說:“這是隱私,哈,哈,哈……”可能是那天的葡萄酒讓她微微有些醉意,她不顧男人的躲閃,又問:“你到底愛不愛她?”接著她對那男人說:“如果你愛她,就和她在一起吧?!彼麄兌颊f她,都奔四的人了,還純凈得像一塊水晶。她說,沒有,她只是想家,想孩子,想親愛的他。此時,他就在她的身邊,她知道,他心里只有她和孩子,她也知道自己愛他,可是抱著他,卻覺得這日子堅持不下去了。
這種愿望越來越強烈,她終于忍不住跟他說,真想一個人呆著,不想回家了。他緊張地問,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她既感動又覺得可笑,對他認真地說:“不,這種感覺和你沒有關系,在婚姻的狀態里,你是最好的,我愛你,而且只愛你,真的。只是,我真的覺得一個人挺好的。”他松了一口氣,笑言她被資本主義社會腐蝕了,又安慰她說,只是事情太多,太累了。她也跟最好的小姐妹說起這種想法,小姐妹也是先好奇地問,是不是離家一年有了別人。她說沒有,姐妹們還將信將疑。好不容易相信了,又語重心長地勸她好好過日子,說像她老公這樣善良又帥氣,賺錢又不少的男人絕對是績優股,在婚姻市場上的行情比她要好得多。說到后來,說她矯情,誰的日子不是這么過來的?說得她羞愧不已,難道是自己不正常?
慢慢的,她恢復了正常的作息,白天家里沒有人,晚上家里電話又拔了,所以她很久都沒有接到那個電話。但是電話記錄上頻頻出現的陌生來電,讓她知道騷擾仍然在繼續。丈夫說家里換個電話吧,她不同意,說自己沒有做錯事,為什么要換電話?丈夫說,改個電話就300塊錢,就當用300塊買個平安好了。她說,平安買得來嗎?現在不要說住宅電話,只要有心,什么信息買不到呢?丈夫又問,你能承受得住嗎?她說,做錯事的人不是我,我為什么要害怕,我為什么會承受不???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身板挺得筆直,決定要自救,找出電話那頭的人。
現在,她終于有機會細細地檢討自己的人生,回頭看那些已經快要遺忘的往事。
那年剛過完年,她從爺爺奶奶家趕回自己家的火車,車站上人潮擁擠,她從火車的窗口翻上了車。那趟車擠得連廁所都沒法去,但車上的時光,二十個小時,漫長而溫暖。那趟車上,薩月就坐在她的對面,旁邊是像水滴一樣的小滿,他們要去打工。小滿是薩月的未婚妻,她看薩月的眼神,就像看著天神。
半夜,車上的人們都睡了,她坐在車里,車窗外是墨蘭色的高原和山川,她把頭湊在窗子上呼出水氣,然后用手指畫出一朵花,一棵樹,一個圓太陽,最簡單的圖案,畫出了她心里的春天,這時候,她落下淚來。薩月正好抬起頭,沖著她笑,她也笑了。
薩月和小滿住在一間合租的房子里,屋子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在她的介紹下,小滿很快找到了工作,給人家做鐘點工??墒撬_月的工作找得卻并不順利,幾經周折進了一家搬家公司打工,可是沒兩天,薩月就出事了,搬家的時候砸傷了腿。老板不肯賠錢,李簡氣極了,帶著小滿天天到老板那里鬧,老板沒辦法,只好賠了一筆錢讓他養傷。薩月和小滿都很感激她。
薩月是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在醫院養傷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姓朱的老板。朱老板覺得薩月人機靈又能吃苦,就開始帶著他做房地產。賺了些錢,薩月和小滿很快搬離了合租房,換了個一室一廳,日子好過了很多。
那年,薩月的弟弟結婚,李簡還跟他們倆去了他們的家鄉玩。四月的黃昏,高原的陽光熾熱如火,小滿披著烏亮的頭發坐在窯洞的木格窗下剪窗花。薩月和她坐在門口聊天,門口的黃泥路在陽光下亮得像一條河。他們說起各自的家,說起自己的過往。薩月的右手有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他小時候玩鐮刀時留下的印記,當時甚至露出了白色的筋膜,她仿佛看到一個調皮的少年像風一樣在鄉間奔跑。
月亮升起來了,斜斜地靠在樹梢上。他們三個人出去溜達,走到了一家賣棗的小店,店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小伙子剛剛二十出頭,和媳婦在門口逗著兩歲多的孩子。小伙子原來就住在附近的村莊,后來因為修路被征了地,就拿著政府的補償款做買賣,進貨,盤貨,賣貨,整日忙碌,踏踏實實地過開了日子。她說,薩月,你有錢了趕快帶著小滿回來結婚,過這安逸日子吧,多好。薩月說,結婚那么早干什么,多不自在。那小滿呢,小滿愿意嗎?小滿說,姐,月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等他。那夜,月華如練。
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先是朱老板看上了小滿。而一年多后,小滿居然跟了朱老板,薩月也因此離開了朱老板。再后來,她在那首悲傷的信天游里愛上了薩月。可是,父親堅決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她和父親激烈地爭吵,父親甚至說,你要嫁給她,就沒有我這個爸爸。她問父親為什么,父親說,我相信貧瘠的土壤里能開出花來,可是薩月不是,他是爬山虎,必須靠著墻才能往上爬。她不相信,反問父親,誰是那朵花呢?父親說,我看小滿才是那朵美麗的花。她冷笑著說,可惜那朵花已經插到了富人家客廳的花瓶里。
父親見攔不住她和薩月在一起,便對她說,如果薩月能從成人大學畢業,他就同意他們在一起。他問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學歷難道真的很重要嗎?父親說,第一,婚姻從來都是現實的,你們在門第上的差距已經無法彌補了,知識與教養上的差距一定會成為婚姻的致命傷;第二,你沒有看見薩月眼里的急功近利嗎?希望安靜的校園生活能讓他變得平和一點。父親對薩月的評價,她不以為然,但是父親的要求并不過分,她也希望薩月能多讀點書??墒菦]想到,薩月在校園里呆了幾天,又做了幾筆不大不小的生意,居然在校園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他急切地要成功,要證明給所有人看,甚至說,有了錢,買個文憑有什么難的?他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從學校退了學。父親大發雷霆,不許她再和薩月來往。薩月則說,手上已經有了些錢,想另外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讓她跟他走,還說立刻就結婚,再也不想讓小滿的事情在她身上發生。她猶豫了很久,跟著薩月的未來仿佛像一團濃霧,看也看不清楚,可是,她實在太不放心薩月了,所以還是點了頭。薩月高興得像一個孩子,他訂了他倆的機票,說開始新生活的晚上,他會點燃煙花,讓她做幸福的新娘。薩月還安慰她,他只要三年,三年他一定讓她風風光光地回來,和她一起孝敬父母,再不讓他們后半輩子操一點心。
她不知道如何向父親開口,覺得自己錯了,卻無力糾正自己的錯誤。她不敢跟父親說要跟薩月走,只給父親留了一封信,寫得很長,卻總覺得心里的話怎么也說不完,滿紙都是淡淡的水圈。在去機場的路上,她哭了一路,似乎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最終在機場,她怎么也下不了決心就這樣離開。她央求薩月也別走,可薩月卻不愿意再看她一眼,說,他一定要讓他們所有的人后悔,然后就獨自上了飛機。
她留下了,薩月再也沒有了消息。
薩月走后的幾個月,父親被查出來得了癌癥。在進手術室以前,父親問薩月到底怎么樣了。她說,沒有消息。父親說,如果有機會,很想跟薩月說對不起,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他只能選擇保護自己的女兒,即使明知道會傷害薩月。因為,他的女兒值得最好。她在父親的床前淚如雨下。
父親那次手術很成功,她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離開,放棄愛情守住了父親??墒?,她想念薩月,心如刀絞。
薩月,對不起。
薩月,對不起。
薩月,真的對不起。
真的是薩月嗎?薩月在哪里?想起薩月的時候,她原以為是出于想念,可是,最終發現是因為害怕,她無法想象,薩月會變成什么樣,會做出什么事情,但也生出了保護自己家人的強悍決心。她悲哀地發現,薩月已經變成了假想敵,恐懼幾乎已經磨光了內心深處那些溫柔的部分。
她并不想把小滿拖進這件事,可是別無選擇,她還是約了小滿。
將近十年的時間,她并沒有和小滿斷了聯系,幾乎沒怎么見面,卻常常發短信聯系。短信很短,常常這頭問,還好嗎?那頭回答,還行。就沒有下文了,但過一段時間還發。
小滿看上去還不錯,舉手投足干凈利索,和從前判若兩人,坐下來就問,發生什么事了?她也不繞彎子,直接說出了電話的事情。小滿愣了半天,說:“簡姐,我覺得不會是薩月,他已經去南非很多年了,據說在那里發展得不錯。”
一聲簡姐,叫得她百感交集?!靶M——”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沉默了許久,小滿緩緩地說,簡姐,你知道我為什么當時會跟了老朱?我告訴你所有的事情,如果有一句假話,就讓我天打雷劈。
薩月當時負責一個拆遷項目,由于拆遷補償中有些問題,有十來個釘子戶怎么也不肯搬,挑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人,每次薩月去,他都破口大罵,逼急了,就抱著煤氣罐站在房頂上,說要同歸于盡。薩月想盡了各種辦法,斷水斷電,派人恐嚇,都沒有辦法。他把那些拆遷戶看得就像仇人一樣。最后薩月急了,他計劃帶著拆遷隊,在夜里直接讓推土機進場,這是要出人命的啊。我問他,老板同意嗎,他說老板前怕狼后怕虎,成不了事。那天夜里,我不放心,跟著他去了,你不知道那個慘,那些人幾乎什么也來不及拿,就往外逃,有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穿著汗衫褲衩,坐在地上嚎……,我們都是窮人家出來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薩月那時候紅了眼,誰攔他就要和誰拼命,好在沒出人命。薩月求我不讓我告訴你。我明白,你在他心里不一樣,他只想給你看最好的一面。我心里很傷心,可是,如果沒有你,他可能就更沒有顧忌了。
“這么大的事情,我們怎么一點風聲都不知道?”李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朱,提醒過薩月,拆遷這事可以下手狠一點,但是絕對不能鬧到滿城風雨。薩月知道闖了大禍,就去求老朱。老朱覺得這事他兜不住,薩月就說,如果老朱肯幫他,他就把我讓給老朱。薩月跟我說這件事,我不肯。可是,薩月跪在地上求我,一直求,一直求……還好,老朱是個厚道人,我跟他提了兩個條件,一是把薩月的事處理好,另一個是明媒正娶,我不能讓家里人戳著脊梁罵,為了錢白白給人睡了。老朱答應了,他怕我不信,就帶著我去跑那些拆遷戶的家,一戶一戶給人家道歉,人家恨他,打他,他就任由人家打,你要是見了他,你會看到他額頭上兩條疤,就是那次落下的。老朱上上下下疏通關系,總算把這件事壓了下來。老朱和我結婚,要我和薩月斷了聯系,他倒不是怕薩月,只是不希望薩月再有機會傷害我,我也答應他了,所以我再也沒有見過薩月,關于他的消息都是回老家的時候聽他弟弟說的,應該不會錯。
李簡聽得喘不過氣來,心里撕心裂肺地疼,可是,她只是聽這個故事,而小滿,小滿卻是在經歷著這樣的人生,她有什么理由不讓小滿說下去?半晌,她艱難地問:“那,現在你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我生完兒子以后,老朱讓我進公司學生意。他以前老婆的孩子也在公司里頭,后來他下決心把公司拆了伙,當然大傷元氣,這兩年總算緩過來一點。不過,他現在身體不好,我挺分神的。
李簡聽著小滿的故事,如同波濤洶涌的河流慢慢安寧平靜下來,有些欣慰,可是酸澀在眼中彌漫開來,怎么也忍不住。
小滿說,簡姐,別哭了,我現在挺好的,一點也不后悔和老朱這么些年。你沒和薩月在一起是對的,他那時候就是輸紅了眼的賭徒,你沒有錯,但是,那時候,我還是希望有個人能拉著薩月,所以,我說不出這話?,F在想想,我們沒有和薩月在一起,都算是幸運。
李簡握著小滿的手,午后的陽光透過走廊里的玻璃窗斜斜地搭在肩上,綠茶在茶杯里舒展,喝了一口,馥郁的香氣一直暖到胃里。她想,生命里的許多苦痛,最終都會云淡風輕,如果,在必須經歷的煎熬中,抬眼還能看到星光,那么一切都還能繼續。
這天晚上,她把電話拉到床旁邊,丈夫問她,你行么?她說,沒事,我不怕。半夜電話來了,她在對方還沒有說話的時候,斷然說道:“你不要說話,你罵了那么久,也該讓我說話了。我不知道你是誰,為什么要這樣騷擾我呢?如果你覺得我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請你告訴我,說實在的,前段時間我很害怕你的電話,但是,現在沒有用了,如果你還要繼續,那么我一定能找到辦法讓你得到懲罰?!彪娫捘穷^,許久都沒有聲音,只有一陣粗重的喘息,過了一會兒,電話掛了。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躺了下來,丈夫輕輕地吻她明亮的眼睛:“你真勇敢?!彪娫捘穷^到底是誰仍然是個謎,可無論是誰,她希望能和他泯然一笑,既而相忘于江湖。她仍然好奇他是誰,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對她,此刻,這已經是翻過去的一頁。無論曾經發生過什么,或者再發生什么,她都無所畏懼。
折騰了半夜,醒來時臉色很差。她打電話到單位休了一天假,可又睡不著,她開始收拾家,跪在地上擦地板,擦擦擦;再把床單被套拆了,泡在浴缸里,搓搓搓。她從來不曾這么勤快過,卻怎么也收不了手。終于氣喘吁吁了,也沒事可干了。時間還早,她切了一片橙子,坐在客廳里,陽光灑在地板上,印出一片亮亮的反光,橙子酸甜清香的味道在口腔彌散開來,一直鉆到心里。這時候,這段時間終于屬于自己一個人了,多奢侈啊。她去了游泳館。因為不是高峰時段,泳池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在水里慢慢地把身體浮起來,輕輕舒展,空空蕩蕩的泳池里,她清晰地聽到水的回聲。她又忍不住想起,在異國他鄉,每當感到孤獨,她都習慣去泳池。有一個冬天的夜晚,那是她初學游泳不久,她也是一個人泡在泳池里,那是一個專業泳池,最深的地方有十英尺。那天泳池外是厚厚的白雪,透過窗能看到明亮的路燈,燈光在泳池里閃耀,就像晃動著滿池的星星。她不知不覺就游到了深水區,等她緩過神來的時候,腳抽筋了。那時候,她覺得死亡的腳步真近啊,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留著這條命回家,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在水里掐住自己的大腳趾,然后慢慢挪到靠邊的泳道,爬上了岸。那晚,為了等回住處的公交車,她在雪地里站了半個多小時,可她縮在羊毛圍巾后面笑了半天,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悅啊。她還記得,那晚公交車在郊外的原野上搖晃,她看著窗外星星點點的燈光,不斷地對自己說,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她一邊想著,一邊在水里不停地劃著手臂,慢慢地她覺得自己放空了,似乎變成了水中的游魚,空中的飛鳥。從水里上了岸,她又沖進了桑拿房,舀了一勺水澆在火熱的爐膛里,團團的蒸汽逼出了她身體里的汗,喝水,出汗,再喝水,再出汗,循環往復。她覺得自己的感覺蘇醒過來。她覺得自己身體輕盈而自由,生出了花朵盛放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