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張愛玲,人們似乎只覺其雅,而不覺其痛。
一個孩子的天目,必定是因為痛苦才被打開的,這使她看見了世人不察覺的隱性世界。張愛玲固然有著貴族血統,生活優裕,曾經快樂地在她母親家的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聽著客人們演話劇,唱英文歌。豈知后來的生活急轉直下,母親離開,只剩下她和弟弟跟著父親生話。他們的生活是可以想見的。有錢也不行,不是錢的事。他們的褲腿永遠短了一大截。冬天的鞋子進了水,腳腫脹得像面包。只是因為她對繼母項了嘴,她父親的耳光便打過來。她只記得她的臉偏向左一邊,又偏向右一邊。她父親甚至囚禁她半年,病了也不給看。沒心沒肺的孩子或許慢慢把這忘了,偏偏她有的只是靈性,她是靠著靈性生長的,就只有把這苦痛儲存了。那些整塊吞咽的痛苦慢慢結了痂,內里的變異卻只能如腐水一般慢慢地流淌出來,毒素一般滲透在她的生活里。或許那些情節,只是毒素作用的征象。文學情節往往是寫作者心理經驗開放的瞬間。
那時候她心中的母親,其實是一個虛幻的存在。母親,除了是血脈之源,更是安全、溫暖、愛之所在,但這些過早地離她遠去了。我仿佛看見了她在繁花似錦的表層底下,求助而又無助地,愛又恨著她的生之源。這世間最艱難的悖論,她過早地面對了,也因此生發出對世界的悲劇感。她對心中那個叫作母親的存在,只是心向往之,而永遠地求之不得了。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1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