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燈的籠子

早晨五點，燈從光的山谷出發。

晚上八點以前，燈必須找到自己的籠子。過了八點，還沒有籠子的燈，就會被風吹滅。

每盞燈的命運都是如此。

每天，都會有燈從光那里走出來。

燈的樣子很迷人哦，笑起來，臉蛋兩邊有淺淺的酒窩，頭發豎著收攏上去一個小尖，呈火焰形狀。燈的身子很輕，可以任意飄浮在空氣里，身體呈半透明，在薄薄的霧色中，甚至不容易分辨。

其實，找到籠子并不難。

在小鎮北北，每個村子里的人，都會扎燈籠，燈籠有紙的、有絹的，還有玻璃和塑料的，在冬天甚至還有冰的。人們扎了這些籠子，都渴望逮住一盞燈啊。可燈是只能等的。

那種扎了燈籠，想逮住一盞燈的想法，就像愛養蟈蟈的人，拿著一個空蟈蟈籠子，做夢也想里面蹦進一只蟈蟈來呀！

盼望一盞好燈，又明亮又暖和又美麗的好燈，養在自己的籠子里。可燈不是那么好養的，一不小心就會死掉。要不然就是燈的脾氣大得嚇人，把籠子燒壞，或者踢碎。而沒有籠子的燈，風會把它吹滅。籠毀燈亡。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養燈的人嘆口氣。

養得好的，就會在過節的時候，把燈籠提出來，掛在屋檐下。紅彤彤的燈籠，給黑漆漆的夜帶來了光明，給節日增添了喜慶。逢上燈節，各式各樣的花燈，聚集在燈會，人們開始斗燈，比一比誰的最亮、誰的最溫暖、誰的最美。人們在燈籠的制作材質和款式設計上費盡了心思。斗燈的時候，人們提著五彩斑斕的燈籠。打開籠子，燈和燈相斗。燈會把燈吃掉。吃掉燈的燈，會更亮，更美，更溫暖。燈節這天也稱上元節，是月亮最圓的一天，也有很多情侶提了美麗的花燈，走在清涼的河邊，說著只有兩個人才能聽懂的悄悄話。

從光那里走出來的燈，每一盞都有一個雅致的名字。什么牽牛燈、打碗碗燈、鳳仙燈、辛夷燈、桃燈、桃花燈、杏燈、杏花燈……最亮的還是葵花燈。葵花燈白天采集陽光，晚上吸納月華，過了幼年期，就已經是一個無比金黃的小人燈。在北北，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最好的燈是葵花燈，最好的籠子是心籠。心籠？人們沒有見過。傳說中，只有心籠可以馴養葵花燈。

燈在北北出現，是人們覺得生活里最好玩的事。

曾經有位婦人去雞窩摸雞蛋。明明是一個圓滾滾的雞蛋，還熱乎乎的。婦人輕輕地握在手心。這時，雞蛋突然現了原形，露出了燈的本來模樣，跳到地上。婦人在錯愕之間，突然醒悟到什么，趕緊去提籠子。燈見了籠子就乖了，鉆進籠子，老老實實做了婦人家籠子里的燈。婦人總是把籠子擦得很干凈，打扮得很別致。

還有家男人賭錢輸了回到家，正堵心的時候，大門口跑來一條斑點狗，吐著紅舌頭，很乖很可愛的樣子，過來蹭他的褲角。但是男人正是有氣無處撒的時候，抬腿一踢，小狗哽哽著嗓子，很可憐。男人又補踢一腳，這腳卻踢空了，小狗跑到大門口露了原形，原來是燈。男人這個懊悔，想挽救，燈早沒影了。

燈其實還是最喜歡小孩子的。

小孩子有時踢毽子，毽子是燈。小孩子有時丟沙包，沙包是燈。小孩子有時騎竹馬，竹馬是燈。小孩子有時打尜尜，尜尜是燈。小孩子有時穿個帶蝴蝶結的裙子，蝴蝶結是燈。就是安安穩穩坐著的小孩子，他起身時，板凳有可能也是燈。沒辦法，燈喜歡小孩子啊！

因此，北北的燈，多是小孩子們逮的。大人們把逮一盞葵花燈的愿望也寄托在小孩子們身上。

根據傳說中“只有心籠才可以馴養葵花燈”的說法，北北一帶扎燈籠的人，在制作“心籠”上狠下工夫，真是絞盡腦汁，想盡了各種辦法。他們把燈籠做成心的形狀，涂成鮮艷奪目的鮮紅色，以求形似。在制作材質上也可謂搜腸刮肚，費盡心思。除了普通的材質，他們甚至用過荷花的花瓣、蝴蝶的大翅膀。

與其他燈不同的是，葵花燈一般會出現在北北葵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

在連綿起伏的葵花地里，瓦藍的天空上飄浮著大塊大塊棉絮一樣的白云，盯得久了，就會覺得，仿佛是無邊的大海倒扣在天上，海面上翻涌著白色的浪花，那藍色，在浪花的間隙里，不斷沉淀，匯聚，凝集，仿佛要滴下來一般。

在這樣的季節，孩子們經常跑到葵花地里去玩。

風掀弄著葵花綠色的大葉子，小孩子們在里面藏貓貓。

“我在這兒呢！來抓我呀！”

喊叫的孩子舉高了手臂，露著兩只黑乎乎的小手。待有孩子追過去，他“吱溜”逃到另一個方向去了。在你費了半天勁也不能把對方尋找到的時候，他卻搖著向日葵自己主動暴露了目標。于是，隔著葵花稈，孩子看著孩子，咯咯咯咯地傻笑開了。因此，秋天的葵花地，是孩子們的樂園。

就是在這個美好的季節，葵花燈找了一個吉祥的日子，從光那里行進到這兒，在亂叢叢的葵花地里，悄悄地搖身一變，成為其中一株。

會觀燈相的人，預先有了某種感知。

“起早去葵花地里等吧！”

每株葵花都仰著金盤子似的臉，在昏明的清晨，艷異的照耀，那種金黃，叫人暈眩呵！如何分辨出其中的一株是葵花燈呢？似乎哪株都有可能啊！人們提著各式新奇的籠子，牽著自己孩子的手，在葵花地里噌噌噌地鉆來鉆去。

每一株葵花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呢。

葵花燈啊葵花燈，養燈的人期待你喲！逮最好的燈，是每一個養燈的人，最大的心愿。

有一個孩子，他是孤兒，沒有人給他扎籠子，他自己平時對扎籠子這樣的事，也沒多大熱情。他一個人走在葵花地里，兩手空空，不著一物。那些提著籠子的人就嘲諷他：“你不提籠子，就是撞見葵花燈，也會讓它跑掉的呀。”

孩子“嘿嘿”地笑著，好像很自信的樣子。孩子因為笑，瞇縫著很黑很亮的眼睛，他什么也沒說，單薄的身子隱沒在碧綠的葵花葉子后面。

一整天，逮燈的人一無所獲，不免有些失望。八點鐘臨近，天邊浮現出一小塊月亮，淡淡的光影似羊芬蓮紙一樣稀薄，大地沉潛于迷失自我的輪廓，每株葵花悄悄消隱在無邊的昏暗。只有葵花燈變的那株葵花，發出朦朧的卻又是令人在內心感覺異常明亮的淡光。人們呼啦啦圍攏過來，也許風馬上就要把它吹滅了，在這十分緊要的關頭，每個提籠子的孩子都在期待，葵花燈，會鉆進自己籠子。

葵花燈漸漸恢復本來的面目，在孩子似的臉上浮現出霧一般的薄薄的凄凄的笑容。這笑容就像一片光，倏地滑過去，就再也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那亮亮的東西，只會留在人的心底和記憶深處，是叫人追悔的。美的產生和消失是怎么一回事，那種痛痛的感覺，只有有所經歷的人，才可能會有更深刻的感受。

就要熄滅了，葵花燈，光芒越來越飄忽，在風里搖曳，幾近不見。

它那張淡淡的臉上，倏地滑下兩顆，亮晶晶、圓溜溜的淚珠子。“很孤獨。一直一直。”葵花燈看看那些籠子很是絕望地搖搖頭說：“不是……都不是……并沒有我的籠子，我的籠子，唉！”然后幽幽地嘆氣，它在空氣里的影子就像在水里那樣，輕輕地搖晃飄忽。

“哦！孤獨的葵花燈，你的籠子在我心上……在我的心上……有一個籠子！”突然，那個沒有籠子的孩子撥拉開眾人，走出來，一面用手比畫著籠子的形狀，一面說：“在我的心上，有一個籠子，請問你是金黃的葵花燈嗎？”

葵花燈聽到孩子的這番話，兩邊嘴角慢慢上挑，微微地笑了，如綻開了金黃的花瓣。

“請你來到我的心里吧，照亮我。請你留在我的心里吧，點燃我。”

孩子邊說邊用手指指著自己心口的位置，“我的心等你很久了，我的心房是空的，只有你的光芒才可以填滿”。

葵花燈這時就乖了，變成了一顆金黃的星星在孩子的眼前閃耀了一下，倏地，就鉆到孩子的心里去了，孩子的眼睛霎時變得異常明亮。

用自己的心靈做了葵花燈籠子的孩子，從這一天起，似乎擁有了什么魔力，開始狂熱地喜歡畫葵花。

金燦燦的葵花，孩子畫了一幅又一幅，從來沒有厭倦過。

那些畫也是奇怪，凡是看到的人，都會覺得自己的內心被照亮了一般。仿佛心靈因為感受到這些光亮，而寬闊起來。

那畫是有一些魔力的，它能讓人的心靈感受到光。這時候，人們才覺得馴養了葵花燈的這個孩子是多么不同尋常。

北北一帶的村民，還是熱衷于扎燈籠，逮各式各樣的燈。人們的生活中還是不時有各種燈的出現，而且非常有趣味。可是再也沒有人能有機會等到一盞葵花燈了。這么多年過去了，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