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敗壞了我們的舌尖？

據說隨著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熱播，地球上自稱“吃貨”和“老饕”的人士突然多了起來，為了讓閑置的舌頭不再孤獨，讓漂泊的味蕾找到重回故鄉的感覺，許多人開始鉆研祖國的飲食文化，有動手能力的，逛菜場、選食材，辨別各種油鹽醬醋糖；缺乏動手能力的，頻頻出入于酒店餐館，甚至不惜代價長途跋涉只是為了尋訪某個有特色的館子，去嘗一嘗傳說中的招牌菜。民以食為天，這自然無可厚非，用馬克思的理論來說，人們對吃的講究，對吃的品質的要求，是與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的需求成正比的。但是問題也隨之產生了，當我們亮著空空的舌苔四處尋找“中國味”的時候，突然發現它們是如此遙遠，如此陌生，甚至還十分可疑，危機重重。

“中國味”究竟是什么？從形而上的層面分析，可以有無盡的闡釋空間，但是落實到我們口腔中那些微小而密布的凸點上，它就是酸甜苦辣在生理上引起的刺激投射到文化上的感受和想象。讓醫學家至今難以解釋的是，味蕾具有一種特殊的記憶功能。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在他的長篇小說《追憶逝水年華》中，寫到一塊名叫小瑪德萊娜的、圓嘟嘟的蛋糕，它奇跡般地喚醒了小說主人公對往日的味覺與觸覺的美妙感受，像一道猛然打開的閘門，所有過往的生活，包括生活中那些復雜精致的細節，通過舌頭在他的記憶里一下子復活了。“即使物毀人亡，即使往日歲月了無痕跡，氣息和味道卻在，它們更柔弱，卻更有生氣，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誠，它們就像那些靈魂，有待我們在殘存的廢墟上去想念，去等待，去盼望，以它們那不可觸知的氤氳，不折不撓地支撐起記憶的巨廈。”正是“味道”為普魯斯特開啟了漫長回憶的旅程，可以說，卷帙浩繁的《追憶逝水年華》就是一部建筑在舌尖上的小說。

但是，與一百多年前悠閑的法國貴族生活不同的是，現代中國人的生活節奏是越來越快了，市場經濟的發展解放了人們的物質欲求，也改變了傳統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模式，企業熱衷于講趕超，工作都強調個效率，愛情可以速配，購物喜歡用快遞，文化也都越來越快餐了。社會學家指出，對于速度的追求和迷戀，正是現代性的主要特征。速度使人們快捷地占有了“現時”，卻失去了歷史感，它讓人們在得到了自由的同時喪失了生存之根，陷落到一種懸空的狀態。而“中國味”是一種“慢”，是一種需要在慢中培養、在慢中才能充分品味出內涵的文化經驗。它不可能存在于街道兩邊鱗次櫛比的快餐店，也不可能在喧囂浮躁的生活與心態中照亮我們的舌尖。近代以來的中國，尤其是改革開放后的三十年來，工業化的發展以及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導致了以農耕文化為主的傳統生活方式的極大改變，傳統飲食文化作為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必然遭遇不同程度的影響。這是現代化發展的后果，也是現代性的悖論。據說，一個人的味蕾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定型，其后的生活中對于好味道的感受與判斷都基于童年時候的味覺經驗。不難想象，從小習慣了洋快餐、奶茶和甜品的年輕一代，已很難對腌魚臘肉、豆瓣醬等“中國味”產生強烈的認同感受。

如果說，現代工業文明的發展對傳統飲食文化帶來了某種傷害，甚至造成文化經驗的斷裂，這是一個全球化的問題，而不僅僅是中國獨自面臨的困境，那么近年來頻頻曝光的食品安全問題則一再地荼毒了中國人的餐桌，地溝油、染色饅頭、瘦肉精、牛肉膏、植物奶油、紅心鴨蛋、速成雞……問題食品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簡直讓老百姓防不勝防。眾所周知，成就一道美食的要素無非這么幾個：一食材，二調味品，三烹制。但是如果食品安全出了問題，一切都免談。也就是說，食品安全是保障所謂“中國味”得以生存、發展和發揚光大的基本前提。食品安全出現了問題，毀壞的不僅是人們的身體，它還侮辱了消費者的心智，更惡劣的是，它剝奪了人們享受美食的權利，間接地扼殺了文化記憶的傳續，實際上它已成為“中國味”的真正殺手。

食品安全問題暴露出我們有關單位在監管上的不力，在法律執行方面的缺漏，而在道德層面，某些不法商人唯利是圖的不良行為，則令人痛心疾首。食品產業是良心產業，誠信是最基本的美德，而某些企業卻將“一切向錢看”的功利主義價值觀凌駕于人的生命之上，當食品成了“毒品”，老百姓的生存權利還有什么保障？在這樣劣質的飲食環境中還有什么“幸福”可言？再奢談“中國味”是不是有點太黑色幽默了？若食品安全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對飲食文化的破壞將是整體性的，而絕不只是個別地區的個別事件。某些造假的商販和企業抱著僥幸的心理，可能會這樣想：“我生產的問題食品，只要自己和家人不吃就沒事。”但當別的食品制造者也抱著同樣的想法生產有毒食品的時候，實際上每個人都無處逃遁，都成了受害者。是的，你可以不吃豬肉，因為你給豬喂了瘦肉精，但是你喜歡吃咸鴨蛋，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沒往鴨蛋里放蘇丹紅？如此自私自利、唯利是圖下去，不僅摧毀了人性的良善，還造成了社會中人際關系的不信任，互不信任必然導致社會正義的缺失，導致整個社會道德風氣的墮落，而無法樹立和彰顯象征民族文化精神正能量的“中國味”。

“中國味”不應只停留在我們悠遠的文化記憶里，也不應高懸于一般人消費不起的高檔酒店，或者藏匿于偏僻的鄉村，它應該回到普通大眾的餐桌。因此，如何保證老百姓能夠享受到活色生香的“中國味”，已經不是簡單的烹制手藝問題，也不是文化傳承問題，而是與制度的完善、與道德倫理的重建緊密相關的大事。為了我們以及下一代那些純良無辜的舌尖，每一個人應從自身做起，我們做得如何，味蕾會記住一切。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