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差一點就解散了

兩年前，Alex Kapranos召集了一次緊急隊內會議：他想解散樂隊。而現在，他們已經創作出迄今為止最強的一張專輯。Q專程前往紐約一探究竟。

周一下午，我們置身于肅穆而有些破落的紐約Ed Sullivan劇院，這里是美國脫口秀節目“David Letterman晚間秀”的大本營。英國樂隊Franz Ferdinand將從這里開始，展開為期一周的閃電式宣傳，推廣他們的第四張專輯《Right Thoughts， Right Words， Right Action》。除了萬年不變的帥氣襯衫和瘦窄褲子，主唱Alex Kapranos、吉他手Nick McCarthy、貝斯手Bob Hardy與鼓手Paul Thomson實在稱不上今晚最耀眼的嘉賓。女影星凱特·布蘭切特走過，優雅嫻靜得不可思議，簡直就像人類與白天鵝的完美結合。“她是《泰坦尼克號》里那個嗎？”Kapranos看走眼了。

這已經是Franz Ferdinand第四次上Letterman的節目了。“還記得第一次來時，Letterman跑到我們跟前說：‘歡迎來到我們的國家。’”Kapranos回憶道，“好像他在跟火星人說話似的。他用手指捅了捅天花板上的一塊瓷磚，幾年前他們在那后面藏了個“時間膠囊”。可惜后來所有瓷磚都被固定住了，那個屬于樂隊舊時光的碎片就這樣一去不復返。

那是2004年，Franz Ferdinand還是那個人們心目中多年來最犀利最有才的英國樂隊：他們繼承Roxy Music、Orange Juice、Pulp之衣缽，比The Strokes更有智慧，而且兼具藝術搖滾的腦袋和迪斯科的電臀。他們的首張同名專輯在世界范圍內賣出360萬張，榮獲當年水星獎。Britpop樂隊在美國栽跟頭的地方，他們都贏下了。那首突破傳統的“Take Me Out”打敗Jay-Z和Usher登上了權威雜志《村聲（Village Voice）》的年度評論榜首位。

這樣漂亮的開局對一支新樂隊來說再完美不過了，但完美的東西也是最難維持的。

FF的第二張專輯《You Could Have It So Much Better》在18個月后便問世了，而缺乏說服力的第三張《Tonight： Franz Ferdinand》卻拖到了2009年。曾經由他們引領的英國吉他搖滾風潮其時已日漸式微。表面上看這是逆流而上，但Q發現，那時候他們其實已經快淹死了。

新專輯的名字是“正確的想法、正確的話語、正確的行動”，這種決斷的口吻似乎預示著樂隊的一種回歸：他們要找回過去那個專注而一針見血的自我。Kapranos對這個標題的出處有些支支吾吾，但這似乎正是將佛教中所謂“通往涅槃的八圣道”濃縮成了簡明的三個步驟。這個參考還真不賴。

第二天上午盤腿坐在紐約下東區酒店套房沙發上的Alex Kapranos是禮貌而又充滿戒心的。這意味著他不斷地回避問題，同時又忙不迭地為自己的閃爍其詞抱歉。已經41歲的Kapranos依舊苗條而又時髦得驚人，上電視時派頭十足的他現在卻成了緊張兮兮的被訪者。他一次次地緊閉雙眼，揉自己的頭發，把臉埋進手掌。“我在臺上挺得瑟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正相反。”他說，“我不是那種喜歡吸引別人注意的人。”

然而他也覺得，自己的含蓄在上兩張專輯中對創作產生了破壞性影響。“那些其實非常私人化的歌詞被加上了各種分散注意力的掩飾和晦澀指代，再沒比這更不給力的自白了。”因此他開始嘗試違背自己的本能，變得坦率起來。當他開始解釋，這張專輯始于兩年前的夏天，與貝斯手Bob Hardy的一次蘇格蘭Orkney小島會面時，Q覺察出他的話里有所保留。他是否曾對自己的樂隊失去過信心？

他的臉糾結了一下，隨即緊張地笑了笑。“我該耍點手段，還是老實交代？”

請老實交待，謝謝。

“我到島上是去和Bob說，我想解散樂隊。”

Franz Ferdinand組樂隊前的那個時代，組樂隊還是件很光鮮的事。2000年Kapranos和Hardy在蘇格蘭Fort William的一家餐廳后廚打工時，經常一起吐槽廣播里放的音樂，下班后則討論他們最喜歡的唱片還有希望看到的樂隊：一支能夠直視觀眾的目光，表達強烈的情感，結合流行觸覺和實驗神韻的樂隊，而且還要打扮得特別酷炫。“我們還沒做專輯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胡扯這些了，”Kapranos說，“樂隊要如何如何才能偉大什么的。其實不就是幾個小子玩玩音樂嘛。”

那時28歲的Kapranos自嘆也許起步已晚。在格拉斯哥長大的他從小迷戀那些不幸早逝的天才們，比如美國音樂神童Buddy Holly和英國戰爭詩人Rupert Brooke。“記得我過完21歲生日之后有好幾個星期情緒都特別糟，心想自己都21了還一事無成！”回顧往昔他也不由發笑。1997年，他的第一支正兒八經的樂隊The Karelia出了一張不盡人意的專輯后遭Roadrunner廠牌拋棄—Kapranos堅信自己唯一的機會就這樣告吹了。“到了27歲，我覺得真的是錯過了。”他說，“都這歲數了，要成功早該成功了。因此我決定換個活法。我們組Franz Ferdinand的目的就是要自個兒開心，沒有要出名的想法。單曲么賣個500張就行了，因為別的樂隊就是這樣的。”Paul Thomson回憶說：“我們的經紀人還說那曲子有Pulp或者The Stone Roses的潛力呢。我去！”

2002年，這支名叫Franz Ferdinand的樂隊以一種不那么正統的面貌降生于世。唯一土生土長的蘇格蘭人Thomson是個一心想當吉他手的鼓手，McCarthy（和Thomson一樣也是Kapranos在派對上勾搭的）在慕尼黑音樂學院學過鋼琴和低音提琴但從沒彈過吉他，根本不懂音樂的Hardy被逼無奈同意開始學貝斯。“我就這么憑著感覺混了兩年，”Hardy做了個鬼臉，“簡直傻透了。我連那些音符叫什么都不知道，一不留神跟不上就得完蛋。”

Hardy以為自己有的是學習的時間，但樂隊走紅的速度太快太炫目。他們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就是人們一直在期待的樂隊。Kapranos記得最初的那種欣喜：“每樣東西都是那么對頭，因為每樣東西我們都親力親為。每一首曲子，每個封面設計，每個MV的點子。后來事情就變得越發艱難了。”

喜悅很快變成了沮喪，因為壓力太大而寫新歌的時間太少。內心備受困擾的Kapranos和McCarthy甚至還在2004年巴黎的一場演出后大打出手。“記得當時我心想：‘去你媽的，我要趕快把這張（2005年）專輯弄出來。’”Kapranos解釋說，“我才不在乎自己多么精疲力竭。The Smiths、The Beatles和David Bowie不都是這么做的嘛！不過The Smiths可沒有在美國巡演整整9周。這對樂隊的作品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我們需要創作，而不僅僅是演演演。”Thomson將那張專輯形容為“膽戰心驚之作”，“生怕走開了一會兒別人就會忘記我們”。

與此同時，Kapranos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想做名人。作為自Jarvis Cocker以來最有學問、最受BBC廣播4臺（注：因主打嚴肅的新聞類談話節目被認為是英國定位較高的廣播電臺）青睞的搖滾明星，各種誘人的機會都在干擾他。他開始為《衛報》撰寫美食專欄，后來又因陸續接到美食類電視節目的主持邀約而擱筆。與美國女歌手Eleanor Friedberger那段夭折于2009年的的戀情Kapranos也不想再提起—當時有個仰慕者的騷擾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他變得越發戒備起來。

如果說Franz Ferdinand的第二張專輯是操之過急，那2009年《Tonight： Franz Ferdinand》的問題就恰恰相反。整個過程漫長而又不愉快，一個個錯誤的開頭，一次次地在錄音棚耗上整整14個小時。“不堪回首啊。”Hardy說，“我們總是腦袋空空地跑進錄音棚，趕鴨子上架似的隨便彈起來，我最討厭這樣了。”那次經歷加深了入行以后一直伴隨著他的恐懼感。“我不想坐在房間里聽Alex和Nick討論什么大調小調和鬼才懂的那些東西。這就好像所有人都在說另一種語言，而你只會扯兩句洋涇浜。”

不過與2010年4月才在南美結束的巡演相比，錄音過程簡直就像度假。“在舞臺上如果能感受到敵意有時也是件好事。那也算個火花，一個契機。”樂觀的McCarthy說，“但直到那一路快走到頭，我站在臺上，面對下面的人頭攢動，還是什么都感覺不到。那輪演下來我們都覺得很空虛，好像一無所獲。那真叫一落千丈，有那么半年我們就像中年危機一樣，懶懶地賴在床上什么也不做。”“我們互相之間連話也不說了。”Hardy把這一切部分歸咎于過量飲酒，“簡直是亂透了。”

看不到未來的樂隊分開了整整一年。Hardy又拿起了畫筆，從南美帶回了關節炎和面部囊腫的Thomson當起了DJ，加入了閑散的藝術搖滾樂隊Correcto，并且承擔起奶爸職責。“第一張專輯之后我們就像被綁在了跑步機上下不下來。”正就著一杯血腥瑪麗吃漢堡的他說，“我格拉斯哥的朋友都拿著不高的工資、住一間臥室的公寓，而我卻在玩什么搖滾。我開始覺得做搖滾明星是很尷尬的事。有那么一陣子我都下定決心要放棄一切，去找份正經工作了。我想過開家店什么的，但我對錢的事真是一竅不通。”

閑下來的Kapranos給倫敦樂隊Citizens！和蘇格蘭吉他手RM Hubbert當起了制作人，重拾一些被他冷落的昔日友情，還在蘇格蘭Dumfriesshire的家里學會了釀蘋果酒：“我擺脫沉迷的方法似乎總是學會它的做法。”McCarthy 結了婚生了子，和澳洲妻子Manuela Gernedel一起組了一支前衛迪斯科樂隊Box Codax。不過到頭來他才明白自己多想念Franz Ferdinand。“自己做做音樂是也不錯啦，但我意識到Franz Ferdinand是有些特別的東西的。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Kapranos的心情并沒有因為休息而得到改善，因此他打算請Hardy前往“中立領土”Orkney做個了斷。臨行前他和Diane Martel通了電話，這位知名的布魯克林女導演曾執導了FF歌曲“Do You Want To”以及Robin Thicke那首“Blurred Lines”的MV。“Diane說：‘哦，別開玩笑了！你們都太他媽不成熟了吧！’她一點也沒錯。如果不是Diane，我也許不會擁有珍惜這些友情的勇氣，而那正是支持這支樂隊成功的一切。這個犀利的布魯克林女人是我們的催化劑。Bob和我找Diane交流的時候比我們隊內之間都多。”他嘆了口氣，“Bob不愿跟媒體提這些，也許他是對的。以后我大概會后悔把剛才那些話說出來吧。”

Hardy對采訪避之不及，但他也許是FF里最有趣的一位成員了：審美上的完美主義者，從沒打算過加入樂隊的藝術生，至今卻仍是樂隊存活下來的關鍵。上Letterman節目時他穿著一件T恤，上書：“無噪音安靜生活。”佛祖不就教誨信眾“應擯棄無意義無深度的空談”嗎？佛祖一定會喜歡Hardy的。

他有去Orkney挽留Kapranos嗎？

“哦不，老天，我才懶得呢！我沒打算拯救樂隊。我是去挽回我們的友情的。我最不樂意做的事情就是說服大家去做一張不愿意做的專輯。”

如果Franz Ferdinand解散，Hardy會回歸視覺藝術。他甚至打算過把貝斯改造成一張茶幾，作為一種象征性的表示。Kapranos沒想過自己會干什么。“有時我覺得一個人搞音樂也太寂寞了。”他若有所思地說，“還是一伙人一起比較來勁。”

周二晚的布魯克林有些潮濕。宣傳里說今晚是DJ表演和專輯放送，可專輯的歌剛一放完，Franz Ferdinand就在房間一角擺開架勢，真刀真槍地演了整整13首歌。以Kaparnos為中心緊密團結在一起的Franz Ferdinand，看起來又像“一伙兒”了。結束后在后臺，光著膀子直流汗的主唱看起來心情極好。“某種角度來說，我更喜歡這種類型的演出。”他說，“音樂節是好玩，但有種脫節的感覺。我喜歡跟隊友們離得近些。”

做這張新專輯，是為了給他們自己一個避免前兩張的錯誤的機會。“我們回到了最初還籍籍無名時的那種狀態。”Thomson說。寫歌的工作都事先進行，歌曲拿到現場演出試煉之后，再一鼓作氣地在幾位制作人—Hot Chip的Alexis Taylor、Joe Goddard，加上Peter， Bjorn John的Bj?rn Yttlin—共同努力下錄制完成。這次的成果如此靈動有力，你也許意識不到它們背后的創作者經歷了怎樣的恐慌、自我質疑和悔恨。在充滿懺悔之意的舞曲“Stand On The Horizon”中Kapranos唱道：“我是你認識的最殘酷的人。”而“Fresh Strawberries”則狡黠地用Big Star樂隊式的合聲掩藏著它的悲觀主義：“我們很快就會腐爛，我們很快就會被遺忘。”

Franz Ferdinand所犯的一些錯誤無疑曾險些斷送樂隊的前程，Kapranos對承認這一點似乎頗感尷尬。他的閱歷其實足夠豐富，本該明白，任何一支樂隊都不應該一點也不休息地長期巡演，不應該沒有準備地進錄音棚，也不應該放棄對話—但這些Franz Ferdinand不幸都做過。“英國男人怎么就這么不會溝通呢？”他說，“這挺滑稽的，因為樂隊的本質其實就是交流思想和情緒啊。也許正因為我們無法在日常生活環境下溝通，所以才會一起做樂隊吧。”

Q提醒Kapranos，去年有個粉絲在推特上問他有什么關于組樂隊的建議，他的回復是：“永遠不要翻唱Oasis。永遠不要忘記朋友。記得保持心情愉悅。”“我那么說一定是因為有那么幾次，這幾條都被我遺忘了。”Kapranos可憐地說，“啊，也不是，Oasis我真沒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