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美術教學中,中國畫專業為我國獨有,其教學方法亦應有別于引進畫種。近百年來,中國畫的改革勝于承傳,引進西方者多,承接傳統者亦未斷絕,其教學方法則各不相同,莫衷一是。當代的中國畫教學,也像創作一樣,呈現多樣狀態與多種探索,但總體來看,仍覺傳統底蘊未足。近代以來,中國畫專業教學的基礎訓練有二,一為臨摹。一為寫生。臨摹可分為摹、臨、背臨。寫生可分為素描、速寫、默寫。臨摹旨在學習古法,寫生旨在描繪實物。
臨摹一詞古已有之,專指就作品學習古人,謝赫“六法”已有“傳移模寫”一法,后代尤為重視,種種畫論,每論臨摹,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更專列摹古一章。蓋因中國繪畫歷史悠久,日積月累,間接經驗十分豐厚,重視傳承則可立足前人肩膀,臨摹自是法門之一。師徒傳授,也多從臨摹開始,以便接受前人變現實為藝術的經驗。
元末黃公望的《畫山水訣》已稱:“近代作畫,多宗董源李成二家,筆法樹石各不相似,學者當盡心焉。”…他告誡臨摹者,既要關注筆墨,也要留心丘壑,而且注意于不同風格。明沈頹《畫麈》更稱:“專家不可與論畫”、“臨摹古人不在對臨,而在神會”、“應知古人稿本在大塊內”。意在強調廣取博收,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至于寫生一詞,古代含義與今不同。古代寫生,專指描繪花鳥的“移生動質”,即表現其生命和特質,在人物山水領域,雖也有描繪具體對象的實踐,但人物稱為“寫真”,山水稱為“圖真”,前者重在“傳神”,以為“四體妍媸本無關乎妙處”。后者重在“氣象相生”,反對“得其形而遺其氣”。古人雖亦對物描寫,如五代荊浩,攜筆畫太行古松,凡數萬本。據《圖繪寶鑒》,黃公望亦“袖攜紙筆,凡遇景物,輒即摹記。后居常熟,探閱虞山朝暮之變幻,四時陰霽之氣運,得于心而形于筆。”但他們的對物描寫,本質上是“師造化”,是把握一樹一石與大自然生成變化的關系,所以從不滿足于外表形似。
今人往往把“造化”解讀為靜態的自然,或靜態自然的局部,但在古人心目中,“造化”既是宇宙自然的整體,又是宇宙自然的過程。北宋葉逋即稱“其始為造,其卒為化”。因此古人的“師造化”無論就認識論還是方法論而言,都不同與今天的“寫生”。比如,明代李日華云:“山行遇奇石怪樹,即具楮墨,四面約略取之。”“每行荒江斷岸,遇欹樹裂石,轉側望之,面面各成一勢,舟行迅速,不能定取,不如以神存之。”
不過由于明清以降,文人以畫為余事,以學習書法的方法用于學畫,每先學一家,再習多家,先臨摹,后自運。而一味臨摹,漸離“師造化”傳統,影響所及,遍于很多有畫家。迨至清末,摹古大盛,只知有古,不只有我,因襲成風,畫道亦衰。
民國以來,西學東漸,五四運動,倡揚科學民主精神,古代師徒傳受之繪畫,雖有畫會延續,而主流則納入西式學校之現代教育中。主持學校美育者,皆以振興中國畫為己任,莫不反對摹古,提倡寫生。寫生本不同于古人之師造化,古人雖以造化為師,而具體方法亦少記載。故學校所提倡者,實為西式寫生而已。
各地藝專成立前,北大已有畫法研究會,分國畫西畫兩組。主持者蔡元培稱“中國畫與西洋畫,其入手方法不同,中國畫始自臨摹,西洋畫始自實寫。西人之重視自然科學……故美術亦從描寫實物入手。故甚望中國畫者,亦須采西洋畫布景實寫之佳,描寫石膏物象及田野風景。”茲后,由公私藝專到美術學院,國畫教學莫不臨摹寫生并舉,對寫生之重視尤勝臨摹。但是,對物寫生,亦需有法。完全采用西法,抑用中國之法,分歧隨之出現。一派主張“古法寫生”,如任教于畫會之胡佩衡,一派主張西法寫生,以“素描為一切造型藝術之基礎”,如徐悲鴻學派。
素描(Sketch),系西方寫生方法,旨在訓練造型能力。其法在兩度空間的平面上,用單一色彩,借助特定光線,以三大面和五調子塑造空間中的立體對象。素描寫生經由徐悲鴻學派的提倡,進而與契斯恰科夫教學體系相結合,一度成為院校中國畫基礎訓練的主流。
不能否認,素描有助于提高中國畫家的造型能力,但造型惟妙惟肖,并不見得是好的中國畫。50年前,朝野反對民族虛無主義,倡揚民族風格。南北兩地美院之教學,亦分道揚鑣。浙江美院潘天壽主持國畫教學,力倡分科,學畫山水花鳥者,不再作素描寫生,而從臨摹入手,效法前人經驗,以筆墨提煉對象。學人物者亦因分科,得益他山之石,在寫生中注重發揮筆墨。
中央美院之蔣兆和,主持國畫人物教學,主張仍從人物造型著手,變素描寫生為白描寫生。不從空問、光線、體面、調子把握對象,而以結構骨法、線條筆墨描繪對象,堅持“骨法用筆”,以發揮筆墨的點線面造型。而葉淺予以線造型的生動速寫,同樣提示了另一種寫生方法。同院之花鳥山水教學,亦發揮線描對寫生之功用。
改革開放以后,出現三種認識。開始,葉淺予著重思考前浙江美院的經驗,試圖加以推廣。他說:‘文革’后期,我從監獄里出來,到1979年恢復工作后,我大膽地改革了中國畫在美院的教學體系,把徐悲鴻的東西翻過來,根本廢除素描,反其道而行之,讓學生先學花鳥,再畫山水,最后畫人物。他指出,中國畫強調記憶,不是抄寫客觀,素描教學與中國畫寫意精神不符。于是在中國畫教學中,他主張徹底廢除素描,力圖以默記取代寫生。
而不少美術院校的中國畫寫生教學,并沒有完全放棄素描,也不曾以默記代替寫生,特別在人物畫中,西式的素描與蔣兆和式的白描同時并舉。但在山水花鳥畫方面,卻不再作素描式的寫生,而是按前浙江美院分科后的方法,從臨摹或研究入手,效法前人經驗,鍛煉以筆墨提煉對象的能力,進行中國式的寫生。
從教學角度思考,雖不必廢除西式之對物寫生,學畫人物者亦可訓練素描,但就人物山水花鳥三科總而觀之,第一,首先應思考寫生與臨摹背后的中西藝術觀念之不同,立足傳統,對西方經驗有分析地棄取。第二,自覺恢復“師造化”的傳統,把西式寫生和20世紀以來的中國式寫生、速寫和默寫納入“師造化”的體系中。第三,繼承傳統經驗,即不滿足于臨摹解決筆墨,寫生解決造型,而是在寫生和臨摹的基礎訓練中灌注創作意識。
作者單位:蘇州工業園區青少年活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