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夢滇緬路
1942年,我隨家人從緬甸仰光逃難回國后,上了幾年學。1947年年末,命運使然,為了謀生,我在一家汽車營運商行謀到了一份“副駕駛”的工作。我跟隨的這輛汽車恰好是跑滇緬公路的。就這樣。我又一次走上了滇緬公路。
“副駕駛”就是在正駕駛缺勤時補崗駕駛汽車。實際上就是跟在車上的一個打雜的勤雜工,行話叫“跟車的”,好聽點叫“司機助手”。
“加炭”?不太懂吧。當時中國公路上跑著的汽車大多是木炭汽車。木炭汽車的木炭爐用鐵支架懸掛在駕駛室“副座”側后的車廂旁。便于“副駕駛”隨時照看管控。每天出車前兩個小時,天還沒亮,“助手”必須把前一天買好了堆在貨廂里的木炭,扛到木炭爐的上方爐口加入到爐膛里,又在下方的爐門處用煤油、橡膠將爐子點燃;然后用手搖動裝在爐子下方的手搖鼓風機,借助風力把爐內的木炭燒到八成旺盛,燒足了氣。
我是新手。上崗前一個星期去跟著另一位“老師傅(也是副的)”干活,把選炭、加炭、加水、點火、搖鼓風機、清理爐內過濾器等等活計學得“還勉強過得去”,師傅就同意我正式上崗了。
昆明西站辦公樓前的停車場上,停著各式各樣的大大小小的汽車。大多數是美國制造的。也見到大英帝國或德意志造的。還有一些好像是印度的。我讀書時英語學的還可以,都能直接跟老外對話了。卻看不懂那些像蚯蚓一般蠕動著的奇怪文字。辦公樓外的公路右邊有一塊很大的標識牌:“滇緬公路,起點中國云南昆明,終點緬甸臘戍,全長1453公里,中國昆明至畹町,公路全長965公里”。牌下的公路邊有一里程石碑:“0”。滇緬公路就是從此開始。
我師傅姍姍來遲,坐上駕座。我趕忙給他沏了一口缸茶,畢恭畢敬地雙手捧上。師傅接過去低頭用嘴吹了吹茶水面上的浮茶。愜意地撮了一口。稱贊:“好茶、好茶!”也不知道他是贊茶呢還是贊我服侍得好。
“上車,出發。”聽到師傅喊話,我一步躍上葉子板,跨進駕駛室,穩穩地坐在“副駕”座上,自我感覺良好,還挺神氣的。
從西站到碧雞關。是瀝青路面,我們雖然是木炭車,還算很好走,很快就上到碧雞關了。一路很少有坡道,彎道也不多,早上燒的“氣”還很充足、夠用,我這個“助手”便無事可助。穩坐在“副座”上欣賞著車外的風光……安寧、草鋪、安豐營、半邊街、青龍哨等村鎮轉眼就過去了。沖上了羊老哨埡口。天地豁然開朗。天空藍得透明。遠山翠藍。近山蔥郁。四圍的山下潑染著一層層淡青色的山嵐。好看極了。
滇緬公路從昆明出來,楚雄該算一個大站吧。不過公路不進城,只是從城邊擦肩而過。我們在城邊的小飯館吃了一頓“晌午”(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所以不能算是中飯。只能叫“晌午”。)上天子廟坡了。“天子廟坡”海拔2750公尺。滇緬公路最高點。從坡頂能俯瞰到西南邊的一座山頭上,的確有一座佛寺般的紅墻青瓦廟宇,聽路邊幾位賣山貨、水果的村民講,那就是天子廟。
偉哉云南驛
下了天子廟坡,在“螞蝗箐”里躥過來穿過去。拐出“螞蝗箐”口,眼界豁然開朗。一條公路一直鋪向一馬平川的壩子,遠山、近山突然變小了,變矮了,天也高了,云也淡了。再往前走,就到了大理祥云縣一處叫“云南驛”的鎮子,公路從鎮子的東北邊繞過,公路邊有兩排房屋,大多是平房,鋪子多是修車店,有少數食館、小客棧。
這里跟楚雄大不相同。空氣中彌漫著的是汽油味、機油味和橡膠味。抗日戰爭時期當地數以萬計的老百姓用鋤頭、鎬頭、鐵鍬、榔頭、石夯、石碾,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用自己的汗水和血肉之軀,為“來華助戰洋人”“美國航空志愿隊(飛虎隊)”在這里修筑了一個軍用機場。這在世界修筑飛機場的歷史上是空前絕后的壯舉!
“飛虎隊”進駐云南驛機場后,從這里起降了近千次戰機,擊毀擊傷日本飛機數百架。我們的木炭汽車經過云南驛時“飛虎隊”早已改名為“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隊”。美國空軍撤離云南驛時,留下了許多帶不走的戰爭物資,其中就有汽油。
因為奇貨可居。價格一天三漲,有人就想這些汽油的點子了。人們想了許多辦法,從機場留守倉庫中倒買或是偷盜。甚或是監守自盜出來一些汽油,通過一些修車店的老板、伙計,流入黑市進行交易。我師傅跟一家修理店的老板搗鼓了好一陣子,然后讓我拎了一個5加侖的油桶,從修車店的后房庫里裝了5加侖汽油,扛到車廂后面放穩妥,還蓋上帆布遮擋住。我師傅說,到畹町,還有好幾個大坡要上,有了這點汽油,放心了。
云南驛,歷史上叫過大云南,也叫過云南。記得我老父親跟我聊他的往事時說。他在清朝末年趕馬幫“走夷方(云南人稱緬甸為‘夷方’)”時,從省城昆明出發。朝西走十多天的馬道。就到了一個叫“大云南”的大站口,再拐朝南邊,就進入擺夷、蠻荒地區了。因為這云南驛曾是老父親趕馬幫走過、住過的地方。在我感情上就留下了一些不易覺察到的印痕及親和感。
據我老父親講。云南驛是茶馬古道上最重要和最繁華的貨物集散地。每天從云南驛經過的大小馬幫不下二十幫,大馬幫擁有三百多匹騾馬,小馬幫至少也有五、六匹馬。他走夷方時,云南驛少說也有二十多家馬店、堆棧(貨倉旅館)。馬店、堆棧大多設在古驛道東西兩頭,便于接待東來西往、南來北去的客商馬幫。古驛道上人歡馬嘶,長街中間商鋪林立生意興隆,他們為過往馬幫買賣、交易、儲存、中轉各路商品貨物。大云南,是云南省內茶馬古道上最最繁華熱鬧的大驛站、大站口。
我老父親跟的馬幫是大馬幫,每次“走夷方”來回經過云南驛時。都要在此駐扎上三五天。歇歇稍(休整),給騾馬嚼點上好的飼料,再喂點有油水的臘肉、干巴;馬腳子(趕馬人)也能在此補充補充走得又累又乏的身子骨。趕馬人也可以附帶做點自己的小生意,拿些私房藏著的夷方小貨品,比如擺夷的花挎包、成色較低的玉石手鐲、鑲寶石的戒指、較小的翡翠原石、夷方的煙草等等,擺個小攤,賺點蠅頭小利。不過,有時也因域內外價格太懸殊。還能撈到一大筆外快……
恍惚中,我似乎還幻見到一隊馬幫,錐鑼聲聲,馬蹄得得,在古道上艱辛行進。我老父親瘦骨嶙峋、但卻用很有力的手正牽著一頭騾。前行在踩出了深深的馬蹄窩的青石板古道上……
這一夜,我們歇腳大云南,師傅住在一家小旅舍,說是這小旅舍的老板手上好東西多,想跟他聊聊,看能不能淘出點什么寶貝來。
這一夜,我守車。徹夜睜著雙眼。未能成眠。迷糊過一陣陣,但卻沒有做夢。眼前老是我老父親引馬前行在深山老林里的古道上。耳畔若隱若現地響著悠然而渺遠的聲聲錐鑼……
清華洞
曬經坡
從“螞蝗箐”出來到“高家莊”,又經云南驛、過“前所”岔路口,穿過“曬經坡”,眼前一亮。一湖閃著驕陽的池水映入眼簾。這清澈的湖叫“青海”,再往前走就是“清華洞”。
“清華洞”的北邊不遠處就是祥云縣城。
我怎么覺得這些地名有點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聽過或看過?挖空心思。記憶屏幕上有點印象了:《西游記》,就是《西游記》嘛。是《西游記》唐僧西去取經、東回歸唐經過的地方。高老莊和清華洞都有百變妖精呀。那“曬經坡”又是一回哪樣事?
傳說中講,唐僧和三位高徒從西天取經回來。經過“青海”邊,突遇風雨雷電,一陣狂風把唐僧吹翻。唐僧連同他背著的背簍被大風刮到了青海灘上,背簍中的佛經全被海水雨水打濕了。唐僧一心一意保護佛經,急忙招呼三位高徒趕緊收拾經書。他們師徒四人手忙腳亂,終于將一本本、一頁頁濕漉漉的佛經晾曬到海邊的小山坡上。師徒四人這才脫下袈裟佛袍,擰干了水,重新穿上,躺在山坡上懶洋洋地曬太陽。如今,“曬經坡”兩邊的坡埂上還見得到一層層、一疊疊如同書頁般的彩色頁巖呢。話說唐僧和他的三位高徒,太陽曬得十分舒坦,一身的筋骨都又酥又軟,突然想起還要趕路,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唐玄奘卻一時疏忽大意,忘了把經書收拾收拾放進背簍背回大唐長安,而是讓這些佛教圣經一直晾曬在這荒坡上,晾曬了一千多年還不回來收拾!我都替他們著急,他們咋向大唐皇帝交待啊。
其實,唐僧去身毒(印度)取經走的路是北方絲綢之路,回大唐帝國時除了有幾回在大沙漠中迷路外,大體上也是原路折返。跟云南的南方絲綢之路相去何止萬千里,連個飛邊邊都沾不上。
血色巖定西嶺
上紅巖坡了。紅巖坡,滇緬公路上的又一著名陡坡,坡長12公里,彎急、坡陡。還好,我師傅準備了汽車的精糧——酒精和汽油。在上急坡陡坡時,由我充當加油泵,蹲在前葉子板上給化油器添加酒精,也就比較輕松地上完紅巖坡了。師傅說了,汽油要用在更陡更急的坡上,省著點,能用木炭燒的“氣”就決不請車子“喝酒”,能請車子喝了酒就能上,決不用汽油引爆內燃機!好一位戰略家!這讓我覺得要當一位能干的駕駛師傅也真不容易。
紅巖坡的最后一道高坡有點像“通天坡”。從下往上仰看,那高坡盡頭便是藍天白云。這給人兩種幻覺。一是繼續往前就到達西方極樂世界的天堂了:二是沖出坡頭必定要墜入山巖下的無底深淵進入地獄。前者是永生,后者是死亡,都是永遠永遠地離開人世間。我給車子倒著酒精上到坡頭,倒不如我想像的那般要命那樣危險,但也著實讓我恐怖顫栗了一陣:坡頭一個很急的急轉彎。接下來就是一個70多度的極短、極陡的下坡路。接著又是一個拐急彎的涵洞,涵洞下的山澗驚濤激浪。沖擊著箐澗兩邊的紅巖石壁,浪濤一下子被染成血色;深澗里奔騰的澗流發出驚天動地的濤聲,又濺出了萬朵瑩瑩的血色水花。泛起一道道血色的彩虹……剛過了涵洞。一個回頭彎跨過了深深的山箐。上一道陡坡。就才平穩地到達紅巖坡上最高處的一處山村“后山村”面前。如果是坐在車上,當然感覺不到這條路的驚險,更不會覺得恐怖。而我,此時是蹲在劇烈震動著的前輪葉子板上。給正走在如此危險坡道上的車子加著“油”。車子在急彎險坡中搖搖晃晃地走著。我右手拿著酒精瓶子。還要掌握著給化油器均勻地加“油”,左手沒有抓拿處。有時車子一顛簸,我會不由自主地去抓住前面的水箱蓋,那水箱蓋又太燙手,手本能地縮回來。身子反而更失去了平衡,在葉子板上前后左右地搖晃著,上不沾天下不落地,懸了!有多險啊。突然拐過彎來又遇到連續急彎下坡。由于強大的慣性作用,車子不能急剎,也剎不住。這種情況下急剎車是要翻車的,而又一時停不下來。那你就在葉子板上過生死關吧!命大,你大難不死,活著;命中該死該傷,你就認命吧。
車過后山村,就到了下西坡的埡口了。我突然想起數年前我逃難回國經過這里時。好像見到山崖旁有一塊石碑,上刻著“定西嶺”三個大字。是在這里嗎?埡口處一晃眼,還真有這塊碑呢。
記得《滇志》上有一篇很短的隨筆《行定西嶺即事》,上面寫道“風塵莽白日,奔走無歡顏。青山抹馬首,步步皆重關”,又說“石滑驅車苦,磴懸留足艱。”足見當時走這定西嶺坡是非常艱辛,甚至有舉步維艱的難處。文章上還說“路逢兩三人,衣服盡斑斕,瘴癘眇天末,虎豹雜人間……”聽聽,你聽聽,那是多么荒涼、多么恐怖的地方啊。滇緬公路在這樣荒野的地方修筑。也不知道要犧牲多少同胞?
這巍巍大山的后山埡口,是當時從中原、蜀國、滇國進入滇西、大理的唯一通道。從云南驛出彌渡壩子。往西經白崖村就進入上紅巖后山埡口的四十五里坡山路。坡道狹窄陡峭,山高林深,到處是“瘴疬眇天末,虎豹雜人間”,稍有閃失,人畜都要葬身虎口病魔或是懸崖深箐。陡坡有的路寬僅可容一馬、一伕,有的坡坎太陡,牲口無法上去,常常要趕馬人拼盡全力推著牲口的臀部才能勉強上去。可見這條紅巖古道的兇險。
過了鳳儀縣城了,也是從南城墻外擦肩而過。掠眼而過的低矮城墻和房屋。實在讓人無法想到。這就是古趙州。趙州,以生產上等蠶絲而蜚聲中外。南方陸上絲綢之路就是以趙州絲、錦城(成都)錦而得名的。兩千三百年前,西漢出使西域的張騫在大夏(阿富汗)身毒(印度)集市上見到的上等絲絹就是趙州絲,錦緞就是錦城錦。
車近下關。汽車要拉掛著3檔,頂著從西邊蒼山埡口刮過來的七級大風才能前進!進到下關壩子。第一感覺就是風!第一印象也就是風!大風起兮,摧枯拉朽,所向披靡!這也應該是下關的性格。我喜歡這樣的性格。
重鎮下關
車進下關,迎面而來的還有一座約莫一丈多高的棱形紀念石柱。紀念柱矗立于“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資源委員會西南運輸處下關汽車保養場”大門前的公路北邊。柱頂上豎立著一條逼真的、插著雙翅的汽車輪子。好像正在藍天白云中飛翔的樣子。柱座為園形,直徑大約有一丈三、四,周圍環流著一溝清悠悠的溪水。
在我們的車子準備進下關的時候。師傅說:“就在這里先洗洗車,整干凈點。再把該加水的地方都加滿,到下關街上水不好找。”
停下車,路邊的公路里程碑上刻著“412”。滇緬公路從昆明到下關已經走了八百里了。我們走了六天!還真是“八百里路云和月”啊!立在路邊的一根三棱柱上三面都鐫刻著同樣的隸體字:“滇緬公路通車紀念碑”,落款是“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西南運輸處。中華民國二十七年×月××日立!”月日的文字在三棱碑的下方。被過往車輛濺起的泥水糊住,看不太清楚了。
下關是滇緬公路上最重要的中心站口。當然。也是滇西物資集散中心。那時的下關還沒有專門的停車場。我們的車就近停在公路邊的一個小旅舍門口。這一路都停滿了許多東來西去的各式各樣的汽車。我師傅去小旅舍訂下住的房間,我則在車上車下忙完了例行保養。
師傅從旅舍走出來說:“小劉,今天到下關,辛苦了好幾天啦,走,上街到“小桃園”去打牙祭,好好干一頓,犒勞犒勞你。”
下關是重鎮,那是從它的政治經濟戰略地位上來說。我當時并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這跟我有哪樣關系嘛。從下關的街道市鎮來說,充其量只能算做一個很小的鄉鎮。從我們停車的路上往西北方的蒼山腳看。見山麓下有一座古老的城樓。沿著城樓城門的上下通道,兩旁也有許多民居,大多是青瓦白墻的平房。我們要進城吃飯的下關并非這座城樓上下的古下關城,而是從公路往北邊岔進去的新區——鳳儀縣下關特別區。
“小桃園”是個飯館,在滇緬公路上很有名氣。老駕們路過下關都一定要在“小桃園”撮上一頓。我跟師傅岔進了到仁民街的土路,土路兩邊還沒有房屋,只有些賣桔子的小攤子。到了一處丁字路口。見到朝東邊去的路上有些農村的村舍:朝北邊去的路上,兩旁都有了一些商鋪,商鋪錯落高矮、參差不齊。卻又都是清一色的木結構兩層瓦頂中式小樓房。面街的板壁窗戶經歷了天長日久的風吹雨淋,已經沾上了許多烏黑的霉斑痕跡。朝西的街叫振興街。是一條比較熱鬧的街市,一眼望去還是低矮的兩層小樓房,街面上有各行各業的商鋪。為什么都是較矮的房屋?據說下關風太大。而且一年四季天天都是大風,房屋不能蓋成高樓,高樓抗不住風。
我和師傅再沿仁民街往北走了一小段路,就到“小桃園”了。這“小桃園”真是小得可憐:門口放著一只大木盆,盆中清凌凌的水里游著七、八尾一兩斤重的鯉魚。盆上面的墻上掛有一塊生漆磨光的錚亮“水牌”。黑底白字寫著“洱海活水煮洱海活魚”,好生動活潑的廣告詞喲。門面就是敞開的廚房,欄柜上堆滿了各種還沒有加工的菜肴、肉類、鍋瓢碗盞、油鹽醬醋,一應俱全;靠門面一邊放置著小鍋小灶小火炭爐子。兩三位大廚師正在小炒、煮燜、燉膾、煎炸,滿屋濃香,熱氣騰騰。欄柜外留出一條通道。可上到二樓的“雅座”。可進到內院的花園。店伙計將我們讓進內院。內院倒還雅致,幾張涮洗得很潔凈的原木白桌子。幾把陳舊卻很結實的椅子。隨意伴著幾盆正含苞欲放的茶花。散發出一陣陣淡而又淡、卻是既有沁人心脾的雅閣溫馨,又有山野里百草清香的情趣。我環顧四周,就是沒有桃花。怎么能叫“小桃園”呢?
我問“小桃園”的伙計,這間“小桃園”從何而來?他說,他們老板是下江(安徽、江蘇、浙江)人,抗日戰爭時從江浙逃難來到昆明。后來昆明生意不好做了。聽說下關是一個大碼頭。滇緬公路通車后。來往客商很多。就舉家搬到下關開了這個小店。又說這老板的腦子靈光,見到洱海船家燒“酸辣魚”吃,他向船家討吃了一點,那好客的船家卻舀了一海碗給他。他越吃越覺得太好吃,又再要吃了小半碗,謝過船家后回到下關。這老板就天天琢磨著:來光顧他飯店的客商多是外地人。吃不慣酸辣魚。看看能不能不放或少放點酸辣佐料。又加一些既能除去魚腥味。又能提高鮮魚鮮味的佐料。比如海鮮、山珍、火腿、豆腐、花椒、胡椒、香菜等等,琢磨來琢磨去,加這樣減那樣。也不知失敗了多少回,有時還要給顧客賠償,也賠了好些錢。老板不灰心。最后整出了個“砂鍋魚”。一炮走紅。生意興隆啊,從此發了。“小桃園”叫響了滇西,叫響了滇緬公路。伙計繞山繞水講了半天,還是沒有回答我:這個小飯館里里外外都沒有桃樹桃花,怎么能叫“小桃園”?
吃完飯,師傅微醉地說,小劉,全世界都只有徒弟請師傅喝酒的事。哪見過師傅請徒弟吃飯?我很不情愿地掏出癟癟的錢包來。拿出全部財產:兩塊“袁大頭”銀元付了帳。我早就曉得,你“犒勞犒勞”我是虛情假意,要我犒勞犒勞你才是實情。
吃晚飯,我師傅在回路上說,他第二天在下關有點私事要辦,車子不走了,歇一天,后天再走。
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我正累得要命,休息一天,難得呀!
看來一條滇緬公路,不僅幫助了抗日戰爭。還成就了一個商埠,一個碼頭,一個城鎮。據說,古時候老下關老城樓下只有一道“黑龍橋”通著一條茶馬古道上的“西大街”。仁民街、振興街、正陽街等商業街道,都是滇緬公路修通后逐漸繁榮起來的。
正好趁著這一天休息去看看這條古老的西大街。
問了幾位老下關的居民,才找到西大街。在西大街東口的一道殘墻斷壁的墻根腳下。見到一塊高約五尺寬約三尺的青崗石碑。碑上“西大街”三個隸書大字赫然奪目。碑很陳舊,但字跡清晰,看來是有人常常打理著的。大石碑下又有一方不起眼的長方小石碑,好像是砂石的。有些褐紅色,字跡有點糗糊。我蹲下身去,用手袖揩擦了幾下,字跡漸顯。上方橫刻著:“指路碑”下方豎著刻:“東至趙州三十里南至蒙舍一百××里西至漾泌七十×里北至葉榆三十里”。從地名上看必定是老而又老的古碑了。也看出這西大街的確是一條四通八達的大街。作為一條大街,作為一條四通八達的大街街口,應該是古下關的中心了。
在街口往北幾十步處,見有一四方形的街。四邊都是兩層木結構中式樓房,一律青瓦頂、松木板隔墻。鏤刻的木門木窗。每邊樓房的第一層設有三、五間內外通透的商鋪。四方街的中間圍成了見方約二十來丈的“街坊”。好像是為了趕街天讓來趕街的村民山民擺攤歇腳的地方。四方街的每個邊角都留有出入街的通道,四個邊一合,成了“四方街”。在云南的許多古城古鎮都有這樣的“四方街”;“四方街”又毫無例外地是這座古城、古鎮的中心。我進四方街轉了轉,大多商鋪是賣本地土特產的,賣馬具繩索、馱子、草鞋的,也有賣皮具、陶瓷的,還有賣點小雜貨、什么針頭線腦的日用品的。我買了一兩下關沱茶就離開了。
出了四方街,漫步西大街。街道很窄,只有五、六尺寬的樣子。大馬幫通過綽綽有余。在只有馬幫的時代,叫大街也是名副其實。但汽車是絕對開不過去的,說是“大街”還真有些夸張了。西大街很長。也許是街道有些彎曲。在東口還見不到西邊的盡頭。走進西大街,兩邊的房屋大多是本地“民家人”那種民居大院的建筑:大門都有門頭裝飾,進門的門頭上都有粉底黑字、用楷書寫著“××廬”“××第”“×××堆棧”或“××旅舍”的門頭框牌。堆棧旅舍的大院都很大很深。可以叫做深宅大院:進得大門,過了門廳就是由兩邊耳房連續著的幾個四合院,院子里有茶館,有酒樓、飯館,有客房,有貨棧,最后一個院子還有馬廄、飲馬水槽,有的甚至還設有醫治騾馬傷病的牲畜醫院呢。在西大街這些大院之間,雜列著不少木板平房商鋪,有賣土雜、皮具的,有賣茶葉、藏藥的,還有賣麂皮衣、麂皮鞋的;間或有幾家賣本地特色菜肴的小館子。沿街還有不少賣什么喜洲粑粑、鶴慶米糕的,現做現賣,現蒸熱賣,攤前圍著許多顧客,生意十分火紅。西大街的確是老下關的老街。連新下關的仁民街、振興街、正陽街都沒有這條產生于南詔時期的老西大街繁榮昌盛。
西大街的大院,有的還是一些機關單位的辦公室。比如我在西大街中段南側的兩座大院巍峨的大門口,就見到掛著大機關的匾牌。一塊長約一丈寬約兩尺的掛匾上。白底紅字。上書壓縮成扁體的宋字:“國民政府茶葉專賣局重慶茶葉檢驗處下關檢驗組”(中國煙酒糖茶鹽自古以來就是由政府嚴格控制專賣的,新中國成立后也屬專賣物資,改革開放后逐步放開了酒糖茶,煙鹽仍是有限制放開的專賣。)這塊匾牌的開頭大得嚇死人:“國民政府”,我的媽呀,那是中央政府啊。落到最后卻只是一個小小的“組”了。而且是個做技術工作的“組”,這叫做“虎頭蛇尾”。不覺得好笑么?另一塊是“云南省政府滇緬公路下關永平段修筑指揮部”,顏體楷書,力透匾背。這塊匾牌比之于前者,可謂小巫見大巫了。開頭只是省政府,比“國民政府”小了許多。落尾又只是修筑一條公路中一小段的指揮部。比那個“組”大了點,也大不了多少。可是,他們辦的事,前者只是檢驗下關的茶葉合不合“法”,是私茶還是公茶,只是一樁小事;后者卻是驚天動地,鋪筑了一條為正義,為人類,為中國到達光榮,到達勝利的金光大道!是一樁大事,天大的事!當然,滇緬公路早就通車了。連“史迪威公路”也早通車了。這里留下的是一段歷史的痕跡,是先行者走過道路的痕跡。但這也讓我感到十分驚訝和震撼,“運籌帷幄之中。決戰千里之外”修筑這舉世震驚的滇緬公路中最最危險一段的首腦部門。竟是在這藏匿于下關一隅、不太起眼的西大街!西大街不得了。了不得呀!
入夜,我守車。暗藍的天上掛著又大又園的月亮,稀稀疏疏星星在天邊眨著眼睛。下關的天好像特別特別地清澈,特別特別地廣闊深邃。車外只有下關風狂野的呼嘯。風聲太大,帆布車篷被吹得“啪嗒啪嗒”作響。我怕風太大木炭爐走火,就隨時要照看爐子,那一夜根本就沒有睡好。
峽谷電廠
這下關的天說變就變。昨晚還是藍藍的天。彎彎的月,第二日早晨就是瀠瀠的天,細細的雨、呼嘯的風。
不一會,狂亂了好久的風雨居然歇了。停了。好生稀奇喲!
做完了開車前的一切準備,就等著師傅來了。今早的準備我特別細心,因為今天要下西洱河大峽谷,要上漾濞坡,路很難走。
一出發就遇上了上天生橋山口的陡坡。坡不長。因為下了雨,路面有些濕滑,木炭汽車上坡就顯得非常吃力。我還是有備無患,跳下車準備塞三角木。跟著車走了一小段路,從山口刮過來的風漸漸大起來。風在山口懸崖上打起了尖厲的呼哨。有點像狼嚎。還有點如鬼叫。雖然我沒有聽見過鬼叫,我的心還是緊縮成了一團。抬頭仰望懸崖上的天空,一團團、一堵堵烏云卷騰著、翻滾著,張牙舞爪地撕扯著山巖、孤樹、野草、葛藤……我的心更是陣陣發緊。車子“突”了一下,再“突”了一下,我趕緊塞上三角木,坡還有十來步才上完。車停了,就停在公路旁的江崖邊上,百丈崖下,江水滔滔,驚濤破石,洶涌澎湃。如海嘯般的涌過“天生橋”下。不行,太危險了。師傅也發現這車停得不是地方,他重新啟動,猛踩了幾腳油門,加力一挺,到山頂平坦處把車停穩。
師傅下車來,我跟著師傅圍著車子轉了一轉,查看一下車況。好像沒有什么異常。師傅拿出一包香煙。直接用他那厚厚的嘴唇。從香煙包口上叼出一支煙卷兒。又把香煙包朝我面前一遞。意思是讓我也來上一支。我擺擺手,又搖搖頭,示意我不會。師傅摸出火柴。接連擦了好幾根,都被山風吹滅了,有幾根根本就擦不著。師傅上駕駛室,擦火柴,點著煙,非常愜意地吸了幾大口。又舒坦地噴云吐霧……
我戴著一頂磨破了邊的小篾帽,倚在前保險杠上歇氣。無意問瞧見天生橋西邊大峽谷里有一道不大的水壩,從天生橋下涌出的江水都撲向這一水壩,越過壩頭,形成一道靚麗無比的瀑布。水壩的下方砌成了圓凹形。瀑布到此又向上涌起。濺起無數水花。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彩虹。襯著背后的山崖峽谷。美極了!
在這西洱河大峽谷中的水壩。是下關士紳與云南耀龍電力公司合作在這里修建的小水電站。全稱叫云南耀龍電力公司下關玉龍水電廠。耀龍飛天。玉龍戲水。從天上地下取來了給人光明和希望的電力。
水電廠1945年11月動工,次年2月竣工發電,裝機容量400千瓦。四個月的工期完成一個水電廠,并立即發電和供電,這種施工速度與水平,恐怕也算得是空前絕后了吧!下關從此破天荒的有了電力,有了電燈。這在當時的中國,一個連縣都不是的小鎮有了電力、電燈。也是一件十分稀奇的好事!
那道無比靚麗的水壩就是為這水電站攔水發電而筑的。它的瀑布時時刻刻飛濺出萬丈彩虹,生發出四季永不凋謝的萬朵潔白的梅花。下關大理人就把它叫做“不謝梅”。并且把它列為下關八景之一呢。
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不謝梅”。車子就在西洱河大峽谷里盤旋下行。越往下走峽谷越深,河水越急,尤其在峽谷轉彎處,或是江中突然冒出一塊頑石。江河之水突然受阻,抑制不住無端的忿怒和激昂,沖撞著,咆哮著,奮不顧身地向亂巖頑石砸將過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這要多么堅強的毅力,多么堅定的決心啊。我想,在人生之旅的途中,也一定會有繞不過去的坎。甚至會有不可避免的生與死的決擇。如果沒有這種如江河之濤的毅力和決心,你是沖不過去的。如果那樣,前進就不屬于你。成功不屬于你,生命也不屬于你……其實這只是我的胡思亂想而已。有時車子已經下到大峽谷谷底。往上仰望。天在高山懸崖間只有一條縫了,這就是“一線天”了。我才真的發現,親身體驗到“不入深谷不知地之厚也”。
走著走著。在大峽谷深處來了個急彎,越過一道淹沒在江水中的“橋”(其實沒有橋。只是一處涵洞,或靠江邊的路,被江水淹沒了),面前豎起一條通天的公路。這就又苦了我,必須馬上跳下車去,隨時準備著朝后輪子下墊三角木。如此走走墊墊,墊墊走走,攀上了高坡。
在山上左轉右環,很快又落到谷底,可能是真的谷底最深處了:從東邊洶涌下來的西洱河。從西北邊傾瀉而至的漾濞江到這里會合。這里叫“大合江”。大合江從這里打了個拐,朝西南方奔流而去,滇緬公路從這里朝西逆漾濞江而上。這里該是西大街口指路碑上“西至漾泌七十×里”的最后一段路吧。
從天生橋下到大合江。很少有平直的路。少部分路是迂回著上下高坡。大多是在西洱河大峽谷中沿著奔騰咆哮的江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迂回前進,路太難走了。二十來公里的下坡路,我們竟然走了一個多鐘頭!后來我查過資料。從天生橋到大合江,西洱河流程大約是二十三、四公里,但落差卻有近700公尺!這種短距離內有如此大的落差。也是江河落差的世界之最。是最深最陡的大峽谷!我想像不出。當年設計滇緬公路線路時。設計師們是哪根筋擰了。偏偏選擇了這么一條艱險重重,險象環生的線路?給后來的汽車駕駛員找來多少麻煩?
漾濞高坡
在枯水季節。漾濞江水不大。靜靜地在紅土地上流淌著,車子緩慢地過了漾濞江鐵索拉橋。就上到河西村了。前面就是漾濞坡,在我的印象上,這是一座大山連接著一座大山,又高又長的大坡。在河西村必須認真檢查一番車況:前橋、后橋、轉向結,離合器、輪胎、剎車、剎車油、機油等等,還要加炭、加水,搖木炭爐,把“氣”燒好燒足。做完這一切,已經快到中午了。
“吃飯吧。再不吃,前面只能上完漾濞坡翻過山去,到黃連鋪才有飯館了。如果在路上出點事,耽擱了,今天這頓飯就只能餓著了。”謝謝師傅的英明決定。
這頓飯太好吃了,比“小桃園”的好吃多了。連飯后那一碗茶水都非常地溫潤、暖心。也許是正好肚子餓著?也許是符合自己的口味?說肚子有點餓是真的,說口味符合有點勉強,因為此村是回族村,賣的是牛菜,我還不太習慣呢。茶水嘛,倒真的很溫馨,潤入心田肺腑。或許是此地山青水秀?山好水好茶飯自然也就好?
漾濞坡上了一半,回頭俯瞰山下,那座與我未曾謀面的漾濞縣城靜靜地躺在四圍的山巒中間。有如一顆耀眼的翡翠鑲嵌在翠屏的中央,光彩奪目,人見人愛。我還真沒有見識過如此安寧,如此美麗,如此玲瓏的縣城呢。
走著走著,天有些變了,山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滇西高原的雨是說來就來,幾乎沒有什么“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征兆。而且下得有如老天通了個大洞,沒完沒了。說停,也沒有什么預告,停了就停了,雨過天晴,太陽辣得叮人。
因為大雨傾盆,車況路況都變得非常惡劣。車況好一些的還勉可以走走。車況不太好的就不敢朝前走了,裹足不前,停在路邊等等再說。這樣一來,上下的汽車就擁堵起來。連車況好的也無法開動。氣急敗壞的老駕們又在互相指責對罵,罵得太難聽了。什么臟話都從嘴里潑出來,他們的嘴太臟太臟,連我這個毛頭小伙子聽了都一陣陣臉上發燒,連眼皮都羞得不敢抬抬。但是罵歸罵,誰也沒有本事在這下著大雨的高坡上疏導交通。不是因為雨大,是因為汽車涌堵得無寸土可進退。進退維谷啊。
我們的車子已經上到離漾濞坡坡頭不遠的一個斜坡彎道上。前面停著三十多輛上坡車。再朝前就是堵著公路、橫七豎八的車子。我師傅讓我下車去找幾塊大點的石頭把車子的后輪塞住。以免車子后滑。而后師傅和我就上到汽車涌堵的坡頭去看看堵成哪樣情況。
坡頭上有一塊比較平的場地。場地上橫七豎八都是等著要下坡的汽車。我問了幾位我的同行,才知道是一輛汽油貨車為了省一點油。下坡時把檔位放在空檔上往下溜。那時雨越下越大,路又滑。車子在空檔上越溜越快,老駕急了,打幾次火都打不著。眼看就要沖下巖子去,就手剎腳剎一起,來了個急剎車,同時在停火情況下,把牌檔硬卡到1檔位上。車是剎停了,整輛車子便橫擱在公路中間,把公路給堵住了。要命的是,車子發動機被沒有燃燒的汽油“嗆”死了,加上離合器卡拉子片在老駕硬卡檔時打爛了,車子再也發動不起來,而且誰也不敢去發動。因為一點火,整個車子就可能爆炸!
就這樣,停了兩個多鐘頭,上下的汽車越來越多。都想先走。都朝前擠。就擠成現在這個爛攤子了,大家都無可奈何。
我師傅站在雨中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罵來罵去有個毬用,路照堵。關鍵還是那張橫在路中間的車要騰出路來。”
師傅走到那輛橫亙的車旁。跟蹲在車頭前的老駕說了幾句什么,那老駕點點頭,讓他的助手和我一起去到車旁幫忙。兩位師傅先把油箱下的油管擰開,把兩個油箱的汽油全部放完:又打開引擎蓋。擰開化油器下的油管,放掉化油器上下油管和油杯里的汽油。然后又非常小心地撤掉蓄電池的搭鐵。兩位師傅上上下下把可能引起火花或電弧的地方都查了個遍,確認無遺漏處了,便吩咐我提著三角木負責后面的輪胎回滑。叫另外那位助手也拎著三角木負責前輪子的塞墊。我師傅又大聲呼叫大家都來幫把手,把橫著的車子慢慢挪開。一聲呼喚。眾人響應。幾十個人冒雨走攏來等著我師傅指揮。這時,那位老駕有點犯愁,猶猶豫豫地不上他的駕駛室。我師傅催他,他悄聲向我師傅耳語,他心悸,腳軟,恐怕不能……我師傅點點頭,自己登上了那輛車的駕駛室,打著方向,讓大家慢慢朝前推車。車子挪動了一尺多:又讓大家朝后慢慢推,車子朝后又挪動了兩尺來往。我和我的同行在車前車后危險的地方飛快地塞進三角木。每次來回,車子前后挪出了一點不大的地面。左右挪開了半尺的方向。如此折騰了半個多鐘頭,終于把這橫在路上的車子挪順了。
我師傅跨下車來,贏得了大家熱烈的掌聲稱贊。而此時人人都淋成了水秧雞,不,是泥秧雞了。
上面的下坡車堵得太多。讓下坡車先走。才能疏通道路。下坡車緩慢地下去了。此時又來了一件預想不到的事:離坡頭大約一公里的公路邊巖面。因為雨水沖刷和浸泡。塌方了!
塌方的泥石砂土把公路邊上的排水溝填滿,道溝阻死,洪水卷著傾盆雨水直沖公路。這段路基立即被沖垮了。路被隔斷不說,再不搶修這段路基。公路還要繼續垮塌!所有的車子突然陷入危險境地!此時又不見出來巡路的道班。最近的道班房也在山下,離此地至少也有十七、八公里,滇緬公路上除了縣上的“公路養護段”有專用電話線外。路上是無法通知道班房的。
還是我師傅厲害。他提出讓大家把隨車的鐵鏟、鐵鍬,或者別的能刨土的工具都拿來,一起動手把排水溝先挖通……又有的師傅和助手把隨車帶著的蒲席包、蔗布包、木板等都搬下來準備墊在塌陷的路上。所有的人都奮不顧身,頂著傾盆大雨,搶修著塌陷的公路。正在忙著,一輛膠輪大馬車在風風雨雨中從坡下奔來。到了公路塌方處。馬車上七、八位年輕伙子操著工具跳到泥水里。三下五除二,把排水溝疏通了。又一陣忙碌,把塌陷的路也墊好了。
大功告成,所有的人拍掌歡呼。老天也好像知人知心,雨停了,山口處現出一道夕陽的金輝。
太平鋪不太平
好不容易。坡頭上的車子才慢慢地下來。又拉著高速檔飛快地沖過那段才修復的塌方公路。每過去一輛車子,大家都拍掌歡送。也不知道下來多少車子,至少也有六、七十輛吧。讓過下坡車,到上坡車上去了。上坡車更緊張,因為上坡車速本來就慢,過這段路時,又怕熄火,重車壓在才墊好的路面上,如果路再次塌陷就有車翻人亡的危險了。所以。每輛車上去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提心吊膽地瞧著車子緩緩通過軟軟的路面,過去一輛,心落一截,又總落不到實處。
輪到我們的木炭車上了。師傅讓我拿著一瓶(酒瓶)在云南驛分(買)來的汽油,蹲在葉子板上,給木炭車化油器加油。我和師傅都怕用“氣”開車會“馬失前蹄”,關鍵時候熄火,那就抓瞎了。汽油太好使了,比酒精還來力。車子一發動,那發動機的聲音均衡、和諧,一點雜音都沒有,有點像在唱著一首抒情歌,好聽極了。師傅掛上1檔,放開離合器。加大油門。車子發出雄獅般的怒吼。輪子緊緊地巴著路面,穩穩地朝坡上開去。我們終于上到了坡頭。師傅停下車來,我把所有該收拾、整理的地方整好。
“成功了!”師傅大喊一聲。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意。
我如釋重負一般趕緊坐到“副”座上。師傅輕松地駕著車子,下坡了心情一路舒暢。這是太平鋪——黃連鋪坡。
在“太平鋪”一家小飯店吃了一頓十分爽口的飯,原來端上桌來的菜肴都是野味山珍。店主人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本地彝族漢子。開小館子前他是“攆山匠(山民對獵人的稱呼)”,開了小館子后也還隔三差五地去攆山,弄點山珍野味賣給顧客,掙點小錢。
我問他:“野物多嗎?”
他自豪地回答:“這里山高林密。莫說這些山雉野雞到處都是。就是麂子野豬晚上都會進村上門來做客的。還有深山老林里的豺狼虎豹,馬鹿、黑熊攆山時也常遇到的。山太大,太平鋪、黃連鋪這團轉的山,方圓幾百里,哪樣野物都有。”
漢子很健談,他說在從前,十年前嘛,這條滇緬路還沒有修的時候。他跟他阿爸去攆山。見過一種臉面像馬臉樣的馬熊。說起那時修筑這條公路,他先是有點興奮,沉默了一會兒后說,修這條路苦啊!太苦啦!工具,就連籮筐、撮箕、扁擔,還有口糧都要自己帶來,沒有工錢,開工時每天得吃兩頓開水泡包谷面,肚子吃得脹脹的,但就是吃不飽。連天連夜地干活。身子本來就不好。又吃不飽。睡覺沒得工棚。露天下蓋一張席子當棉被。山上太冷。又冷又餓,咋個睡得著?山里瘴氣又大,怪病也多,病倒病死的人都數不清。還有工友被砸死、砸傷。砸斷手腳的,砸斷腰桿的,缺醫少藥,自己找點草藥包包,好了就繼續干活,醫不好就等死。死了的人四塊薄板一釘,山邊埋了。到后來,死的人多了,連薄板也來不及砍。死了就一簾草席一裹,就地埋了。慘啊,太慘了。到后來連先人的墳墓在哪里,親人都無法找到了。唉!——”他一聲長長的嘆息,七尺漢子眼眶里的淚水打著轉轉……我不敢再往下問了,我的眼眶也濕了。
太平鋪不太平。太不平啦!這條崎嶇不平的漫長公路是用我同胞的血肉和生命鋪筑出來的啊。
無眠的漫漫長夜,我長夜無眠!
鋼鐵功果橋
下了大栗樹長坡。公路飄落到了瀾滄江邊,順江吹過來的風。蒸騰著又潮濕又悶熱的氣息。不一會兒,滿身滿臉都沾了一層抹不掉揩不去的汗水。公路順江蜿蜒前進。偶爾會拐進一道淺淺的箐灣里繞一轉又出來,有點像人走在炎熱大路上太熱太煩燥,找條林蔭小道繞一轉,降降火涼爽一番。我覺得這些小箐小灣真好。還真能起到了這樣養身療心的功能呢。
到功果橋了。兩邊橋頭前都停著各式各樣的卡車等待著過橋。我下車先忙著我的事,檢查車況。拎著鐵桶去江邊提水來加水。這江水好生清澈,清悠悠的,是從西藏喜馬拉雅大雪山上淌下來的雪水啊!我忍不住雙手捧了一捧水,喂到唇邊,一口氣喝盡,又涼又甜,透心的涼、透心的甜!世界上最高山上的雪水。瀾滄江的水。母親河的水啊。真是有如瓊漿玉液,有如母親的乳汁,甜嘴蜜心,爽心爽肺,回味無窮。哦,快些,加完水還要加炭,搖爐子,事情多著呢。
等車過橋。真是要有百分的耐心。老半天了才從江那邊過來十多輛。對面守橋衛兵搖著紅旗,示意上邊的車停止過橋。守橋衛兵同時揮著綠旗放行我們下邊的車輛。
我前后看看等待過橋的車輛,恐怕再有兩輪才輪得到我們。趁空,我走到橋邊去看看我逃難回國時曾經過的功果橋。剛走到橋頭堡前大約三十公尺的地方。另外兩個守橋衛兵就來干涉了。不讓我再朝前走半步。
我站在橋頭堡前,抬眼仰望,啊,那橋頭的鋼架上彈痕累累。有好幾處還嵌夾著炸彈的碎片。向世人顯示著這座鋼鐵的功果橋曾經身經百戰,傷痕累累,但仍堅強地屹立在瀾滄江上。用自己的鋼鐵身軀,讓成千上萬輛載著無數援華戰略物資的汽車趟過。讓億萬條抗日戰爭的手臂和鐵拳高高舉起,擊碎了東方惡魔“大東亞共榮圈”的夢想!
滇緬公路在1939年通車后不久,功果橋就多次遭到日本飛機的狂轟爛炸。日本飛機從首次空襲到1941年2月,空襲十多次,出動飛機兩百四十多架次,投擲炸彈四、五百噸,妄圖切斷這條國際大通道。這條抗日戰爭和反法西斯戰爭的交通大動脈。但是每炸壞一次,都在次日或數日后,由數十位專業技術人員和幾千名民工組成的“功果橋工隊”冒著機槍、炸彈的襲擊,冒著生命的危險,連天晝夜的搶修通車,保證了無數的抗戰物資順利運送到昆明、重慶,保證了正義事業的勝利。其中有一次最最嚴重的轟炸。三十多分鐘的空襲。日機輪番投彈就達到三十多噸。平均每分鐘投彈一噸多,不僅將功果橋炸斷,炸毀了東岸的橋頭堡,而且將功果橋上方約一公里處作為備用的昌淦橋也炸壞,滇緬公路因此一度中斷。駐守在橋頭的“功果橋橋工隊”一千多人立即進入搶險工程。一部分橋工民工先將幾十條民用渡船用鋼索串成一排,橫跨在洶涌澎湃的江面上,又在成串的船面上鋪墊上木枋木板。搭構成了一座臨時浮橋。讓兩岸的汽車立即在浮橋上通過。與此同時,橋工隊的工人們在大批民工協同下,萬眾一心,奮不顧身。冒著未散的硝煙。在洶涌著牛肚子漩渦滾滾江水中。在毀壞了的鋼橋鋼架上,夜以繼日,僅僅用了三天三夜。就完全修復了功果橋,完全恢復了中斷的滇緬公路。
輪到我們的車子過橋了。我趕緊收回我的眼目光。收回我放野馬一般輕松的思緒,跨上剛剛起步的車子葉子板上。
“你小子愣在橋頭想些什么?不想走啦?”師傅有點生氣,我只是傻笑。
講不完的故事
過了橋,上了瓦窯坡,我們就離開大理進入到保山地界了,過保山,進德宏。到了畹町,卸了貨,我漫步到畹町橋邊。橋下的畹町河靜靜地流淌著。橋頭中國方的公路碑上刻著里程“965”。
滇緬公路中國段總共有965公里。長啊,漫漫長路穿越過多少大山大江。這在全世界的公路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我知道,從大風大浪里走過來的滇緬公路。從風風雨雨中走過來的滇緬公路。從血與火的冶煉中走過來的滇緬公路,它的每一寸每一尺每一里……都藏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壯烈故事。也有說不盡的人間傳奇,講不完的沁人心脾、感人肺腑的悲歡離合……滇緬公路,有著我永遠講不完的故事!